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琳琅》作者:雨泠檐 文案: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 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世说新语》 本文讲的是一个皇室边缘公主的险中求生。 以及,一群末路人的男宠之路。 ——————————————————- “我和你,就像走一条独木桥。” 相对就停住,相背就分离。 “所以你在前面走,我在你身后。” “为什么不是你在前面走,我在你身后?” “因为我,一定不能忍住不回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年静亭 ┃ 配角:年敬宣,湛如,符央 ┃ 其它:朝堂,男宠,官斗(注意不是宫斗) 【正文】   楔子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窗外下着雨,沙沙的雨点打在窗纱上,即使是初夏,也有些凉意。   兰芳殿的窗户被风吹开,可是也无人在意,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床上的女子身上。一个宫女已经哭了出来,跪在床边握着女子的手:“娘娘!您、您忍着些……再加一把劲啊!”   一旁的稳婆头上也冒了汗,一边鼓励一边催促着。小宫女端着水盆跑进跑出,盆中的水,已经浑浊不堪。   就在此时,忽听外间门一响,走进个人来。   这个人,是宫女们都认得的,是宫中管事的琴姑姑。平日颇受圣上倚重,见她到此,几个宫女终于放下心来。圣上果然还是念着娘娘的啊!   跪在床边的那个宫女破涕为笑:“娘娘,您快看啊,琴姑姑来了!等着您平安将小皇子诞下来呢……”   床上的女子已经半昏过去,听闻这句话,手却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   琴姑姑微微一笑:“别吵你们娘娘了,除了稳婆,都出去。”   那几个宫女还有迟疑,但是琴姑姑又催了一回,她们只得鱼贯出了门。走在最后的那个宫女慢了些,关上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丝惨叫!   她不敢多听,慌忙跑开了。   一个时辰之后,沉重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只见琴姑姑嘴角啜着一抹笑意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婴儿。   “贵妃娘娘诞下皇女,还不进去贺喜娘娘?”   几个宫女一听都愣了,之前太医来看的时候明明说是生子之兆啊!怎么突然变成了皇女?但是她们却是万万不敢说什么的,几个人走进屋,看到兰贵妃的时候,却都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   稳婆面如死灰地立在一边,盯着地上还在流淌的血迹。而床上的女子,大睁着美丽的双眼,却已经死去了。   一脸多日的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琴姑姑从兰芳殿走了出来。绕到殿后,那里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了。她看四下无人,匆匆走过去说了几句话,将手中的孩子交给了那人。   那人飞快地跃上房顶,转瞬间消失了踪迹。   仁景十四年,兰贵妃与柳贤妃先后有孕。次年初夏时节,帝都阴雨连绵,半月不绝。   兰贵妃生产当日,却突然云销雨霁,霞光满天。紫气东来,隐隐是祥龙之兆。   宫中皆言兰贵妃诞下真龙天子。但是消息传出,最后兰贵妃生的,竟是个皇女。   而后,兰贵妃血崩过世。兰芳殿的全部宫女,畏罪而死。天子大怒,下令封锁此事,并将公主指给太后抚养,赐名静亭。   三日后,柳贤妃诞下一皇子。帝赐名敬宣。从此柳贤妃得尽荣宠,一跃成为六宫之首。   五年后,皇子敬宣被封为太子。同年,太后过世。   十五年后,景仁帝驾崩。太子登基,年号敬宣。   01 左青   敬宣二年的冬天,较往年都要寒冷。   冬至日,天上飘着鹅毛似的白雪。寒风凛冽,帝都的大街小巷都比往日安静了许多。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这天,太冷了。   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左青独自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他穿的不厚,但是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甚至因为紧张,手都在微微地颤抖了。   眼见着小巷已经到了尽头。眼前,是黑漆漆的午门。   他抿了抿冷毅的唇,右手伸到袖中,又确认了一遍之前藏好的袖箭还在那里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雪几乎模糊了视线,他找到一片坡地,正对着午门之前的刑场。他将自己的身影隐匿起来,双眼死死盯着刑场之上。不出片刻,听见正午的钟声悠远地响起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被押送到刑场上,侩子手准备在一旁。   一旁停着的官家马车,帘子撩起一角。   一名年轻的男子走下车来,他生得清秀又俊美,身上带着文人的气质,却又不单薄瘦弱。他身着官袍,举止优雅,即使周围还有别的人,左青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果然,那男子同身边的人寒暄几句,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   这是当朝丞相之子,廷尉左监,楚江陵。   这是左青此行的目标。   宣读罪状的过程很慢,左青隔得远远的,也听不清那边都在读什么。只是那读罪状的官员站的不是地方,左青如何也找不到动手的最佳角度,不由得心有些毛躁起来。   不行……这样下去,说不定要失手……这是公主交代他一定要完成的任务,若是今日杀不了此人,唯恐日后,他会对公主不利。   想到此,原本就不平静的手,越发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雪层,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左青瞳孔蓦地一缩,面上露出一丝狠意来,迅速转过头。却在看见来人时一怔。   这个人相貌实在无可挑剔,眉眼精致如画。黑色的披风,衬着背后的雪色,显得整个人越发的俊逸。薄薄抿着的唇像是漫不经心,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连雪地都被映得亮起来。   左青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心里竟踏实了许多:“湛如,怎么是你?”   那名叫湛如的男子先没有回答,而是踱步到左青身旁的位置,向着刑场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沉吟道:“你选的这里不错,只是离得太远。若一击不中,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左青皱眉道:“我知道,可现在换位置,恐怕已经来不及……”   湛如轻轻一笑:“你只有一次机会,若中,则他死。不中,也只是你失败了而已。而他们却一次机会都没有,不论你得手与否,他们,都是没办法抓住元凶的。”   左青一愣,确实,他藏身的地方隐蔽又方便。不论得手与否,那些人都没有办法抓住他。   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宁心静气的孤注一掷罢了。抛除杂念,左青顿时觉得心中空明了许多,手竟渐渐地不再颤抖了。   “谢谢。”他对湛如道,犹豫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是公主……派你来的么?”   “不是。我怕这边出问题,来看看罢了。”他拍了拍左青的肩,面容上的笑意清浅从容。左青下意识地点点头,毫不怀疑,担忧道:“那你快回去吧,不要让公主发现了。”   湛如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衫,有些冷,他裹紧了双肩,忽而又回头用极低的声音道:“离弦之前,箭在人心。”   左青怔了一怔,而湛如却已转过头,慢慢地走远了。左青在心中又念了一遍湛如的最后那句话,转回去望着刑场的当中。   箭在人心。   他凝视着楚江陵的身影,似乎已经能听到箭羽想他射去的风声。稳稳地抬起手,就是这一刻,不需要再寻找刻意的角度,不需要等待最好的时机。离弦之前,箭在人心!   “嗖”的一声!利箭划破空气,向着那身着官服的身影凌空射过去!直指心口,分毫不差。   左青眉梢微微扬起喜色——幸好,不负所托。他见无人注意这边,便开始悄悄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可就在下一刻,午门前,楚江陵却忽然机警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是很快又换上茫然的神色,“啊”地大叫一声,狼狈地从椅子上摔下来!   那支箭擦着他的发冠而过。   左青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能躲开的。再回想方才楚江陵的那一系列反应,虽看起来惊慌失措,但是实则是机敏巧妙地躲过了这一箭。   左青皱起眉,此时,刑场上已经混乱起来,侍卫门将楚江陵围在当中。另一些已经在搜寻四周。他来不及多想,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这里。   与此同时,公主府。   清晨的时候,已经有丫鬟将门外打扫了一遍。可是这才半日过去,雪又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从寝宫的门口向外望去,只见一条银海光宽,不见尽头。   宫门半掩着,冷风灌进来。有一女子坐在厅内,她身穿一件素色的衣裳,但是质地极好。五官没有十分出彩之处,却带着些温柔亲切的气质。   她静静地望着门前。   可是相反地,她放在桌上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不知过去多久,忽见门外路上走过个黑色的人影来。她猛地站起来跑到门前,男子正抖着披风上的雪粒跨进屋,见她脸色煞白,反手将宫门关上:“公主怎么在这里,不冷么?”   “湛如……左青那边,如何了?”   “我去的时候还好,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情。”   静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陛下昨天对楚相的态度……真是让我不放心。楚江陵一死,楚相兴许能安分两日。”   她伸手要去接湛如的披风,湛如却摇了摇头,没有递给她,只道:“公主别想那么简单,若刺杀成功,也只是第一步。要牵制楚相,杀一个楚江陵是不够的。”   静亭皱眉道:“莫非楚江陵不是楚相独子?”湛如道:“是独子。我是指,楚相并非是会被丧子之痛拖垮的人。”   “我知道了。”能当上丞相的人,自然不是。隔了一会,静亭又道,“你听说过么,楚江陵是怎样一个人?”   湛如摇了摇头,询问地望着她。静亭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次因为走投无路,不得不拿一个陌生人开刀,她有些不忍,“以后,我们还是尽量少用这样的法子。”   湛如微微一笑:“是。”   寝宫内一时寂静无声。   湛如随意找了椅子坐下,公主的房间,他在这里,却丝毫不见尴尬之色。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以他的身份,若是太快出去了,反倒引人怀疑。   他嘴角轻轻一勾。   过了片刻,门外突然又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静亭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听外面有人禀报道:“公主,左青求见。”   她刚要说叫他进来,却见湛如突然起身,对她摇了摇头。然后抱着披风走进了里间去。   静亭这才发觉他考虑得周全,定了定神传左青进来。一阵寒意被带进刚刚温暖起来的房里,静亭打了个寒战:“怎么样了?”   左青“扑通”跪在地上,低声道:“公主!左青……有辱使命!请公主降罚!”   静亭脸色一变,身子晃了一晃:“怎么回事?”左青愧疚又愤怒,将之前在午门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到楚江陵是怎样躲开了那一箭的时候,静亭是着着实实吃了一惊。   揉了揉额头,安抚了左青两句,才叫他出去。   左青出门的时候正碰上方才给通传的侍卫,那侍卫见他一脸沮丧地出来,不由得幸灾乐祸:这左青平时不近人情,听说原来是官少爷,到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个主子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公主那里有湛如公子陪着,这左青果然碰一鼻子灰回来。那侍卫心中暗爽不已,嗤笑一声:“不过是个下贱的男宠罢了!”   左青回过头怒瞪他一眼,转身匆匆向外走。   另一边,静亭走进里间,见湛如坐在案前喝着茶。她不由叹息了一声,走到他面前坐下:“你都听到了?”   湛如点点头,没有说话。静亭见他没有慌乱,心下也稍稍舒缓了一些:“这样看来,楚江陵可能是会武的。此事不怪左青,预先实在是无法知道。”   湛如颔首:“楚相身边的人,不大好对付。”   静亭嗯了一声:“眼下则有些麻烦,刺杀不成,明天的早朝一定会有回声。我最恨的,就是他们什么事都捅到我皇弟面前……”刺杀失败,是比没有刺杀更坏的局面。   湛如轻轻将茶盏放下,形状优美的手抚了抚茶盏洁白的边缘:“公主不如先听一下明日早朝的风声再决定。”   她踌躇道:“怎样听?”湛如道:“公主还记得么,你曾收过一个男宠,是朝廷命官。”   “是宗正(管宗室事务机构)符央么?”   “就是他。”   “好。”她点点头,可是突然想起来:那个符央是她一年多以前救的,她已经没什么印象。找他帮忙,能行么?   思量片刻,她愁眉道:“如果符央不答应,过两天我便进宫一趟。看看陛下的态度,你以为如何?”   眉心皱起来,这让她平凡无奇的五官带上一点稚气。湛如望着她,微微一笑:“公主莫问我,自己决定就好。”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下贱的男宠罢了。”   02 符央   湛如走出公主寝宫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白皑皑的,不见一个人影。侍卫们已经躲到耳房里去,见他出来,忙讨好地迎上来:“湛如公子,用过饭了么?”   湛如点了点头。他刚刚和静亭一起用的午饭:“公主睡了,你们莫打搅,在这里守着。”   全府上下都知道,他是公主跟前最得宠的男宠。那两个侍卫听了,相视一眼,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忙答应着。湛如点点头,向着外面去了。   地上的雪还没有化,被风吹起薄薄一层。连呼吸,都是冰的。   湛如走在雪上,略一沉吟,抱着披风向府中的西南角走去。   公主的寝宫在东侧,所以西南角是什么样的地方,府里的人都再清楚不过——那是“不得宠”的公子们的居所。   湛如走到一间院子外停下来。   这里真静,下了雪也没有下人愿意打扫。门上也落了一层,不知是因为进出的人太少,还是因为主人无心清理。他敲了敲门走进去,在房中,找到了这院子的主人。   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正靠在榻上看书。他的穿着很普通,但面容俊朗,五官如刻。他读书的时候很专注,几乎是在听到有人进门时才抬起头。微微一怔:“……阁下是?”   显然是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来。   “我也是府中之人,大人唤我湛如便可。”   这屋里的人,正是当朝宗正员吏,符央。   入府一年余,符央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从未踏出这个院门半步。可即使如此,湛如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过的。冷冷将手中的书一扣:“那个□叫你来的?她想干什么?”   左右静亭也是天天被人冠以这样的雅号,湛如微微一笑:“符大人不必动怒。我乃说客。”   他说得直白,反倒是让符央一怔。   “但我有一事不明。”湛如顿了顿,望着对方,“大人想来是很厌恶这个地方的,那么为何当初不服罪入狱,却选择来到这里呢?”   符央面色僵了僵。冷笑了两声,但有些勉强:“她叫你来和我说这些?”   “大人是大人,可在公主府,我们,都是同样的身份。”湛如摇了摇头:“实际上,若没有公主,大人,便什么也不是。你忍辱负重,要的,难道是这样的结果?”   他抬起头来,等着符央回答。只见对方听到这里,终于露出惊愕来——如果湛如进门就直接劝他归顺公主,他觉不会听进去。此时,符央却沉思了起来。   半晌,他才请湛如坐下,“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静亭这一觉,就睡到了快傍晚。   她其实一直睡得不踏实,脑海里盘旋着楚相和敬宣的事情,冒出一身冷汗。猛地醒来时,发现外面已经黑了天,下意识地在床头上摸水杯,很快,就有人倒了热水给她。   “公主醒了?可要传晚膳?”   这是她丫鬟绿衣的声音,静亭怔了怔,应了一声。绿衣想了想又道:“对了,公主,方才湛如公子叫人带话说,符大人那边已经说通了,叫公主不必担心。”   符央?   静亭微微皱眉,以前听说此人是朝中最软硬不吃的几人之一。湛如居然这么快就说通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是符央在府中身份尴尬,她也无法差人去问他什么。此时便先搁置,直到第二日早上,符央下朝后,真的来拜见了她。   他将今早朝堂上的情况对她描述了一遍。   他官阶低,是不能上殿的,也只能在外殿了解了个大概——楚江陵遇刺一事果然传了出来,至于是外人传的,还是楚相的人自己传的,不得而知。   楚江陵因为“惊吓过度”卧病在床,楚相悲愤交加,早朝上竟提出辞官。群臣立刻劝阻挽留,至于天子,也是当即就否了,许诺一定会抓住凶手严惩,给楚相一个交代。   此事——且不说楚江陵一根毫毛都没伤,是通过何种神奇的方式“惊吓过度”的。楚仲辞官不过为的就是天子的那句话,说不定还是早就和敬宣商量好的。这老狐狸。   遣走了符央,静亭独自坐在案前。   左青做的再隐蔽,也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是经不住严查的。如果还有人想把这件事往公主府头上推的话,就更不妙了……   给楚相一个交代……这交代还不是敬宣说了算,要怎么交代。只怕是这两日,就会有动静了。   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手心。   果然,当天下午,皇宫里就来了人。   却是来请她的。   “公主殿下,圣上要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宴请群臣,还说了皇族和贵族也参加。”来的是个公公,说话像是一千只猫同时被踩中尾巴:“殿下是去还是不去,先给个回话,也好让圣上心里有个数。”   静亭一听他说话就难受:“本宫会去的。”   怎么能不去。如果不去,说不定给楚相的那个交代,就要直接交代到她身上了。   离腊月二十三不过几天工夫。   往年宴请群臣,都是放在除夕夜的。今年却被特意提前,圣谕说是让百官回乡陪着父母家人过个好年,为此还受了太后嘉奖。   但是盯着风向的人都知道,是圣上沉不住气了。   因为楚江陵的事——自然也不可能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楚江陵的事情闹出来,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圣上想要办一个人,一个他轻易不好动的人。二是楚相现在和圣上是在联手,联手对付这个圣上拿着不好办的人。   能穿上朝服的,个个都愚蠢得精明。私下里议论这个人是谁,新年当前,送礼结党的倒是少了。人人明哲保身。   公主府也就越发门庭冷落。   廊下都挂了一大串通红的灯笼,天色暗下来,从远处看去红彤彤一片,颇为打眼。静亭坐在窗前向外看,绿衣走进来,替她将窗户掩上:“公主休息吧,这里太冷。明日,还有皇宫的宴会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静亭心里不禁猛地一跳。   鸿门宴这么快就来了。她有点儿心慌。   外面的雪早已化了,可从窗缝中吹进来的风却更加冷。静亭有些急躁地站起来,又倒回椅子上。绿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公主要就寝么?”   静亭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才站起来:“不。给我叫湛如来,说我今晚要他侍寝!”   绿衣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应一声下去了。不多时,房门又被推开,湛如走进来。   他外衫下面直接是寝衣,显然已经是睡下了又被叫起来。但他还是笑盈盈地、脾气很好地走到静亭面前:“公主怎么还不休息?”   静亭叫他坐了,开门见山道:“我明日要去宫里赴宴,你随我一起。”   湛如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恐怕不合适,公主不如带着左青去。”   静亭一怔,问为什么。湛如给的解释很简单:左青出身还蛮不错,跟着公主身边,身份上要合适一些——即使是男宠,于出身上也不能太难看了,叫公主府自己打自己的脸。   更重要的一点是,左青跟着静亭在宫宴上露面,就是将他推到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位置上。洗脱他的嫌疑。   这不可不谓周密,静亭也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可以跟着符央去,扮作他的书童。”   她倒是差点把符央给忘了……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她相信从宴席上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看风向,湛如比她在行。   其实……不论是什么,湛如都比她在行。   他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什么都知晓。她迷茫的,他都清楚,她困惑的,他都洞悉。   可他本身却是个谜。   房中的烛火静静燃烧着。过了片刻,湛如起了身向外间走:“公主休息吧。”静亭下意识地拉住他衣袖:“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嘴角滑过一丝笑,赶在她还没说出之前开口:“公主今晚要湛如留下?”   静亭吓了一跳,忙松了手:“不是……你去吧。”   他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抬步向外走。关门前又顿了顿,回身用狭长的双眼望着她:“公主不必担心我是什么身份。”静亭一怔,抬头望着他。却见那漂亮的眼中泛起些柔和的笑:“公主忘了么,两年前我既答应过你,就绝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静亭对他一笑:“我没忘。你去吧。”   湛如去了外间。静亭虽然还是颇焦虑,但是比方才已经好了很多,困意袭来。不多时,有丫鬟抬上来浴桶和热水,放到她房里,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其间她也迷迷糊糊,很快睡了。   每次叫湛如“侍寝”的时候,他都会叫热水。她问过是为何,他也只笑不语,之后她也习惯了,连醒都不醒一下。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如果真按照公主的品级打扮起来,少说也是要耗费两三个时辰的。幸而静亭已经研究出了一套一切从简的方案,很快了衣服,叫绿衣给她梳了头,稍作修饰,就出了门。   马车已经等在了门外,一辆是她和左青的,一辆是符央和湛如的。   那三人都已经在门口等待,见她来了,符央只是瞥过一眼,便漠然地转身上了车。静亭早想到他会是这样,不以为意。   敢给公主甩脸色,倒也是个人物。   左青不高兴地说道:“他算什么!公主,我们走!”扯着她上了另一辆马车,湛如对他们笑一下,也转身上车。   约莫一刻功夫,马车渐渐减速。撩开车帘,气势恢宏的皇宫出现在眼前。   03 夜宴   宫灯将御花园照得一片明亮,即使是这样沉这样冷的夜色,皇宫也是一片灯火辉煌。   左青有些向往地撩起车帘向外看。   他的出身也是极好,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街头。几经辗转被一个京城中的小官员看中,带回府上当少爷养着。但他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那官员送到了公主府讨好公主。   左青的男宠之路从此开始。   那时他本以为一切都完了,但是熟知那才是他人生的开始。   公主对他以礼相待,并且邀请他帮助她、做她的属下,而非男宠。   他打心里感激公主,她给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于是自那之后,他誓死追随公主,绝不背叛。   望着轩昂的宫宇,他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殿下,该下车了。”   左青忙回过神,随着静亭一道下车。那边符央已经下来了,却没有等静亭。   静亭也不管他,这是符央最后的一点尊严……让他留着罢。   叫左青先独自进去,静亭则去后宫拜见太后。如今的太后不是敬宣帝的生母柳贤妃,柳贤妃当年已给先帝陪葬了。如今坐在太后位置上的,是一位无关痛痒的主。每次静亭去拜见她,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太后的宫里还有其他的后妃在——只有皇后能陪着天子去外头宫宴上。其他的,就只能留在这里陪着太后见一见皇亲国戚家的女眷了。   对静亭而言,能记住她们的名字已经是极限。多的废话,也不想在这里说,和太后礼了一礼便告辞:“……龙坤殿那边还等着本宫过去。”   太后自然不留她。等静亭出了门,却听见背后隐约的议论声传来:“不愧是公主,傲气得很那。龙坤殿那边,是圣上专门给她设的宴啊?”   “……公主殿下收的男宠是不是比她芳龄还多呢?”   “妹妹说的是什么话,那个荒诞的公主,何必在这里提她……”   她们的声音很轻,甚至上了些年纪的太后都听不见。可是那“荒诞”二字,却极有分量地在静亭心中砸了一下。   她藏在广袖之下的手渐渐握紧,是啊,荒诞。所有人都这样说她。   可是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到宴席上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不过她是公主,没有人敢说什么。她尽量不惹人注目,绕到左青边上坐下,却是龙椅上的圣上一眼就看见了她:“皇姐怎么来得晚了?”   于是许多人都向她这里看来。   静亭抬头,看见敬宣正眯着眼睛望着她,眸中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抿了抿唇:“陛下,本宫方去后宫拜会太后,故而来得晚了些。”   “原来如此,皇姐也是一片孝心。”敬宣虽笑,但是眼中的光却有些阴鸷:“来晚是要罚酒的。既是皇姐,也就不作罚了。朕敬皇姐一杯。”   左青忙给她斟了酒。静亭看着敬宣端起满满的酒盏,做了个请的手势,一饮而尽。   她也饮尽杯中酒。   敬宣笑了一笑,不再看她,转过去和群臣说话。   她却有片刻的怔忪。那一刻仿佛看见三、四岁的敬宣——还不是太子的敬宣,拉着她的手在宫里跑疯的模样。   他飞快地移动小短腿一边跑,一边大喊“你追不上我”,被静亭从另一头的树从里钻出来抓个正着。他就耍赖道:“姐姐,这回不算!”那时候的敬宣只知道她是姐姐,而非皇姐。   敬宣也只是敬宣,不是如今金銮宝座上的人。   左青见她神色有些异样,踌躇地推了她一下:“……公主?”   她这才抬起头:“嗯?”   “……丞相大人给您敬酒呢。”   静亭才看见站在面前的楚仲,他笑得意味深长,但没有说什么,敬了酒便回去。静亭想到那一年,就是楚相的一封奏疏递进宫里,父皇封了敬宣做太子。   敬宣从此住在东宫。离她并不是很远,可是深宫中最阴暗的光明和最灿烂的腐败,仅仅一步之遥。   后来不知道是谁在太子面前说出了当年真龙降世的传言,小时候的敬宣也许还不懂。可是后来他慢慢长大,离那个尊荣的位置越来越近,便慢慢懂了。   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是太子。可他的威胁,是皇姐。   没有人会说出那个传言,可是不代表人们会忘记它。随着一年一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逐渐长大,静亭开始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可是敬宣对她的隔阂,却是越来越深。   还记得他们十三岁的时候,父皇曾叫他们两个都过来,问江山社稷。静亭故意答得一团乱,敬宣那天显然很高兴,侃侃而谈了一番。父皇夸奖了他让他离去,之后,却是摸着静亭的头,叹了口气。   “你若生为男儿该多好。”   敬宣尚看不穿她的伪装,而父皇已经看穿了。   后来敬宣登基。新君登基时,民间朝野总有些反对的声音。敬宣没有兄弟,于是言论就纷纷指向了静亭,有什么女子为帝的不经说法传出来。敬宣向来忌惮静亭,下令不准静亭出京。   这是软禁,那时候静亭几乎确信,待先皇的孝期一满,敬宣就会立刻找到理由,下旨赐死她。   她几乎是惶恐地度过了那段日子。直到,突然有一天,有侍卫来向她报说发现一个人,满身是血地昏倒在公主府后门外。   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又有一点不放心,亲自去门外看了看。   熟知那犹豫不决的一看,彻底改变了她今后的路。   ——那人,确实满身是血,她被吓了一跳。但是当她看到那张面容时,却是怔了一怔。   是个少年,和她或许差不多年级的少年,血污却掩不住面容的美丽。她正在惊讶,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她有点怜悯地道:“你……快死了。”   少年的眼中闪着亮度惊人的光:“救我……我……可以帮你……”   静亭救了他。湛如。   那就是湛如,他从此留在了公主府——以她的年纪,收留门客还有些早。但是湛如却想出了更好的主意。   男宠。   两年之内,静亭收了十几名男宠。有别人送给她的,有她救下的,甚至还有买来的……只要是留在她府上的年轻男子,都要冠上这个名号,男宠。   坊间开始流出静亭公主荒诞不经,□无道的传闻来。反倒是真龙降世之类的话,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一年孝期满,敬宣却还留着她的命。   如今已经是第二年,虽然敬宣对她还是猜忌防备,但是至少,没有再动杀她的心。   觥筹交错,鬓影衣香。   今天来给静亭敬酒的人颇多,左青是第一次来随她参加这种场合,还不明白怎么替她挡酒。等他发现静亭一饮而尽的次数有些过多时,已经有点晚了。   他只得先把她交给宫女照看,自己则跑出去叫马车在宫门口等着,待会儿直接送她回去。   至于静亭,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起身的时候头疼简直可以杀人,她迷迷糊糊地回想了一下,是她自己昨晚上有些失态了。正巧绿衣这时候也进来,告诉她左青在外间守了一夜。   她忙收拾了一下出去,向左青道了谢。左青受宠若惊,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昨天宴会……”静亭一听他提到宴会就头疼,当时只顾着喝酒,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形。瞧楚相和敬宣的意思,已经是联起手来在盯着她了,保不准现在公主府外都有在监视的人。   可是她这边,却连个能在朝堂上给她探听消息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告诉她符大人求见。   她吃了一惊。   连忙把绿衣端来的醒酒汤当水一样喝了,叫绿衣和左青先出去,请符央进来。   他穿了一件家常的衫子,虽然表情冷淡了些,模样倒是清爽。静亭怔了一怔:“大人今日不用上朝么?”   实在不好意思,她对府里这些男宠的情况所知甚少。要不是那天湛如说符央要上朝,她至今也是不知道符央如今是什么品级。   说来符央是孤高了些,但是这张脸也是没的说。冷中带俊,剑眉星目,气质卓然。   “在公主面前,符央不敢居大。”他漠然地推了推手,行了个礼:“符央只是宗正员吏,前些天宗正卿大人告病在家,我是替他去听朝的。如今他好了,我自是不必去了。”   静亭点点头,她倒是把这个给忘了。员吏啊,符央这个官做得实在是不怎么大,隶属九卿里之一的宗正。宗正众多员吏之一,平时连上朝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至于为什么是这样呢?   ——两年前,符央是宗正丞,秩俸比千石。原本也是蛮有前途,但是卷入了党派之争,投错了人,那时候闹得满城风雨。他差一点被剥籍。   那时候正赶上静亭开始收男宠,看他倒霉,便在圣上面前保了符央。圣上听听最近京中关于公主的传闻,再瞧瞧符央的那张脸,就给准了。   符央这才免罪。圣上看在静亭的面子上,又给了个员吏当。   这虽是个六品,但是平日是没什么事情的。宗正是负责记录皇亲贵族等宗室关系的机构,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架空的。符央又心高气傲,一个员吏,他不稀罕,干脆就连宗正寺也极少去。   人有傲气不是坏事,但是符央这样的,也够意思了。   如此看来,符央并不是一个可造之材。可是在眼下,连不可造之材都没有的时候,静亭只能选择用他。   于是,她没有赐他坐,却望着他冷冷道:“莫非你觉得,是本宫害了你么?”   符央一怔。   他是料定公主不会还口,才会这样说话的。并不是刻意想得罪静亭,而是在这样做时,他心里会稍稍平衡一点。   可是没想到她远没有之前的好脾气。   静亭没有等他答话,继续说了下去:“两年前本宫救了你,之后就一直没再见过你。你却一直视本宫为敌,你究竟是觉得本宫辱没了你,还是公主府辱没了你?”   符央张了张口,自然都不是。她,和这公主府,都没有辱没了他,只是……他突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猛然抬起头来。   她的意思,是在说辱没他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04 除夕   符央一直是不屑着眼前这女子的,但是却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对她感到愤怒!   可是她说的话,他却无从反驳。她辱没了他,还是公主府辱没了他?   都没有,是他自己!莫非,真的是他自己……   符央一时心绪有些翻涌,却强压了下来。他定了定心神,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和她说这些的。   “公主,符央有一件事情,想同公主商量。”   “你说。”   “公主今后若有在官场上用得上符央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符央品级虽然低,但是宗正寺来往的人多,想要打探些什么消息,总是不难。”   “哦?”他打算回宗正寺去了?   这么听话,肯定有后着等着。   果然,符央低了低头:“我也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什么事?”   “我要公主的支持,助我一雪前耻。”   “你是指两年前扳倒你的党派么?”   “是。”   这可不好办,静亭心道。当年新君登基,朝堂上各大势力明争暗斗。其中就以鸾倾派和符央所在的徐州派为首。   最初,徐州派主要是南方各省县郡国推举上来的官员,而鸾倾派则是北方。由当时的核心人物太尉副写的一首有名的《鸾倾词》得名。   朝堂势力盘根错节,这两派直到新君登基之前,都没有斗清楚。敬宣之初,鸾倾派才占了上风,徐州派开始被排挤。   符央就是这场战斗的牺牲品。静亭也几乎目睹了全过程,她知道政权之间的斗争有多么隐秘与残酷。   如今,朝堂上已经安静了许多,徐州派大多走了个七零八落,鸾倾派人物也不再那么显眼。想要重新扳回来,恐怕是比当年还要难。   静亭望着符央。   他的脸上绝不是刁难之色,却是一种期望,一种负着责任却还充满希望的神色。静亭深吸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   符央惊愕地望着她。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本宫”。   半晌,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如此说定了。”   静亭长出了一口气,符央终于是可以和她站在同一边的人——他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也许是看出来的,也许是有人告诉了他什么。即使,他的合作也许还怀着异心,但是至少他愿意帮助她了,有条件的,也没有关系。   她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像湛如那般无条件地帮助她,她也不可能是每个人的救命恩人。   静亭心中轻松了许多,和符央又说了几句,打发他出门。符央却面带迟疑,半晌,有些尴尬地道:“公主,还有一事,我……与公主合作,但是……和湛如左青他们不一样的。”   静亭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什么不一样的?   慢着……他是在委婉地说,他卖艺不卖身么?   “你以为我和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   符央愣住:“难道不是……”   静亭哭笑不得,没有解释。随他怎么想吧。   从那往后,符央真的每日都会去宗正寺。   虽然静亭还没有让他打听什么,但是要把搁置了一段时间的朝堂事重新捡起来。即使他再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需要花些时日。   这短短几天之内,他能够告诉静亭的,也仅仅是一些朝堂中明显的变化而已。   但是这样静亭也已经很满足,事情毕竟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是么?   这天中午,符央回到公主府来,给静亭说了今天得到的一些琐碎消息。依旧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一一点头过了一遍心,只听符央又道:“从明天起宗正寺就封了。”   如今是年根底下,九卿也都要放长假。宗正寺按照惯例,要封到正月过完。   她有些失望。   符央说完事情便出去了,一开门,却正好是湛如在外面。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有些惊讶的神色。随后还是湛如先笑了笑:“符大人。”   他没行礼。   符央没有计较,反倒是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湛如公子。”语气还算恭敬。   湛如笑笑,跟他错身,进门去了。   静亭这几日都不曾见他,今日他穿了一件墨色的袍子,更衬得人如美玉。她倒是瞧得一怔,片刻才道:“符央怎么突然和你关系那么好?”   “都是男宠么,大概……比较有共同语言吧。”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墨色的眸子望着她:“他现在听命于公主?”   她还没有和湛如说过符央的这个事情,不知道他心里会作何想。只是面上却依旧含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静亭点了点头,方要解释,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侍卫敲了敲门走进来,递给她一张褐色的请帖。她打开看了一遍,眉头皱起来,将请帖给了湛如。   侍卫走出去了,湛如才将请帖轻轻放回桌上:“楚相要请公主。”   是的,楚相的除夕宴请帖。   静亭尚在踌躇。湛如道:“那公主府的家宴,是不是取消了?”   他没有问她去不去,而是直接问她家宴是不是取消。静亭苦笑一声,湛如做的决定,一向是最正确的。   拿起那精美的请帖,放在眼前端详。湛如见她不说话,迟疑了一下:“公主若是不想去,也可……”静亭叹了口气打断他:“去,怎么能不去。”   除夕夜。   掌灯时分,城中一片鞭炮声响。公主府内,左青叫厨房温了酒,带着其他几个公子在厅堂,也颇热闹。   静亭则收拾好了出门。符央站在门外等她。   京城的官员大多和楚相认识,符央便也在受邀之列。于是这便也成了合作的一部分——她和符央一起去赴宴,营造一种符央正“得宠”的假象。   目的么……自然是让符央背靠大树好乘凉。公主眼前的人,别人就是再不屑,也会让他三分。   还有一着,静亭不愿意深究的,便是警告符央:你和我在一条船上呢,别想着反咬一口。要倒大家一起倒。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府门。静亭今天打算带绿衣一起去,见符央一个人,不免觉得有些不妥:“……你再带个人?”   符央回头睨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不忿:“知道了,我带上湛如还不行么。”   静亭呆了一呆,才明白他是以为她要湛如监视他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还没解释,符央却已经让人去找湛如过来了。她眨了眨眼,也就不再说话。符央刚刚的自称是“我”呢,这算是他开始逐渐信任她的表现吧?   符央眉还是有些拧着,快步向着府门走去。静亭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还随他上了同一辆马车。这倒叫符央有些惊讶:“公主……”   “叫湛如和绿衣坐一块儿去吧。”   符央便不再说话。湛如很快就过来了,和绿衣也上了另一辆马车,便向着相府开动。一路上静亭瞄着符央有些愠怒、有些尴尬,又不敢开口的样子,在心中偷笑。   马车停到了相府门外。   静亭和符央先后下了车。这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达官显贵的马车,整条巷子灯火通明,冠盖相望。周围不断有人上前给她问安,她一边回答着,一边在心中想,若是今晚这里房塌下来,砸死的得有大半都是三品以上吧。   正胡思乱想着,就只见相府门前走出个人来。见到她,立刻就迎了上来,含笑道:“公主驾到,臣未能远迎。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这人是谁?   在此时能说“远迎”这种话的,只有相府的人。而他又自称“臣”……虽然听说过楚相仪表不凡,宝刀不老的传闻,但是、也不能……这么年轻吧?   眼前这人是二十几岁的样貌,英俊从容。五官略有些纤细,但是仪态却极优雅。   这样的人……   静亭这边只好先赔笑,却见符央已经行了一礼:“左监楚大人!”   要么就说“左监大人”,要么说“楚大人”。符央处世虽说不上圆滑,却不应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这一声别扭万分的称呼,顿然将静亭的思绪拉回来。   符央在提醒她。   廷尉左监,楚大人?   楚江陵!   原来这位仁兄,就是当日她叫左青去刺杀未遂的楚江陵。静亭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他怎么亲自迎出来了?是专程来迎她的?这是什么意思?   楚江陵已经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公主和符大人随臣入内。”   符央抬脚就往里走。静亭心中暗自忐忑,但是面上却是从容地应着:“听说前一段日子左监大人身子不好,如今已经大好了?”其实心里想的是左监大人之前还卧病在床,转眼间就能出门迎客了,这大好的速度真是神奇得令人生疑啊……   楚江陵道:“已经无碍了,谢公主问。”   三人说着到了厅上。   丞相是大官,所以丞相府的厅么,也是大厅。   好家伙,真是大。   静亭在心中感叹这气派都赶上皇亲国戚了。有钱人建个大厅是容易的,但是真敢这么做的,手中势必也有权。   丞相正在厅中与一些来赴宴的人说话,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官员。楚江陵一进来也立刻被拉走,歉意地对静亭做了个手势,叫来侍女招待静亭和符央,他才离开。   05 宴中宴   两人临着桌落了座,湛如和绿衣都是下人身份,跟在后面不便多话。静亭见此刻厅上大家都在忙着客套勾搭,没什么人向这里看,轻轻挪到符央身边:“刚才,谢谢。”   她声音很轻,符央却有些诧异地瞧了她一眼。片刻,才摇了摇头。   “公主要小心楚江陵,他的态度有些可疑。”   他这话对,楚江陵“大病初愈”,方才居然特地迎出门来,这样热情,颇有不正常。   何况静亭和他根本没什么交情。   莫非他发现了刺杀他的人和公主府有关?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要查出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至今刺杀楚江陵这件事也只有她、左青,和湛如三个人知道,就连符央都蒙在鼓里。她想了想:“他应该是认为我对他做了什么不利的事,想来也是阴错阳差。”   符央也是明白人,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别的事情,很快,宴席就开始了。   静亭对这些吃吃喝喝早已习惯,上次在皇宫中——那是个失误。其实是事后她才知道左青不是不替她挡酒,而是本身酒量就不行。这个经验告诉我们,看人下菜碟儿是很重要的。   她第一次和符央一同出席这种场合,众人看他们的目光颇有些探究。   前来敬酒试探的人也比往常多些。   待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静亭轻声对符央道:“你酒量如何?”   “尚可。”   “那你替我挡着些。”   符央瞥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着前方:“是。”   宴席过后,楚相便推说累了,早早离席。将主人的位置交给楚江陵。   楚江陵不推辞,走到厅中央:“诸位大人若有愿意欣赏歌舞的,便虽江陵过来,若是不堪眼目之扰,也可自行去外面走走。想要离开也不必叫人来传了,各位随意就好,但求尽欢。”   大家一阵恭维。   楚江陵只是笑笑,率先穿过门廊向着花厅走去。   一些人紧随其后,还有些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另外一些则散开朝外面去了。静亭问了符央,他说想去院中走走,静亭则跟去了花厅。走的时候告诉湛如和绿衣都自便,绿衣却还是执意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上回静亭酒醉被人从皇宫送回府,已经把这丫头吓怕了。   花厅内,众人已经落座。厅的正中搭了个舞台,台上正有几名翩跹的女子歌舞,身段婀娜,香风阵阵。静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本来也不是来看歌舞的。   目光在厅内逡巡了一周。   却不见楚江陵的身影,她有些诧异,又不觉有些失望。   她有些想要探究这个人。   说不清是因为上次未遂的刺杀,还是为他今天的表现。而且,总体感觉起来……他的恶意并不重。反倒是有点你试探我,我也小心翼翼试探你的意思。总归,是比深不见底的楚相好对付许多的。   只是客人都在这里,主人却走了?   正当静亭左顾右盼的时候,厅内却响起一阵喝彩声。   她转回头,向着台上看去。   只见一个少女——约莫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清秀又带了些英气,身姿灵活。如同蝴蝶一般在台上舞蹈。并不是独舞,但是她身旁的其他演员,却已黯然失色。   她广袖轻挑,身形翩然若飞。优美地一个折腰——这样快地将身体折成那种角度,柔韧性再好也肯定会疼的。可她却依旧满面含笑。   满堂的喝彩声又响起来,比方才更甚。   镜眠看那少女的舞蹈,在心中轻叹一声……真是个狠人啊!   你不要看,现在大家都夸公主仪态端庄,但是小时候宫里请舞师,来教她学舞的时候,那场面……不提也罢。别说她,恐怕是那个舞师,至今也觉得不堪回首。   台上那少女跳完了舞,向着众人礼了一礼,道谢下台。   可是在她开口的时候,静亭却吃了一惊——那声音清脆却低沉,分明……分明是个男孩子!   不是“她”,而是“他”!   女子能跳这样的舞已经是不易,何况是男子……静亭有些怔忪地瞧着他。那男孩面上依旧笑着,有些妩媚,忽而眼神向着静亭这里一扫,又很快转开。   之后再有舞姬上来表演,却都没有方才的精彩。   静亭看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兴趣。又见楚江陵迟迟不现身,便和绿衣说了一声,自己去外面走走。   丞相府的夜色极好。   尽管外面很冷,房檐上落下的雪还未全化。但是灯火通明,并不显得清寂。   “公主殿下,请留步!”   静亭方在廊下走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转过去发现是个侍卫模样的人,对她行礼:“丞相请公主书房一见。”   静亭皱了皱眉。   楚相老了,要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说,也应该是让楚江陵出面的。   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   她不知道是何事,踟蹰了片刻,点了点头。   “公主请随属下来。”   那侍卫躬了躬身,做出要带路的样子。静亭却留了个心眼:“本宫还有些事情,稍后自己过去。”   那侍卫露出迟疑的神色,半晌才应声,退下了。   看着他走远,静亭转身向回走。到了花园里找了个丫鬟问看见符央没有,那丫鬟说可能在亭子里。她便匆匆向着亭子走去。   得和他说一声,否则她待会儿被楚相刁难得下不来台,他别等不耐烦先回府了。   可是刚刚走到假山旁边,就有一只手,从假山后伸了出来。她只感觉眼前影子一晃,身子已经被拉到了假山的阴影了,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男子的气息,怀抱很温润,带着轻微的酒意。   静亭一惊,这是哪个宾客喝醉了,意欲轻薄侍女么?今天这里的人应该都是知晓她身份的,这人……   她忙推了他一把,张口要喊。而对方却又迅速地将她搂回来,另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   “公主,是我。”   她一怔,抬起头。他也松开捂着她嘴的手。   “湛如?”   他这是玩什么?   “事态紧急,公主恕罪。”湛如说着,另一只手也搭在她腰上,将她拉近了一些。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有人跟着你,不止一个。刚入相府的时候,还没有的,宴席之后才出现。”   静亭本是很尴尬的,听他这样一说,却也忘了:“丞相的人?!”   “我不知道。公主刚才去了哪里?”   静亭探出头向外看了看,四周并无异常,从这里走过的人不多。即使有,也只道公主的荒诞不经真不是徒有其名,不屑之余,不多停留。   但是远处那些树的阴影里,却似乎真的有人在移动。   静亭心中咯噔一下。忙收回目光,对湛如附耳将方才丞相请她去书房的事情说了。湛如没有迟疑:“是假的,不要去。”   静亭好奇他是怎样判断出来的。湛如摇摇头,表示这个回去再说——此事的重点在于,要见她的人不知是谁,但可以肯定,绝不是丞相。所以那侍卫要带她去的地方,也绝不可能是丞相的书房。   可是她拒绝了侍卫的带路。稍后,如果她真的自己走去丞相的书房,那会有什么等着她,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静亭一阵后怕:“……那现在?”   “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就好。”   对方既然不敢于明处动手,那就暂时不足为惧。   静亭轻轻点了点头。   湛如微微一笑,带着安抚的神色。他的面容半面埋在阴影中,半面却映着廊下风灯的光,美得有些迷幻。他身上的味道,即使混着酒气也很好闻。   静亭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低下头来对她一笑,她才低下头去。   “湛如……我们去找符央和绿衣吧。”   他嗯了一声,正要松开手。却听到背后有个嚣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公主殿下!”   静亭给吓了一跳,皱了皱眉将湛如推开。不相信世上还有如此没有眼力之人。   只见,假山前站着个孩子,青衣小帽,书童的打扮。正斜着眼望着她和湛如,从嗓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公主殿下,我家少爷请您过去。”   这个孩子她认得,之前进相府的时候见到过。是跟在楚江陵身边的,叫楚风。   这样说来,他口中的”少爷”就是楚江陵了?   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回应该是真的。有人要是连楚江陵身边的人都能收买,那楚相不如趁早带着儿子回乡种地。静亭微感诧异,和湛如交代了几句,跟着楚风走。这小孩在前头跑得飞快,也不等她,偶尔停下来回头瞧一眼,也是在瞪她。   静亭想不起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孩子。一直被他领到了一间紧闭着的房门前。   窗前几支疏竹落种,竹叶上沾了些冰珠,在风中不时摇晃。窗内透出淡黄色的灯光来。   楚风去禀报了一声,很快房中传来楚江陵的声音:“请进来吧。”   静亭推开门,正抬步向内走。便听他又道:“楚风去外苑门前守着。”她一怔,就瞧见楚风脸色露出失望的神色,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跑出去了。   06 暗箭   很干净的房间,除了几排书架、几副桌椅之外,再没有其他的陈设。楚江陵坐在一张椅子上,见她进来,就放下手中的书卷,回头向她一笑。   “公主请坐吧。”   他笑起来的样子气定神闲,像是在自己家中和久别重逢的友人小聚……当然了,这确实也是他自己家。朝廷官员虽然都有自己的府邸,但是若父母也在京,大多是和长辈住在一起的,以尽孝心。   可是静亭就远没有他那么轻松。连楚风都遣出去了,他想谈些什么?   莫不是……她下意识地四顾一番,这屋子真不错,密实又隔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就是在这里杀了她,都不会有人知道。目光又落回楚江陵脸上,略带探寻地停留了片刻。   却见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头立刻偏向一边,看上去不太自在。   静亭怔了怔,旋即就想道,莫非这位大人觉得她的眼光太炽热,以为这位色胚公主,对他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心中暗自好笑,轻咳一声,走到楚江陵对面坐下:“楚大人。”   他这才转过头来,端正了神色:“公主可知下官请公主来是为何?”   开门见山,这个好。   “还请大人明示。”   “听闻公主府上曾豢养数十名少年公子,个个才华横溢,风采过人,可是真的?”   静亭皱了一皱眉头。   不是“曾”而是“一直”,对外而言,那些人的身份用途也不仅限于“公子”。楚江陵这样说,算是给她留面子了,静亭不反驳,只是点了点头:“是则如何?”   “没什么。”他嘴角勾起个淡淡的笑,双眼望向静亭,目光却犀利:“下官只是佩服,公主府的公子们不但文才过人,武艺也是精湛得很!公主好能识人!”   静亭猛地抬起头,想要开口但是很快又咬住下唇……不行,谁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先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也许只是试探呢?指甲嵌入手心,静亭面上恢复了平静:“大人说这话是何意?”   “公主不必绕圈子了。当日在午门前刺杀下官的人,就是公主您派来的吧。”   这竟个不是问句。   静亭诧异地看着他。左青的行动绝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他怎么会知道?!   楚江陵看见她的神色,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黑色的木盒递给她:“这是下官在现场捡到的,请公主过目。”   静亭接过来打开,那盒中赫然躺着一只黑漆漆的箭支!掂在手中很沉,楚江陵接着说道:“公主莫非忘了,下官是廷尉左监,负责刑狱审判以及刑具武库的管治。每年送入各府的箭支下官都是亲自查点的,公主若不信,可以看那箭尾的刻印。”   静亭将那支箭拿近端详,果然看见尾部细细雕刻的“敬宣元年察公主府正”。   她叹了口气,将盒子盖上。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最后是这小小的一支箭出卖了她!这倒是真应了那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支暗箭,货真价实。   可要说来楚江陵也不是什么善茬。查点武库是廷尉丞的职权,他越权做事,也不是好人。   “你指使人行刺于我,可是为了牵制我父?”   物证在此,她就是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点了点头,她说:“是。”   楚江陵沉吟片刻:“此事,家父还未曾知晓。”   “什么?”   楚相还不知道?见他点头,静亭一惊。这也就是说敬宣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楚江陵自己查的,暂时被他压下来……想到这里,她立刻又惊觉起来:和她说这个,他想要什么?   我帮你保守秘密,总不能白帮吧?   果然,楚江陵用指尖摩挲着木盒光滑的边缘,故意撂了她半晌。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或是楚风之类的亲信。甚至以后,若公主有需要,我也可以适时帮一把。”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她:“只要公主您,从此再也不动杀我的心思。”   不杀他?   就这么简单?   静亭略略一转念,却也很快明白了。她再没落毕竟也是个公主,是皇族之人,府上又住了一批男宠。楚江陵不清楚她根基深浅,以为她私藏能人异士,怕她真派了高人来害他性命。   静亭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四周。他想错了,这真是福音。   她便微微一笑:“就是这样?左监大人,合作也要有些诚意的。”   楚江费神地陵踌躇了片刻:“那……不如这样,今日花厅内有个名叫歌弦的少年,是风月椽的清倌人,才貌出众。下官同风月椽的老板还有些交情,过两日便赎了他来,送到公主府上。”   静亭迷茫,回忆了一下,歌弦?跳舞的那个么?   风月椽,还清倌人?   静亭想掀桌,他把她想成什么了!但是碍于自己确实美名在外,是万万不能一激动就穿帮的。只得勉强假笑道:“大人太客气了,本宫只是说笑的,哪里会不信大人呢?此事,就这样说定了。”   楚江陵略有意外地瞧了她一眼。   起身送她出门。   静亭走出院子的时候正遇上还守在门前的楚风,这孩子是一脸的不忿,坐在门前一动不动也不嫌冷。   看见静亭出来,他忙瞪了她一眼就往院子里跑:“少爷少爷!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静亭愣了半晌,才转身接着向外走……这死孩子。   楚江陵见她的地方,属于丞相府的内院,住着女眷。所以客人都不会向这边来。   她走到外院时,宾客已经少了很多。符央和绿衣都在等她,见她出来,符央只是淡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绿衣却问道:“湛如公子没和公主在一起么?”   她也愣了:“湛如不在?”   三个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静亭准备回府,打发绿衣去找。绿衣慌慌张张把丞相府跑了个便,也没见到湛如的人影。正急得无可奈何,却看见他穿过花园,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绿衣喜出望外:“湛……”发觉不对,立刻缄口:“公主说要回去了。”   湛如手中端着一杯酒,倚在廊下。细佻的指尖捏着酒杯晃了晃,风灯的光晕映着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勾魂。   “和公主说,我在这里偶遇故人,想多喝几杯再回去。告诉她不用等了。”   绿衣看了看他,红着脸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湛如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轻轻一笑,随手将杯中酒翻倒进了身后干枯的草地里。   裹紧了披风转身离开时,眼中的迷离醉态早已不见。   回府之后,静亭和符央分别,回到自己的寝宫。   她今天着实是累了,睡前告诉绿衣明早不要叫她。年初一啊……随它去吧,左右公主府向来门可罗雀,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拜年的。   可没想到,第二天还是很早就被人叫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想训绿衣几句,看到面前的人却立刻睡意全消。一骨碌坐起来:“湛如?”   湛如站在她床前,已经换下了昨晚的衣裳。但是不知为什么,静亭却只觉他是一夜没有睡的。尽管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依旧容光焕发。   湛如笑了笑:“公主,年好。”   静亭披了外衣起来,他自觉退到屏风之外。她便一边梳洗一边笑道:“听说湛如公子昨天晚上不胜酒力?”   “是,看了果然贪杯不得。你和符央回得倒早,连一辆马车都没给我留。”   静亭特准过他不用敬语,私下时可以对她称“你”。但是到底如何算是私下却也很难划分,所以他就乱着叫,一会儿“公主”一会儿“你”的。   静亭扑哧笑了出来,简单梳了头发走到外间:“到底什么事情?”   一大早上来,不能真是给她拜年的吧?   果然,湛如收了笑,招手示意她坐下:“楚相的事,公主可有办法了?”   “没有。莫非你有什么好法子?”昨天顺道捎上他,果然是对的。   目光轻轻流转,湛如唇角勾笑,缓声道来:“楚相勾结契丹,通敌叛国。与契丹族人私信来往数月之久,意欲谋反。丞相府之内有多名共犯,却无一人上报朝廷。”   静亭诧异地瞪了眼睛。   “你怎么知……不对!这根本不可能啊?!”   楚相怎么可能谋反?   湛如道:“楚相为什么不能谋反?”   静亭眨眨眼,仔细向来……她也有些迷惑。楚相,似乎也没有绝对坚定的理由不谋反。那么精明的人,若是有好处难免会……   但是在看到湛如含笑的表情时,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假的!   “你打算给他捏造罪名?!”顿了片刻,她又豁然醒悟:“你昨晚留在相府,是为了……”湛如摆了摆手,静亭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忙捂了嘴,凑近了低声道:“谋害朝廷命宫,是死罪啊!”   “可勾结外族,也是死罪。”湛如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公主记住了,在楚相府内,有数十封同契丹密谋书信。此事,公主府的任何人,都毫不知情。”   07 展卷   公主府的任何人都毫不知情,即使知道,也必须不知。   湛如这件事本事做的就是绝密,就算真有一天败露,被人揪出来了。也不会牵连到公主府的其他人,他一人犯险,总比拉着全府上下所有人一起要强上很多。   不,这个……根本不是主要问题。   静亭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湛如承诺过要帮她,也确确实实这样做了。他的每一步行事、每个个考虑,都是以公主府的利益为先的。他的动机,不需要怀疑。   可是这样一来,会有什么后果?   丞相是如今朝堂上根基最深的一棵大树,如果他一倒,且不说牵连无数。时局变幻,如果楚江陵到时候慌不择路,把答应她的事情反悔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和楚江陵的协定湛如还不知道,而她也暂时不打算告诉他。   理清了丝路,她的眼神渐渐清明。抬头望着湛如:“我不打算走这条路。”   湛如怔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就又笑起来:“好。”他并不问为什么。却问了她另一个问题:“公主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谁?”   她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谁?   她干脆把问题抛回去:“你以为呢?”   “公主可觉得是圣上?”   静亭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皱着眉望他:“……问这个做什么?”   “公主已经花了太多的心思在如何对付圣上与楚相上。”湛如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不喝,手指摩挲着杯沿:“可是你可想过,生杀大权尽在圣上手中。公主把自己的命交付给自己的敌人,岂非太冒险了。”   静亭闻之一怔。   她确实……是用十二分的戒备去盯着敬宣的。即使心中并未划分过一个明确的“敌人”,但是她向来是将自己的皇弟放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可是如今听湛如的话……却是不要叫她拿敬宣当敌人么?   可就算她愿意,难道敬宣会愿意?   “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   湛如啜了一口茶:“这也并非一日之功,若是公主突然掏空心思去讨好圣上,反倒是惹人生疑。但想必,只要公主有这份心,静观其变,想要找到获得圣上信任的机会,定也是有的。”   静亭没有回答。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说来倒是简单。”只怕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先叫敬宣给灭了。   “莫非公主心里真的恨圣上入骨么?”   静亭呆了呆:“当然不是。”   “所以,慢慢来就好。”湛如微微扬首,站起身来,“此事不必操之过急。首先,你要弄清哪些人是会对公主不利的,或是,会在圣上面前编排公主不是的。”   “然后?”   “以利诱之,以情动之。若是实在难缠的,也可直接除去。”   “这样……这样真的好么?”如果这样做了,她还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或许不好,可这是对的。”湛如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可是,朝堂官员我都认不全,我怎么弄清?”   “这个,公主就不必担心了。”   “你帮我?”   “我帮你。”   他回眸淡淡一笑,走出门去。   三日后。   “这是朝中所有对公主持反对意见的人。”湛如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到静亭面前,“若是有一日公主府出了什么纰漏,这些人中,必定会有一些站出来落井下石。”   静亭没有细看名字,将名单从头扫到尾。   真……长啊。湛如他真的不是和这些人结怨,公报私仇么?   她又仔细浏览了一遍:“没有楚相?”   “楚相另说。”   “嗯。”她一个个向下看,最后目光停在一个人名上:“这个陈诉……是当年排挤过符央的那个鸾倾派官员?我记得他当年似乎被调出京了。”   “正是此人。去年年末才回京的。”   年刚过完,也就是说,才回京不久。   出京官员三年内无意外应是不得召回的,不过大家背后都有靠山,破例的事情也常有。   将名单看完之后,送走湛如。静亭陷入了沉思。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真的很不妙。就好比,浮在水面上的一层薄油膜,不动它就万事安好,一旦轻轻吹一阵风,就碎得千疮百孔了。   这么活着可真刺激。   但毕竟不是办法。   思索良久,她做出了眼下唯一一个能做的、似乎绝对不会错的决定——用银子打通了朝廷的几个关节,又暗中动用了一些公主府的权力。将符央的官职提为了宗正丞,利禄比千石。   这件事的时机掐得刚刚好,京城里热热闹闹的述职刚过,人员变动很多。符央这么一个小小的飞跃,并没有显得太突兀。   之后的几天,静亭偶尔在家中和符央照面,他终于露出了一点少见的笑意。居然还颇为规矩地给她行礼,“公主殿下。”   静亭只好一边对他笑,一边心道,若是你知道了你升官的原因,大概现在恨不得把我骂得四面豁风。   不过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么多升官的人里,有几个是不掺水的呢?何况,她现在能得到的有用消息越来越多,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不过没想到,不好的很快就来了。   符央升宗正丞后不到十日,有言官上表,把符央从头到脚,骂了个体无完肤。   说他私自结党、贿赂重臣、贪图富贵、沉迷淫乐……后面这两个罪名么,不用说,是针对符央和静亭的关系扯出来的。至于前面的,就不知从何而来了。   历朝历代的言官,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讨厌角色。近些年来这些人越发失去创意,连骂人的词汇都差不多。静亭都觉得有点离谱——符央生来就不知道“贿赂”二字是怎么写的,就连她贿赂都得瞒着他。符央的固执,已经到了寻常人都要绕道而行的地步。   所以说,这样通篇胡扯的奏表递上去,也不足为虑。朝中何时有些风吹草动,都有一群言官轮着笔杆子骂人呢。   但是很快,第二个消息传来——那本把符央化为秦桧的折子,被敬宣打回了。   这还是府上一位男宠的旧游来公主府串门的时候,无意间说起的,恰好让静亭听见。于是,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留中打回都叫“上头不想管这事”。还有一种,叫“骂得不够狠,你给我写详细了再拿来”。显然,敬宣对于符央的态度不可能是前者。   静亭一阵不安——忙叫那男宠去再找他那位旧游去打听。那人依言而去,回来说据说那奏表已经重写过,今天下午递进宫去了。   静亭闻言,“啪”地滑坐到椅子上。   外头可人人都清楚符央是攀着她的裙带关系的,如果他翻车……她自然好过不了。就在这时,湛如从外面匆匆赶来。他显然也是听说了符央的事情,神色有些凝重:“公主要派人进宫么?”   静亭摇摇头,进宫又有什么用,反正那奏表已经递进去。敬宣就等着这一着,绝对没有看漏了的可能。此时已经是傍晚,也许明天就……   不,慢着!   她差点忘了,每日御史给宫里送折子,是在上午巳时!   既然奏表是下午递的,也就是说现在还没递到敬宣那里,而是暂时停在奏曹。所以湛如才问……她要派人进宫么?   当然要。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外面找到一个侍卫:“去叫左青过来。”   转身见湛如的表情微微有些诧异,她解释道:“府上只有左青还会些武功,其他的那些男宠少有可用之才。叫他进宫去,至少不会被人抓住。”   湛如沉吟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很快左青就来了。静亭告诉他潜进奏曹——偷出奏表一定是不行的,每日的奏表都记录有数。所以就只好在内容上下文章,像结党、贿赂这样对符央致命的罪名,通通删掉(奏表是订起来的,可撕页)。考虑到左青的断决力,静亭和湛如都感觉让他删掉而非改掉比较保险。   左青应了一声,换上夜行衣就去了。   来回皇宫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其间静亭即使心急如焚。也只好在府里干等,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边,一会儿在屋里踱步,站在门口看看,问湛如:“左青此时应该已经进宫了吧?”“万一夜巡的侍卫……”“你说他这会儿出来了么?”   湛如笑起来,干脆搬了个椅子放在门外廊下:“公主,像你这样反倒忽更急,不如坐着等。”   静亭坐下,他也拿了个矮凳坐在她身边。院中月色清幽,银辉满地。被冬末的冷风一吹,她头脑清醒了些。再看看身边的湛如,他永远那么从容。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会没事的吧?   终于,月色下走过一个人影来。   静亭立刻就站起来,可是等走近了才发现来人竟是符央。她诧异:“你怎么……”却没想符央霍地抓住她手腕,满面怒色:“公主让左青去了奏曹?!”   她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转念一想,这府上人多嘴杂,她又不是秘密安排左青的行动。会传到符央那里去也是正常,但是符央……她手被他捏着,这个疼。往回抽了抽,符央这才发现自己的逾矩。面色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但口中还是轻哼了一声。   “公主叫他去做什么?他去了,弹劾我的折子就不会送到圣上面前么?!”   “至少缓一缓。”缓一缓,公主府才拿得出时间处理这件事。   “不需要。”符央冷笑:“公主无需如此厚待在下。符央亦不曾做过任何玩弄权术之事,就算圣上瞧了那折子,我问心无愧!”   08 皇宫   静亭知道他固执,却没想已经固执到了如此地步。   她头疼,现在不是和他解释这些的时候,这样保他也不是为了他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公主府上下的利益。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湛如却突然站起身,缓缓走到阶下:“符大人还不知道么?大人宗正丞的位置,就是靠着公主的关系得来的。”   符央一怔,方才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湛如在这里。只是湛如一说话,目光就不得不汇聚到他身上,仿佛他是主人一般。   他唇边勾起笑:“这样,大人还认为自己是问心无愧么?”   静亭望着湛如,他这话说得客气,可是以通俗的意义来讲,就是威胁。   他在威胁符央消停一点,他在明明白白告诉符央——你,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你也别想一身干净!   符央听了这话,先是诧异,随后眼中升起浓重的怒意来。握紧了双拳,不看湛如,反倒是狠狠瞪了静亭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静亭挪动了一下脚步,但没有跟上去。堂堂公主追着自家男宠后面解释,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何况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湛如道:“公主不必担心。符央的性子,不经些磨砺是不成的。”   “他要是就此跟我翻脸了怎么办?”   “公主且由着他去,他不敢。”湛如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她左手握着的右手腕,转身向外走:“公主等一会儿,我去弄一点外伤的药来。”   ……好吧。   她承认湛如说得对,符央的性子需要磨砺。如果符央能想明白,自然会发现现在自己已经和她拴在一起,别无选择了,自不会贸然和她闹崩。   如果他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今后静亭也没有什么和他合作的必要了。   走进屋,把手凑到灯光下看一看,已经肿了。想来她这个公主当得实在无甚威严,居然连符央都学会以下犯上的这一套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院子里又响动。匆忙走出去,只见一个人影跃下房檐落在她眼前:“公主,属下无能!请公主降罪!”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果然是左青,上次刺杀楚江陵回来之后他就是这样说的。静亭心里咯噔一下,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   “属下顺利进入奏曹找到了那本弹劾……符大人的奏表。”之前符央的清高状和左青的“谄媚状”,使两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直到现在左青说出“符大人”三个字的时候还有些别扭:“那奏表中对于符大人的言论,实在是太过尖锐犀利,属下不知能怎么处理。”所以无功而返。   静亭皱眉:“不是叫你把那些页拆掉么?”   “那……就不剩下什么了。”   “……”   静亭也没想到此事会这样麻烦,左青连连表示愧疚悔恨,请她责罚。静亭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他,将他打发下去。   不一会儿,湛如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一个瓷瓶的药膏,但是这时候静亭哪里还顾及得手疼,和他把左青方才的话说了:“……符央怎么办?”   湛如俊秀的容颜少有地浮现出凝重的神色:“左青在哪里?”   “我让他回去歇着。”……你侧重点是不是错了?   他脸色却是一变,快步走出去让侍卫去左青的院子察看。少顷侍卫回来,说左青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   静亭猛地站起来,左青怎么会不见?他一向是最衷心的……可,也正是太衷心了。上次楚江陵的事情、这次奏表的事情……连在一起,她,竟没有关注到左青心中会作何想!   他走的时候那样内疚,她竟忽略了。   片刻,她果断地走出门外:“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京城夜晚有宵禁,普通马车不得通行。幸而静亭手中有公主府的令牌,马车顺利停在了皇城外三里之外的民巷。   马车上有三个人:静亭,湛如,以及临时找来的一名公主府侍卫——这个侍卫,是她眼下能找出来的、府上功夫最好的人了。其实她之前连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此刻颇有些急病乱投医的意思。   三人悄无声息地下车步行。   宫门前把守严密。所以,还隔着有一段距离,他们就停了下来。门前挑着两盏风灯。打在城墙上的光晕摇摇晃晃。   一切都静悄悄的。   静亭松了一口气。   没有情况——也就是眼下最好的情况。这基本上是说左青虽然二度潜进宫,但是还没有被发现。至于他要做什么——她也能猜到,八成是将奏表偷出来,将功补过。   这样若是成功了,则万事大吉,她和湛如改了奏表内容再让左青送回去,或是直接找个官员明天巳时之前递回去都是可以的。可若是失败了……   不明人士出入皇宫,身上携带和公主近臣有关的奏表,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躲在宫墙转角处的阴影中,眼前不远,又是一列巡夜军整齐地走过。   寒风冷如刀割。   她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强打起精神,悄声道:“再重复一遍。”她望着那个侍卫,“这里是皇宫内密道的入口,你走进去,一直往前,二百步左右会碰到一面墙。”   这个密道——说来话长,是她和敬宣小时候溜出宫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入口的位置极隐蔽,仅仅靠口头描述很难说清。所以她不得托大一次,冒险亲自带人来。   那侍卫点点头。   “然后,向右转再向前走,到没路的时候,你头顶会有一个出口。上去就是奏曹,你就在那里等着左青公子,知道么?等他到了,你务必告诉他,我命令他必须回来。”   “是。”   “你们从密道出来,切不可从宫内走。”   “是。”   嘱咐完了,静亭小心翼翼蹲下身,拨开脚下的一团枯草。果然,一个几乎与砖石同色的圆形盖子露了出来。她扣住盖子的一边,慢慢将其打开。   侍卫纵身跳入了洞口。   接下来的,似乎只有等待。无比漫长的等待。   静亭的脸在寒风中已经没什么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道左青绕开皇宫眼线进入奏曹,和侍卫走密道相比,哪个更快一些。她已经很久没有冒这样大的险了,一旦左青和那个侍卫有一人暴露,就是满盘皆输。   肩上忽然一暖,转头看见湛如脱了披风给她穿上。静亭怔了一下,没有拒绝,只低声说了句“谢谢”。   湛如从怀中取出瓷瓶:“公主先上药吧。”   方才一直忘了,现在才觉得手腕依旧是火辣辣地痛。也幸好他记得把药随身带来,静亭正要拿那瓶子,湛如却执起她受伤的手:“我来。”   袖口向上卷起两寸,露出一截略微肿起的皓腕来。湛如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沾了微凉的药膏细细涂在她手腕上。他不说话,只是略低着头,额前的发丝遮住眼睛。   静亭有些脸红,望了望他漂亮的侧脸,又将目光转开。   药很快涂好了。湛如将瓶子给她:“这个公主留着,多用两日就消肿了。这几天不要使力。”   静亭轻轻“嗯”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湛如瞧着她神色,想了一想:“公主可是要惩治一下符央么?”   “……不了。还是先顾着左青这边吧。”   竟然还没有音讯……   时间慢慢流逝,静亭的心里不安越发深重。仿佛希望这夜长得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每每望着宫墙,又希望时间能再快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亭已经冻得手脚冰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太监模样的老者走了出来,身旁有人给他提着灯。紧接着,后面还跟了一群手持宫灯的宫女和太监。   静亭方在心中暗道不好,就见那群人走出了宫门,四下里像是在搜寻什么。很快,他们藏身的这个角落便被照亮了。   那个持灯的宫女立刻呼叫一声:“常公公!在这里!”   听她说的不是“这里有人”,而是“在这里”。静亭就已经猜到了宫里约莫是怎样的状况,敬宣也不傻。果然,那公公快步走了过来,对她施礼,满面堆笑道:“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宫去。”   宫苑深深,本是沉寂的夜色被一盏一盏点燃起来的宫灯照亮。   进了宫门之后,那些出来找人的太监宫女便散去了。只剩下常公公——想必是敬宣身边的亲信,领着静亭和湛如向内走。一直来到一座殿外,见到了匾额上提的“谆宁殿”三个字,他才停下脚步:“陛下就在殿内等着公主,奴才告退。”   到了这个时候,再担忧已经没用了。   常公公的意思本是叫静亭自己进去,见她扯了湛如的衣袖往里走,还有些怔忪。但是也没有拦下。   两人一级一级地走上阶梯。   金碧辉煌的宫殿,两旁列着全副武装的羽林军,手中的刀锋雪亮——静亭本有心理准备接下来要面临严峻的形势,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里会严峻至此。   敬宣坐在当中,冷冷看着她——他本和她一般年纪,甚至相貌上看起来还有些稚气未脱。可是眼中的阴鸷却像是一支刺人的针,时刻提醒她:他不是从前的敬宣了,不是她的弟弟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   上前匆忙行礼,却被敬宣一挥手免了:“皇姐真是客气。”   他语气不善。静亭只能强笑:“陛下说笑了。不知陛下……”她能说什么,不知陛下找我何事?不知陛下能不能将我府上的男宠归还?   她咬着下唇,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来。   就在这时,袖口一紧,湛如拽着她一齐跪了下去。   09 清诗与瑶华   膝盖被冷静的地面硌得一痛,静亭有些诧异地回眼,撞上湛如的目光。冷静,肃穆。   他的眼神像是蒸腾酷暑的六月中,突然降下的一场雨。   片刻后,她转回了目光。   还不能放弃。即使她为了自己放弃,却也不能为了公主府上下所有人放弃。   她一定还有机会。   深吸了一口气,静亭低声道:“陛下,我错了。”   敬宣没有走到她面前,而是高高在上地望了她一眼:“哦?皇姐错在哪里?”   “我不该偏袒内臣,公私不分。也……不该贸擅专独行,给陛下添乱……”她这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似乎早已六神无主。到了后面,声音越发低下去。   敬宣漠然一哂:“还有呢?”   “我……不该豢养……豢养男宠。”她轻声道,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陛下,我错了。从今以后我把他们都遣散!只留下符央一个、不……求您把左青还给我,我只要……只要这两个!”   湛如轻声唤道:“公主。”   静亭转过头看他一眼,随后看了看敬宣。怔兀自忪半晌,轻轻低泣出声来。喃喃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敬宣没有说话,笔直地站在台阶上。静亭伏在阶下啜泣,湛如望着她,面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来。   半晌,敬宣默然走下阶梯,站到她面前。   “皇姐就这么喜欢他们?”   静亭只是哭,不说话。   敬宣叹了一口气,“你喜欢养,就都养着罢。”他面上是一种失望、却又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失望的,是她如此荒诞不经。松了一口气的,也是她如此荒诞不经。   静亭面露喜色,抬起头望着他。只见敬宣走回到金座上坐下,隔了一会儿,问道:“皇姐还记得,谆宁殿的名字是谁取的么?”   “是父皇。”   “原来你还记得是父皇。”   静亭“嗯”了一声:“我一直都记得。江山,是陛下的。可是父皇,我却还是认得起的。”   她这一句“江山,是陛下的”,让敬宣眼中似乎露出几分犹豫,又有几分迷茫。半晌,他才挥了挥手:“……羽林军先下去。”   声音略带疲倦。   “皇姐。”他这样唤了一声,语气中却说不清含着什么。像是陷入了某一片思绪,半晌才继续道:“朕十四岁那年,父皇曾带朕游猎雱山。”   敬宣十四岁,那就是先皇去世前一年。   “朕陪着父皇上了后山的山崖,当时正是黄昏日暮。父皇谈起他昔日征战塞外,说给了朕一句诗。皇姐,可想知道是什么?”   “陛下请讲。”   “‘不见夕阳西下,唯笑大漠狂沙。’”   先皇半生征战。这一句气势滂沱。   敬宣道:“可惜父皇只说了这一句。今日便请皇姐,给添个下句罢。”   都说文如其人,歌以咏志。   静亭思索半晌。   “让陛下见笑,我想的是‘何日孤鹜落霞,半城春水梨花。’”   她就不信敬宣从能这两句完全是女子口气的诗中,看出什么不妥来。   敬宣果然沉默了。   他望着静亭——他其实,是很不愿意动她的。只要她肯听话。   过了片刻,他转身向殿后走去。   余光里的那抹明黄色逐渐消失,静亭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回是过关了,也多亏无意提起了父皇,敬宣才手软了一次。她大着胆子开口:“陛下……”敬宣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一次的事朕就不追究,你那个男宠,朕明日一早叫人送他回你府上。”   静亭心中一松,她方才还在猜测或许左青已经□掉了:“多谢陛下!”   敬宣脚步没有停留,径自离开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谆宁殿的。   羽林军已经退到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皇宫仍如它最往常的样子一般,呈现出死一样的静寂。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意识到,天际已经微白。   车内,之前派出去的那名侍卫正在等她。扑通跪下:“公主,那密道的出口……已经封了!属下、属下……没有见到左青公子!”   静亭摇了摇头,“回去吧。”   那侍卫便识相地不再说话。   回程的路上,静亭猛然间想起左青的问题解决了,符央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弹劾问题上。宫里的那一位,甚是难对付;家里的那一位,更是让人头疼。   可是如今,她却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湛如坐在她身边,低声道:“唯有看符央自己造化。”   静亭不由得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居然能猜到她正想什么。方才在殿上为了骗过敬宣的那些把戏,她没有解释,他也没有多问。   “你说得对。”她有些疲惫地道,“谢谢你。”   湛如只是对她一笑。   “对了,听到那句诗的时候,你心里可有下句?”   “公主想听?”   静亭点了点头。湛如嘴角轻轻牵起,狭长的眸子滑过一丝笑。朱唇轻启:“且试清酒新茶,不闻苍颜华发。”   静亭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好句。”   东方逐渐泛起晨曦之色,马车行在路上,在车内已经能听见外面的人声。   静亭闭着眼靠着车璧。   湛如撩着帘子的一角,目光投向外面京城的街道。偶尔转回头来看她一眼,神色不比平时的恭敬,但也不失礼。只是多了几分凉薄。   马车停在了公主府外。湛如才收了方才的神色,伸手欲去抱她下车。却没想静亭根本没睡,车一停立刻睁开了眼。方才觉得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但是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他万年不变的笑容。   他怔了怔,收回了手:“公主请下车吧。”   之后的几天,因为对符央的处理结果还没下来,静亭过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没头的苍蝇……反正不像人。   不过一转眼,小半月都过去了,那临头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这倒是叫静亭觉得像是被吊在了一半,更加难受。   于是她打算亲自进一趟宫,去找奏曹那边的知情人问上一问——她自然是不敢再叫左青背着人去了,上次左青被送回府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虽然命还留着,但是被羽林军抓住的时候还是受了些皮肉苦,弄了一身伤。到现在走路还要人扶着。   所以她只好动用一下她那所剩无几的淫威。   反正公主要进皇宫,是不可能有人找得到拦她的理由吧?   她顺口编了个“看望太后”的理由,摆驾进了宫。光速“看望”了一眼太后之后,就抬脚去了奏曹。把奏曹那里录文书的一群小官吓得点头哈腰,鸡飞狗跳。   只是,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她就离开了奏曹。   走在出宫的路上,静亭脑子里还有点儿转不过弯——刚才奏曹的人告诉她,符央的事情,被压下来了!   据说自那封几经坎坷的奏表递上去之后,不仅圣上那里没给回音。而且之后再来骂符央的言官,是来一批倒一批,递上去什么也统统被打回来,到现在终于都看出上面不打算管这事,一个个乖乖闭嘴了。   她只能说世界真奇妙。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路过一片花园(千万别以为整个皇宫里只有一个御花园),如今方绽开东风第一枝,这地方被宫里的花匠打点得蛮不错。静亭脚步稍停了一下,就在这会儿,看见花园那头走过一个人来。   她不是内眷,所以不用避嫌。况且以她如今的名声似乎也没什么嫌好避,只见那人越走越近,径直到她面前行了一礼:“江陵见过公主殿下。”   本来楚江陵身边还是有两个宫人引路的,他这句“江陵”一出口,那两人暧昧地对望一眼,风一样地溜掉了。   静亭心道从此她的恶名大概又要添上闪亮的一笔。   轻轻咳了一下,她转回来看着楚江陵,低声道:“左监大人想如何?本宫未曾违约,大人……”   楚江陵低低笑了一声:“臣如今是廷尉了。”   述职刚过,他也升官了。廷尉左监变廷尉,位列九卿。   她假笑:“恭喜廷尉大人……”人家根本不搭她的茬,她心里颇有点忐忑。早知如此,她不如干脆听了湛如的,给丞相府扣个谋反。   楚江陵睨了她一眼,抬步便走。与她错身时却突然滞了一下脚步,反手拉住她手腕:“公主殿下以为符大人的事,是谁压下来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静亭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抬头时,他却已松开手向前走去了。   符央的事是谁压下来的?   她猛然怔忪在当地,还有谁能压住此事?除了圣上,只有楚相!   现在这两位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所以说敬宣的意思,也是楚相的意思。能保下符央,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是楚江陵先同他老爹楚仲周旋了许久,才说动楚仲去和敬宣周旋的!不论是怎样,此事周旋起来都是难度颇高。   居然是楚江陵帮了她。   当初和他做那个协定,她实则也是没太放在心里的。毕竟她根本就不可能再派人去杀他,何况她会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来“尽绵薄之力”呢。   可如今看来,幸好有了这个协定,符央才逃过一劫。   她庆幸地叹了口气。   转身向宫门走。   可是才这么一个甩手,却感觉手腕立刻要死不活地疼起来。她呆了一呆,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向着楚江陵走远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不管怎么说,静亭悬着的这一颗心终于放下。此后几日,生活逐渐回到正轨。   左青的伤慢慢也养得好了,但是给静亭惹了这么个大麻烦。他很是郁郁寡欢了一阵。   再说符央。别扭了几天,终于还是恢复了给镜眠报告朝堂事的传统。静亭能觉出,他依旧耿耿于怀。要不也不会每当别人恭喜他高升的时候,他脸色就蓦地僵一下。   可是他无法拒绝,他需要权力。很需要。   需要到即使要他当男宠,他也没什么脾气了。   10 茶楼   “绿衣。”   公主府的寝宫门外已经开了几株迎春花,风动无人。   静亭很没形象地蹲在门后,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见半晌无人应,又将生意提高了一些:“绿衣!”   很好,还是没人应。   绿衣今早上被她打发去给左青帮忙拆石膏,料她一时半会儿之内也是回不来的。于是静亭迅速把门关上,走进内室,换上了早已顺备好的一套男装。   妆镜台前,还放了一只男子用的发冠,一柄檀木折扇。这些东西,也是她一并准备好的。   没错,她打算男装出动。   至于原因么……   时间往回倒,一周以前,她和符央聊起当年党争的事——她也只知道个大概,远没有符央身处其中看得清楚。当年的徐州派,据说,还是很受民心所向的。如果不是鸾倾派有太尉撑腰,趁着先皇日薄西山搞了一套小动作,最后也许还不是今日的结果。   而且,符央说,即使是时至今日,徐州派依旧深得民心。   “公主若不信,可以去北巷的茶楼看看。”   今天她出去就是要找符央说的那家茶楼的。   这个事自然不能让绿衣知道,否则这丫头必然会抱着她大腿哭着喊着叫她别去——外面的世界在绿衣看来就是狼窝,她家公主去了肯定是没好事的。   所以公主大人才只好憋屈地躲开自己的丫鬟,秘密改扮男装,溜出了寝宫。   下人都已经被她打发走了,来到公主府墙边,她早就侦查好了这块的路线。找到最矮的一处墙头,搭了几块砖头,翻了出去。   稳稳落地。   只可惜姿势不太好。   揉了揉腰,站了起来。看着四下无人,她便飞快地走出了巷子。直奔符央说的那间茶楼而去。   地方倒不难找。就在很繁华的一条街旁边,静亭到门口停了一下。直了直腰板,正了一下发冠,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随后,只见茶楼门前的伙计、门口坐着的几桌客人,全都睁大惊异的眼睛望着她。   静亭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貌似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是她这个扮相太帅了?   折扇轻轻一横打:“一位,还有座么?”   伙计这才如梦初醒:“有……有!客官,您楼上请!”   静亭到二楼坐下,要了一壶茶。   这里是天井式的设计,所以她坐的地方视野很不错,可以完全看清一楼的情形。   一个青布衫子的书生站在正当中。   “……管制漕运,疏通河道,这本就是官员为百姓应作之事。身为四方父母官,竟有借修缮河道之由,增加数十道苛捐杂税。更有甚者,殴打抗税百姓!尉曹官吏们究竟是在给何人做事?是天子,还是百姓?我朝不需要这样贪污流奸的官员!”   他言辞激愤,却条理清晰。说的主要是前一阵南方河道堵塞,尉曹派人去治水一事,不时能引经据典,拿其他的事搬过来做例子,一通讲下来,获得满堂喝彩。   他才坐下,另一边又站起一个书生来。   “文兄所言差矣,生曾听南下归来的旧学说过,尉曹官吏殴打百姓,实属子虚乌有。反倒是暴民作乱,闯入官衙打伤官员,是确有之事。暴民难治,尉曹大人尽心尽力,又怎能将错责推到他身上?”   之前那文兄又站起来:“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又有谁是生来的‘暴民’?莫非颜兄你出生时,就有人告诉你你是或不是‘暴民’么?”   茶楼里发出几声笑,那颜兄摇了摇头。   “所以,所谓‘暴民’,也只是被逼上绝路的无辜百姓!想读书者,谁不愿一展胸中志?习武者,谁不愿为国扫平鞑虏?黎民亦如此,谁不愿良田富足、男耕女织、平安和乐。若不是官府苦苦相逼,又怎么会有‘暴民’出现呢?”   他这几句话,终于将那颜兄逼到无话可说。   两人相互抱了抱拳,那颜兄虽然未能辩过对方,面上却殊无不悦之色。两人都安静坐下,很快,又有其他的人站出来讲话,围绕的也是近期的政事,阐述自己的观点,然后与人辩论。   静亭渐渐明白了,这里,是民间百家争鸣的场所啊!   敬宣对民间管得其实还是很松的,没有下过莫谈国事之类的禁令。所以这些有见解的书生,就都聚到这个地方来各抒己见。静亭听了这一会,竟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见解、口才,还是说话待人的态度,都不比朝中那些大臣差。只可惜没有生而为龙的出身,空有志向,无处施展罢了。   静亭为他们感到遗憾。   可是遗憾之余,又觉得庆幸。还好是这样一片远离庙堂的清净地,才让这些人只谈政、不对人。若是同是这些人入了朝,再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怕是身不由己。   她忍不住想到了符央。   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因为他羡慕他们,因为他身不由己。   这天,静亭在茶楼里坐到天色渐晚才回府。   她没有想到,她会听那些精彩的辩论直到入迷。最后是茶楼的伙计来赶人了,她才随着那些书生离开了茶楼。   回府之后,她照样是不敢从大门进的。悄悄摸到她之前翻墙的那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翻了进去。这次还好,没有逆位着陆。   天已经黑了,她忙掸掸身上的土,悄无声息地向寝宫溜过去。但是黑灯瞎火走到半路上,却撞上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没打算说话,而是直接揪着她,把她拽到了一旁的院子里。   借着院里的灯光她才看清楚来人:“湛如?”   原来她刚才摸着黑,根本忘了这里是湛如住的地方。   湛如笑着问她:“公主这是去了哪里?”   静亭当然没指望她扮了男装他就认不出她了。这样子骗骗外面的人还行,但若是见过她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出去转转。”   湛如指了指她的头发。   静亭皱眉:“怎么了?”   “没人告诉公主么,男子的发式不是这样梳的。”   静亭呆了一呆。   回忆起她刚进茶楼时众人看她的表情。原来他们是在觉得她头发奇怪……   她确实不知道男人都是怎么梳头的,看起来很简单。于是她就挽了个圆髻,用发冠束起来,没想到却不对。   看她郁闷的表情,湛如轻笑一声。走到她身后解开她的发髻。   静亭只觉得一只手穿过她的发丝,灵巧地将三千乱发挽起来。湛如的动作轻重合适,丝毫没有扯疼她。片刻,一个发髻挽好,静亭伸手摸了摸,果然这样似乎没那么别扭了。   她又把发髻解开,自己重新梳了一遍,确认已经记住了之后,才盘回了女子的发式。   湛如转身向屋里走去。静亭拉住他:“我出去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湛如回过头来一笑:“公主就打算这样回去?那确实也用不着湛如告诉其他人了。”   她一怔,湛如已经把她拉进门。只见他走到柜子前面翻了一会儿,居然找出一套女装来!   ……呃?   “公主换上这个吧。”   静亭觉得颇为难以置信,用手摸了摸那件衣服丝滑的料子。确实是女装,一句“你房里怎么会有女装”已经到了嘴边,转了个弯又咽下去。   好吧,有就有,湛如就是真有个情妇什么的她也管不着。毕竟他又不是真的男宠。   出府后过了三天,镜眠忍不住又换了男装,去茶楼了。   她蛮喜欢这个地方。   之后来得越来越频繁,逐渐养成了每天必来的习惯。她也就不再刻意瞒着谁,即使府上的人知道了,也顶多是心照不宣一下。公主要出门,谁敢说什么呢。   于是这件事就变成了惯例,静亭也从翻墙出去,变成了从后门走出去,有马车接送。每天回来,在湛如那里换回女装。   就这样过了月余。   这天,她从茶楼回来,马车如往常一样行过一条热闹的街。她脑子里还都是那些书生说的话,冷不防车夫一个急刹车,她猛地撞到了对面的靠背上。   这个疼。   揉着额头,撩开帘子的一角:“怎么回事?”   “公……公子……”那车夫吓得直哆嗦,静亭的目光却越过他,停在了马车前方伏着的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身形略显纤细,身上的衣衫已经凌乱,但还是可见繁复华美。只是色彩,微微有些扎眼。   散下的黑发之下露出一截脖颈,白皙如玉。   “公子……这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冲撞了您,这……”静亭挥手止住车夫的话,四下看了一看,这里临近花街柳巷,到了夜晚热闹非凡,空中飘着脂粉香。   她皱了皱眉,这不会是……等她刚一走近那人,一双细白的手立刻伸出来,抓住了她的下襟:“公子……公子救我!”   静亭抽了抽自己的衣襟,抽不出来。   那双手反倒抓得更紧,声音虚弱不堪:“求公子救我,我跑出来,妈妈……会打死我的!”   妈妈?   果然啊。   经验告诉我们,有“姥姥”的地方是妖窟,有“妈妈”的地方是……青楼。   11 歌弦   静亭还没有过当街被人死拽着不放的经历。这下大家都不走了,盯着她瞧。她只好尴尬地用折扇掩了面,吩咐车夫把这人带回去。   没想到,还没到公主府,半路上这人就已经人事不省。静亭被弄得提心吊胆,生怕这人就这么交代了,到了府上连衣服也没换,忙叫绿衣去请大夫。   她自己则回了寝殿。不一会儿绿衣回来:“大夫让那位公子好生养着。”   “……公子?”   “是啊,擦干了脸上的血才看出来,生得很俊秀呢!但真真是位公子,只是一身的伤,真惨那……”   静亭对青楼中男子卖身的事情,仅仅是有所耳闻。有的时候,男孩子受的虐待甚至比姑娘更甚,她救的这一个,约莫就是受不了逃出来的。   第二天她去看了一眼,果然是一身骇人的伤。但更让她吃惊的是他的脸……他居然就是在丞相府除夕宴上跳舞的少年!   他不应该是红牌么?怎么还弄得这么惨,还是说正因为是红牌才惨……   那少年见她也是一愣,随即不顾全身的伤翻身下床,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歌弦谢公主救命之恩!”   他身上的伤口都在渗血,他却咬着牙跪在地上。   静亭被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   问了一下才知道,他果然是风月椽的红牌。但是前两天被点去伺候一个大官的时候,得罪了人。所以被老鸨毒打了一顿,关起来不给饭吃。这才一咬牙偷偷跑出来的。   “公主不要赶歌弦走!”大眼睛扇啊扇的,两行泪立刻顺着白皙的小下巴滑下来:“歌弦已经无处可去了,再回到那个地方,还不如去死……公主,您留下歌弦吧!”   这少年看上去比她还要小几岁。   静亭心一软:“……那你就留下吧。”   “谢公主!公主的大恩大德歌弦永生难忘!您……”这边正说着,房门突然被推开,湛如站在门前:“……公主?”   他的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但没有在歌弦身上停留,而是很快又看着静亭:“公主,上个月的账册出了点问题。您什么时候去看一眼。”   静亭点点头随着他去了。出了门,两人穿过花园,一前一后走了片刻。湛如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方才那个是新来的男宠?”   静亭简单讲了一下经过:“……也算作男宠吧,反正是要留在府上的。”   她名声在外,还在乎多添这一笔么。   现在的她,收一个男宠就是吃一顿饭大的事。于是忙了一下午账册,她很快就把歌弦这码事给忘了。   但是偏偏有人非要她想起来。   过了几天,符央照常来和她说朝堂上的事。进门的时候脸色却非常古怪:“公主带回来一个叫歌弦的公子?”   “嗯,怎么了?”   符央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公主自己去看看吧。”   歌弦住的地方,和符央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还没有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又幽怨、又轻柔、又萧索。   就这么弹了停,停了弹的,中间还夹杂着歌弦的叹气声。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有“铿”的一声传来,弦断了。   里面静了一会儿,只听歌弦幽幽一叹:“原来,你也一样。”   “我们一样薄命,因为薄命,所以薄情。可叹,可叹。”   静亭脸白了白,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二天,她把符央叫来,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住所。   又匆匆过了几日,京城的天气,开始逐渐暖和起来。   每年春天,宫内的妃子们都要赶制一批针线活,然后约个日子,大家聚到一起品评学习。这个也称“春会”,后来逐渐发展,所有名门女眷都要参加。   本来呢,这个事是跟静亭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恰好,今年她满十八了,敬宣就莫名其妙地把她想了起来。派了个小太监来和她说,今年她一定得去,让宫妃门见识见识她的手艺。   她的手艺?   确实挺长见识的。   距离春会还有半个月,她就是从现在开始学,估计也来不及。等传话的走了,她面带愁容地趴在屋里。正巧,这时候绿衣迈着小碎步进屋来。   眼睛一亮,“绿衣,本宫问你个事。”   “公主请讲。”   “你会绣花不?”   绿衣迷惑着,点了点头。   静亭拍拍手,从床上坐起来。此事,完美得以解决。   就在这时,外面匆匆忙忙跑进个丫鬟来:“公主快去府门前看看吧!大事不好了!”   静亭一怔,起身向外面走。果然看见公主府大门紧闭,几个仆役正苦着脸站在门前。   奇事,难道还有人敢在公主府门前闹事么?   “给本宫把门打开。”   门开了,她向外头看了一眼。又忙吩咐快关上。   还真有。   她这府邸极大,豪气干云地占了半条街。而现在这半条街已经被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堵上,吵吵嚷嚷,尤其是领头的几个,气势汹汹,大有要将她家抄了的气势。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来。   那几个仆役下意识地一蹦,冲过去就要闩门。那边却是符央诧异的声音传过来:“做什么?本官下朝还不让回家了!”   没想到是他,静亭只好让开门把他放进来。但是这回外面的人也学聪明了,看见门开了,都跟在符央身后,领头的一个女人用指甲抠在门边上,让家丁关门也不是,开门也不是。   “公主府不讲理!”那女人占据有利地势,开骂,“抢了人还欺负穷人啊!大家一起闯进去!”   眼见着这群人就要闯进来,她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丁忙冲上前拦住他们。领头的那个女人也被挡在外面,但是她和别人不同,披散着的蓬发下面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意,猛地抓过眼前家丁的手,张口就咬了下去!   那家丁痛呼一声,忙缩回手。   那女人飞快地冲进了府门,直奔静亭而来!静亭忙闪到一边,但是对方并不善罢甘休,转了个弯又追过来。   静亭真是怕了她了:“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啊!”   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疼。   静亭这下有点愣了,也忘了跑,不会……破相了吧?   那女人一见血,也不敢动了。一旁的符央先回过神,忙叫家丁把她抓住,走到静亭面前:“公主先回去,这里有我。”   他这句“这里有我”,让静亭听了一笑。但是马上又疼得呲牙。   到现在她也不急着回去了,那女人被家丁摁在地上,后面闹事的人也被赶出了府门。她走到那女人面前:“本宫抢了你什么人?”   那女子一怔,但是很快又向地上啐了一口:“□!你强抢了我的相公!你还不承认?”   这回轮到静亭怔了。   说起来她这两年收的男宠还真是不少,怎么来的都有,但是天地良心,她发誓,绝对没有抢来的。   “你相公叫什么名字?”   “你还想不承认!说不定我相公早就让你虐待而死了!恶公主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你不说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就知道他死了?!”   “爹娘,婆婆啊……原谅灵芝不孝!”   说完,她竟猛然挣开家丁的手,一头向着门前的台阶撞去!   “快拉住她!”“拉住她!”“公主!”   这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第一个是静亭,第二个是符央,第三个……是左青?   静亭转过身就看见身后不远处刚赶来的左青,他身边还站着湛如。只是微微皱了眉头瞧着这一幕,并没有说话。   左青跑过来:“公主怎么能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府?她……”   再转过去看那个自称“灵芝”的女人,已经昏过去了。   今天可真热闹。   静亭擦了一把脸上留下的血:“把她给我带下去,看紧了。”那几个家丁应声,左青也跟着应声。静亭马上扫了他一眼:“你不准跟去。”   左青委屈地应了一声。   “湛如,你跟我过来。”   两人回了寝宫。   静亭脸上的伤需要处理,大夫很快就来了,说伤口不深,如果好好养着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静亭松了一口气。   就算不是倾国美人,也没有哪个女孩子不爱护自己的容貌。   清理伤口的过程中,她痛不欲生。那大夫上了年纪,手一直在抖抖抖抖个不停。她想叫又不敢叫,对面湛如坐在椅子上,折扇抵着下巴,微笑看着她。   直到那大夫走了,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湛如才笑盈盈地走过来:“公主怎么不出声,不疼么?”   “疼。”   他在床边坐下:“那方才公主怎么不叫大夫出去,让湛如替他来?”   ……因为没有想到。   “湛如。”   “嗯?”   “我也想撕了你的脸,怎么办?”   “……”湛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扑哧笑了出来:“公主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么?”   他提到这个,静亭才收了笑,有些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灵芝会武功,你看出来了么?”   湛如摇摇头:“我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静亭只得把方才门口的事情,又给他说了一遍。   灵芝的可疑之处,是在静亭不论怎样问她她的相公是谁,她都不说的时候开始的。   后来静亭再回忆起灵芝咬那家丁、攻击她的时候的动作——她这人有个不算优点的优点,眼睛比较毒。即使自己不懂武,也瞧出了灵芝身手远胜常人。而且敢这样聚众在公主府门前闹事的,除了不要命,就是另有谋划吧?   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湛如,你说……她是什么人派来的?”没有等他回答,她声音又轻了些,“你给我的那份名单,我背下来,就烧掉了。现在我闭上眼就全是那些名字在不停地转……”   湛如沉默片刻,突然将手中的折扇放到她手里。   “这个是公主那天出府回来,落在我那里的。”   静亭低头瞧了眼,是她扮男装的重要道具。她说怎么这两天都找不见。   “公主不要想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他手握着折扇的另一端,没有松开。   不知为什么,她竟在“和他握着同一柄扇子”这件事当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安全感。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12 灵芝   静亭把那个叫灵芝的女子安排在了西苑住下。   请了大夫去看她,说是头上的撞伤无碍,血也很快就止了。但是她醒来之后一直疯疯癫癫,这倒是把大夫给难住了,最后的解释,只能是头部受损。   至于什么时候会好,那就谁也说不清了。   静亭没有去西苑看过。   一是这个灵芝之前就所答非所问,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二是装疯这码事,那还不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的么?谁知道她是真的假的。   现在这个人既然赖在她府里不走,那她干脆就先照单全收着。倒是要看看对方要干什么。   她叫人看住了西苑,就不信灵芝会安安分分地住着。   果然,几天之后,就有了动静——只是这动静没有出在西苑,反倒是出在了东厢附近,湛如的院子里。   她是半夜被绿衣叫醒的,走到外面,湛如的院子旁边已经围了一群人。静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拨开人群挤进去,就看见湛如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前,显然是睡到一半起来的。面前的地上,趴着的正是灵芝。   静亭不知道看热闹的这些人是怎么来的,虽然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是让太多人在这里总是不好。她打发大部分人都回去,湛如才将灵芝拎(?)起来走下台阶:“公主。”   静亭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一动不动的灵芝:“……死了?”   “没有,昏了。”   “到底怎么回事?”   湛如把灵芝往地上一扔,讲了一遍之前的事情,大致是:他半夜突然惊醒发现灵芝在他的床边,正要喊外面人进来。灵芝就扑上来打算封他的口,但是被湛如躲开。灵芝忙乱之中撞在床头,昏过去了。   外面下人听到动静,才咋呼了这么一大群人来看热闹。   静亭看了看地上的灵芝,果然额头上又见了一大片血。衬着那头乱蓬蓬的黑发和惨白的脸,有些瘆人。静亭忙躲开了些,问湛如:“你受伤没?”   “没有。”   那还算万幸,他可是个不会武功的。   不知道这灵芝是想做什么,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下面能联想到的,没有什么好内容。   可是她不信会有这么简单,麻烦的是,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湛如身上的可图之处确实很多,但是那是只有她知道的。在外人看来,一个以色待人的男宠,拥有的不外乎美貌而已。   静亭有些头疼。   招来两旁的侍卫,正想说把灵芝送回西苑看紧了。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没有走的符央突然走到她身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静亭脸色一变:“把她给本宫送到刑室去。”   公主府上的刑室在西南侧,一个小角落里。此时,里面站了没几个人,就不剩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说出去都寒碜。   就连静亭自己都没有光顾过这里,如果不是符央在她耳边的那句话,她也不会想到要对灵芝用刑。   因为他说:“灵芝昨天晚上也出现在了我房里。”   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境况。只不过灵芝也没有那么倒霉撞到床头上,符央叫了外面人进来,她就匆匆从后窗逃走了。他觉得这个事于面子上也难看,就没有声张。   静亭心中有些惴惴,先是符央,后是湛如。要不是今天晚上出了些意外,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夜访她府上的所有男宠,这个灵芝到底想干什么?   “公主不如叫人将她锁起来,昨晚我看出她是会武的。”符央站在刑室里,低声道。   这个不用他说,她也看出来了。幸而她这个刑室虽小,设备还是齐全的。让侍卫把灵芝的手脚都锁牢了,又吩咐人把她弄醒。   两个侍卫对望了一眼,先试探地叫了两声。发现那边没反应之后,两人迷茫了一阵,终于有一个捋起袖子,扬起巴掌打算上手。   但是还没打下去,门就被闻讯而来的左青给撞开了:“她要谋害公主?公主要对她用刑么?”   静亭听了前面想摇头,听了后面又想点头。最后还是遵循就近原则,点了点头。   左青道:“公主我来我来我来我来我来!”声音兴奋得都发颤。   得到许可之后,左青立刻做出一副护犊状,赶走了自己施虐对象旁边的侍卫。又迅速道:“别闲着呀,你们快去准备东西!我要热油、鞭子、板凳、砖头、锥子……啊,针也拿十几只来,还有盐!”他掰着指头想了想:“暂时就这些吧,记着油要刚烧开滚烫的!”   那两个侍卫吓得脸色煞白,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准备了东西,送来之后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生怕听见里面的惨叫,躲得远远的。   左青则在地上挑拣了一阵,最后拿起了锥子。静亭看他在锥子的尖头上吹了口气,忍不住抖了抖,极力忍住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她要镇定,一会儿还得审讯呢。她跑了谁审?   可是,让左青这么弄……别把灵芝给弄死了吧?那她审谁去?   刚想提醒他一句,但是左青已经动手了——只见他握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锥子,向着灵芝那纤细的脖子……轻轻地扎了一下。   对,没错,就是轻轻地扎了一下。   一下之后,又是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又是一下。   但是每一下,都是同一个状语,轻轻地。轻轻轻轻地。   眼见二十多下过去,灵芝的皮肤已经有点发红了,但是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左青诧异地喃喃自语了几声,换了个角度,继续扎。   他小时候看见过家里是怎么惩罚犯错的下人的,但是提到动手实践……这还是第一次。   只是效果,似乎有点儿不太理想啊……   ……   直到半刻时间都过去了,滚烫的油都起了浮沫,左青还在重复同一个动作。符央和湛如都在一边忍着笑,静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保护左青自尊心和自我价值认同感的行为到此为止,她打断他:“左青,换我来吧。”   左青有些失望地将锥子放下:“公主来啊?公主是姑娘家,怎么下得了狠手呢?”   静亭直翻白眼,难道你就下去狠手了么?!   把左青轰到一边,她看了看地上林林总总的东西。权衡了一下,拿起了鞭子。   确实,她是下不了手的。但是左青的效率实在是不敢恭维,她也不好叫朝廷命宫符大人纡尊降贵。至于湛如……她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雪色衣衫的下摆低垂着。他……太干净了。   像是没有什么污浊的东西会沾染到他的身上。静亭收回目光,握住了手中的鞭子。还是由她,亲自来吧。   鞭子这种东西是软质的,没有那么冷硬的触感,所以相对感觉造成的伤害也没那么直接。尚且是静亭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扬了扬手,她一咬牙,狠狠一鞭子落下。   “啪!”   既然打了,就不要手软。这一鞭快速地落在灵芝肩头,一道血印很快透过衣衫浮现出来。灵芝痛哼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当她看到四周的情况时,眼中立刻透射出警戒的光。但是在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锁住之后就放弃了挣扎,冷冷瞥了一眼静亭,又向湛如投去了一个愤怒的眼神。   嗯?她这样子倒像是不怎么害怕的?   静亭甩了甩鞭子:“谁叫你来的?”   灵芝这会儿倒是没有再装疯,轻嗤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静亭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又是一鞭子摔下来,“啪!”   “说出来我放你走。”……假的。   “我呸!你杀了我啊!”   “啪!”   “说不说?”   “啪!”   “啪!”   “啪!”   ……   随着灵芝身上的血迹越渗越多,静亭的手渐渐开始有些颤抖。虽然不晕血,但是这样亲手残害他人身体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   咬了咬牙,握紧手上的鞭子。   灵芝虚弱地抬起头,瞧她一眼。却依旧是鄙夷的神色,冷冷一笑,低下头去。   没有人说话,静亭望着灵芝,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湛如突然挪了挪位置,白皙的手指掩了嘴角,神色困倦:“公主,湛如大半夜没睡。有些累了,先回去歇着。反正这里有符大人盯着。”说完也不等静亭发话,径自转身向外走去了。   灵芝的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惧意,猛地抬头,却看见对面的门已经关上。一片雪白的衣角也看不见。   静亭倒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招呼符央过来:“你来替我,我也有点累了。”   符央皱了一下眉,沉默片刻,还是接过了鞭子。   可是还没等他开始又动手,灵芝却已经沙哑地开口:“是陈大人让我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灵芝吸了一口气,很不情愿地开口说道,“他有一些信。每次他一看信,就要调查你的行踪。我也不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13 反击   静亭回到寝宫的时候,天色已经见亮。   折腾了大半夜,她很累了。不过符央更惨,回去连觉都不能补,就得上朝去。她感慨了一下当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疲惫地推开寝宫的门。   没想到已经有个人等在里面了。见了她就马上迎上来:“公主回来了?听说公主半夜出去处理公务,叫人很是担心呢。”   说着就上来替她脱外衣。静亭一怔,伸手制止。这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她想起来了。是前些天救回来的歌弦,他不是有伤在身么?   歌弦殷勤的动作被她阻了一阻,小脸立刻跨下来。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相当动人。   静亭没有心□心大发:“你怎么来了?”   “歌弦听说……公主愿意收了歌弦,心中感激。又恨身子不能赶快好起来侍候公主……今夜听说公主忙碌,担心之至,才不顾礼数跑过来,公主……”   好家伙,眼泪都快下来了。   静亭挥了挥手:“收你做男宠是为了救你,不是让你真的以色待人,明白么?”   歌弦道:“公主讨厌我了?”   静亭叹了口气:“没有。往后你住在府里,想要什么就买,想学什么就去学,以后要做什么,也不会有人限制你。不要一天到头想着来找我。知道么?”   歌弦依旧梨花带雨,睁大眼睛望着她。   将歌弦劝走之后,静亭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洗洗涮涮,底下就有人来请示她灵芝怎么办。   她略沉吟了一下:“送回西苑去,叫大夫给疗伤。”   到目前为止,灵芝留着已经没有用了。但是叫静亭直接杀了她那也是太过残忍,至于放她走么,那就太过大意了。   据灵芝昨夜里不情愿地招的一小部分供来讲,她的一切行动,都是陈大人指派的。而这个陈大人,指的就是太常掌故,陈诉。   这个名字静亭一点都不陌生,两年前拉符央倒台的人里有他,现如今和她唱对台的人里也有他。可谓是未曾谋面,但是立场不同,积怨颇深。不是仇人,胜似仇人。   灵芝自称是外族女子,学习过巫蛊之术。陈诉曾有恩于她,是以这次叫灵芝来帮他,以非正常手段摸一摸公主府的底细。   陈诉最关注的人,就是符央了。这个他曾经扳倒又不屈不挠爬上来的小角色。其次他关注的,是公主府的立场与动向,这个涉及的人比较广,只能挑明显的、看上去好欺负的下手。   所以灵芝第一天选择的对象是符央,第二天,则是貌似很受宠爱的湛如。   只是这位姑娘对巫蛊之术的精通程度,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所以接连两次都无功而返,最后还暴露了自己。这个经验告诉我们,不是所有的非本土人士都是用毒蛊高手,看问题不可以太主观。   灵芝好解决,但是陈诉,却是个麻烦。   眼下最让她头疼的,不是陈诉想要做什么。而是他这样做的目的——从她所知的信息中来看,陈诉年已不惑,官至太常掌故,京官做了二十几年。有起有落,总体还是一帆风顺。   论过节,静亭私底下和他也没有。论仇恨——怎么说起来也是符央恨陈诉,陈诉却没有恨符央的道理。不论是出于什么,要拿公主府开刀,似乎,也都轮不到陈诉。   不过她直觉,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几日过后,两张请帖送到了公主府上。   自然是一张静亭,一张符央。她一听说是陈府送来的帖子,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拆开来看。   措辞都是台面话,大意就是陈诉的老爹要做寿,邀请京城的达官显贵们参加。给符央的那张,内容也是相同的。   静亭合上请帖。考虑到她和陈诉的交情……就是没有交情。但是都是在京一个划区附近住着的,这个寿,拜或不拜,二者皆可。符央的情况也一样。   但是陈寿这个老爹的生日过的实在很是时候。灵芝的事情刚刚出来——静亭不信陈诉不知道。这两张请帖,送得就有些微妙了。   “公主要不要去?”符央将请帖也轻轻放下,这样问道。静亭思索片刻:“我想去。”   符央怔了怔,她则又想了一会儿,确定地点点头:“嗯,我去。你呢?”   他眉头皱起来。   没有等他说话,静亭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那你就别去了。”   她想去,是因为她相信陈诉全家上下的胆子加起来,也不敢把一国公主怎么样。加之最近南方河运总出事儿,敬宣也没时间死盯着抓她把柄。何况她也不觉得,以陈诉区区一个太常掌故,在朝堂上可以说上话的程度,能给她使什么绊子。   至于符央,他本就有点厌恶这样的场合。更何况主人是陈诉。   所以静亭也觉得,符大人是留在家里比较好。免得他到寿宴上,给人摆一张死人脸。   “公主少饮酒,早些回来。”绿衣站在马车前,递给她一件披风,其实这天气早就用不着了。   静亭笑笑接过来放进马车里。绿衣不跟着她去赴宴,所以站在马车前头絮絮叨叨了半天。那边左青已经等得不耐烦,“公主,再不启程就要晚了。”   绿衣这才瞪了左青一眼,慢慢退下去:“公主千万早些回来啊!”   马车缓缓地启程了,雨檐下的流苏随着颠簸轻轻摇晃。静亭放下车帘。   左青在她对面坐了一会儿,左手时不时地按在右边的袖管上。连静亭都忍不住连连瞥他,轻咳一声:“别太过了,叫人看出来。”   左青为难一笑:“不习惯啊。”他的袖管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是静亭的吩咐。虽说有点夸张,但是陈诉连灵芝那样的人都能弄来,此行的安全确实没什么保障。   她本想自己也带着防身武器,但是碍于女子衣衫的款式,不便藏匿,也就作罢了。带了左青,也是安全起见。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就连前面赶车的车夫都是她特地挑来,身手很不错。   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在车里聊了一会儿,很快陈府就到了。   门前是高悬的匾额,匾上的字隽秀苍劲。檐下挂着风灯,将门前都照得通透明亮。   陈诉和几个儿子都在门前——他的样貌与她想象中差不多。这时宾客众多,喝礼声、寒暄声、脚步声进进出出。热闹非常。静亭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陈诉似乎也没有想到,怔忪半晌,才笑盈盈地走过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快请!”   静亭将准备好的寿礼送了出去,然后就被热情地迎进了门。   里面已经有不少宾客。陈诉简单替她就进引见了几位,随后带她去见了老爷子——就是今天做寿的那位,虽然是壁花,静亭还是客气了几句。老爷子还没糊涂,一双眼睛也精明得很。静亭说他精神矍铄,倒不算恭维。   之后陈诉向较安静处的一席招了招手:“柳霜和梓霜过来见过公主。”   静亭这才知道陈诉有两个女儿。其中大的那个柳霜,和静亭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端庄文静,走起路了袅袅婷婷,一双秋水似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尤为温柔。   小的那个活泼些,眉眼弯弯,叫梓霜。还扎着垂髻,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陈诉介绍一番,解释道:“公主恕罪,内人染病不宜见人。叫柳霜和梓霜陪公主说说话。”   静亭应着,和柳霜梓霜入了一席。   和柳霜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陈诉的老爹,当年也是个官儿。而且也是太常掌故,陈诉其实,是接的老爹的班。   这一家父子二人,在官场上混了加起来少说有五十年。自然是几面逢源,虽然官职一般般,但是典型的资历老、官职小,今天老爷子拜寿来的人都快要把陈府挤爆棚。   开席之后没多久,宴席上的人就开始分流。一边以陈老爷子为首,都已经是辞官养老或是所谓“赋闲”(带薪无限期休假)的老臣。一边则是陈诉为首,朝堂上至今还活跃着的人物,话题很官方。   至于第三方……就是静亭这边,为数极少的几个女人。   静亭一开始还关注着陈诉的言行,但是渐渐地,发现此人着实很沉得住气,叫人丝毫看不出端倪来。就像是前几日才发生的灵芝的事,和他毫无关系。   宴至一半,她悄悄地叫了左青:“随我出去。”   陈府的格局很套路,所以相应的,大致哪一块地方是做什么用的,也基本上可以猜到。   两个人避开府中的下人——说来也不难,今天几乎这里每个人,都在为了前面的宴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   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陈府的书房。   灵芝说,每次陈诉一收到信,就会调查她的行踪。   这信是什么人寄的,又为什么要寄?或许,陈诉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另一个人的授意?   14 烟花之祸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信件这类东西,应该是存放在书房的。   书架一共是六面,东西排开。看起来长期有人打扫,书房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中间是一张书案,静亭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翻过了。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借着窗口的月光,她打量着四周的书架。   身为一个公主,她没有被这种类似做贼的行为所刺伤。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我不得不如此,便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蹲下,由下至上开始找起。   她的时间不多,随时可能有人过来。   而比较私人的东西,应该是放的相对隐蔽的。   书架最下面的一层都是些古卷,装在竹制的圆筒中。静亭粗略地拨了一下,都沉甸甸的,堆在一起也一眼就望到后面的壁板了,不像是能藏东西的样子。   往上找。   上面就都是书了。一家两代文官,虽然都没出过京城半步,但是万卷书却是实实在在摆在这里的。   这个书架的位置是最靠里的,于是放的也是不会经常取用的书籍。几乎每一本都很厚,重量可观,给静亭的工作造成了极大障碍。   她拍了拍灰尘,慢慢地在那些书中抽出了相对轻的一本。   书架上就变得稀疏了些,她一本一本地将它们挪动,借着月色仔细看后面有没有藏东西。   “咦,怎么有人?”   正忙着,外面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静亭的手顿了顿,她明明已经叫左青守住门口了。这个是……   慌忙要把手中拿的书放回去。可是还没抬起手,就听左青的声音响起来:“哥哥在这里等人,好姑娘,不要告诉别人。”   “唔,好吧。”   这个声音近了。静亭才听出是陈梓霜,略略松了一口气。   梓霜还小,所以左青才没想着要拦她。   定了定神,她还是决定继续下去。同时听着外面的动静,只要左青不让梓霜进来发现她在这里,就万事大吉。如有不对,随时开溜。   “哥哥,你是在等公主姐姐么?”   “嗯。梓霜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知道么?”   “知道啦。公主姐姐去了哪里呢?”   左青迟疑了一下:“……她丢了东西,去找了。乖,不要学她。”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稍微带了一点温柔。静亭曾经听他说起过一次——在他家道中落之前,有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但是亲人离散后,不知送去了谁家养。   所以左青对孩子有些格外的偏爱。   静亭收回了思绪,专注于眼下的事情。   很快,这一面书架都让她找遍了。但是迟迟没有信件的影子。   静亭扶着腰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去找下一面。   但是这一活动,却活动出了问题。   她给忘了,陈诉家这书架设计得是颇有特色的。上面留了一层宽宽的檐,不知道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遮灰用的。她这么抬手一碰,正好碰在那条檐上。力气狠了,书架都跟着晃了晃。   她怕直接归位会在地上砸出动静,忙伸手扶住了倾斜的书架。   好在斜得不厉害,所以原本垒着的书没有滑出来。她长吁一口气,正打算慢慢地扶着书架归位。却看见最下面的一层——就是放置竹筒旧卷的地方。有一只暗灰色的竹筒,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向外滑。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   书架斜了的时候,之所以上面的书没有噼里啪啦掉一地,是因为它们本身都很沉。   这个竹筒会滑出来,那只能说明它轻。至少比其他的竹筒要轻。   她目光闪了闪,稳稳地将书架归位。那竹筒已经滑出了半截,她蹲下身,将它抽了出来。   果然很轻。   拿在手中晃了晃,确认里面不会有活物之类的东西爬出来之后。她用手绢垫着,慢慢地打开了盖子。   她自然是不敢点灯的,借着窗口微弱的月光看了看,似乎里面是空的。难道是陈诉把书卷拿走去看了,竹筒留在这儿?   有些失望,拿着竹筒甩了甩,翻过去倒过来。   停!还没到倒过来——   她将竹筒翻过去的时候,里面立刻就掉出个东西来。她忙拿手绢接住了,才没有掉地上。   是一块玉。   白色的,不是像一般的玉佩一眼雕成长圆形,而是方方正正的。做工很精细,温润如脂。   玉上面有细细的花纹,映着月色莹莹发亮。静亭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对着窗口举起来一点。   可是还没等她仔细端详,外面却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左青的一声轻咳。   有人来了!   她迅速将玉放回竹筒中,盖好盖子归位。跑出书房将门关上,左青还站在门前,梓霜已经走了。他打量了静亭一下,确认没发生什么意外之后,扯着她的袖子向外走。同时低声道:“公主发现了什么?”   静亭摇摇头。   两人出了书房的院子。刻意放缓了脚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果然有人来了,对面,很快就有陈府的丫鬟跑了过来:“公主原来在这里。大人请您到廊下去呢,要放烟花了。”   “烟花?”这个东西,市价颇贵。即使只是一年一度地拿来贺寿,也算是奢侈了。看烟花,那几乎也类似于贵族阶层的享受。   丫鬟点头:“嗯!大家都去了,公主快过去吧,这边走!”   静亭和左青到了廊下。   宾客门三五一团,都在廊中站着。今夜月明风清,在室外谈笑风生,也让人觉得格外舒适。   角落的地方还站了一群下人,也是来看烟花的。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和主子们站在一起罢了。   “看,开始了!”   只见陈府的一个小厮拿了火种,点燃了地上的烟花。少顷,一道亮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原本升上去的时候是金色,在空中打开的瞬间,却变成了艳丽的红色,如花绽放。   左青喃喃道:“好漂亮……”   静亭瞧他伸着脖子看得费劲,领了他向前面走去。   他们是后到的,想要挤到前面去别人自然是不高兴。被撞了一下正要理论,但转脸看见是公主驾到,也就乖乖闭上嘴了。   公主的淫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两个人一直到了最前面,视野清清楚楚。很快十几只烟花放过,每一只都艳红如火,祥瑞喜庆。   陈老爷子面上带着笑容,显然也是很高兴。   烟花燃尽,下人去扫开地上的碎屑。很快又有一个小厮上来,摆上新的烟花点燃。   这下倒是叫静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陈府为了给老爷子做寿,可是下了血本啊。这么多烟花,得多少银子?   新的烟花升上空中。   这一次,却是幽蓝的火光。忽明忽暗,在空中绽开后变成了紫色。妖艳夺目,像是罂粟的花瓣。   紫色的烟花。   静亭生长于宫廷,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则美矣,却有点诡异。正想着,第二道光芒升起。可是这次那蓝光一闪即在空中熄灭了,速度极快,紧随而来的,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   地上的烟花像是一瞬间被同时引燃,猛地爆炸开来!   静亭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她站的这个位置居然是正对着地上的烟花的。这下火光突起,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想要闪避却不知哪里才安全,就在这时,左青飞快地抓住她的肩头,猛地向后摔去!   两人狼狈地倒在地上。火热的气流带着爆炸声,恰好从身体上方飞过。   “公主没事么?”爆炸这事,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危险一过去,左青立刻爬起来,慌张道:“公主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请大夫?”   众人还在惊魂当中,在场的都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又有几个是见过这样阵势的。若非左青早年吃了些苦,又会功夫,那么她方才就……   不多时陈府的人也都回过神来,忙传了府上的大夫——可惜只有一位。陈诉和他爹都没事,叫下人快去府外请大夫,并安置各位大人。而那唯一的一位大夫,首先就派给了静亭。   “公主感觉如何?可有受伤?”   静亭摇摇头。她和左青躲得都很及时,刚才站在她周围的几个人,都被掠得衣角发丝焦糊了,极为狼狈,“本宫没事,先去看看他们吧。”   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可是左脚刚一沾地,脚踝上就传来一阵刺痛。她拧着眉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裙角也被烧掉一块,现在不方便撩起来,不知里面是烧伤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崩到了。歪斜了一下,左青如临大敌,忙扶住她:“公主!公主啊!”   静亭瞪了他一眼,怎么叫得像她要死了一样。   左青委屈地噤声。   陈府的人被她的受伤都吓得不轻,火速安排了客房让她休息,又让大夫来看。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脚踝被溅起的火星崩到,烫了一下,有些肿而已。   但是陈诉还是吓得脸色煞白,请她留在府上留一夜养伤。   静亭也知道他是怕她回去之后玩出些猫腻来,第二天传出什么公主在陈府受重伤的消息,那就够陈府上下喝一壶的了。   静亭不好太强人所难,再加之受不住左青的一通叫唤,答应在陈府留一晚。   15 地利   “……昨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料到,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多亏躲避及时,她才没重伤……”   “难道烟花,不是陈府放的?”   “是!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和陈府无关,我发誓!我……”   清晨的光透过门扇。   谁在外面吵?   静亭从睡梦中醒来,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这里是陈府的客房,天才微微亮。屏风的外面,有人影在晃动。   一个高挑的男子身影,侧影很优美。他抬了抬手,低声道:“公主还在休息,你先去吧。”   湛如?   她没听错么,他怎么会来这里?   但是很快,那边的一声软绵绵的嗓音搅翻了她的美梦:“如哥哥……”   她瞬间睡意全消。如哥哥?我还如夫人呢。   听语气这姑娘似乎是陈府的人,而听嗓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熟悉。她在脑海中将昨晚见过的人想了一遍。   那边,湛如只是沉默,没有应声。   “你真的讨厌我了?我、我……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公主了?!她有哪里好,昨天晚上还和那个侍卫拉拉扯扯的!湛如哥哥,你别在公主府了,你在那里过得一点也不好!”   静亭听得呆了一呆。片刻,听到湛如淡淡道:“柳霜,你先回去。”   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静亭没有听清,但是语气颇为委屈。之后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静亭有些呆滞地坐在床上——没错,她这才想起那个熟悉的女声是谁。   陈柳霜!   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湛如和陈柳霜……他和陈柳霜……和陈柳霜……陈柳霜……   “公主醒了?”湛如绕过屏风走进屋,走到床边上坐下,“左青昨天半夜让人给府上带了信,说你受伤了。但是城中有宵禁,今天早上才来得及赶过来。”   “麻烦你了。”从昨晚消息送回公主府到宵禁解除,中间应该没有几个时辰,想必他一夜都没有怎么睡。湛如摇了摇头,问她:“你伤还疼么?”   静亭活动了一下脚腕,随后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没事了。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静亭喝了口水,将自己从离席之后道烟花爆炸,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你觉得,这件事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烟花价格高昂,又是送入达官显贵或是皇家之物,制作精细,审查严格。基本上可以排除意外爆炸的可能。   所以,她先将其假设为人为事故,那么则有些复杂。   首先陈府应该不是此事的主导,因为在自家的地盘上发生如此危险的事,又有各路得罪不起的人齐聚一堂,陈诉就是有天大的胆子和八辈子的好处,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可是除了陈府的人,谁能不声不响地顺利将烟花换掉?   ——就算退一步讲,有人掩过众人耳目,将有问题的烟花混入了陈府。但是然后呢?如果是谋害静亭,对方又无法确知静亭会站在哪里。如果不是左青想到前面去,她就不会站在正对着烟花的位置上。   难道对方根本就不在乎炸伤的是谁,而是仅仅想在陈府制造一场混乱么?   静亭有些踌躇了,似乎这样想下来……最后真的只能归结为意外事故。   湛如却突然道:“公主方才是说,第一批燃放的烟花是没有问题的?”   她点头。之前那十几只红色的烟花,都是合格品。而问题出在后来,就是第二批换上的紫色烟花……慢着!前后间隙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来了,一个下人拿着新的烟花放到地上!之前她站的位置似乎不是特别正,而那个下人摆第二批烟花的时候,才是当当正正地放在了她面前!   当时猛烈爆炸的情景在脑中回放——如果没有左青,她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只怕要被是炸残或者毁容。再不幸一点,或许命都会丢掉。   一阵寒意窜上心头,她猛地抓紧了手中的被单。   拼命地回想那个下人的样子。个头不高,面容也无甚出奇之处,年纪二十岁上下……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别说是陈府有的是,就是她公主府,也能抓出一把。   何况,那或许根本不是陈府的人,犯案之后就逃之夭夭了。   “公主想到了什么?”   直到湛如出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此时天色渐亮,熹微的晨光从屏风后透过来。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漂亮的轮廓。那弧度十分柔和,他笑了笑,又倒了一杯水给静亭。   她握着水杯,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必须镇静。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在这里。   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她理清思绪——在刚刚知道有人要害她的时候,她直接想到的只有快速离开陈府。但是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能想出用烟花炸人这种高明的法子,肯定费了不少心力。一击过后,应该会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动手。所以说,她现在反倒是安全的。   回到自己府上,可以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留在陈府,陈诉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她。   而唯有留在陈府,还有将此事查清的可能。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望着湛如:“如果我给你时间,你有没有把握,查到主使?”   湛如先是一怔,旋即一笑:“可以一试。那就劳烦公主,伤得严重些吧。”   “好。”   她想偶尔她也是应该冒一点险的。   早饭过后,大夫再次来过问她的伤势。   “比昨天要疼,好像不能动了。”她丝毫不心虚地说。   大夫说了声冒犯,在她脚腕上轻轻按了按,她立刻尖声喊疼。大夫有点被吓着了,不敢再碰她,离开了。   之后,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陈诉的慰问小团队如期而至。静亭把被子一裹,作柔弱状,请他们进来。   陈诉领着几个家人进来,嘘寒问暖一番,还送来了一些东西。静亭心知骗骗大夫可以,要骗陈诉大抵是不能。这时候陈诉应该对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心知肚明,但是碍于她是公主,没有办法揭穿罢了。   她心想反正你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于是捧心,娇柔道:“本宫知道发生意外,不是大人的错。如今在府上养伤,反倒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真真是叫本宫,心里过意不去呢。”   陈诉被她这个腔调恶心得脸色一僵,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真不愧是浪里乘船过来的。   跟在后面的柳霜露出恶嫌的神色,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陈诉有些尴尬,“公主殿下如不嫌弃,就请在敝府上养伤……添麻烦之类的话,真是折煞下官了!”   “既然大人一片好意,本宫却之不恭。”   陈诉本来低着头,听到这句话之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猛地抬起来。然后他又意识到失礼,重新低下头。晌才惴惴地说道:“殿下……那就请在府上休息吧。”   他显然是摸不清静亭想干什么。   自此,静亭就赖在陈府上,不走了。   陈诉父子两辈子没做过大官,府里更是没住过皇亲国戚。静亭的到来颇让陈府上下有些人心惶惶,她对此略有耳闻,但是充耳不闻。事实证明,人的不要脸程度是可随时势增长的。   占了陈府的地利,她就开始打发湛如迅速去查烟花的问题。   不知他是怎样查的。虽然他们在陈府都是客,没有人会限制他们的行动范围。但是能走动的,也不过是面上的那些地方。要真的去彻查某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湛如却像是不着急,每日不过是出去闲转转。或者推着轮椅陪静亭出去,或是借两册陈府的书来看,偶尔,陈柳霜会来找他出去,他通常也不拒绝。   静亭本着别人私事不过问的原则,一直尽量对湛如和陈柳霜之间的异样视而不见。但是几次莫名被陈柳霜挤兑之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彼时听她提这个,湛如也只是稍稍停了手中的事情。片刻,才笑道:“算是旧识吧。”   他笑意从容,亦不遮掩作态。静亭皱了皱眉:“……你不喜欢她么?”   他却笑着反问回来:“公主希望我喜欢她么?”   “当然不。”   他眉角轻轻一弯:“那我就不喜欢。”   静亭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他似的,怔了一怔,轻声说道:“……你要是真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陈柳霜倒是很喜欢他。他并不可能一辈子都做男宠的。   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陈柳霜害她的。   但是转念一想,陈柳霜应该是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何况陈柳霜做什么,也不过是希望湛如喜欢她而已。贸然害他的主子,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   这几天在陈府中走动,也不时会与陈柳霜偶遇。她也只是对静亭冷嘲热讽几句而已,并没有心虚的样子。   ……不过说起来,在陈府中过了几天,静亭还发现了一件事——就是陈诉的夫人——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始终不曾出现过。但是路过她住的地方,还每天都见丫鬟端饮食进去,只是人却从不出门。   陈府真是不乏奇女子。   静亭也留意了周围的下人,试图找出那个换烟花下手害她的小厮。可惜一直没有见那个人再出现过,看来真的是已经逃了。   16 月迷津渡   这天下午,静亭躺在床上,手边上放着一盘子荔枝。   剥一个,吃一个,歇一会儿。   几声轻轻的叩门传来,她也不动,直接叫进来。门被缓缓地推开,一个陈府的丫鬟小步走进来:“大人叫给送的新茶。”   她指指桌子:“放那儿吧。”   陈诉最近都快给她弄得憋屈死了。想赶人又不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还得将她高高供起来。敬宣赐了什么好东西,都得先给她这儿送一份。   丫鬟放下茶,又看见静亭手边的荔枝:“……奴婢替公主来吧。”   “不用,你下去吧。和你家大人说一声多谢。”   “是。”   丫鬟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这时门却突然开了,湛如走了进来,见到有丫鬟再立刻皱了皱眉。退回到门口行礼:“公主。”   他平时不请自入以下犯上的时候多了,静亭倒不觉得有什么。那丫鬟却被他吓了一跳,匆匆退出去了。   湛如淡淡瞥了那丫鬟的背影一眼,转身将门关上。走到静亭面前,低声道:“公主,鸾倾派开始行动了。”   她以为他出去是查烟花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带回这样一个消息。当即脸色一变,掀开被子跳下床:“他们想做什么?符央有没有……”   湛如忙示意她小点声:“符央没事,消息正是他传过来的。”   他本是要去查烟花的事情,但是今天才出门不久,就遇到了公主府秘密派来的人。这才知道短短几日之内,朝堂上已经波涛暗涌。   鸾倾派开始极力打击徐州派余党——不知起因是什么,安静了几年的鸾倾派官员重新披挂上阵。或许与南方水利之乱有关,或许与前一阵弹劾符央的奏表有关,又或者和静亭受伤留在陈府有关……   一出手,就是十□着笔杆子开骂。其中不少又是矛头直指符央。   这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尚不知会如何。   静亭沉吟片刻:“我们……明日回府。”陈府这里的事和符央要面临的局势,权衡之下,她还是选了后者。   “公主不听听符央是怎么做的?”   “嗯?”   “他在两天之内联系了一批人,发动了所有徐州派剩余在京势力,并且买通了几名言官。”   买通言官,就是骂回去了。   “陛下怎么说这事?”   “圣上尚未表态。”   静亭愣了一下,没有表态,就是说两边现在旗鼓相当,至少在敬宣眼里,是旗鼓相当。以徐州派的现状,那点儿散碎实力还够不上鸾倾派的零头。符央这个四两拨的千斤相当不错,居然能把局面稳住。   湛如道:“不止如此,兰台有位王御史,原是符央的同乡,又是同年入京。昨日王御史已经上奏向圣上请愿,去沂泯地方监察水利疏通。圣上已经准了,过几日就要动身。”   这是先发制人,在敬宣面前立稳脚跟。任对方如何树大根深,先保证自己迎风不倒。   当然,这其中也有少量处理不完美的地方,比如若是王御史如果没能顺利治水接下来的退路,再如挑动言官打嘴仗并非长久之计等等……但是处在符央当时那个背腹受敌的位置上,临危不乱就已经很不错,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符央缺的从不是头脑,而只是手段。   “公主还要回去么?”   “不了。”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还是先去把这边的事查清。”   “是。”   “如果符央那边又有了消息,随时来告诉我。”   “好。”   静亭挥挥手示意他去吧,湛如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公主,陈府最近不安全,或许有外面的人混进来。你当心些,尽量不要出门。”   “知道了。”左青还在门外站着呢,他就如此质疑她的安全问题,这不是打左青的脸么。   可没想到,这个不安全,真的很不安全。   静亭是第二天才听到消息,陈府上,死了一个人。   是来送饭的丫鬟告诉她的,她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八卦,忙问具体的情况。但是对方也说不清,只知道死的同是个丫鬟,昨夜里毙命,今晨才被人发现。   至于死因为何,死在哪里,就无从知晓了。   静亭听了心直乱跳,赶紧叫左青进来,叫他把周围盯紧了。   左青按了按袖管里的匕首,“属下明白。”他虽然很郑重,但是脸色并不是很好。近来他几乎是日夜守着静亭的安全,直到前两天湛如也搬到外间来住,左青才答应夜里睡上一小会儿。但是一有动静,还是会很快醒过来。   静亭心想,如果湛如几天之内再查不出来,他们还是离开陈府吧。待在这里真是一件费神的事情。   左青走出门的时候,轻声嘀咕道:“今天给公主送东西的怎么换人了?前两天那个丫头呢……”   半夜的时候窗外起了风。   静亭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微冷的风灌进屋里。还能听到窗扇“吱嘎、吱嘎”的声响,她迷迷糊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想着窗户被吹开了,迷迷糊糊地在起来关窗与否只见摇摆。   随后窗口的动静又大了些,她只好睁开眼睛。   周围很暗,她还未看清屋内的景物,却感觉到眼前有模糊的一道白影。而且,有什么东西——细细的,像是女子的发丝,又轻又柔地触到了她的脸。   她猛地一个激灵。   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定睛一看,只见床头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这张脸似乎是僵硬的,眼睛更是恐怖,像两个流血的窟窿,正和她的视线齐平!   静亭只觉得一瞬间全身的血都被冻住了,指尖直发麻。她不动,对方也像是木然了一般,用那双无神的眼睛对着她。过了片刻,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   “你杀了我,公主,你杀了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静亭忙揽被起身:“你……你找错人了!杀你的人从这个窗户出去右转!”天知道出去右转是什么地方,这诡异的急智。   对方像是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似的,尖细的指甲戳到了她的脸。   静亭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左青在外间被吵醒,随后是几声桌椅挪动的声响。那女鬼的动作停了停,转身欲离去。静亭这时候才有些回过神来:“左青你快给本宫进来!”那女鬼一听,逃得更是飞快,一晃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静亭跳下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影从窗口消失。   左青已经端了火烛进来:“公主?”   屋里被照亮,静亭这才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心后知后觉地跳得飞快。   “公主怎么了?”静亭便将他拉到窗前,指着外面正要解释。但是还没说话,她却看见那个“女鬼”在月光下奔跑,速度并没有她想象的快,而且,撕破的下摆拖得她脚步有些狼狈。   左青道:“公主,那是谁啊?”   静亭哑口无言,自己果然很没有急中生智的天分,否则早就该看出是有人故意吓唬自己。踌躇了一下,她对左青说道:“我们跟着她出去看看。”   “好。”两人向外走去。   临出门前她瞥了一眼空空的外间:“湛如呢?”   “他说困了,回房去睡。”   静亭点点头,两人出了门。   外面果然风好大,吹得陈府屋檐下的灯盏都随风瑟瑟地摇晃。走出没多远,左青手中的蜡烛就被吹灭了。用火折子点起来,很快又被吹灭。   今夜云浓,月光时不时被遮住。陈府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中。   追了一阵,那个白影突然扑进了树丛里,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两人沿着小路慢慢察看,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屋后突然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   左青扔下手中的半截蜡烛,迅速将袖中的匕首抽出来。静亭按住他:“先等等。”   等那人跑近了,才发现是个孩子。一见到他们,哇地一声哭着扑过来:“公主姐姐!哥哥!我好害怕!”   是陈梓霜。   两人都颇为诧异。梓霜哭道:“我半夜去茅厕,看见有个人站在院门前。打开门发现是鬼!是女鬼啊,她还说要我拿命来,我好害怕……姐姐!”那静亭的衣服擦眼泪。   静亭抽了抽衣角,没抽出来,也就算了:“那不是鬼,是人。不怕了。”   “不呜……有鬼……”   静亭只好弯腰把她抱起来:“真的没有鬼,已经没事了。”找不到扮鬼的人,她打算先把梓霜送回去。   却没想梓霜突然瞪大眼睛向她背后一指:“啊!在那里!”   静亭一惊,忙转过身。只见白影自眼前一闪而过。   “梓霜乖,快回房去。”说完拉着左青就要去追,梓霜哭得更大声:“不要!姐姐不要扔下我,我好害怕!”静亭无奈,只得带上她。   将梓霜往左青怀里一塞。梓霜倒是没再叫,呜咽几声,抱住了左青的脖子。   三个人向着白影消失得方向追上去。   这次追了不多时,到了陈府的花园中。   花木繁茂,视野一下子变得很窄。只见那白影神出鬼没,将他们在花园里饶了许久,才拔腿向着花园伸出的一片桃花林中跑去。   犹豫了一下,静亭还是决定:“追!”   他们进入了桃花林。   此时桃花已开尽,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人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声响。   追到这里之后,那个鬼影却突然消失了。   左青把梓霜放在地上,三个人四下察看,但是都不敢离得太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阴翳不见尽头,桃林的深处,显得阴森森的。   静亭打了个寒战:“不追了,先出去吧。”   梓霜在她身后攥紧她的衣角,哭腔道:“姐姐……”   静亭以为她害怕,转过身去抱她。   却见梓霜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狠绝,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抽,抽出一支锋利的簪子来,直指着静亭咽喉刺去!   静亭“啊”地一声,要躲开却已来不及了。她几乎感觉到簪子的尖头冰凉地抵在她脖颈上!   “公主小心!”   左青飞快地冲过来,抽出袖中暗藏的匕首,挑开梓霜的簪子。   17 应有局外人   梓霜毕竟是孩子,力气不如左青。簪子从静亭的脖颈上滑了一下,歪斜地扎入静亭肩头。   即便如此,静亭也是痛哼一声。但转眼见左青举起匕首,要对着梓霜刺下去,她忙喝止道:“别杀她!”   左青匕首一转,用手柄在梓霜颈后敲了一记,小小的身体立刻倒在地上。   他微拧着眉抬眼看向静亭——他是喜欢这孩子没错,但是在她威胁到公主性命的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留着她。静亭一时也不便多解释:“我自有考量,回去再说。”   不论如何,陈梓霜都是陈府的小姐。   当日为了有备无患,让左青带了匕首,却没想到真的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危急时刻,就是这柄匕首救了她一命,真是万分庆幸。   今晚的事情十分蹊跷,静亭也还没有想明白。但是现在,是绝不应该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示意左青抱起陈梓霜:“我们走。”   左青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忽听树林外面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   两人脸色皆是一变。   “快,有飞贼藏在府里!”“逃到哪里去了?”“这边!我看见有人了!”   声音渐渐靠近了桃林,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少说也有十几人。   左青咬牙低语:“公主,怎么办……”   怎么办?   静亭打量着四周,桃树是观赏用的,树干纤细,根本藏不住人。   难道又要装偷情么?扫一眼地上的梓霜,不行啊,谁花前月下的时候会带着个孩子?   火光映亮了桃林的外沿。   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飞贼逃进花园里了,谁捉住了赏银百两!包围这里,给我去追!”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声音,是陈柳霜!   陈柳霜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陈家这两姐妹,看起来都不简单啊。   静亭现在才明白自己失算在何处,她就不应该追出来。别人挖好一个坑等着她跳,她怎么就这么听话地跳了呢?此时,她和左青四面楚歌。很快这里就会被陈府的家丁包围。   她拉着左青的袖子,两人退到了桃林深处,打算躲一刻算一刻。   手持火把的陈府家丁走进了桃林。   四面八方都射来火苗的光亮。   静亭额上冒出一层汗,缓缓拉着左青蹲下。   就在这时,树林外突然响起了一道冷清而优容的声音:   “柳霜,你在这里做什么。”   静亭难以置信地抬头向外张望。   只听陈柳霜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有些踌躇、又有些羞涩地说道:“如哥哥,你怎么来了……”   湛如轻轻一笑:“我出来走走。倒是你,这么晚了在这里。”   那边没声音了。   静亭可以想象,陈柳霜现在是如何娇羞地低着头,臣服在湛如那妖孽的笑容之下。   左青急着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她不是走神的时候。静亭却笑着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林外。她相信湛如有解围的办法。至于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么……一会儿再研究。   只听湛如放柔的声音:“夜里凉,柳霜,回去吧。”   “不行,如哥哥,你先走吧。这里是我陈府的家务事,你……”   “家务事,那就应该由陈大人来处理。”   他的语气很淡,但是陈柳霜听到这句话,却立刻就涨红了脸。他威胁她——他竟然以将今晚的事告诉陈诉来威胁她!一瞬间,她气得哑口无言,又委屈地想哭。   半晌,她挫败而愤怒地说道:“不找了,都给我回来。”   家丁纷纷从林中退了出去。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但是这一次,是危险撤离的信号。静亭长出了一口气,只听外面湛如又说了几句什么,陈柳霜气急败坏丢下一句“你就这么向着她!”便带人走了。   等脚步声都去得远了,静亭才吩咐左青从另一个方向带梓霜出去,把她放在之前他们遇到她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   左青应一声去了,静亭则独自从来时的方向走出桃林。外面的家丁早已走远,只有湛如一个人正转身欲走,静亭小跑着追上他。他回过头,露出惊讶的神色:“公主?”   再装。她就不信他不知道。   笑了两声,她对他说道:“深更半夜,公子何以出现在此呢?”   “公主殿下不也是么。”他也弯起眼角微微一笑,“不如由在下送殿下回去?”   静亭笑道:“有劳。”   两人回到了住的地方。   左青还没有回来。案上空空的,静亭去里屋重新拿了蜡烛来点燃。将她从半夜惊醒开始的事情给湛如说了一遍,他听后沉吟了一下,突然一哂道:“他们的家务事,我也不知啊。”   静亭才不信。他在那么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了桃林外面,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陈柳霜怕你把这件事告诉陈诉的?”   “猜的。”他说道,“陈诉只盼你早点‘病愈’,没必要吓你。会做这种不顾大局的事情的,只有陈柳霜。”   静亭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但是随后,她就被他话中的一个词吸引住,“不顾大局”?   “莫非烟花……”   湛如忙做了个手势叫她小声点。   “真的是?!”她被这个结论有点吓住了,“你知道了,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但是说完她马上就想起,她今天很早就睡下了,他回来之后再有什么急事,总不好把她弄醒。“你怎么查的,没有错么?”   “我找到了一个知情的丫鬟,绝对没错。”   “陈府乱七八糟的丫鬟总是特别多……”静亭喃喃说道,与此同时,心里一阵不舒服——陈柳霜叫人放了烟花,陈柳霜把她困在桃林里……她本以为能查到什么有意义、对以后有帮助的东西,但没想到居然结果是这样。   她低估了这个女人妒忌的力量。   想到这里,虽然知道不是湛如的错,她还是瞪了他一眼。   湛如一怔,随后立刻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轻笑出声。就在这时,门被敲了敲,左青走进来:“公主,人已经送回去了。”   静亭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我们回府。”   陈诉听说静亭要走的消息,激动得就差老泪纵横。   殷勤地特别安排了陈府的马车,送静亭回去。自己则是一直送至府门前,看着静亭走路时动作流畅,不由得擦了一把汗:“公主的伤痊愈了,真是大幸!”   静亭只是忍笑。   马车是八人容量,他们只有三个人,十分宽敞。上车之前,静亭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陈柳霜,她双眼死死盯着静亭,极力掩饰着不甘的神情。   静亭的动作顿了顿,转身向着陈柳霜走过去。   “连亲妹妹都敢使唤。若是昨晚我真的一个失手,梓霜,可就没有命了。”她凑近陈柳霜的耳边,轻声这样说。   陈柳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静亭仅仅是试探,可是陈柳霜的反应已经出卖了她。让梓霜去行刺的,就是陈柳霜无疑。   静亭冷笑一声:“陈小姐好自为之。”陈柳霜咬咬牙:“你害死银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静亭微微一怔。银杏?死去的那个丫鬟么?   陈柳霜吓她,是认为她杀了银杏?   “胡说。”静亭不想再和她纠缠,转身就要走。陈柳霜却在她身后喊道:“谁胡说谁清楚!银杏被派去伺候你几日就死了!还说不是你害的?”   陈诉这才听清她们说话的内容,吓了一跳:“柳霜!不得无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去看静亭。   静亭不答话,直接上了马车:“启程回府。”   公主府这些日子都是由符央在打点,井井有条。但是符央也忙得很,朝中事务缠身,静亭三人回府,叫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府里倒是没有什么事情,符央把这几天的出入账交给静亭——按惯例,管账的是她和湛如。湛如算账较常人都快许多,十几天的出入,他很快就兑完了:“没有问题。”   符央又提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的变化。事情很多,他从简叙述。   王御史——就是那位去南方治水的、符央的同乡,才去了这么短时间,已经有了工作业绩。敬宣听说了此事非常高兴,还特地在早朝上嘉奖了一番。   这样一来,就算是敬宣的表态了。徐州派小胜鸾倾派。   静亭道:“你那位王同乡,要被提拔了吧?”符央为人颇严肃,此时也含笑点点头:“那也是回来之后的事了。”静亭道:“刚才我看见府门前有几辆马车呢,最近来拜会的人,不少吧?”   “是比以往多些。”   湛如坐在一旁喝了半天的茶,此时突然抬头说道:“只会来一次的人,大人不见也罢。”   符央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湛如说的是个事实,最近来公主府找他的人,大多都是点头之交,或是连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人。这些人来拜见,通常都不会再来第二回。   他们并不都是投靠,还有更多的是试探。两派在打了许多天的嘴仗之后,相当默契地突然静了下来。这短暂的和平是一些墙头草的时代,让那些还处在中立的人闻风而动。   所以符央的任务远没有结束。他现在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徐州派的核心,但是举目四望,颇有点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被人不断试探的过程中。而是必须在这短暂的安静中,拉拢尽量多的人。   符央脑子并不慢,这样几个转念,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起身匆匆向外走去,在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又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对湛如一抱拳:“多谢。”   拉拢人心,此事说起来并不是太容易。尤其是对现在的符央而言。   于是,静亭在一个短期之内,给符央增加了多项在公主府中的权利。包括可以动用府库财产、调用家丁、收留门客。她甚至给了他一面公主府的令牌,提供他在京中办事方便。   徐州派要重现立起来,这样的难度不亚于死灰复燃。不过现在只有一点比较好——鸾倾派因为摸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牌,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静亭有一种预感。如果党争开始,且不提过程如何艰难。符央,都会通过这条路走上朝堂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山雨欲来风满楼。   虽然信心是必要的,但静亭也做好了中枪的准备。毕竟两边实力差距太大,真有一个旦夕祸福,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没想到,不出十日,皇宫里就有一道手谕送过来。   18 绢帛乱   手谕是叫静亭去参加春会的,虚惊一场。   说起春会——静亭前些日子只顾着装病,都忘了还有这个麻烦事。连忙找绿衣过来问她的绣品做的如何了。   绿衣拿了两张绢帕、两个香包出来。静亭细细观摩了一番,这几样东西都做得精细玲珑,针脚密凿,十分拿得出手。   她想了想,挑了其中花色最少的一条绢帕。上面只绣了几株兰花,配色浅淡。她不是后妃,不以争宠为目的,拿这样不惹眼的东西去最好。   春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静亭这次进宫,谁也没带。来领路的宫人,见到她的时候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她只身前来,还是两手空空。   等到了太后宫里,才知道都不是。是她来得太早了。   门前的宫人问她要不要通传,她想了想:“不必了,我随便走走。”   “殿下是否要人陪着?”   “不用。”   挥退了要跟上来的人,她独自在皇宫内苑溜达。   自敬宣即位之后,后宫较先皇在时要冷清许多。说来不应该——他还年轻着,现在又一个子嗣都没有。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对选秀纳妃并不热衷,后宫就数的过来的那么几个妃子,也是被他冷落到挠墙再到懒得挠墙。   静亭一路胡思乱想着,穿过一座小亭子。   ——等等,那是什么?   距离亭子不远,是一座假山。一个灰蓝色的人影三两步跑到假山后面,神色匆忙,看装束,是个太监。   假山的另一边露出一片衣角来,看起来是有个人等在那里。   仔细看看,那片衣角,也是太监的服饰。   这叫什么?男人是伪的,断袖是真的?   静亭疑惑地躲在亭柱后面,向假山那边看。那两个太监显然是没有发现有人窥伺,一个先责备了另一个来得晚了,然后道:“本叫你在他入宫路上截住他的,谁想你这样慢。现在人已见到圣上,再动手已经迟了。”   “总管大人突然叫我去跑一趟腿,我也没有办法!既然人还没走,不如等他出宫的时候,再……”   “也只好如此……东西带了吗?”   “带了!只要他在我三尺内,绝无失手可能。”   静亭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里在策划的……似乎不是简单的事。   假如是后妃之间的争宠,相互陷害一下,她是懒得管的。   但是他们在说的那人,似乎是天子面前能说上话的人。会进入皇宫见敬宣的,一般会有谁呢?   她脑海中飞快地将官阶足够的人都过了一遍,数量庞大,但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那两个太监已经走出来。一个向另一个一施礼:“公公放心,楚贼今日逃不出皇城!只盼小人自我了断后,放了小人的父母和妹妹!”   静亭一惊,楚相?!   这两个人好大的胆子!居然谋划刺杀楚相!   她一时间脑子很乱,楚相活着,自然是会连同敬宣一起对她不利。但是若楚相死了,她就万事大吉了么?敬宣会不会怀疑她,又会不会找其他的人对付她?   何况……她想到这里,心中微微一震。楚相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若是他死了,不仅朝廷大乱,敬宣,也少了一个强大的助力。毕竟楚相的才能,并不只限于对付她的。   她不仅是她自己,她还是一国的公主,是父皇的女儿。   她不能看着楚相死。   这是她在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短短瞬间的事。那两个太监前脚刚离开,她就飞快地跑出了亭子,直奔谆宁殿。   不出意外的话,敬宣会在那里接见臣子。   路上遇到的宫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有人出声提醒:“殿下,春会在……”被她扒拉到一边。   气喘吁吁地跑向谆宁殿前的台阶,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宫殿的尖顶。这个地方就是一点不好,台阶特别多。她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急匆匆向上跑。一时没注意前面,跑到一半,有人拉住了她。   “公主,公主?”   她没有力气挣脱,只好停下来。抬眼看到面前男子清俊的脸,是楚江陵。   “你爹呢?你爹出来了么?!”她急得很,不知道该继续往上走还是折回去。楚江陵用力拉住她:“公主在说什么?家父此时照例在宗府理政,至申时才会离开。”   “那你怎么在这里?”   他轻轻皱起眉:“圣上方才宣臣下入宫觐见,商议来月夏收之事。”   静亭身子一僵,猛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两个太监所说的“楚贼”不是楚相,而是楚江陵!和敬宣见面的也不是楚相,就是他,是楚江陵!   她脸色一变:“你快离开这里,找人护送你,有人……”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话音还未落,只见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个太监从阶下闯过来,侍卫们竟都拦他不住。   一个太监竟然有如此高明的身手。   静亭提高声音:“抓住他!此人要刺杀楚大人!”   楚江陵转过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将她推到身后。   几个侍卫如梦初醒,扑上前拼命攻击那个太监。这样虽阻了他片刻,但是仍旧挡不住来势。数十极台阶,他居然三两下就跃了上来,手中短剑刺出,直指楚江陵心口!   楚江陵在对方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突然一脚踢在对方手腕上。那太监握剑的手晃了晃,这一剑已经落空了。他显然是也没料到楚江陵是会武功的,咬了牙加快攻势,其中竟有一剑已经刺入了楚江陵手臂!但底下的侍卫很快冲上来,群涌而上,将那太监围在了中间。   一个侍卫擒住了他的肩,其他几个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楚江陵这才捂着伤口退开:“先别杀他!”   他低着一边的肩膀,显然是痛到极点。静亭忙扶住他,想到之前那两个太监的对话,刚想叫他们点了他的穴,就见那太监已经飞快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嘴里,狠狠一咬!   侍卫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下,大人……他、他自尽了……”   楚江陵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是很快就被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折磨得眉头一皱。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   “圣上在谆宁殿后殿休息,你们……”他吸了一口气,以缓解疼痛:“你们谁要是以此事惊扰了陛下,就是死罪。这点,不用本官再说了吧?”   那几人立刻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不让他们把今日之事告诉敬宣。楚江陵在皇宫内受伤,本就是他们失职,自然没人愿意将这事捅到圣上面前。纷纷下跪:“大人请放心!”   楚江陵松了一口气,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静亭肩上。用尽力气才对她说出一个字:“走。”   语气中,已经提不起刚才训斥侍卫的气势。   静亭扶着他走下台阶。   楚江陵身上的伤需要尽快处理,静亭本想去方才那个亭子,比较安静。但是考虑到他一身是血,这么走过去简直就是在游行,于是作罢。   就近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楚大人,这儿简陋了点,劳烦您先坐地上了。”   楚江陵白着脸点点头,他现在着实已经没有力气去质疑简陋与否的问题。那柄短剑在他手臂上刺了个对穿,血一直止不住。   静亭扶着他缓缓坐下,袖口里露出一截的帕子已经被他的血染了一块。她干脆将它抽出来,拿着给他包扎。   “大人忍着些。”   “嗯。”   过了片刻。   “大人……再忍忍。”   楚江陵低头瞧了她一眼,终于叹了口气:“殿下,你到底会不会包扎?”   “我……”她心道我肯管你就已经很不错了。作为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兴趣爱好是要有多广泛,才能连包扎都擅长。   楚江陵将另一只手抬起来,提着绢帕的两角,简单打了一个结。   她略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楚江陵勉强对她一笑,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攒了些体力,开口说道:“练武的人,哪有不会包扎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楚江陵承认自己练过武。如果是以前,她会想“他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真是不妙恐怕有阴谋”,但是现在,也许是他突然变得有些奄奄一息了,她竟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   “殿下为什么会知道有人刺杀我?”   “我偷听到的。”她便将偶然听见那两个太监谋划的事情说了一说,“不过我没想到,那个太监这么厉害。”如果当时被刺杀的不是楚江陵,而是别的什么没有功夫傍身的人,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楚江陵嗯了一声,又问:“殿下原以为是我父?”   静亭点了点头,从她发现被刺杀对象搞错了,到那个刺客杀上来,当中根本没有间隙。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了救他,并没有多考虑。   现在想来,其实也并没有一定要救他的理由。   “你……可有什么仇家?”   楚江陵摇摇头:“在朝为官的,哪里知道谁是仇家。”   静亭闻言一怔,这句话说得颇有一点落寞的意思。还没深思,楚江陵又问她:“公主今日为什么会进宫?”   说到这个……   静亭这才想起春会的事情,再瞧瞧已经贡献出去的那条帕子。有些头疼。   和楚江陵说了此事,他想了一想,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东西来。是叠得四方的一块帕子,递到静亭面前:“家母的一点东西,有些旧了。但你拿去应该也能替一替。”   静亭将帕子打开,只见雪白的丝绢上绣着一枝绽放的墨梅。她有些迟疑,楚江陵却说不碍事。扶着一棵树摇摇晃晃起身:“公主再不走,只怕要晚了。江陵先回了,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静亭开玩笑道:“生死之交,何必客气。”楚江陵先是一愣,随后一笑:“那么他日再报还了。”   辞别楚江陵,静亭匆匆向着太后那里赶去。方才她在谆宁殿前着实英勇神武了一番,此时突然称病回府太不合理了。将那条绢帕往怀里一揣,走进了太后宫里。   19 春会   果然还是迟到了。   在一群嫔妃命妇的目光注视下进殿的感觉着实不太好,不过静亭也早就习惯了给人这样行注目礼。目不斜视,走到太后面前行礼,编了一个来晚的缘由,就自己找地方入座。   尽管在座都是有身份的女人,但是静亭还是感觉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鄙夷或探寻。   大家都安静地坐着,听太后慢悠悠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之后,就有人来收绣品了。   宫女捧着缠金丝的笸箩,站静亭面前。她有些心虚地拿出那方帕子,放在里面。   被那华美的容器一衬,更显得她拿出的东西忒苍白。楚江陵的这块,简直比她自己带来的那块还要素。不难想象他那心灵手巧的娘是怎样的奇女子。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有东西垫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殿内气氛还不错。几十只金笸箩呈了上去,太后一一拿了过目。遇到好的、精细的,就特地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一番,被夸奖的妃子命妇,便谦虚地推让几句。直到静亭的那块绢帕被拿起来。   太后瞧了一眼,似乎也被这一块白花花的玩意震得呆了一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随手放到一边,看下一个。   可,站在太后身边的几个女子中,却突然有一个轻呼了一声,将那帕子拿起来:“不知这是哪位姐妹做的?”   静亭没出声,反正也不是她做的……   没想到那女子不依不饶:“谁绣了这块帕子,难道还怕承认么?春会是圣上下令,太后打点的,这位姐妹拿了这样一块帕子送上来,莫不是成心驳圣上和太后的面子?”   殿里的女子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太后颦眉:“云嫔。”   原来这是云嫔。   静亭抬了一下头,她知道这个云嫔,听说敬宣对她相对还算宠爱。一年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但是后来被皇后暗中给落了。敬宣知道这事以后,还废过一个皇后。但是云嫔运气也不是很好,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怀过孩子了。   眼下,云嫔把事情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再无人承认恐怕是不行。静亭只得离座,“这块帕子是本宫做的。”   云嫔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原来是公主,那倒也不为过。”   这话已经是在挑衅了,连太后脸色都不太好看,正想呵斥云嫔两句。却见她突然将帕子举起来,对光一展:“原来这里还有字呢。”   静亭一怔,她没有仔细看过那帕子。还有字,有什么字?   见到云嫔嘴角的笑意,她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来不及阻止,云嫔已经开口念了出来:“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这个是苏轼的《红梅》)   静亭心中一凉!   脱口而出:“不是的!”云嫔却掩着口吃吃笑起来:“公主殿下说什么呢?难道臣妾念错了?”   静亭下意识去接那帕子。   云嫔也不躲,直接把帕子给她——正面是一副简单的梅花图,静亭双手有些颤抖地翻到反面。在右下角的地方,果然有细细绣上的一行小字。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这两句话的寓意是说:我无意于与你们之间的相交。迎合你们,只是为了不那么不合时宜罢了!   绢帕在手中被攥紧,揉成一团。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在皇宫这个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故作清高。   殿内的人都沉默了,女眷们低着头。太后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云嫔才冷笑出声:“公主殿下不是想说,这帕子不是您绣的吧!”   “是……本宫绣的。”拿别人的绣品交上去,是另一项罪名,类似于欺君。   “那么公主,还真是不将圣上和太后放在眼里了?”   “只是一句诗而已。”静亭深吸了一口气,“随便从卷上抄来的一句诗,绣在帕子上应个景。云嫔娘娘如此多虑,远胜他人。倒是本宫是妇人之见,粗鄙短浅了。”   云嫔怒指着她:“——你!”   她管静亭叫“你”,这是乱了品阶的叫法。太后见这个空子,立刻站出来和稀泥:“云嫔不得无礼,此事不必再提了。”   底下有几个看不惯云嫔的妃子低声附和,又有同云嫔交好的出来指摘。一时间殿里嘈杂起来,竟没什么静亭这个当事人说话的机会。   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一声报:   “圣驾到——”   殿门被猛地推开,敬宣步履飞快地走进来,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殿里瞬间鸦雀无声。   静亭低下头,指甲嵌入手心——从太监传报到敬宣进门,没有时间间隔。这说明他不是刚刚才来,而是已经站在门外很久。   暗暗思忖着自己方才有没有失言之处,随着其他女子一起下拜。   没想到敬宣却谁都不看,径直走到她面前。静亭只觉得下颔被人一下子狠狠捏住,疼得被迫抬起头来。敬宣愤怒的面容映入眼帘。   “皇姐的文才好啊!每次皇姐的诗句,都叫朕大开眼界!”   她很疼,但是不敢露出不适的神情。   天地良心,那句诗真的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她知道那条绢帕上面有那么一行要命的字,她是宁可撞晕字宫里被人抬出去,也是不会拿它来参加春会的。   此事并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推卸干净的,何况这殿上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微微挣了挣:“陛下……”   敬宣收回了手。   她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被他直接从地上拉起来!这次连太后都露出来惊愕的神色,忘记了阻止。敬宣拉着跌跌撞撞的静亭走出了殿门,到外面一把塞进龙辇。   “去流芳殿。”他寒声吩咐。   流芳殿是静亭十五岁以前,在皇宫居住的地方。   在那个时候,流芳殿有如冷宫。而现在,流芳殿就是冷宫。   静亭从没见过敬宣发这样大的火,即使是上一次左青潜入宫被抓住时,他也至多是讥讽她几句。   一路上静亭都被他死死抓着手腕,一直到进了流芳殿。敬宣将她向地上一摔,冷笑道:“皇姐的绣功较从前长进不少,朕今日没少长见识!”   流芳殿早已无人打理,此时宫人又都被他关在外面。殿内空空荡荡,话音传开,寂静冷清。   那块绢帕被他扔在地上。   “陛下。”静亭撑起上身。她不想把楚江陵受伤的事抖落出来,所以连解释都没有办法。只好定定地望着敬宣的眼睛,轻声道:“我对陛下从没有不敬之意,这是个意外。如果陛下相信我,就请忘了它。”   他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她的话。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用一种极其冷漠而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你要朕信你。”他像是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你要朕信你……”   “你要我怎么信你?”他甚至不再称“朕”,一把将静亭从地上拉起来:“我这辈子最想信又最不敢信的人就是你!皇姐!”   他死死攥着静亭的手,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一般:“我们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就那样不好吗?皇姐,你是个女子,你不安心做个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抢!我才是天子,你不是真龙降世,我不信!”   静亭有点被他这个模样吓住了:“陛下,我没有……”   “我亏待你什么了?皇姐,你的府邸是我赐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喜欢吃胭脂糕我给你留着,你喜欢珠宝字画我给你买,你喜欢那些男宠我让你养……你还不够?”   静亭微微一怔,珠宝男宠什么的也罢了……她喜欢吃胭脂糕,那是多大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她住太后宫里,但是只有敬宣那里有个宫女会做这种糕点,敬宣就经常用油纸装一包叫人送给她。后来太后说女孩子不要吃太多甜的,敬宣就偷偷地送。最后还是被太后发现,两人各抄了一遍《宫训》。   “父皇去了,母妃去了。除了皇姐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敬宣眼中滑过半刻的悲凉,却又化作一丝狠意,猛然甩开静亭的手:“连你也这样!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敬宣背对着她,单手扶着窗栏,双肩剧烈地起伏。   静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如让他自己先平静下来。   空旷的殿内除了两个孤零零的人影,只余敬宣不规律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一阵细碎的脚步轻轻传来。   “陛下,宗正寺符央大人求见。”   敬宣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中已经不带浓重的愤怒,却也没有任何温度。   他转身向外走,没有对她说话。殿门被重重关上的时候,静亭听到他对宫人的吩咐:“看住流芳殿,不要让公主出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过了很久,才有宫人试探地敲门,来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被她挥退了。   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或许是因为敬宣方才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得不说,她心里也很不平静。   敬宣……是打算被她一直囚禁在这里么?   多么可笑啊,只是因为一条绢帕而已。她俯身将地上的绢帕捡起来,叠好。想放在身上,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在了一边。   短期之内,是没有办法把它还给楚江陵了。不知他若知道了这条绢帕,给她带来了这样大的麻烦,会是何种反应。   再想到符央。   符央面圣的次数还是很少的,这次求见,八成是听说了她的事情。匆匆从宗正寺赶来。   但是她也清楚,他这样做起不到到任何效果。如果不是最近他颇受圣眷,这样往枪口撞,说不定还有被敬宣迁怒的可能。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不是不担心,可是现在,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什么都做不了。   殿内光线昏暗,静亭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走到窗前,将封窗用的木条一根根取下来。   20 流芳   两天之后,她又见到了敬宣。   他依旧是一个人来的,遣退了所有宫人。见到她却也不发火,只在殿里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疲惫。临走之前,问静亭道:“皇姐有什么想要解释的么?”   他指的是绢帕的事。   静亭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敬宣也没有说什么,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出了殿。   然后是又过几日——日子久了,静亭也没有细数是多少天。反正每隔一两天,敬宣都会来流芳殿坐一会儿。但通常都是什么都不说。   他每次都待不多久,就会被通传的太监叫走。   而还有一两次,都是“宗正寺符央大人求见”,静亭可以猜到符央还在为了她能重获自由不懈努力着。有一次敬宣也和她说:“你府上的那个符央,看来真的是很喜欢你。”   静亭听这话心里惴惴不安,担心敬宣会找个什么理由办了符央。   但是又过了几天,却迟迟没有见他动手,她才松了口气。   直到夏月之初。   这天,静亭照例在流芳殿中百无聊赖。她现在的活动范围是流芳殿内——这个内,就不包括门外的园子。她只能在室内待着。   为此,还有宫人专程来问她要不要看书消遣。她当然说好,结果第二天就有人给她送来了一摞书,除了各种宫规宫训,居然还有一本《女戒》。   笑话。她一个以收男宠为爱好的人,会惜得看《女戒》消遣么?   门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以为是敬宣来了,但是支愣着耳朵听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太监的一句“圣驾到”。那人反倒是停留在殿门前,不知和侍卫在交涉些什么。   不一会儿,殿门打开了。一个侍卫站在门前:“符大人,请吧。”   静亭怔了一下,望着门前。敬宣会让符央来见她?   一个戴着墨色兜帽的人走了进来,那侍卫想要跟在他身后,却被挡在了门外。   他转过身,修长而白皙的手伸出来去将殿门关上。对那侍卫道:“圣上特许本官一个人来见公主,你们若不想抗旨,就守在外面别让他人进来。”   ……这声音?   “是、是,大人请!”   几个侍卫都离开了,他才走到静亭面前,摘下兜帽:“公主还好么?”   一张精致的绝色面容露出来。   静亭呆了一呆:“湛如!”   湛如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划了划,示意她轻声。他自己则低声道:“符央一直求见你,但是圣上不准。所以我让他将圣上那边先拖住,扮成他的模样混进来。”   静亭张了张嘴,他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片刻之后,她问道:“府上还好么?”   湛如点了点头。   “公主,时间不多,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静亭将绢帕拿给他,简略讲了一遍事发经过。连同太监谋划行刺,楚江陵如何受伤,都没有隐瞒。湛如听后略沉吟了片刻,手摩挲着帕子:“公主是说,圣上还完全不知道此事与楚大人有关?”   “是。”她似乎也没听说楚江陵找过敬宣。   ——慢着,这样想来,楚江陵真是好过分啊!   她不说,他难道不会主动到敬宣面前说两句好话么?   湛如望着她的表情,轻轻一笑:“公主无需迁怒楚大人。此事若非是当日符央巧合从宫内打听到了,我等至今还不知公主在哪里。”   “敬……不,陛下封锁了消息?”   湛如点了点头。   敬宣可真狠。   静亭心道,这样虽然让知道此事的人少了,却也降低了她离开的难度。而且想必湛如出现在这里,就是能想出办法来。   果然,他略略一想,就说道:“公主下次见到圣上,便将楚大人的事情说出来。”见静亭犹豫,他说,“你救他一命,难道还要为他囚禁终身么?”   “可……当时知情不报,现在说了,是欺君啊。”   “那么公主便说,你与楚大人情投意合,这个东西,不过是传情互递的信物罢了。”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绢帕,“再找楚大人或是他的母亲来辨认,想必圣上也不会质疑。若是他还留着你的那块绢帕,便更可信了。”   “……?!”   静亭以为他是说着玩的。   但是看他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是我这样说了,楚江陵不承认,不是也没用。”楚江陵一旦承认了这种事,从此名声就全毁了。   “公主不必担心,他不会不承认的。”   静亭不知怎么才好。   湛如则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我该走了。”   静亭下意识想拉他,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着唇收回手。   湛如睨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他一向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这一笑如云破月初,让静亭一怔之后,又觉得只要按他说的去做,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   湛如握住她的手:“公主信不信我?”   “我信你。”   “那就照我说的做。”   静亭迟疑了一小下:“……好。”   他轻轻抿唇:“公主,保重。”   说完,他又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静亭差不多用了一天时间,将自己要对敬宣胡编的说辞想完整。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之后,就开始静静等着敬宣再次光顾流芳殿。   可是等了几天之后,最搞笑的事情它发生了——敬宣居然不来了!   之前每次只要他一坐在这里,静亭就有点如坐针毡。但是这次直等了四、五,他彻底不来了,静亭反倒更提心吊胆。要知道敬宣对她的态度是很重要的,而这种重要的东西,它常常比较微妙。不知道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什么,都可能把他的态度改变。   要等他自己再变回来,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每次她一将殿门打开,门外几个看守她的人就会用一种机械的语气问她需要什么,一点没有通融的机会。这天,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最近都在忙什么?”   “回殿下的话,奴才也不知。”   她就猜到他们会这么说,踌躇了一下:“本宫想求见陛下,劳烦你们去禀报一声。”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那几个看守本应该很惊讶,但是他们偏偏都没有。依旧面无表情,其中一人向谆宁殿去了。   谆宁殿里敬宣正在休息,常公公一人守在外殿,就见到了这个来传话的守卫。实在很巧的是——常公公对静亭被圈禁之事毫不知情,只听对方说“公主求见陛下”,以为她是从宫外来的。想了一想,就做了主:“去请殿下来这里等着。”   静亭便这么来到了谆宁殿。   常公公将她请到偏殿坐着,端上茶来。这里和敬宣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十分安静。“圣上每天中午都要歇午觉。”常公公低声道,“殿下且等一等,未时初就会起来了。”   静亭点点头,只要能见到敬宣她就不急。常公公退了出去,她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这么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随侍又在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片刻,门帘打起,又走进个人来。她回过头,愣了一下。   居然是楚江陵。   “大人坐在这里等着陛下就好。”楚江陵“嗯”了一声,这时里面传来人起身的声音,敬宣有些沙哑地开口:“是楚爱卿来了么?”   “是,陛下。”   然后楚江陵转过头来,也看到了静亭。露出些微微惊愕的神色来,却没有说话。   敬宣道:“爱卿入内吧。”   楚江陵道:“是,陛下。”   常公公瞧了静亭一眼,约莫是觉得她在这里等的时间最长,有些过意不去。帮忙通传了一句:“圣上,静亭公主求见。”   静亭见楚江陵也来了,就知道自己再要在敬宣面前编排他怕是有难度。有心等他离开,但是敬宣已经发话:“哦?皇姐来了,一起进来吧。”   楚江陵回头看了她一眼,打起内室的珠帘,让她先进。   内室是敬宣休息的地方,却一点都不热。窗户都关着,甚至显得有些阴冷。   床边罩着一层纱帐,还未撩开。可以隐约看见敬宣半卧在后面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   “陛下龙体不适?”   敬宣伸手拿了床头的一杯水,喝下润了润喉咙,才道:“无事,安神的药罢了。”他见到静亭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了流芳殿,也没有什么特别惊讶的表示。想来是打算先和楚江陵谈正事,之后再和她算账。   “皇姐,楚爱卿,你们见朕何事?”   楚江陵自然要客气一下:“请殿下先说罢。”静亭道:“没关系,大人先请。”她以为还要客气半天,没想到楚江陵立刻点头:“那么臣先说了。”   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楚江陵已经走到敬宣床前,跪下:“圣上,求您放静亭公主出宫吧!”   静亭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她被囚禁?   这个求情,是顺道的,还是专程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敬宣咳嗽起来。楚江陵回头,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绢帕:“臣知不该欺瞒圣上,可此事实在于礼难容,圣上恕罪!臣与公主倾心相许,情投意合。这条绢帕是臣赠与公主,诗句是为传情,绝非公主轻视陛下!”   静亭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楚江陵,完完全全说了她要说的话!   21 君王   敬宣显然也是被呛到了,猛地咳嗽了几声。   楚江陵回头瞪了静亭一眼,示意她别只在那里站着。静亭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虽然过程与预想不同,不过结果是一样的。   “陛下……”静亭轻轻唤了一声,嗫嚅半晌,“之前我隐瞒不说,就是因为身份的考虑。其实,就是、就是这样……”   楚江陵适时接上:“臣也知此生与公主绝无可能,只是情到深处难舍难分,才会有这样一桩荒唐的事。请圣上治臣之罪,莫再让公主为难了!”   敬宣挪动了一下,但是并未起身。   “如此说来,那绢帕是你二人的信物了?”   感谢上苍,他没有在“信物”前加上“定情”二字。否则静亭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把持得住。   忙点了点头:“是这样,静亭也曾送过楚大人一条。”说着杵了楚江陵一下,让他赶紧把证物拿出来。   “臣……未带在身上。”   静亭只好又低下头,撒娇道:“你讨厌……”   然后明显地感觉楚江陵全身僵硬了。半晌,才听他说道:“臣……恳请圣上放公主出宫去。臣今后定不敢再对公主有半分肖想!”   静亭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赞同,然后梨花带雨地默在一旁。   敬宣一时没有说话。   静亭和楚江陵就也不说话,过了不知多久。“朕应了,无事就下去吧。”   楚江陵叩首起身。静亭膝盖都跪麻了,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却听纱帐中的声音又传过来:“皇姐留下。”   楚江陵转过头,顿了一下,将手中的绢帕塞给她。留了一个喻意不明的眼神,走出去了。   殿内一时又陷入了寂静,静亭忍着疼重新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敬宣却不答话。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外面有宫人轻轻走动的声音。房内只余点滴的更漏,一下一下,冷清又规律。   许久之后,敬宣才用手支了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皇姐以为,你们说的话,朕会相信?”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   敬宣没有将纱帐挑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那有些阴鸷的语气说道:“楚江陵好大的气魄,明知皇姐你男宠无数,却还能一见倾心。不知他堂堂廷尉,肯不肯纡尊入赘你公主府呢?”   他一句话就找到了她和楚江陵的解释中最大的疑点,之一。   没等静亭说话,他又迅速指出了疑点之二:“何况皇姐当日,难道不是进宫参加春会的?居然会将情郎的信物呈到太后面前,真是让朕百思不得其解。”   你百思不得其解?那就对了,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她有点头疼地想道,楚江陵说起来是个不错的人,品性不坏。但是经过这几次看他行事,不难发现他有一个毛病,这人容易冲动。   就比如他把他母亲的绢帕给静亭这件事——一件他经常带在身上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上面有字。但是他把它给静亭的时候却没有想到那句诗有什么问题,甚至也没提醒她一句;在比如他今天的这个求情,一番解释很不耐深究……要是她内心再阴暗一点,一定会以为楚兄成心在害她。   她本来想的说法是:楚江陵不知道她的绢帕是要拿去春会上的,当她偶然在宫里和她碰面,和她闹着玩(……)悄悄给换掉了。这样听上去虽然还是有点胡扯,但是至少不是太离谱。况且那天楚江陵确实也是来过谆宁殿附近,敬宣应该记得的。   结果让他这么一解释,她这一套就不成立了。   敬宣冷冷哼了一声。   论起欺君,皇姐真是天下第一人!”   静亭没有抬头,肩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但说完这句之后,敬宣又沉默了下去,躺回床上。直到外面人来问要不要传晚膳,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静亭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回了宫人:“陛下歇着呢,都出去。”   宫人出去后,还是没有听到敬宣发话。她试探地叫了他一声,也得不到应答。于是大着胆子站起来,撩开了床帐。   真的是睡着了。   敬宣和她长得不像。整个脸型偏窄,眉很英气。只是他抿着唇的时候,这样的面容却会显得格外脆弱。   就像现在。   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面色也是不甚好。静亭伸手过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全是冷汗。她这些年来很少有觉得自己除了是个公主外还能扮演什么其他的角色,此时却突然想到,她还是他姐姐。   尽管她觉得敬宣如果管她叫“姐姐”,要比叫“皇姐”顺耳一百倍,但是顺耳和习惯并不是一回事。   就在这时,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静亭吓了一跳,不知是否应该抽出手来。但很快发现他根本没有醒,攥着她的手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中。   “父皇……”   他低声喃呢。   静亭怔了一下,由他握着手,没有动了。   可是她不动,过了没多久,敬宣还是警觉了。身边多了个人,他很快就悠悠醒转过来。   睁开眼睛望着她,目光似是波动了一下。   “皇姐。”   静亭忙抽手,“陛下方才睡了,错过了晚膳。我这就去叫人。”   敬宣却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看她,却抬眼望着龙翔凤翥的帐顶。   “皇姐,朕好累。”   静亭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动。他看上去确实很累,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陛下请先休息,我叫人去传膳。”敬宣又盯着帐顶瞧了半天,才道:“朕这里不用人了,皇姐回流芳殿罢。”随后他松开了手,“过几日,朕就放你回府去。”   静亭心里一松:“谢陛下。”   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敬宣又把她叫住:“别让外面人进来。”   “是。”   “往后若是云嫔再找皇姐的麻烦,你便随便找个由头废了她罢。”   静亭皱眉,后妃的废与立,难道不是只有圣上说了算么?   转念一想,立刻明白。敬宣惜字如金,他说的“废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让她,直接把这人弄成废的。   打了个寒战:“……好。”   掀开帘子走出内殿,外面远不及里面冷,她却依旧觉得满身的寒意。   敬宣竟然是这样对待他的宠妃的。   他谁也不信,不信朝廷众臣,不信太后妃子,也不信静亭。唯一会在梦中无意识地叫出父皇,却是因为父皇已经过世——只要是活着的人,他就不会相信他们。   谆宁殿檐下的灯被吹得摇摇晃晃,宫苑深深,一团又一团微弱的光亮在其间移动,但是很快又消逝。这座宫殿与这座皇城,最美不过于此,它轻而易举地拥有那么多人在梦中追求的、高不可攀的华贵与苍凉。   常公公见她出来,一脸担忧地走上前:“公主,圣上他如何了?”   “他很好。你们不要进去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快步走回流芳殿。   回去之后,又过了两天,静亭才从宫人口中得知,原来她被圈禁在流芳殿的事情,不仅外面的人不知道,就连太后和嫔妃都是不知道的。   但是自那日和敬宣“澄清”了之后,他就放出了一道口谕,说请静亭公主进宫小住几日。然后秘密撤销了她出门的禁令。   所以在宫中人看来,她真的是从那一天开始,进宫“小住”的。   于是流芳殿开始热闹起来。   敬宣后宫的嫔妃,这回她算是认全了。短短两天时间,几乎每个嫔妃都上她这里来过一趟,先对她前一阵惹怒了圣上表示同情与惋惜,随后恭贺她与敬宣重归于好,最后再悄悄地嘲讽她不要太得意。送上一点香囊糕点宫扇之类的东西,翩翩而去。   静亭叫人将她们送的东西都收起来,不予回应。   第三天,云嫔也不落于人后地来了。她性子欠温柔,而静亭在春会的那天看起来还是蛮好拿捏的,所以云嫔胆子不小,做了一件极符合她智商的事——在公主的地盘上,把公主骂了一顿。   静亭则叫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二十。   后宫的杖责说来还是不算太重的,二十杖并不能真的废了一个人。静亭小的时候,一年到头加起来就被杖责过不少于一百下。但是云嫔再外头叫得撕心裂肺,让她不由得开始怀疑此杖责非彼杖责。照这么打下去,人没事,嗓子也得喊破了。   二十杖没有打完,她就已经实在听不下去,招来侍卫:“把她弄回去吧,要有什么人问起,就说是本宫打的她。”   云嫔哭喊着被送了回去。   但是这回,她再也不敢去找静亭不痛快。   静亭在流芳殿里清净了两天。却又很快听说,云嫔原来是在闹绝食,还梨花带雨地跑到谆宁殿去找敬宣哭诉。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敬宣一怒之下,将云嫔打入冷宫。又过了几日,听门外扫地的宫女悄悄说,云嫔,被秘密赐死了。   她就突然想到了敬宣那日握着她的手,说“朕好累”的神情。   她想应该是不能怪他的。可是,又不知道应该去怪谁。   天气渐渐热了。   静亭被放出宫的那天,恰是小满节气。外面淅沥沥地下着雨。   穿过回廊,正巧碰见花园的另一边走来的楚江陵。他正撑着伞走着,许是因为冷,面色略显苍白。   见到她的时候,他怔了片刻,随即走了过来。   “臣送殿下出去。”   静亭点点头,道了声多谢,走到他伞下。“大人最近似乎常常来见陛下?出了什么事么?”   “军国事而已。”他的表情在说“你不要管了”。   “那……陛下最近,是不是很忙?”   “陛下何曾有不忙的时候。”他侧过脸来瞥她一眼:“倒是你,公主殿下,不如管好自己的事情。臣可没有第二次清誉来给殿下解围。”   静亭瞪他:“我这都是因为谁啊?”   楚江陵不语。   半晌才低声笑出声:“既然是‘生死之交’,殿下又何必太计较。”   静亭也笑出来。   两个人走了不多时,已经到了宫门前。守卫问明了静亭出宫的原因,便将沉沉的宫门打开。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楚江陵抬眼望了望门外,回首对她道:“有人来接你了,江陵就送到这里。”   22 春会的尾巴   静亭穿过宫门向外看。   只见一片雨幕中,湛如撑着伞,站在阶下。   即使隔了这么远,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细佻而白皙的只见握着伞柄,他撑了一柄青色的伞,却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衫子。在雨中更显得单薄了些。   见宫门打开,他一步步走上台阶,从楚江陵伞下让了静亭过来。   静亭隐约感觉这两人应是认识的,否则方才楚江陵也不会一见到湛如,就知道是来接她的。   湛如的目光却只是淡淡地在楚江陵脸上扫过,停顿了片刻,就转了开。低头对她说:“公主,走吧。”   楚江陵没有说话,向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宫门缓缓关上。   湛如说马车停在不远的民巷里,两个人撑伞走过去。其间她问了他是如何知道,她今日会出宫。湛如道:“符央说的。”   “……符央又是如何知晓?”   “那就不知了,许是圣上说的。”   还挺复杂。   皇城外的路上没有其他的行人,地上的水花溅起,沾湿了静亭的裙角。   沉默了片刻,忽听湛如轻声开口:   “不管怎样,公主回来就好。”   她一怔,转头去看他。他的面容衬着背后雨幕的颜色,睫毛低垂,鼻梁秀挺。他的面色十分平静,见她望过来,便对她笑了笑。   雨下大了些,风吹着单薄的夏裳,身上有些冷。但是靠着他的那半边,风却吹不透。虽然他身上亦没有什么温度。   这样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唤道:“湛如。”   “嗯?”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尾音斜斜挑上去。听起来竟有些妩媚。   静亭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这个形容给吓到了。   “怎么了,公主?”湛如没有等到她说话。但静亭实则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只是想叫叫他——至于要说什么,她并不想说什么。   片刻,她才想到一句话:“……你身上湿了。”   伞并不大,而又是斜在她头顶的。他身上那半边早已湿透。   湛如道:“那你靠我近些。”   静亭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也没说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湛如才终于侧过头来,望着她轻笑出声:“我这只手要撑伞,难道还要我搂着你么?”   她大概是脸红了,因为湛如笑了一笑,又转开头去。   之后很久,她才对他方才的行径有所了悟。转过眼怒瞪他:“……你再调戏你主子试试。”   回府之后,静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听说左青和符央来了。   符央是来和她说这几天朝堂局势变化的。最近,朝廷接到了一个比较重要的消息。契丹使者,即将到访了。   这件事情是有前情的,还得从上个月开始说。关外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上个月,边关的积雪开始融化。在关外蛮荒之地饿了一整个冬天的契丹人,也开始活动。几个小部族的人闯进了几座边城,抢了大批粮食和布匹,并且伤了一些人。   契丹人不事生产,大部分物资来源都是靠本朝的赏赐。不过去年冬季关外天气格外恶劣,几场雪灾下来,契丹的物资所剩无几。不得不等一开春就杀进关内来抢。   但是只是抢东西还好说,伤了人,就有些麻烦了(虽说抢东西很少有不伤人的)。边陲小官管不了这事,跑到中央来哭诉,敬宣也不胜其烦。最后一拍板,叫契丹来人。   圣旨拟了,上个月就发了出去,但是直到最近两天,契丹那边才慢悠悠地有人开始动身。契丹那块地方——与其说政治系统混乱,不如说没有政治系统。十几个小部族一商量,最后推了直系王的王储亲自过来。   虽然是谈判,但是外族入关,京城方面还是要以备战程序准备的。况且没人知道谈判结果会如何,真的打起来,也未可知。   “圣上这几日频繁召集大臣商议此事,前日下午我进宫时,圣上还问了我的看法。”符央道。   “你是如何说的?”   “圣上所做已经足够,但若是太早将京中戒严,恐会引起民心动荡。不如等契丹来使抵京之时,再做警戒。”   静亭想了一想:“那么让契丹人看到京城戒严,是否不妥?”   符央没有迟疑地答道:“契丹向我朝称臣,慑于圣上威仪。只有敬畏,如何造次?”   静亭一怔,随后一笑:“说得好。”   既肯定了敬宣的做法,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且不露声色地恭维敬宣。真的是很讨巧的答案。   符央微微垂首:“公主过誉了。”   左青则是纯来看她还完整否的。   见她似乎还能蹦跶,左青十分感慨:“公主又瘦了!”   静亭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她只记得在宫里的生活是吃与睡的无限循环排列组合……   等那二人前脚出了门,静亭才寒战了个,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湛如方才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此时则扑哧笑了出来:“公主快换了衣服吧。”   静亭有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换了衣服,湛如又端了一碗姜汤过来,静亭颇不情愿地捏着鼻子喝下去。在被子里裹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起身吃晚饭。   以前不觉得公主府的饭菜有多好,进宫吃了几天精致的宫膳之后,反倒是觉得自己家里做的要更好些。   敲敲盘子,问湛如:“你怎么看符央说的那件事?”   “哪件?”他素眉轻挑,很快反应过来:“公主说契丹来使的事情。符央说得对,京中过早戒严,会导致民心不稳。圣上登基才两年,行事谨慎为好。”   “那谈判呢,你觉得最后结果会是什么?加贡或者赔款?”   湛如抬眼瞧了瞧她,放下筷子示意吃完了。抿了一口茶,有些冷淡地道:“这个我自然不知。”   静亭略感诧异:“真没看法?”   “契丹势弱,地源又偏僻。先无气候得宜,后无农桑之利。连年灾荒,朝廷给的那些东西还不够十几个部族抢的。”他说着起身走到门前,外面还在下雨。天色渐暗,风有些冷。   “说是谈判,公主也知道,无非也只是加贡或是赔款。仗着大国物兴,欺负一个外族。只怕今后契丹更是雪上加霜。”   他背对着她,但是静亭却隐约感觉到,他不太高兴。若不是外面还下着雨的话,说不定他就会拂袖走了。   “湛如,你……是向着契丹的?”   他一怔,旋即转过身淡淡一笑:“怎么会,随口提一句。契丹使者来朝觐见,也是在圣上面前锦上添花的好事。”   ……你刚才还说雪上加霜呢。   不过仔细想想,他说的似乎也对,契丹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政治上的事情,并不是你倒霉,就会有人同情你的。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湛如便先留在她寝宫看书。静亭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本书看,但是脑子里一直想着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心思始终定不下来。   似乎……有一个地方是不对的。   她被拘禁在流芳殿的事情,在敬宣口谕下达之前,都是秘密。甚至连宫内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想到这里,她问湛如道:“除了你,符央还告诉了谁我那几天在宫里?”   他随手将书放到一边:“左青,他死缠着符央问的。”   “没了?”   “没了。”   连绿衣也没有告诉。   静亭蹙眉:“那楚江陵怎么会知道……”而且,又是怎么想到去那样给她求情的?   “原是在想这个。”湛如轻轻勾唇:“是我告诉他的。”   ……?   原来那天湛如秘闯流芳殿,和静亭商量过对策之后。后脚就去了丞相府,找到了楚江陵。   至于他是怎么完成闯入相府这间颇有难度的事情,暂且不是重点。只说他见到楚江陵之后,将静亭目前的境况告诉了他,楚江陵果然大为诧异,并且颇觉愧疚。就问湛如,怎么办呢?   湛如告诉他,这个好办。你只要记着,公主的那条绢帕是你给她的,你们俩情投意合是一对,就行了。   楚兄连忙赞叹真是好主意。   静亭想了想:“那就是说,他进宫不是你给出的主意?”   “不是。”他摇摇头。他本来以为楚江陵不是很想管静亭的事,但没想到,楚兄倒真上了心,特地进宫去跟敬宣面前求情。要不是敬宣这次高抬贵手了,估计静亭到现在也甭想出宫。   “我就说……”静亭恍然大悟点点头,“你不可能给他出这种破计谋。”   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句话里面有很强的依赖成分在里面。在她眼中,湛如出的主意从来就没有错的。两人对视了一下,湛如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将目光转开——   他是很少出错,但是这回不是也错了么。其实,这也不是他这个主意本身的问题,而是……问题出在他并没有接触过楚江陵这个人。他低估了楚江陵对静亭的好感。   楚江陵居然是很向着她的。   湛如在心中默默记上这样一笔。   夜渐渐沉了,而雨不但不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迹象。   于是静亭让湛如干脆留下来“侍寝”,他表示没有异议。两人各自分里外间睡了,她躺下后不多久,湛如又让人送了热水进来。   他站在门前,送水的丫鬟不敢抬头,放下之后就走了。他方要就寝,又听到里面静亭叫了他一声。只得起来,走到里间门前:“公主需要什么?”   她却把门打开了,只穿了一件寝衣有些哆嗦:“今晚下雨,外面冷,给你一床被子。”   他怔了一怔,低头接过被子,“好。”眼帘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光。   23 雱山   过了几日,雨过天晴,静亭又开始往茶楼跑。   但是跑了没几日,到了仲夏月里,气温一路飚高。她又待在府里,不想出去了。   今年有个闰七月,夏天变得格外漫长。静亭让寝宫四面窗户大开,可不怎么顶用,房中闷热如故。她趴在竹榻上用袖子扇风,湛如抱着膝坐在旁边的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你知道么……”她说,“我小的时候,有一年父皇带敬……带圣上出京夏苗。本宫就说,我也要去,父皇本来都答应了,结果有个大臣说,公主跟着去无前例可循,成何体统……”(夏季狩猎称“苗”)   “他一这么说,好多人都跟着这么说。我就去不成了,圣上悄悄和我说他以后一定带我去。”   湛如眯着眼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长大了。要去夏苗就更不成体统了,就没了。”   他隔了一会儿,说道:“公主要去哪里,如今早不必听圣上的了。”静亭道:“是啊……”可是就算敬宣不管她,她也不能到处跑……哎,等等!   她不能离京太远,但是京郊去一去总还是可以的。反正不日京城就要戒严了,她出去避暑为主,躲清静为辅。想来敬宣还是正常人的思维,就不会管她的。   将这个主意和湛如说了,他自然表示赞同。于是她又叫人去请符央和左青,想问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   片刻之后,左青就来了,欣然表示同意。符央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来的,穿着一身整齐厚重的官服赶了进门。静亭望着他一丝不苟的着装,一时默了。符央问:“公主有什么事情?”   “……你热吗?”   符央微微颦眉,摇了摇头。   “……没事了,你去吧。”   符央一头雾水地走了。   湛如在一旁轻笑,拿起扇子来给她扇着,“符央是荆州人,这点热对他来讲,算不得什么。”   静亭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瞥他一眼:“那你是哪里人,火焰山么?”   湛如摇扇子的动作一顿,随后他掩住唇,笑出声来。就在这时,绿衣在外面小心翼翼道:“公主,宫中来了位公公要见您……”静亭一愣,整了整衣衫后叫进来。   “陛下要带九卿中三十岁以下官员去雱山游猎。”来的这个公公静亭没见过,“公主殿下,陛下特地嘱咐要您跟着一起去。下月初二随驾。”   静亭有点惊讶。没想到她在京城待不住,敬宣也净出幺蛾子。不过,这样反倒不错,免了她自己安排车马。符央也不用被扔家里了——他最近刚上了两封让敬宣赞赏有加的折子,一时间跃为半个红人。有这等圣上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他肯定乐意之至。   说走就走。六月初二,公主府的马车,跟在龙驾的尾巴上,和五十几辆官家马车一道离开京城,赶奔雱山。   说是五十几辆马车,实则近一半都是水分。京城不能人去楼空,有些人——像提督、京兆尹什么的就不能走;官职太小的不带他们玩,又刷下去一批。所以实际的随行官员,也就三十位左右。敬宣自己尚做了把静亭带上这么“不合体统”的事,就不好限制别人,所以不少官员都拖家带口。多出来的二十几辆马车,都是家眷。   至于静亭这边,她临行前也思量了一番——如果想体现她的荒淫无度,那就应该带上所有的男宠,但是那样不太现实。而如果只是想带几个必要的人,那么只带湛如和绿衣就够了。   但是左青却说:“公主怎么能这样,听说圣上还带了两名皇妃呢。”   静亭点了点头。   他就总结道:“所以啊!公主就应该带三个人,我也去!”   静亭还未能明白过来他这个逻辑是从哪里来的,左青就已经跟上了车。她想了想,没有轰他回去。于是最后,除了符央这个必选项之外,她车里还坐了绿衣、湛如和左青三人。   雱山相去京城不远,这一趟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在官道上行了两个时辰功夫,道路两旁已经是山间景色。驶入山间之后,更是苍葱点翠,绿意悦人,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静亭撩起车帘向外看。   敬宣好像是还记得很早以前承诺过她的事……这让她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又觉得他宠则宠了,却始终有点虚。此时忍不住心想,不知道敬宣故地重游,会不会感慨。如果父皇知道他们姐弟如今关系坏成这样,会不会失望和遗憾。   不过以父皇的远见,早就应该料到有一天他们会这样的罢。他只是没有办法改变而已。   马车至行宫停下。   公主府的人被分到一间别馆。虽然食宿不能和京城里比,但是相较其他的官员,几个人一间别馆,也算不错。只有左青抱怨道:“怎么这么破?公主,这种硬床,叫你怎么睡啊?”被静亭教育了。   房间有四间,静亭和绿衣住在正房,剩下的,符央、湛如、左青各一间。   第一天到这里时,已经是下午。车马劳顿,敬宣便叫大家便各自回去安置休息。直到第二天中午,众人才在山腰上的空场齐聚。摆酒设宴,以武助兴。   三十岁之前,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借此机会,众官员少不得都想在圣上面前表现一番。宴上气氛热烈,一名太仆(九卿中掌管车马牲畜的部门)官员献上了一匹烈马,当众将其驯服。敬宣击掌大笑,“为爱卿赐酒!”   那名太仆官员谢恩饮了酒,又提议道:“圣上,何不让诸位同僚比试射艺?”   此言一出,诸多官员面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射艺是六艺之一,像样的官家子弟,几乎每个人都射得一手好箭。   敬宣笑道:“那就摆下箭靶,让大家一个个地来吧!”   箭靶是早就准备好的,很快立在场中央。那名太仆官员先拿了弓箭,站在箭靶五十步开外。道了句“献丑”便搭弓,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敬宣拍案道:“好!”   那官员行了一礼,却只是微笑,不见惶恐之色。箭有三支,他又稳稳将后面两支射完,分别中了靶心和红心的边缘。   敬宣又赐了一杯酒,这名官员抬了抬手,示意敬在场的诸位。众人忙都满面笑容地端起酒杯,在这个空隙,静亭转头低声问符央:“这人是谁?”这人够做作,不过这是优点,美称“会来事”。   “公主不记得了?此人叫蒋毓,太仆未央令。”   静亭愣了一下:“我见过他?”   “他来咱们府上的时候,给公主见过礼的。公主忘了?”   静亭摇摇头,诧异地望着他:这个蒋毓,居然是他这边的!   另一边,场上的人已经换了好几个。有的表现出众,赢得满堂喝彩,敬宣便赐酒一杯。有的走到场上已经抖得腿都软了,歪歪斜斜射出一箭,惹来众人耻笑。   没多久,就看到楚江陵上了场。   他上次在谆宁殿前遇刺的伤还没有好,又要在众人面前强装若无其事,动手拉弓射箭的时候,面色苍白,额上的冷汗不易察觉地一滴一滴滑落。   他射出的三箭,有一箭在红心之内,剩下两箭都只落在了箭靶的边缘。   接下来是符央。   只见他步履从容地走上场去,向敬宣行礼之后,撩下摆起身,张弓搭箭,一箭直射靶心!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优美自如。众人的喝彩声还未兴起,他又已经长指轻搭,张弓射出了第二箭,同样正中靶心!   敬宣笑道:“爱卿好射艺!”   符央扬起头,唇边含笑,斜逸的眼眸中带着志满得光。衬得容颜更加俊美无双。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取第三支箭。   可是此时,他的动作和方才相比,略显僵硬。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他也不例外。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他的手带着不明显的颤抖。   左青喃喃道:“从前竟不知符央有这样好的射艺,不知他最后一箭……”静亭望着符央颤抖的手,道:“离弦之前,箭在人心。”   左青叫道:“公主也知道这句话!”   静亭奇道:“还有谁知道这句话?”   左青道:“湛如也知道,那次我去行刺楚……”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湛如却只侧过脸来,恰好静亭也正抬头看他。他淡淡一笑,便转了回去。   就在这时,符央的最后一箭已经射出。   箭羽带起的风声穿空而去。一箭,落在红心的边缘。   没有射空,符央松了口气。放下弓,四周的喝彩声响起来,敬宣也笑着赐了一杯酒。符央喝完回到坐席上的时候,静亭才发现他额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很快,会射箭的官员都已经从场上走过一遍。蒋毓这时候又提议道:“圣上也是射艺出众,为何不上场一试?臣等也盼望能够大开眼界呢。”   敬宣显然兴致不错,起身吩咐随侍:“取朕的弓来。”   他的弓是特制的,重近百斤。几个侍卫托着上来,他却一伸手便稳稳拿住了,引来一片溜须拍马声。   敬宣仰头一笑,在方才众臣射箭的位置又后退了百步。搭箭在手,猛地将弓拉开!   百步穿杨。   群臣鼓掌喝彩起来,敬宣走回到席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符央在众人的声音中,低声对静亭道:“先皇塞外征战时,圣上还未出生。却没想也是同样技艺如神。”   静亭点点头,眼睛看着敬宣。   他英气的面容,与十多年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重叠。   24 射艺   宫苑深深,盛夏如火。   敬宣追在她身后飞快地跑,大叫:“姐姐!武师明天要考我的射艺!”静亭当时好像有什么事忙着要做,头也不回:“你拿出皇子威仪吓他一吓,他就只记得给你磕头了。”   敬宣不怕黏死人,跑上来拉住她:“姐姐……武师说你拿得稳弓,射箭很有天赋。你就教教我,好不好?”   静亭回过身望着他--当时是她和敬宣从小到大的所有时期中,她唯一比他个头高出那么一丁点的一年。“你学射艺,真的只是因为想应付武师?”   敬宣低下头,半晌才嗫嚅道:“不,顾将军说父皇英勇无敌,打下半壁江山,我……不想给父皇丢脸。”   静亭不记得当时自己有几岁,但是无论如何,一个小姑娘所谓的很有天赋,也是能力很有限的。姐弟两人拿着弓箭琢磨了一下午,最后都热得大汗淋漓地被宫人领回去。至于最后敬宣应付武师的结果是什么,他们早已经忘了。   半晌,才察觉出符央在桌下扯她的袖子,静亭忙抬头,只见四周人都望着自己。敬宣叠着膝在上首,眼中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了皇姐好几声,皇姐方才在想什么?”   静亭忙摇头,“陛下有何吩咐?”   敬宣弹了弹手中的酒杯,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方才突然想起,皇姐从前的射艺很是精湛。不如借今天的机会,也让大家见识一番么?”   “原来公主也会射艺!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乃我朝之福啊!”下面立刻有人恭维道。   静亭心道如果让我知道了这个不会说人话的是谁,一定留着以后慢慢折腾死他。   睨了一眼敬宣的表情。只见他听了那些话只是面色微沉,却没有什么表示,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才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家都说皇姐是巾帼英雄,可是不愿意给朕面子了?”   “陛下说笑。”她只得起身:“静亭懈怠,疏于技艺已经许多年。如今再要我射箭,只怕是都已忘了弓如何拿,徒惹诸位取笑。”   敬宣眼眸一转,似是玩味地笑了一下,终于放过了她:“朕怎么会难为皇姐。”见群臣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转过去,举杯高声笑道:“在座都是国之栋梁,朕敬众位一杯!”   静亭低下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太痛快。   席间越发热闹起来,酒气浓重,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不舒服,提前匆匆离席。   符央忙于应酬,左青不知怎么和几个少府官员聊得熟稔起来,喝得乱七八糟。静亭想叫湛如和自己一起走,但是一转眼,发现他坐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天子出行,肯定少不了羽林军随行。但是有侍卫在,巡夜这种小事情他们是不屑于做的。那厢酒宴正是热闹之时,行宫里便更是一片寂静。   偶尔有几个侍卫,一脸困倦地走过。   靠近上山路的边缘有一座小望亭,一个侍卫正倚在门框上瞌睡。突然眼前来了个人,他立刻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谁!”   夜风吹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有点费解地喃喃几声,又坐了回去,渐渐入梦。   “湛如公子。”他走进别馆的门,院子里只有绿衣一个,笑吟吟地对他打招呼,“公子回来得真早。”   湛如嗯了一声,向里面走。但是看到一排房间都黑着灯,他又退回来:“公主没回来?”   “没有啊。”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他还记得离席之前静亭那个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的表情,她在那个地方,顶多再能待下去一刻钟。   想了一想,这个时候,他若不去找,只怕也没人会想着找她了。湛如转身折回去,出了门。   行宫不大,他很快就走过一遍。发现都没有之后,他又回到宴席,自然遇到的只有东倒西歪的左青,和抽不开身只能托孤的符央。   夜色渐沉。   湛如走回到冷清的行宫里。他的脚步很轻,沿着一排别馆的灯火向前走。山间的风有些寒意,他停下来,回头望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想假如静亭就此消失了,再也不回来,会是怎样?   这么想着,他眉头渐渐皱起来。有在刚才走过的行宫里又找了一遍,最后发现了一条通向后山的小路。把守的两名侍卫醉醺醺地躺在路边,有一个被脚步声惊醒。湛如懒得和他废话,直接转过头来的对他妩媚一笑。那侍卫果然有点迷糊,再回过神时,人却已经走远了。   后山地势陡峭,草木稀疏。路的尽头,是一道悬崖。   静亭站在崖边。   她并不只是站着,而是手中拿了一把轻弓,虽然陈旧,做工却精致秀丽。她腰间别了几支箭,她抬手搭弓。   一支接一支,稳稳地、接连不断地射出去。她几乎不觉得疲倦似的,直到听到身后有人来的声音,才转过身。   看见是他,她怔了一怔之后,却没有停留。取出最后一支箭,拉满弓,向着对面山崖上的一颗小树射去。   本就不粗壮的树干被箭支精准地没入,瞬间折断!   “公主好射艺。”   静亭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你是来找我的?”   “是。”   静亭是习惯于收敛的人,这种类似发泄的行为,她几乎从未在人前有过。她的射艺哪里是精湛,简直是百里挑一。   湛如却也不问,款步走到她身后:“公主,这里风大,回去吧。”   静亭没有移动,一指远处的山崖:“你看这里。还记得那句‘不见夕阳西下,唯笑大漠狂沙’么?。”   “嗯。”   “当时父皇说那句话的时候,就是站在这里。可惜那时我不在……”静亭望着远处喃喃道:“我最崇敬的人便是父皇,想必敬宣也一样。金戈铁马,豪气干云,有这样的父亲,谁会甘心庸碌此生。”   他是第一次听她没有叫敬宣“陛下”。   她的声音又变低了,在风里几乎听不到:“敬宣还可以效仿父皇,可我不能。”   “公主不甘心么?”   静亭沉默了一下,“没有,我只是不太开心。”   她所无可奈何的,并不是群臣看她失望的目光,也不是敬宣有意的为难。却是她身为父皇的女儿,与生俱来、却又被生生剥夺压下的骄傲。   湛如在她背后轻声道:“公主可欲为帝?”   “没有。”静亭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我从没想过,你信不信?”   “湛如自然相信公主。”   静亭有些黯然:“可惜陛下从未相信过。”   衣服被风吹起,湛如向上拉了拉衣领。   “我记得之前同公主说过,公主的敌人从不是圣上。”他说,“公主都不相信圣上会信你,又怎么要求圣上相信。”   静亭让他说得呆了一呆。听他又道:“你既然是先皇的女儿,就该知道第一位的,永远是学会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她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目光,有些委屈地道:“我不过是抱怨一下,又没有说我不活了。要不然早从这里跳下去了。”   湛如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晌,才对她一笑,“回去吧。”说罢转身离开。静亭这时候才发觉山间真的有些冷,学着他的样子拉高衣领,小跑着跟上他,向着回去的方向走。   路很陡峭,两边的杂草是虚长着的,一旦踩空就会坠下山崖。   静亭十分心虚,想到自己方才敢一个人走过来,还真的是不知谁赐的胆子。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脚下的路,不自觉地跟着湛如紧了些。   就在这时,她看见山崖下一道白影闪过。   静亭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但是湛如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两个人眼睁睁看着(当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在山间移动,像是一团白雾,穿过山下杂乱的树林,缓缓地消失在两山之间。   静亭皱眉抬起头:“那好像是个人,我们……要不要管?”   湛如面带诧异地望着她,又指了指山崖下,不确定道:“公主想怎么管?”   ……也对。   静亭挥挥手,示意他赶快离开这里。   第二天,敬宣召集众臣去山间狩猎。   相较游猎而言,雱山更偏向是个避暑胜地,走兽稀少。但敬宣这一行人更少,二三十个文官,再除去几个水土不服爬不起来的,剩下对野兽的杀伤力聊胜于无。   这一天恰好清晨下了雨,十分凉爽。敬宣带着一群人意气风发地骑马入山。符央也随着去了。左青见到有马骑、有猎打,也难免心痒,被符央一并带走。   静亭在别馆自己的房间里,刚吃过午饭,就有人来请她,说是丞相府的安陵夫人请各位夫人小姐小聚。   静亭答应了,临走之前找到了正在屋里看书的湛如,嘱咐他:“我要出去一趟。你到外面去转悠着,每隔半个时辰就去找我一次,不管我在哪。”   湛如表示意会。   原本以为“丞相府的安陵夫人”,指的是楚江陵的夫人。而见到了才知道,原来是楚江陵的姐姐,楚安陵。据说出生时被一个道姑看中,从小在道观里长大,直到今年才回到丞相府。算是半个出家人,所以称“夫人”。   刚一下山就随着楚江陵来雱山,还特地请各家妇人“喝喝茶、聊聊家常”。其意不言而喻。   楚安陵和楚江陵长得倒是很像。   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眉清目秀。梳了一个道姑的发髻,但身上却是崭新的湖绿色夏裳。纤手握着素白团扇,在众女之间谈笑自若。她说话的方式很有技巧,没有刻意针对谁,也没有冷落了谁。   “……三年前师父仙去,我守孝期满,才被父亲接回家。许多年未回京城,以后有什么事,还要众位太太们帮衬着,安陵在这里先谢过了。”   旁边有个女子道:“夫人怎么这样客气。孝悌人之根本,楚家有夫人这样的贤女。又有廷尉大人青年才俊,叫人艳羡还来不及。”   周围的女子忙附和。楚安陵却幽幽叹了口气:“不提还好,江陵他……你们只知道夸他。可要做我姐姐的说句心里话,最不孝的就是他。”   被问到原因,楚安陵踌躇了很久,才状似无奈地开口:“江陵至今未成家,我上下再无其它兄弟,父亲盼他早日娶妻生子,他却总是推脱。他三年前就已弱冠,亲事一直定不下来,父母都很忧心。”   周围跟随一片叹息。   静亭思绪却渐渐扯远了,想到楚江陵在谆宁殿前遇刺,想到他今天狩猎会不会被敬宣看出端倪,又想到至今不知行刺他的是什么人……突然被楚安陵叫了两声,静亭才回过神来。   见楚安陵已经不喝别人说话,只微笑看着她。静亭有些受宠若惊:“夫人方才说什么?”   楚安陵柔柔一笑:“正在与众位太太们说着呢,公主芳龄也快十八了吧。驸马的人选,圣上是否有定夺了?”   25 狩猎   驸马?   女子十八,说来也不小了,该定亲的定亲,该嫁人的嫁人。但是静亭有没有驸马,是怎么也轮不到楚安陵来管的。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踯躅片刻,正苦思冥想如何回答,就听外面有人来通传:   “夫人,有位叫湛如的公子要见公主。”   静亭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楚安陵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一圈,最后变成一抹温柔的笑:“公主既然有事,就先去吧。”   静亭和她们道别,出了院门,看见湛如果然站在门外。他来的真是及时,她走上前扯他的袖子,抱怨道:“真是受不了她们,我们快走吧。”   湛如低笑:“里面在聊什么,女戒么?”   “不相上下。”   两人在行宫中走了一会儿。   山风凉爽,轻红浅碧环绕,风中花香袭人。   此时已接近日暮,斜阳满地余晖。两人都没有急着回别馆的意思,在山间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了昨日酒宴举行的空场。静亭听说,今早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这都去了一天了。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踏来,急促地穿过树林。   回来了!   只见第一个冲出树林的居然是左青。他看到静亭和湛如都在,眼前顿时一亮,打马飞奔至他们面前,跳下马喘着粗气道:“公主!符央、符央他猎到一只云豹!”   “云豹?”   “是!圣上已经知道了,说是赏他百金呢!”左青早忘了之前有多讨厌符央,符央猎了一只云豹,就跟他自己猎的似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很快,大队人马也从树林中出来。符央也在其中,他两手拉着缰绳,背着弓箭,腰却挺得笔直。许是一天都骑在马上,他的发髻较平时松散了许多,几缕黑发落在颊侧,衬得下颔如刀削,容颜俊朗如画。   颇有几分鲜衣怒马的味道。   之后,敬宣的马也出现了。皇家侍卫很快迎上去,敬宣在下马之前,对符央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离去。   符央的表情没有变,但是眼中却有一丝喜悦滑过。翻身下马,看到静亭他们在这边,便牵着马走过来:“公主殿下。”   他一般在高兴的时候会特别特别有礼貌。   静亭笑道:“辛苦了。”转而去看他绑在马后的那只兽。原来这就是云豹,通体是浓密的黑毛,此时应该是已经死透了,四肢耷拉着,皮毛上还沾着血。   左青走过去,将云豹的头翻起来:“符央你这一箭射得好啊,正好在它的头下面。皮毛剥下来,应该还能是完整的呢。”   静亭方才已经觉得有些瘆人,转开了目光。听他这样一说,又下意识去看。湛如则笑道:“公主先别看了,叫符央等下送你就好。”   符央本在解着马背上的绳子,闻言也抬起头笑道:“那得等一会儿呢,我不会剥皮,得去找个人帮忙。”   左青道:“我可以代劳啊!”   符央点点头,“那走吧。”说着转身就和左青向别馆走,走出两步又停下来:“湛如帮忙打盆水来,这个要先洗一下。”湛如应声跟上,只留下静亭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有些怔忪,他们仨在说什么呢?   所谓鲜花配美人。就算她不是美人,但是让符央送她这么一个血乎乎的东西,这算什么啊?!   晚上,众人拿了白天猎到的猎物,在空地上烧烤。   静亭去的时候,左青和湛如已经在了。左青今天打到一只兔子,正拿着在烤。湛如则在膝上盖了一条毯子坐在旁边,不时向火里扔几根木柴。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光,看起来不错。可是一走近了,才发现烟味大于香味。   静亭被呛得咳嗽两声,在他们边上坐下。   “还有没有了?”她的眼睛向四周的地上扫一圈,她常常见人这样烧烤,难免有些手痒。   “没了,就这一个。”   “那拿来给我烤。”   左青道:“不。”   她摸了摸耳朵,她听错了么?左青居然对她说不。   左青道:“三个人已经不够分了,我要不赶快烤熟它,符央就要来了。”   静亭想了想,默然退到了一边。   但是很快就听到符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们在说我什么呢?”   左青神色自若地抬起头:“我说不等到你来,我们是不会开吃的。”   静亭呆了。   她一直觉得左青太老实,还一度为这个有些发愁。如今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多心了。   转头问符央:“你的那只豹子呢,怎么不拿来烤?”   “那个怎么能吃。豹子肉太硬,又是酸的,剥了皮就扔了。”静亭被他说得十分惊愕,她原来以为,猎到一只豹子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最终却发现这世间了不得的事,大多都是废柴。   符央淡淡一笑,将云豹洗干净的毛皮拿出来:“这个给你。”   毛皮是完整的,乌黑油亮。静亭没想到原始的兽皮是这样的,不仅外面摸上去丝滑细腻,连里面的质地都极柔软。在火光下,纯黑中透着湛蓝的光。   静亭对这只云豹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开始爱不释手起来。   左青也有点艳羡此凑过来瞧了瞧,遗憾道:“我这只兔子的毛,连个围脖都做不了。”   这时,旁边的篝火堆旁,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有个官员转过头来,“符大人如今吉星高照,不仅猎了一只云豹让圣上夸奖,兽皮还能拿来讨公主欢心。不日大人位列三公,可多仰仗这只畜生!”话音刚落,零星几声恶意的笑从人群中传来。   这话不仅骂了符央,连静亭也一起骂了。   静亭转过头去,那个说话的官员遇上她的目光,有点后怕地忙别开眼。她虽然厌恶,但全世界都认准符央是靠爬她裙带上来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符央也只是扫了那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也不见有任何表情。   静亭见他没生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符央却淡淡道:“送都送了,公主不必在乎那些。”   语气还是有些不悦,但更多的是不屑。静亭权衡了片刻,忍痛道:“那……要不你还是送左青吧,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   符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静亭干笑:“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况且这种男人喜欢的玩意,我留着也……”   左青惊叫:“公主你真好!只是男子所得猎物的皮毛,按传统只送给心仪的女子。我不是断袖啊!”   静亭呆了一呆:“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啊!”   静亭想了想,突然一笑:“那看来只能便宜我了。”在符央肩上拍了两下,“符大人,多谢。”   将兽皮卷了卷抱在怀里,趁肉还没有烤熟,她先将兽皮送回别馆的房里,免得待会儿沾上油星。   行宫里十分安静。她住的地方,正与敬宣住的别馆相邻。   从屋里出来,路过敬宣门前的时候,她发现里面是灯火通明,一个羽林军模样的人步履匆匆地从门口进去。   静亭有些好奇,在门前停留片刻。见无人注意到她,便悄悄走到敬宣的窗外。   只听里面果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有一人道:“属下无能!根据伺候惠妃娘娘的人所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出入。属下已经叫侍卫队入山搜索,也……没有任何消息。”   敬宣沉吟道:“没有人出入?那也就是说,惠妃是自己逃了,而非他人挟持。”   后宫的事情。   静亭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听了不该听的,忙又向窗根下缩了缩。只听敬宣又沉声说道:“继续去找,找到了为止。不管活的死的,都给朕带回来。”   “是、是。只是圣上,要不要先找一个身形相似的丫鬟,万一……”   “朕说找到了为止,没有万一!”桌子猛地被拍响:“如果找不到,你就提头来见吧!”   能让敬宣如此重视的后宫女子可不多。静亭在心中疑惑。这个惠妃,是什么人?   脑海中搜索了一遍,也记不起有关这个人的什么信息。这时候,正听到里面的侍卫要出来,她忙蹲下身。   却不料碰到了窗根下草丛里垒的几块废瓦,上面的瓦片摇晃了一下,她忙伸手去扶。可是已经迟了,只听“哗啦”一声,屋内敬宣警觉的声音马上响起来:“谁?”   脚步声向着窗口这边移过来,静亭心猛地一跳,慌忙起身跑开。很快就听到有人追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圣上!”“向哪里逃了?这边走!”   一群侍卫沿着大路追了下去,等人都走远了,静亭才从房子侧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飞快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直到跑到树林的边缘,她才停下来,扶着树干喘息。   行宫在山里就是这点好,没有宫墙,如果有什么不对,她还可以迅速躲到树林里。   刚才真是好险!   敬宣的后宫是她最不想搅和的一趟浑水之一,当初有一个云嫔,就让静亭已经看明白了,这些女人的事她最好少管。   在树林边缘站了一会儿,静亭看搜查的侍卫暂时是不会过来。又确定自己跑动的一身汗已经完全消了,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抬步往外走。   但是刚走出两步,却在松软的草丛里,踩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26 悬崖   她差点滑倒,马上把脚收了回来。可是草丛里却自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地,一条柔软、纤细的东西从地上竖起来。   和她只有不到两丈的距离。她甚至清楚地看到这个东西上面反着光的花纹。   是蛇。   她消下去的冷汗一瞬间又冒上来!   来不及去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蛇出现,这条蛇通体漆黑,却带着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纹,细细的信子不断地吐进吐出。静亭试图设想,它是无毒的,但是在看到它尖牙的时候,放弃了这个梦幻的想法。   蛇不动,她也不动。   她不敢后退,怕一旦打破了这样的平衡,蛇就会立刻朝她扑过来。就这样僵持着,也许还能等到有人来救她。   正在这样想着,背后突然有一阵脚步声靠近。随后,一个温润的声音说:“公主怎么在这里?”   静亭本来松了一口气,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又是一僵。她想要个人来救她,而不是找个人陪她一起死。   “湛如……你,别过来,去找人……”她颤声说道。虽然也不是很清楚找了人来之后,要怎么对付这条蛇。湛如没有回答,他也看到了那条蛇,半晌,才沉声开口:“公主先这样,站着不要动。”   他自己则一步一步,慢慢向着她走过去。   那条蛇立刻警觉起来,尖形的头部转了一转,对着湛如所在的方向吐了吐信子。慢慢地游动起来,静亭脑海中暂时空白,他是嫌她死得不够快么?   蛇的半个身子离开了地面,弯成弓形。   可就在它发动攻击的前一刻,湛如却突然飞身扑向了她!静亭没料到他会这样,踉跄了一下,两个人一齐倒在地上。那蛇忙着调整姿势,而在这个空隙的时间内,湛如已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飞快地向着树林深处跑去。   耳边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山坡越来越陡,两旁的杂草越来越高。如果不是湛如握着她的手,她一定早就被树藤绊倒了。   渐渐地,脚下的路又重新变得贫瘠。植被褪去,岩石表面露了出来。路越来越滑,就在静亭觉得他们已经要刹不住车的时候,眼前的路突然断开了!   一道悬崖出现在视线中。   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却感觉手狠狠地地被湛如握了一下!就在她脚踏空的一刹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传来,她就这么突然地、硬生生地,悬在了半空中!   向下看,悬崖下虽不是万丈深渊,但是下面只见一层草甸,没有树木。若是摔下去,不死也残了。   她顿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上面,湛如的声音却沉稳地传来:“公主,不要向下看,不要松手。”   她抬起头,只见他一只手紧扣着崖边一块岩石的突起,另一只手则拉着她。这样的重量对他而言,想必已经不轻松了,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的神色。隽秀的眉眼依旧沉静而淡然,见她望过来,还对她笑一笑:“倘若公主掉下去,想来我会比你死得更难看些。”   静亭让他这一笑笑得镇定了些:“对,圣上会把你送到午门前凌迟了。”   “那我不如随你跳了,他们还会以为我们是殉情。”   静亭让这个假设弄得脸色微白:“不要,这么殉情未免太不美了些……”   “不要就抓紧我。”   静亭嗯了一声,又问道:“我很重吧?”   湛如摇了摇头,将手握紧了些:“下面有多深,看得到底么?”   “看得到,但是也很深。”   他抿了一下唇,“公主忍一下,我很快拉你上来。先试着把你另一只手给我。”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所以要上来,静亭必须自己努力。可是这个过程却极为艰难,静亭在空中挣扎了少说也有一刻时间,直到两肩都酸痛到不行,才咬着牙用双手握住了湛如的手。   喘息了片刻:“好了,接下来呢?”   还没等湛如回到,她就已经听见峭壁上方传来“咝咝”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不觉中,她脸色变得煞白。   “湛如,是不是……那条蛇……”追来了。   湛如飞快地回了一下头,随后身子向前倾了些——他这个动作导致静亭又向下沉了沉。他果断道:“公主把眼睛闭上,我们跳下去。”   静亭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会死的!”   “不会的。”他吸了一口气:“公主信我,绝不会死的。闭上眼,快。”   静亭还没有闭上眼,那条蛇就已经游到了山崖的边缘,探出头来。   湛如当机立断,松开了扣着岩石的手。   静亭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吹过,身体飞快地向下坠!想要开口叫喊,可是风却一下子灌满了胸腔。下坠中只感觉湛如抱住了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她没有听清。   听说粉身碎骨的时候,人是不会痛的。   但是静亭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落到地上的瞬间,散架似的疼痛蔓延全身。她想:莫非她,居然还不负众望地活着?   然后她就人事不省了。   “公主,公主?”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伸到她的鼻翼下,探了一下鼻息过后,就收了回去。   湛如将她从身上推下来,然后坐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被压疼的手腕。   他的脸上并不见痛苦的神色,反倒是带着一种有点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又淡淡扫了静亭一眼,便站起身来。   他将目光投向悬崖之上。   那条毒蛇正一点一点地顺着峭壁滑下来,直到完全落到地面上。它就猛地竖起身体,挑衅似的对着湛如。   湛如勾了勾唇,神色有些懒散,却带着一丝媚骨天成的妖异。   “这种废物,养了也是白养。”   他说着,伸手去捏那蛇的七寸。那蛇非但不敢咬他,反倒“咝”地想要躲开。却被他手腕轻轻地在半空一翻,稳稳捉住了。   毒蛇不甘地摇着身体,却始终无法从他细佻的指下逃脱。湛如拖着那条蛇,缓缓走入了树林中。   半晌过后,他才空着双手回来。面无波澜地走回到静亭身边,躺下闭上眼睛。   静亭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身上的那种疼,像是被拆了一遍又重新组装起来。她没有过这么美好的经验,也就无从分辨是因为坠崖,还是因为在野外睡了一晚。但是稍稍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身上每个部分还都完好,不禁使她庆幸万分。   转过眼来,她这才发现身边还躺着个湛如。无意间碰到他一下,就让他皱着眉捂住了胸口。静亭一惊,他不是……肋骨断了什么的吧?   抬眼去瞧了瞧那道山崖,那个高度从下面看去简直是遥不可及。虽然她也很诧异他们从上面摔下来竟然还有命在,但是随着湛如又痛哼了一声,她马上就收回了思绪——想那些做什么呢,有命在总比没有的好。正所谓结果是好的,何必在乎过程。   “湛如,你……没事吧?”   湛如张开了眼睛。   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是精神看起来还好。静亭松了口气,“能起来吗?”   湛如表示他没事。两个人原地收拾了一下,似乎都没什么大碍。不远处有一条溪流,两人简单洗漱了,又喝了些水。开始沿着这条小溪探索这块地方。   两侧都是山。山势陡峭,又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想要从这里上去,无异于天方夜谭。   好在这里还有一条小溪,周边有有几片树林。虽说不排除会有野兽出没的可能,但是至少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   沿着溪流走了一会儿,所见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也迟迟见不到有出去的路。静亭有些黯然,但是目光很快被一侧山壁吸引:“那是什么?”   是一座山洞。两人不敢贸然走近,沿着溪流逐渐地靠近那边,直到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踏入了洞口。   静亭刚要向里面走,就被湛如扯住了袖口:“有人。”   果然,洞里面有个身影动了动,随后挪移了出来。只见这是一个女子,身段很苗条,头发却披散着遮住了面容。尤其是,她穿着一件晃晃荡荡的白衣服。   虽然是白天,静亭还是打了个寒战。   她回想起在陈诉府上,夜遇银杏鬼魂的事情。   清了清嗓子:“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却不答,只走近了些,打量了她和湛如几眼。又退回了阴影里。   “出去。”   她的声音很沙哑。   静亭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那女子却突然尖声叫起来:“出去!都给我出去,不准过来!”   静亭本还想再往前走,但是那女子已经充满警戒地蹲在地上,尖尖的指甲扣在岩石上。恐怕是再有人走近一步,就会被她抓伤。   静亭和湛如只得退出山洞。   此时他们不约而同想起的,是射艺宴会的那个晚上,后山崖下的那一抹白影。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现在的情况,只能让他们面面相觑。   到四周转了转,再没有看到类似的山洞。两人最后又回到了这座山洞前。   静亭仿佛看到露宿的命运再一次向她招手。   湛如想了想说道:“再试一次吧。”   静亭瞥了那黑漆漆的洞口一眼:“随你。”   湛如拉着她又走进了山洞,这一次,那女子只听到脚步声,就已经开始哭叫:“出去!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湛如道:“我们只是路过的人,不会伤害姑娘。”   “别过来!路过的人都出去,不许进来!”   似乎还是能听懂话的,这就好办一些。湛如放柔了口气:“姑娘不必如此,我们误落山崖,只求一个栖身之所。对姑娘绝无恶意,姑娘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们慢慢商量,好么?”   那边沉默了。   半晌,那个女子才哑声道:“你一个人过来,叫她去外面等着。”   27 玉引   静亭独自在溪边坐着。   溪水很凉,不知道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即使是盛夏,手伸进去的时候都会被冰一下。水里倒影着天光云影,日头已经开始有些晒。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湛如在洞内唤她,便起身走进去。   这次那女子没有再出言阻拦。   湛如和那女子并肩坐在洞内,她面上的头发拨到两鬓之后,露出的脸竟然颇为白皙美丽,脸颊光滑。不过,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在静亭看到那女子居然就这么靠着湛如肩头,脸上却满是漠然的神情时,她张了张嘴。   然后又闭上了。   目光在他们之间停留了一下,但是并未将明显的诧异表现出来。反倒是那女子抬起头来,略略扫了静亭一眼,说道:“长得和你也不是很像。”   静亭怔了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她根本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湛如道:“既然说了是同父异母,就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也有判若两人的。”   那女子不看静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湛如柔声对她道:“我和小静先出去找些东西吃,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可好?”   那女子这才抬了一下头,露出些不大情愿的神色来。湛如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起身示意静亭随他出去。   两人离开了山洞,沿着溪水走得远了些。湛如才开口道:“迫不得已,我和她说你我是兄妹,公主恕罪。”   “稳住她了?”   “权宜之计。”   静亭走在前面,回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公子大才,不费吹灰之力,牺牲色相便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湛如道:“她情绪还不是很稳定,你尽量别刺激她。”   静亭笑道:“我刺激她做什么?”   湛如摇了摇头,没有接她话茬。隔了一会儿才道:“她自称叫锦绣,至于是什么来历,我也问不出来。”   静亭皱了皱眉。不管是什么来历,这个人都颇为可疑。   两人沿溪走了一段,又去树林中摸索了半日。这里的树林中倒是有些野果,但是不知道是否可食,所以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摘。等到天色渐暗,林中阴翳而静谧了下来,两人便沿原路走了回去。   锦绣已经在洞口升起了火,拿了个破旧的砂锅架在火上。据她所言这个山洞从前有人住过,有些生活器具是之前的人留下来的。   锅上腾腾冒着热气,锅内开水翻滚。离得近了,才看见那并不只是水,还浮着几片叶子。   静亭坐在她身边看她煮,锦绣却也不理她。直到湛如过来问了,她才说道:“这水是溪中打的,可以喝。不过溪边的草不能随便吃,我刚来的时候吃过一点,之后就病了一天。这些野菜是我昨天从林子里采来的。”   三人分着喝完了那所谓的“汤”,静亭到溪边饶了一圈,发现这里的草实在种类太多。也不清楚锦绣说的是哪一种,月色映在溪中,随着水波缓缓流淌,四周的景色也不甚清晰。   她又回到山洞里。   锦绣已经靠着湛如的肩睡了,湛如倒还醒着,垂眼望着洞口的火堆。   见她进来,他抬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弄出响动。   静亭默默在一旁坐下。   火光不时地跳跃,映在锦绣的睡颜上。这样看上去她确实很漂亮,凤眼丹唇,纤细得惹人怜爱。   静亭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有点走神。等回过神来,起身想去把火熄了。   湛如轻声制止了她:“没有火,野兽会来。”   她只好又坐回去。只是这次离得他们两个远了些,一直退到山洞的最深处。   之前没有注意过,这山洞往里却也有一定的深度,而且颇为曲折。她一时有些好奇,站起身向里走。看见两旁堆着些草席、碗筷之类的物件,多已落满尘灰,大概就是锦绣所说的以前居住的人留下的东西。   很快,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石壁。   这里火光几乎已经照不到,静亭手在墙上碰了一下,才知道已经没路。正打算折回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吓了一跳,瞬间回想起在山上遇蛇的经过。但是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是布,而且是质地很好的布,丝滑而柔软。   她把那一堆布团了团,抱出来到有光的地方。   果真是好布,静亭从小在宫里长大,对这类东西绝不会看错。宝蓝色的丝绸,上面绣着梅花纹,绣功精湛。抖开看样式,是一件对襟罩纱的裙衫,精美而素雅。   静亭心中咯噔一下。   这通常是后宫嫔妃穿的样式!   回想起之前在敬宣窗外听说的,惠妃失踪的事情。即使她无心,此时也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   这衣服虽然被扔在角落,却一点灰尘都没有,显然不可能是之前的人留下来的。静亭脑海中一时有些混乱,将衣服团起来正要放回去,就在这时,衣服里面却掉出个东西来。   “当啷”   这一声落地极清脆。静亭慌忙俯身,只见是一枚莹润透白的玉佩,握在手里,触感温润至极。   想必是好玉。若是寻常的玉佩,这样摔在地上,不碎也断了。   她拿着那玉仔细端详了一番。方形的,上面雕纹细密,十分精致。她隐隐觉得这东西有些熟悉,但是又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觉得这玉佩不像是锦绣的东西。   再想到敬宣说“是死是活都要带回来”的语气,想到他们初进山洞时锦绣的惊慌,她甚至有一种猜想。或许是锦绣——或说是惠妃,拿了敬宣某些重要的东西,逃了出来。   或许……就是这枚玉。   当然,她还都仅仅是猜测。踌躇片刻,她将玉佩藏在了自己身上,将衣服原样放回去。   偷来的东西丢了,她就不信锦绣敢声张。   第二天清早,静亭在山洞内醒来,发现身边只有一个锦绣。   揉了揉四肢爬起来,她不仅睡得全身疼,而且饿得前胸贴后背。而锦绣漠不关心地抱膝坐在一旁,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似的,更别提给她提供些可食之物。   静亭本也没指望她,自己走出了山洞,去溪边洗漱了,又灌了一肚子水。摇摇晃晃地沿着溪边走。   她走的是她和湛如昨天去的反方向。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湛如迎面过来。在山间不方便打理,如果此时再这里的是符央,他大概会和头发战争到下午。湛如则不同,不能梳头,他便散着了。   青丝垂肩,非但没有看起来蓬乱,反倒是衬出他一丝慵懒的气质。眉目越发显得精致,绝色无双。   但是静亭这个时候暴殄天物地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快步走到他面前:“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湛如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我正也有件事情要告诉公主,你先说。”   静亭便将如何在敬宣墙外听窗根,对锦绣就是惠妃的猜测都说了出来。湛如听后沉吟片刻:“如此也可说得通。之前我疑惑了这个很久,不过如今,倒也不是很重要了。”   静亭不解:“你方才说要和我说什么事?”   “我在南边发现了一条路,可以通到山外面。”   静亭一时间有些理解不能。   “通到山外面?是怎么个外面?”   湛如向南侧指了一指,“就是可以走出这条峡谷,直接离开雱山一脉。”顿了片刻,他又道:“京城在雱山以北,如果从这边出去,应该远离京城不下百里左右。”   他这句话说完,静亭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从这里出去,如果她愿意,可以不再回京城。   完全不会有人知道。静亭公主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可以远离宫廷,远离官场,远离左右她命运的一切。就连敬宣,都无法找到她。   湛如轻声道:“公主要不要走?”   要不要走?   这个机会,对她来讲,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她在十几年的生活里,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接近自由。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远离京城中随时会要她命的一切。   要不要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如果她走了,公主府怎么办?左青、符央他们该怎么办,扔给盛怒的敬宣处置么?   她两年来和湛如一道苦心经营起的一切,那些帮助她的人。如果她走了,就真的,一切都撒手不管了么?   她十分痛苦。   但是她不能走。   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   抬头望着湛如,摇了摇头:“我不走。”   湛如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却并没有说什么。转过身,“那回去吧。我饿了,回去弄点吃的。”被静亭扯住袖口,她认真地道:“你若是想走,就走吧。”   湛如皱起眉望着她。   静亭道:“我在这里,很快就会有皇家侍卫下来找,不会有什么事。何况你又不会武功,留在这也没什么用。你若是想走……公主府那边我会处理好。”   湛如看着她,不知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什么。半晌,他才低声叹了口气,反手从袖口下握住了她的手。   “既然曾答应过你,我就不会走的。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静亭一怔,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手要比她凉一些,但是她没有挣脱,由他牵着向回去的路走去。   28 意外的伤员   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   静亭自认为成长的路上备受摧残,但是在生活上,是半分苛刻都没尝过的。以前就是再无人问津,也从没有日子过得这样惨淡而寒酸。睡在石头上,每天吃不饱。   不过好在她知道,敬宣那边一定会派出很多人来找她。惠妃失踪的时候,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这回公主也失踪,估计羽林军这几天不用干别的了。   就算是这个山谷再偏僻,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找到吧。   白天的时候外面很热,静亭一般都是待在山洞里不出去。锦绣会认几种野菜,偶尔去树林里采集生存资料——通常都是湛如陪着她去,两人同进同出。虽然锦绣还是甚少有表情,但是她对湛如说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可以听出温柔的。   连带着对静亭的态度也好了几分。   静亭受宠若惊。   傍晚吃完饭(其实就是喝完汤)去沿着溪边溜达,借锦绣不在的机会小声问湛如:“喂,你们俩怎么样了?”   湛如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就是你和锦绣,有没有什么……”湛如笑着打断她:“虽然不知公主说的是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   静亭掂量着他的话:“真没有?”   湛如沿着溪边慢慢地向前走,“说了是权宜之计。她拘于身份,本就矜持,公主还担心什么。”   静亭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这种事不是经常有假戏真做的么……”湛如却也不回头,背对着她道:“那我还是公主的男宠,怎么没见你假戏真做。”   静亭没说出话来。想了想,觉得这二者虽然有些相似之处,却也没有必然的联系。一抬头看见湛如已经一个人走远了,于是,忙甩了甩头,快步跟了上去。   比她能摆谱多了。他真的是男宠么?   两人沿着溪边走了一会儿,湛如突然疑惑地“嗯”了一声,停下脚步。   静亭道:“怎么了?”见他盯着溪水看,她也顺着看过去。湛如蹲下身,伸手沾了一点水,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好像有人来了。”   静亭也学着他的样子研究了一番,却没觉得有任何异常。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照往常来讲,他们这时候已经应该折回去了,不然锦绣应该会有些不悦。但是现在也许很快就能出去了,看锦绣脸色的日子很快就能到头,静亭感到一种由衷的兴奋。快步向着水流的上游走去。   不一会儿,水的颜色渐渐变了。   即使是在夕阳下,也能看出水被染成了淡红色。再往前走,颜色越发殷红。静亭心中渐冷,这分明是血。有人来了,可不要来的是个死人啊!   要是个重伤的就更麻烦,如果是奄奄一息的,那不如不救了。   可是当她看到流血的源头时,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橘色夕阳下,有个人伏在溪边的地上。他身上看不出何处是伤口,但是不断有血液汩汩流出,逐渐汇入流淌的溪水里。   即使隔着有一段距离,静亭也迅速认出了他:“左青?!”   他怎么也下来了?抬头望了一眼两旁的峭壁,这不是她和湛如落下来的地方,比那里还要高很多。可见武功好也是扛不住的,只有选好落点才是最重要的。   跑过去将左青翻过来,他的脸色白得可怕,但好在还有呼吸。静亭早已将方才不救人的理论抛光,愁眉道:“我们带他回去吧?但是锦绣那边……”湛如示意她放心,两人将左青小心翼翼地搬回了山洞。   锦绣果然已经等不住,在洞口张望,见他们抬了个陌生人回来,脸上也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湛如道:“路上遇到这人,我想救他,就带回来了。”   静亭本想了很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说辞,但是完全没有湛如这一句简单的“我想救他”管用。锦绣迟疑了片刻,便点了点头,让他们进去。   左青的伤是在腹部,不像是刀剑伤,应该只是落下山崖的时候划伤的。伤口不深,但是一直在流血。   他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   静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敬宣让他也来帮忙找人,或许是他自己出来的——但是这个罪魁祸首,总归是要推到她头上。如果不是她突然失踪,左青也不会受如此重伤。   眼下面临的问题,与其说是怎么治好他。不如说是怎么让他撑到大批人找来之前,不挂掉。   锦绣见了血有些头晕,先出去了。湛如解开左青的衣服给他止血包扎。这样一来才发现,左青身上还有其他的细小伤口,几乎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   静亭不晕血,但也觉得呼吸困难,转过身去。   她很难过,更多的是惶然无助。以左青现在的伤情来看,他真的很有可能撑不住。倘若他死在这个地方……   她有点害怕这个设想。   湛如没有说话,动作迅速地给左青包扎好了伤口。从以前遗落山洞中的东西里找出一套衣服,给左青换上。又着手去清理地上的血迹。   他这样一来静亭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来吧。”   他漆黑的眸子瞥了她一下:“你怕血么?”   “如果是认识的人的血,应该就没关系。”   “那就是不怕。”湛如说着将换下的血衣扔给她:“你去洗了吧。”   “好。”她纠结地望着手里血淋淋的衣服,颇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半晌,她才认命地向外走去。可还没有走出山洞,便听到一声痛哼从背后传来,接着是虚弱而沙哑的声音:   “这是……哪、里,公主……湛如?”   左青慢慢睁开眼睛。   他有些茫然地大量四周。静亭愣了愣,迅速走回到他身边:“醒了?你怎么会掉下来,身上还能动么?”   左青动了动上身,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一白,又要昏过去。湛如则突然伸手过来,捏住了左青两耳下面的皮肤,狠狠一掐。   左青疼得立刻叫出来。疼痛使他强打起了片刻精神:“公主……圣上,正在派人找你的下落。大家都在找……我失足落崖之前……是和符央一道的。他若能猜到,应该很快就会带人下崖来。公主……请耐心等……”   他说完,功德圆满地闭上眼昏了过去。   静亭探了一下他的脉——其实她根本不懂医术,也感觉不出什么来。见他头上出了些汗,她有些惴惴地替他擦去,转头问湛如:“你觉得他这个样子,能撑多久?”   她可以耐心等,但是左青却不一定等得起。   湛如略颦眉了片刻,刚想说话,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去。   锦绣站在洞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燃火,锦绣直直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月色,看不清表情。   静亭这时也看到了她,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片刻。这些日子来,她和湛如扮兄妹确实扮得不像,但至少还没有让锦绣完全怀疑。只是如果让锦绣突然知道了她的情郎是别人的男宠,而静亭也不是妹妹而是公主,这些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么……   可是锦绣也不一定听到了他们刚才所有的话,或许,她是在左青昏迷之后才进来的呢……静亭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让人起疑的话,然后强撑着让自己挺起腰板,不露出心虚的样子。   锦绣缓缓走进来。   “没想到赫赫有名的静亭公主除了圣上,还有别的哥哥呢。”   静亭瞬间泄气了。   锦绣说完就绕过了她,去洞内拿了火种燃火。静亭想了无数种说法,却无一可以顺利圆谎。就在这时,湛如却突然站起身走到锦绣面前。   锦绣含恨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湛如猛地拉住她衣袖。   他轻声道:“我骗你千百件事情,里面却总有一件是真的。”   静亭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俩。   锦绣呆住了。怔怔望着湛如,半晌,才一甩手怒道:“你胡说!谁都知道静亭公主男宠无数,你哪里是她哥哥……你对她那么好。不过都是骗我的……你不就是喜欢她!”   湛如没有说话,而是后退了两步。片刻之后,脸上才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来。他低下头,轻声道:“我怎么会骗你。”   这样的一张脸,用这样失落的语气,无论是对谁说这么一句话,能招架得住的,仅仅十之一二。   何况锦绣心里本也十分喜欢他。沉默了一会儿,果然软下声音:“那是怎么回事?”   湛如道:“她是公主没错。当日,公主在后山遇到意外,我是圣上叫来保护公主的侍卫,不慎同她一起坠崖。没料到在这里遇上你,为了方便,就斗胆同公主兄妹相称。”   “这位是同我一起当差的,名叫左青。我实在是不能见死不救。”他停了一停,见锦绣垂头不说话。便柔声道:“认识你日子每多些,我就觉着越发不该骗你。可是怕你恨我隐瞒,就越发不敢开口。本想等公主被救出去,我就带你走。如今你若是怨恨我,不愿意的话……”   他还没说完,锦绣已经冲过去抱住他,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我恨死你了!”   29 尝百草   静亭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踌躇了片刻,她转身走出山洞。里面还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但是已经听不清内容。洞口的火光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了一条她自己的影子。随着她走远,影子渐渐变淡,最后消失。   眼前只剩下泠琮的溪水,和水中破碎又聚起的月光。   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听到有人走到她身后。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她也知道那是谁。   湛如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已经好了,回去吧。”他说的“好了”,指的是锦绣那边,已经顺利安抚好了。   静亭答应一声,跟着他往回走,但是没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先去吧。”   湛如不解地转过身望着她。   却终是没有说什么。脱了外衫递给她:“水边晚上很冷,你不要待太久。左青还没醒,你别再病了。”   静亭道:“你不冷么?”他说:“没事。”静亭望着他,突然扯动了一下嘴角,把衣服推回去:“还是你穿着吧,免得待会儿锦绣问起来。”   湛如沉默了片刻,没有接她的话,“我明天去远处看看有没有可以上去的地方,再这么下去左青只怕撑不住。等上面人下来,不知道要等到何日。”   静亭点点头:“要是左青醒了,你记得教他把谎撒圆。”又想了想,“你要去哪儿记得也告诉锦绣一声。”   湛如本已穿了外衫转身要走,听她这么说,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淡淡说道:“你不提她会死么。”   静亭一怔,但是他已经很快走远了。   这叫做只准百姓放火,不准官州点灯。   她觉得有点委屈。说的和她“没有什么”的是你,说要带她走的也是你。只许你说得天花乱坠,凭什么我提两句都不行?   这天晚上,她不知不觉坐在水边睡着了。等第二天回到山洞里的时候,还顶着两个无比均匀的黑眼圈,颇令人侧目。   查看了一下左青的情况,和昨天差不多。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是偶尔还有渗血的状况。   静亭把他伤处被污血捂烂,又重新替他包扎了一次,才爬到洞里头去补眠。   湛如是接近傍晚才回来的。但是除了出谷的那条路,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算作出路的地方。然而,现在离开雱山一脉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且不说那样要多久才能和敬宣等人会合。就是锦绣,也是一个大麻烦——难道出谷之后,真的要由他带她走么?   他打算明天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内,静亭醒了两次,给左青重新包扎两次。锦绣照例熬了野菜汤,三个人忍着想吐的欲望喝了,又给左青灌了一碗。   左青兴许是元气恢复了一点,少顷就醒转过来(不过静亭觉得他更有可能是被烫醒的)。他睁开眼后连喊了许多声疼,湛如则暗示他闭嘴。找了个理由把锦绣支出去之后,将编好的谎话教给了左青,然后才允许他昏过去。   之后几天,一切如故。   湛如每日寻找出去的方法,走得越来越远,回来得越来越晚。但是都无所获。   左青昏迷的时间依旧很长,而醒来的次数趋近于无。那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话教给了他,却一次施展的机会都没有,真是暴殄天物。   静亭很担心他。渗血的状况迟迟没有好转,即使她已经竭尽全力,但是逆天无能。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左青的伤口渐渐开始红肿。严重的地方,已经在溃烂了。   每一晚睡觉,她都要醒来很多次,给左青包扎。白天更不敢踏实补觉,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就要醒一次。再加之长期靠野菜汤度日,她几乎连走路都要飘起来,精神恍惚。没有弹尽粮绝,胜似弹尽粮绝。   她不怕血,可是每一次拆下给左青包扎的布条,都成了她的噩梦。   匆匆忙忙赶在天黑前,将衣服洗完,回到山洞,又给左青包扎了伤口。锦绣在洞口坐着,湛如还没有回来。静亭靠在石壁上休息,心想,三天以后,如果上面还没有人下来的话,他们说什么,也必须离开这里。   绝不可以拿左青的性命开玩笑。   这样想了一会儿,她很快就累得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在推她。   她以为是湛如回来了,可以准备开饭。但是睁开眼,才发现洞里醒着的还是只有她和锦绣。   要是放在平常,锦绣会主动叫她这个事,她势必还要新鲜一阵。但是这会儿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检查了一下左青的伤口没什么大碍,才迷迷糊糊问锦绣:“干什么?”   锦绣坐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左青,“他是不是快死了?”   她这话说的实在是太难听了,如果静亭有能力,实在很想把她拎起来摔打摔打。   “你想要说什么?”   锦绣沉默片刻,语气竟意外地放缓了些,轻声道:“我是想说,我认得山里的一些草药。不如我去采一些过来,给他处理一下伤口,总比没有的好。”   静亭大为诧异,睡意赶跑一半。   说去就去,很快,锦绣带了一大捧草药回来,分拣了里面几株好的,捣碎了给静亭。   静亭此时颇有几分踌躇。   对于锦绣突如其来的善意,她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左青现在的状况着实不宜再拖延。况且,锦绣也没有任何加害左青的理由,不是么?   将那些草药放到鼻端闻了闻——当然她是也闻不出什么的。犹豫了半天,最终她做出了决定,用!   对于包扎这个事她近日越发炉火纯青,事实告诉我们,即使是一国公主,也是偶尔有机会培养这些兴趣爱好的。她将草药铺成薄薄的一层,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左青包好。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静亭才放下心来。对锦绣道:“谢谢。”   “没什么。”锦绣竟对她笑了笑:“饿了吧?”   静亭暗自揣摩,锦绣大概是终于认识到,讨好湛如要从他身边的人下手这一真谛。   何况在只有野菜的荒郊野外,抓住男人的胃这一理论实践起来是何其艰难。   锦绣微微一笑:“你稍等一会儿。”说完就去摆弄锅碗,看样子是打算弄吃的。   静亭困意又有些上来,模糊地等到锦绣来叫她,“吃完了再睡。”静亭睁开眼来喝完汤,很快又睡过去。   睡着睡着,她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股力气在她身体中横冲直撞。她在睡梦中蜷缩起身体,但是丝毫得不到缓解,那股力气和她并不兼容,像是一只手,要把她撕碎似的。   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好难受,像是有人撕裂了她的身体,但是实际上又偏偏没有。让她徒然生出一种想要被粉碎的渴望,又无处发泄……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晕眩、疼痛、混沌……她像是要死了,她要死了!   猛地一个寒战,静亭终于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痛苦没有消减,她勉力抬眼打量四周。一切和刚才没有两样,燃烧的火苗、昏迷不醒的左青、安静坐在一旁的锦绣……但是在她眼中看来却像是一切又不同。整个世界又错乱,又天旋地转。   不对……锦绣!   她太安静了,甚至都不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静亭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锦绣刚才热情异常地给她做的那碗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锦绣为什么要害她?没有理由害左青,也同样没有理由害她啊!   静亭扶着墙,勉力站起来。感觉双腿像是踩在棉絮上,慢慢向前挪动几步,锦绣终于转过头来。   她对她轻轻一笑:   “静亭公主,你是不是以为你和你的男宠随便演两场,我就相信了?”   静亭十分有狠狠抽她两巴掌的欲望,只是锦绣已经先一步,慢慢地退到了火堆后面,站在左青身旁:“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因为我也误食过这种草。我当时只吃了几片叶子,感觉像是死了一次。”   她说着,卷起了自己的袖口,露出雪白的手臂上长长短短几处伤:“那一整天我恨不得杀了自己,除了自残,根本找不到其他纾解的方法。就像是已经疯了……”她突然停下来,眨眨眼笑道:“我差点忘了,说这么多。想必公主现在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静亭确实清楚,她的手已经在石壁的边缘擦出血,而她在这疼痛当中仿佛找到了一丝快意似的,无法控制地想要更多。   锦绣道:“可是公主是什么感觉,我却不晓得了。我给公主在汤里放足了料,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说不清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静亭的双眼已经隐约可见红色。锦绣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向旁边靠了靠,“你别过来!否则……我就、就杀了这个左青!”   静亭没有动,靠在石壁上喘息了片刻,嗤笑道:“原来你没有信,难为我们还想方设法遮掩了这些日子。”她总算明白锦绣为什么害她,只是转念一想:“你要杀了我都容易,你还可以趁这个时候,把左青一起杀了。只是你没想过湛如知道以后,会如何看待你么?”   “他如何看待我又有什么用!”锦绣突然狠狠捶在地上。几片木柴落入火中,火焰猛地窜高:“反正也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反正他也不可能真的带我走,让他恨死我了,又有什么关系!”   30 晓山青   为什么她注定要活在失望里。   她不知道自己少了什么,美貌、家世、才华……她什么都不缺,一朝进宫,却两年难得见天子对她展颜……若说后宫所有女子都得不到宠爱,她也认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遇到了湛如,为什么,又偏偏还要再遇到静亭!   她不甘心,她从不是在深宫中、锦衣玉食就能满足的女子。她不甘心。   不能属于她的东西,也决不能让别人得到!至少,她可以毁了静亭!   静亭几乎已经站不稳,眼前一片花白。   半晌才开口:“原来是这样……像惠妃娘娘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没有在后宫死得很难看,也算是皇恩浩荡。”   身份被戳穿,锦绣恍然一惊,柳眉倒竖:“我的玉佩是你偷的!”   “私以为那是陛下的玉佩。娘娘厚颜,真叫人叹为观止。”   静亭说完这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山洞。   她的身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想要残害自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望着远处黑漆漆的树林,一头向里面狂奔而去。   树林向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越往里面走,越是漆黑一片。像深渊一样,要将她吞没。   树木浓密,月色渐渐照不进来。   静亭猛跑了一阵——她不知道自己跑出多远,只希望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她自己。   眼前是夜色下的树林,但是在她眼中已经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清。脚步越来越虚浮,静亭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息——已经够远了么?她……就快要控制不住身体中的那股力量。   一阵血气向上翻涌,她双眼都充了血,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然后指甲慢慢嵌进皮肤里。血腥的味道让她更抑制不住自残的欲望,想要伤害自己,要……怎么做,才能……   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踏在草地上,轻轻的。   “公主?”   静亭猛地一震。   她原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更难受了。却没想到,还会有更让她接受不了的事情——她不要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不要像个疯子一样,被任何人看见!   没有迟疑,她勉力支起身子,向着树林更深处跑去。   耳边的风声很小,完全被自己沉重的呼吸覆盖。林中草木丛生,不时旁逸斜出的枝条划破她的衣衫,在她身上留下细小的血口。她也毫不觉得痛,只是盲目地向前跑。   夜色很沉,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间一脚踏空,似乎是树林到了边缘,前方是一片斜坡上的草甸。她两脚一滑就要掉下去,却听到身后那脚步声又紧紧跟上来。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将她拖回到树林中的平地。   “公主,公主?”   他今天回来得格外晚,还没有进山洞,就看见静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不知发生何事,便直接跟上来,没想到她居然像是心智混乱……他想到这里,目光微微一寒:“你能说话么,怎么了?”   静亭是可以说话的,却无法控制说什么。甚至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些设么她都听不清,只觉得这样一动不动,身体就像是要变成碎片了。   “放开我!你走,你放开我!”   “公主!”她猛地挣扎,让湛如猝不及防。他只能捉住她的两只手,让她不抓伤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公主冷静些,睁眼。”   静亭闻言睁开眼。   湛如的面庞在迷蒙的月色下,被勾勒出一个纤美的轮廓。眉目不清晰,两颊却显得肤如凝脂,而双眼极亮。   他定定望着她。   静亭早已经游离的神智,居然被拉回来一点。   想到锦绣居然给她下了重剂量的毒药,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一时间彷徨、愤怒、无助全都涌上来。她扑到湛如怀里用力抱住他:“是毒草!是锦绣……她要杀我!湛如,我……不知道能怎么办,好难受,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说到最后,她已经带着哭腔,声音模糊不清。但湛如是何等的聪明,转念间,已经大致捋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   将静亭扶起来,柔声道:“公主不会死的,忍一下,很快就没事了。相信我。”   静亭现在要是听得进去她就是神。   五脏六腑都溢满了疼痛,身体不能动,痛苦越发明显。她想要尖叫,却开不了口,而残存的一点意识告诉她她没有尊严了,她什么都不剩,她这样的丑态都落在别人眼中。这个认知,让她充血的眼睛中流下泪来,身心都在极度煎熬中。   湛如替她拭了泪,安慰道:“没事的,我在这里。”可静亭越发地悲愤,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跟来,为什么要看到!   她猛地挣扎,湛如几乎制不住她。静亭两只手一得了自由便疯狂地向自己身上划去!被湛如飞快地按住。静亭痛苦万分,而湛如则更无可奈何——她此时没有什么理性可言,但他不行。既不能伤害她,还要保证她不伤到她自己,所以只能任由她摧残他。   很快,湛如身上多了几道血印。而静亭还在不知疲倦地挣扎——湛如叹了口气,将她推到在地上,按住她的手。   静亭很快发现了自己多出来两条腿可以作攻击用,但是还没来得及施展,又被死死制住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湛如压在自己身上,她一怔,随即猛地起身:“你走开!别再让我看见你,我要治你死罪!你走!”   湛如自然没那么容易就被她掀下去,但是她太不听话了,他的耐心已经渐渐流失。方要抬手在她颈后敲下去,却突然瞥见她血红的双眼。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收回手,放下她的眼帘。   “我为了你,都这样狼狈了。公主,就不能忍一下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   静亭死死咬住下唇,明显是在忍耐。可是不管颤抖的牙关让她把嘴角都咬破了。   湛如收回了按着她眼睛的手,静亭睁开眼,视线里起初一片模糊。但是很快,她将目光定在咫尺之间那一片白皙的肌肤上——湛如的衣服让她扯乱了,脖颈之下、锁骨之上,露出那一截优美的形状,月光洒落。   她突然靠近他。   狠狠地咬下去。   湛如的身体明显地一僵。   静亭咬得极狠,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可以发泄身体中的痛苦一般。而神奇的是,当舌尖尝到血腥的时候,她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湛如颈上的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看来她也并没有咬到很致命的地方。   虽然还是很难过,却不是完全不可抑制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湛如放开了她的手。静亭意识到自己酸痛的胳膊可以动了,伸手去勾住他的颈项。   湛如的动作顿了片刻,却没有推开她。只是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公主累了,睡一会儿吧。”   清晨把静亭唤醒。   她本来已经累到极点,一夜的毒素侵袭过的身体,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但是偏偏躺在树林的地上,硌得她十分难受,这才不情愿地睁开眼。   身上怎一个疼字了得。   她动了动,这才发现一只手还是被紧紧握着的。转过头就看见湛如躺在她身边,衣衫略显凌乱,但是眉眼安详,在晨光中极美。   昨天晚上的事情涌回到她脑海。   脸上有些烫,想要抽回手,可是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四目一对,静亭无法不尴尬,忙看向别处。湛如却是怔了一下,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坐起身。   “公主好了么?”   “……好了。昨天,谢……谢你。”   湛如摇了摇头,已经迅速恢复正常。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一边道:“公主可否详细说一下,昨晚的事情?”   静亭想到锦绣,悲从中来。于是将锦绣如何惨无人道地谋害自己,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湛如则自动过滤掉她夸大的成分,沉吟片刻:“先回去。”   静亭下意识道:“不要!”   见湛如疑惑地望着她,她解释道:“你回去,我就不去了。”她实在是不想再见到锦绣那张脸,想了想,“不要和她说见过我。照顾好左青。”   “那你想一个人待在这儿是么?”   静亭皱起眉,这倒也是个问题。   隔了一会儿,她才不情愿道:“算了,我也回去。”虽然这样说,但是不想起身,依旧原地不动。湛如停下来看着她,叹了口气:“公主不舒服么,我抱你回去。”   她忙不敢再撒娇,跟在他身后走出树林。   心里思忖着回去怎么用潜移默化的方法整死锦绣。   但是意外地,他们还没有走出树林,迎面就遇到了穿着整齐的羽林军。   静亭十分惊讶,可是那些人更惊讶,惨叫(?)一声便纷纷跑出了树林。不一会儿有一人催马快速冲了进来,一晃就到了她面前:“公主?!”   跳下马来,居然是楚江陵。   “怎么是你来了?”   “公主没事么?”   “怎么是你来了?”   “公……大家都在找你,我只是凑巧先找到。公主没事么?”   静亭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楚江陵轻叹了一声,“那就好,圣上和各位大人都十分担忧公主的安危。”停了片刻,他又加上一句,“我也是。”   静亭怔了一下。这才发现他脸色白得可怕,一只袖管鼓起一块,显然是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全。   她受宠若惊了,“你……没事么,你从哪里下来的?走吧,快回去。”   楚江陵点点头,要把马让给她骑。静亭拒绝了,他又象征性地让了一下湛如,湛如笑着摇摇头。   湛如方才一直一个字都没说,即使楚江陵和静亭说话的语气似乎私交甚密,他也什么都不问——不知为何,他这样的态度,让楚江陵有一种挫败感。目光转过一圈,最后落在湛如锁骨上方。   一个殷红的牙印。   楚江陵忍不住瞥了静亭一眼,又很快别过头。沉默了片刻,翻身上马。   “驾!”   31 雱山的尾巴   “听说前两天你见过我姐了。”   回行宫的路上,楚江陵对静亭道。   他们走的是一天偏僻的小路,原本,这条路是没有的。但是之前一天的大雨冲垮了山石,这里才留下了一条可以过人的小路。最窄的地方,也仅仅够一人通过而已。牵着马行走都十分困难。   楚江陵能找到这种地方来,也着实不易。   静亭点头道:“安陵夫人看上去很是年轻,是在道观长大的原因么?”虽然她不喜欢楚安陵,但是她绝不会傻到在人家弟弟面前说她坏话的。   没想到楚江陵却冷笑一声:“她哪里是在道观长大。她是打小就被父亲送到能人异士那里去学权谋之术的,你既然见过她,想必已经领教过了。”   静亭诧异,看这口气,楚江陵似乎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姐姐啊。   “若不是父亲非要我带着她,我才不愿意让她跟出来丢人。”楚江陵一边说着,一边拨开路上横生出来的树枝。静亭低头从障碍物下面绕过去,道:“丞相大人既然做出如此决定,想必自有道理。”楚江陵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片刻才转开头,低声道:“她是不是又到处给我乱说媒了?”   静亭被这个“又”惊住了,半晌才喃喃道:“也……不算是乱说。”楚安陵只是想把静亭和楚江陵说到一块去罢了,她是绝不会承认这是乱说的。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楚江陵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   很快,他们已经回到了行宫门前。静亭挥别了楚江陵这个青年才俊,目光四下一扫,就看见自家的青年才俊站在行宫的台阶上。   符央穿着一身便服,像一座石碑一样笔直地站着。见她和湛如回来,他面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快步走下台阶行礼。   “听侍卫回报公主找到了,臣特地在此迎接。”他喜忧参半,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可曾见过左青?”   静亭示意他放心:“他受了伤,楚大人已经叫人送他去救治。”至于锦绣么,不知道楚江陵会作何处理。不过他如果不想横生枝节、给自己找事儿,应该会先把人送到敬宣那里去。   她设想了许多打击报复锦绣的方法,但是无一比直接交给敬宣解恨。不禁想到,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姐弟连心?   符央道:“公主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别馆去休息。”   静亭道:“好。”   招手叫来远远跟着的湛如,三个人一起走回别馆。一路上招来不少人侧目,静亭对上那些目光,只是微微一笑,却并不怎么在意。   夏荷新绿,浓荫如盖。风摇柳条清香。   她记忆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有人惦念,有人陪伴,不总是她独自一人。   隔了两日之后,左青终于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之下醒了过来。   彼时静亭正在床上趴着——自打回来之后,她焚膏继晷地将这些天少吃的补了回来,壮观程度把绿衣吓得退避三舍。当她终于觉得差不多了,吃不下了得时候,满足地上床挺尸。   有床睡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暗自感慨。湛如则站在门边掩唇轻笑:“公主刚饿得狠了,回来就这样吃,身体受的了么?”   “先吃饱了再说吧。”我就不信你没吃。   他走进屋来:“左青醒了,公主要去看看他么?”   静亭点点头,两个人一起去看左青。   这位少爷正扯着自己身上包扎的布条,左看看,右看看,愁眉不展:“当时摔下来的时候只觉得挺疼,没想到这么多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包得好难看。”   静亭默默叹了口气,心道你前两天比这还难看。   左青醒来,就已经无碍了。他身上只是外伤,处理得当就无事。静亭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左青突然回忆起在山洞里的事情,眼睛一亮:“公主!我记得我有几次醒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个特漂亮的美人,我没看错吧?是有吧?”   静亭轻咳一声:“……你是指湛如么?”   “不是,是个女的!一定有这么个人,我记得清清楚楚,穿了一身白衣服的美人……”   静亭打断他:“你一定是看错了。”   她没有想到左青的欣赏眼光是这样的……而她是绝不会告诉他,锦绣被送到敬宣那里,已经被秘密送回皇宫。   送回皇宫,最后的命运也就八成和云嫔类似了。如果好些,就是在深宫中永生被囚禁。如果坏些,那么此时,世上应该已经没有了锦绣这个人。   敬宣后来也一直没有来问静亭有关锦绣、或是有关玉佩的事。不知道是锦绣没有说,还是他懒得再问她要了。反正玉佩最后,留在了静亭这里。   想到敬宣的后宫,短短几个月内,静亭就已经目睹了两个女子的殒灭。   如果深思,偶尔还是蛮感慨的。   雱山的一行草草收尾,众官员也开始准备返程。   但是临走的前一天,敬宣突然又召见了随行的所有官员。等符央回来,静亭问了才知道,是契丹来使的事情又有了变故。具体来讲,就是对方提前到了。   现在赶回京城有些仓促,所以敬宣和众人一商量,决定不让契丹来使进京,就在雱山行宫接见。   商议过后,敬宣又单独留下符央谈了半个时辰。但其实表达的大意只有一个:你们家静亭公主,她一个女流之辈留在这里实在是太碍事了。我们要办公,所以你务必把她先给我弄回京城去。   静亭表示心领神会。光速收拾了东西,带着湛如左青和绿衣就走。   风和日丽,马车驶到雱山与官道交接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车夫离开了片刻后,面带踌躇地回来:“禀公主,契丹来使的车队提前到了。现在横在路中间,我们……”   静亭摆了摆手:“我们让道就是。”   马车停到了路边,契丹的车队先过。   契丹人说话的口音十分奇特,静亭打起车帘向外看。只见一对穿着外族服饰的侍卫从道上走过,护送着当中的几辆马车。其中最前面的一辆,装饰尤为华贵,车篷上绘着一直利爪飞鹰。   这想必是那个契丹王储的车了,静亭心想。   正想着,却见那马车的帘子被吹起了一角。随后,里面伸出一只瘦劲的手来,将帘子撩开。   车内人露出了一张脸。   说是一张脸也不尽然,只能看到帘幕下一方瘦削的下颔,颧骨很高。若是中原人一定不会生出这样的相貌,那张脸的轮廓不能说不好看,却十分傲气而邪佞,尽管看不到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   那人突然转过脸来——静亭不能确定他是看见了她的马车,或是在看别的地方。只见他勾起唇,露出薄薄的一个笑容,稍纵即逝。   随即抬手,放下了车帘。   静亭一怔,从目前看来,敬宣要和这样的人谈判,只怕很有一番麻烦。   湛如伸手越过她去将车帘放下,等外面没有声音了,吩咐车夫:“走吧。”   回到京城后一切依旧。   热也依旧。   雱山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城中留守的京官,多半还不知道雱山游猎已经结束。静亭上界偶尔遇到一些有品阶的官员,见她时都是一副惊讶状。   但是那边效率很高。   不出一个月,敬宣领着众官员就回了京城。那天圣驾从街上过时,外面一片人山人海。等到万人空巷的时候过了,符央才回到公主府。   他面色很不好。   静亭惊道:“你中暑了么?”   符央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公主进宫一趟,圣上要见你。”   静亭又赶到宫里。   到了谆宁殿外,照例通传后,宫人告诉她去外殿等着。她便进去,还是在上次她碰见楚江陵的地方。里间的门开着,可以听到敬宣洗漱更衣的声音。   等一切都静了,却迟迟没有叫她进去。   静亭只好坐着干等,随手拿着外殿桌案上的摆设玩。百无聊赖了一会儿,她都有些困了,却听到里面敬宣突然开口:“什么时辰了?”   常公公轻声回道:“圣上,未时三刻。”   敬宣嗯了一声,半晌又没有声音。   就在静亭几乎以为他已睡着的时候,却听那边又开了口:   “契丹王储,这时候约莫已经出关了罢?”   常公公应道:“是,上午传来的信说,使者车队已经离开我境。说还有使者带给圣上的一封信,不知圣上……”   “朕看了。朕不会答应他的。”   静亭竖着耳朵听。什么信?敬宣应该是知道她在外头的,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么?   只听敬宣轻嗤一声,沉声道:“他们不过是借机挑事罢了。契丹十几个不落不过一盘散沙,王储也有名无实。就算真的打过来,朕难道会怕他么?”   停了一停,只听他又道:   “他们想的倒不错。要把公主送去给他们和亲,我朝颜面何存?”   32 制衡   先皇大半生都在外征战,子嗣极少。于是静亭这一辈中,她是唯一的公主。   所以她一听这句话就呆了。   她怎么忘了,公主的一大用途,就是送来送去和亲啊!   此时敬宣这些话必是说给她听无疑了。她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听里面又道:“……何况朕也瞧出来,那王储来意不善,专挑我朝官员的不是。要不是我保着,宗正的那个符央只怕现在已经被他废了。”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这里头怎么还有符央的事?   再者,什么叫“废了”?听说契丹人凶残无比,难道这个“废了”,就是指字面上的意思么……   只听常公公答道:“圣上宽厚仁德,符大人才免于此无妄之灾。奴才愚见,也觉着那王储说符大人冲撞了他的车驾是无稽之谈。若是真让他锁了符大人走,只怕凶多吉少。”   “可惜朕保他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京中知道这事的人难免要做文章。看看,这才回来,弹劾他勾结外族的折子已经堆这么高了。”   “不知契丹人与符大人有何仇怨?”   “他哪里认识什么契丹人。”敬宣嗤笑一声:“那王储不是想娶皇姐么,符央是公主府内臣。他哪里肯放过。”   “圣上说的是……”   里面一问一答,已经让静亭大致明白了眼下的情形。   不论是她,还是符央,现在都面临着一种十分艰难的境况。如果敬宣不打算为他俩与契丹交恶,那么最后面临的结果,恐怕是她被迫远嫁,符央被人整死。   好在从敬宣的口气看来,他还不打算不管这事。   静亭回忆起在离开雱山那天,半面之缘的契丹王储的面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能嫁,这事,死也不能嫁!   她无比庆幸敬宣没有扔着她不管。   继续往下听,事情说完了。后面的那些话应该才是重点。   果然,敬宣道:“朕思虑这件事,唯有先避过这些日子的风头再说。好在皇姐与符央关系甚好,让他们一道离京,在外还有个照应。”   常公公道:“圣上的意思是……”   “丰县的县官染了恶疾,朕想让符央去替上,正好带了皇姐一起走。可只怕他不情愿。”   “圣上厚恩,符大人必定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情愿。”   敬宣轻叹了一声:“但愿如此。想来皇姐是个明白的,她若是能日后劝劝符央,自然就无事了。”   静亭心领神会。敬宣今天叫她来,就是想知会她一声而已,也让她回去知会符央。不方便当面说的话,就这样隔墙相闻。   他确实用了几分苦心,也算是厚待她。   她坐在门外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常公公已经退了出去。殿内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更漏一声声落下,直到日渐西斜,她才挪了挪跪麻的腿,站起来。   没人管她,她转身向外走。   可是刚走两步,弄出的声响却把里面惊动了。敬宣撩了帘子出来,看到她也不惊讶,淡淡笑了一笑。   “那日在行宫窗外的刺客,就是皇姐罢?”   静亭吓了一跳,忘了行礼:“我路过,没想行刺陛下……”   “朕知道。否则皇姐今日就不在这里了。”   他面上还是在笑,可是目光微寒。静亭心中一凛,止不住地有些冷。   “谢陛下。”她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可敬宣竟走两步跟了上来,捉住她的手臂:“朕救你,是因为父皇。”他手渐渐下滑,最后死死攥住她手腕,低声道:“皇姐不要让朕后悔,知道么?”   静亭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   敬宣松开她,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离开。转身往回走:“我不另派侍卫跟你出京,你自己带好人。路上小心。”   静亭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天色阴沉沉的,空气潮湿闷热。她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热得一身汗,衣服黏黏贴在身上。绿衣迎出来的时候见她脸色不好,忙道:“公主等一会儿,我去取凉茶来。”   静亭摆摆手,径直向符央那里去了。   符央也正坐立不安,静亭将丰县上任的事情给他说了。符央沉吟了片刻,脸色却缓和了些:“我本以为圣上是和你说要送我去契丹。这样,再好不过。”   静亭还没开始劝他,他就一副已经想明白的神色。让她在挫败的同时又十分疑惑:“你不恨陛下如此决定么?”   “楚相曾做过三年郡守,二十七岁回京。太常卿曾为县丞,三十五岁回京。上任光禄卿甚至做过亭长。我如今二十方有二,离京三年,未尝不是好事。”   这倒是静亭没料到的。符央是个有才的人,这样的人说来若不藏拙并不是很适合做官。恃才很少有不傲物的,他若是能忍下这口气,再好不过。   这两年来静亭做过很多决定。但是此时突然发觉,或许让符央重新出仕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这不仅是对他,甚至对她的人生都会有极大的影响。   两人又谈了一些上任具体的事宜。   静亭原本以为,自己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丰县”在何处为何物,是一件颇有损公主颜面的事。所以之前在宫里当着敬宣,她并没有问出来。没想到和符央一说,他也不知道丰县在哪儿。   如此看来,也不是她的常识问题,丰县约莫是个小地方。   于是符央表示明天去买一份地图再做研究,静亭临走之前,他对她说:“就算真的是穷乡僻壤,如今我也是非去不可。公主放心,只要我活着,你绝不会有事。”   静亭反倒是放下心来。   是啊,反正,也是非去不可。   何况她不是一个人。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府中等着宫里来批文了。京中的风向渐渐转变,刚抬起头的徐州派,因为符央被卷到了契丹的事情中,立时又被树大根深的鸾倾派压了下去。   符央倒是未曾表示过愤懑或绝望。等待他处理的事情陡然增多,他又很快要离京,所以在尽他所能将事情分配妥当。现在形势很不利,他必须将己方的损失降到最低。   只是有一天晚上,静亭去水池附近遛弯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他提着一盏灯站在池边。风吹起他的衣摆,吹晕一池碧水,吹散风灯摇摇晃晃的光。他站得那么直,却显得那么冷清。   她没有走过去,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心中是不痛快的,她想。可是他们却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此外,静亭还有另一番准备要做。   就是她离京的阵容问题。敬宣说的“带好人”,似乎很简单,但是真要考虑到带谁不带谁,还是叫她颇为踌躇的。   身边要有能管理生活起居的,要有会武功的,还要有危急时刻能牵头的……与此同时,公主府也不能人去楼空,必须有人留下来管家才行。静亭将身边熟悉的几个人想了个遍。   ——绿衣是得带的,她身为公主,按惯例是四个大丫鬟。她已经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减到了一个,再少,她就得事必躬亲了。   ——湛如是得带的。他的聪明与眼界是远非一般人可比,有他随行,不管她遇到什么问题,抑或是她本人出了什么问题——虽然她不愿意设想有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一行人不可六神无主。有湛如在,这些都得以解决。   ——符央是得带的。这个原因不用多想,其实原本就是符央捎上她而非她带着符央。   如此权衡之下……要留下的人只有左青。府上其他的男宠,她有的连见都没见过,将公主府托付给一个不熟悉的人,实在太过冒险。好在她离京之后,公主府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左青尚且应付得来。   但是这样一来,她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身边没有会武功的人。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公主府也有其他的侍卫可用,虽然没有左青身手敏捷,但是胜在人多,一般的山贼暴民之类的应该也能处理。   她把湛如找来,将她的想法说了,“……只是怕左青不愿意。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和他说?”   湛如思索了片刻,却直接摇头道:“公主,这样不行。”   “为什么?”   “公主不仅要带着左青,还要将公主府所有侍卫都带上。公主随符央上任,必定会南下先经过河乱一带,如今治水之事方了结,饥民暴徒四处流窜,危险自不用说。何况丰县是军事险要之地,三年太长,还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他居然张口就能一条一条总结出来,静亭先是一阵诧异:“你竟然知道丰县在哪儿?”又愁眉道:“那怎么办,难道我要再雇一个人管家么?”   湛如轻轻笑道:“公主忘了,你不是昨日才和我说了此事么,我回去查了。”   “哦。”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却不看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这样,我留下。”   静亭错愕地望着他。可是还没等她说话,他便已清楚地解释了:“现在雇一个人,已经来不及。公主府切不可交与外人之手,何况全府上下的账目、人员、物品,非是熟悉之人能理清的,即使是左青,从未接触过这些事,短时间也未必能应付。”   “况且公主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符央。”他将茶盏放下:“不论是哪一方面,符央都并不输于我。”   静亭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他说的都是对的,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   两年来,湛如几乎参与了她的每一个重要的决定。有些事并不是没了他不行,但是她就感觉像缺了些什么似的,心里不太踏实。   可是她又无法将“我想带着你”作为理由。   湛如望着她,目光停留了片刻。才露出一个从容的笑。   “两年了,公主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能做成何种状况?”   静亭迟疑地抬头望着他。   他却只是笑。将折扇从两头打开,坠子在空中轻轻摇晃:“公主尽管放心去。若有危急,我会帮你。”   33 丰县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仲夏的公主府内,树荫浓密,蝉鸣声声。空中飘着潮湿的气味,天山有一层薄云,但还不是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   因为闷热,午后的府中静悄悄的。   湛如推开自己院子的门,走到院子里坐下。但是衣袂才方一沾上石凳,他黑眸中的光芒突然一闪,飞快地伸手,从石桌下面取出一条细长的东西来。   是一条蛇。血红的信子吐了出来,滑腻而纤细的身体缠在他的手腕上。   湛如半垂下眼,望了那条直往他袖口里钻的蛇半晌。随后,他掐住蛇的尾巴,向着屋内走去。   屏风背后的竹榻上,半躺着一个人影。金色花纹缠绕的下摆,一双黑色的靴子。湛如推开屏风走过去,在那人面前蹲下身,推了他一把。   那人挪动了一下身体,片刻才睁开眼睛。一双眼狭长而凌厉,却懒懒笑起来,伸手盖上一旁的香炉。   “你这里怎么这么多女人用的玩意?不过香还行,睡得不错。”   湛如皱眉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那人眼中的懒意才完全消散了,坐直了说道:“我还要问你。你去哪里了?我联络不上你,只得提早上京。还以为你被那中原皇帝给办了,一边和他们周旋一边打听,烦死了。”   “我在雱山下的山谷中。”湛如轻描淡写道,顺带将手中的蛇扔到对方怀里:“它知道,它没告诉你么?”   那人拍了一下桌子:“它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个!”   湛如漠然道:“所以我早说它是个废物,你偏养着它。”   那人又回了几句,见湛如却再也不反击。才觉得有些无趣,从怀里取出一个手卷来:“父王叫我给你的。我瞧了一眼,父皇还真是难为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也没说到什么时候。”   湛如将手卷拉开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要他去做的事项,和京中哪些人联络等等……他没有细看,将手卷合上。神色不变地问:“为什么要娶公主?”   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道:   “因为我觉得有意思。”他说着站起身来,望着湛如,颇有深意地笑起来,“果然……有些意思。”   湛如摇了摇头:“她暂时不能嫁,你先同父王商议这件事,不要孤行。”那人哼一声:“你什么时候也学的汉人这副德行?我知道了。”说着向外走,湛如送他至门前。   “我回去了。你有什么要带给父王的话没?”   湛如神色微微一冷,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那人拍了拍他的肩,正要翻墙离开,却被湛如出声叫住:   “王兄,我想同你借一人。”   上任的文书终于送到了公主府。   静亭等人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晃了好久,这才终于落地。   上任的时间是两个月,但是通行的批文,只给了一个月的。于是他们不敢多耽搁,很快收拾东西出发。   离府那天,湛如带了一个人来见她,“这是我找的人,名叫于子修。负责保护公主安全,请公主务必带他在身边。”   静亭正准备上马车,闻言便把东西先交给绿衣,让他们先过去。打量面前这人,剑眉星目,颧骨方而高挺,英气逼人。她凑到湛如耳边低声道:“这人可靠吗?”   “可靠。”   她皱眉:“你从哪儿找的,长这么好看,真可靠吗?”   湛如轻轻笑起来:“就是要好看才行,公主对外要说他也是男宠,总不能说出去没有人信。”   静亭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于子修?”   “属下在。”   不是本地人呢,有口音。却又听不出是哪里。   “武功高强?”   那边没有回答了。于子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剑。   静亭微微汗颜,也是她不会说话,哪有逼人家自己说自己武功高强的?   湛如道:“公主要不要试试他武功?”   “怎么试?”   湛如向于子修招招手:“你过来一下。”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静亭只看见人影一闪,于子修已经稳稳站在她眼前。   她目瞪口呆。   湛如笑道:“公主还要试么?”   静亭摸了摸下巴,“不用了……”湛如则指了指马车,于子修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上车去。   “此人性情寡淡,但忠心绝无可质疑。公主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请务必保重。”湛如回过头,望着静亭道。她点点头,他又说道,“若是方便传信,到了丰县便寄回府上报个平安。”   “嗯。”   “若有什么事情,先让符央按规程上报。危急时刻公主亦不可冒进。”   “嗯,我知道。”   湛如顿了一下,浅笑道:“公主,走吧。”   府门前,车夫已经不耐烦地用鞭子抽着地面。车里的那几位倒是还沉得住气,没撩开车帘来看。其实左青已经三番两次伸手,想去撩车帘都被绿衣揪住。急得他冒汗:“我看看不行么?怎么这么慢啊?”   绿衣掩口笑道:“啊呀,就是你才看不得。”左青瞪她:“什么叫我看不得,难道你就看得?”绿衣指指窗口:“我当然也看不得,但是听一听也就行了。”   左青觉得有理,往帘子上靠了靠。本以为还能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大失所望,再往外靠靠,见绿衣拼命忍笑,符央和于子修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不由得撇撇嘴:“什么啊,根本听不到,骗我的。”   就在这时,帘子突然被挑起来,左青差点栽下去:“喂!……公主?”   静亭道:“什么骗你的?”左青自然是闭嘴不说,静亭把他往里面推了推:“那边坐着,让我上来。”   左青哦了一声,挪开地方。偷眼向外瞥,只见湛如只是远远负手站着,看着他们这边。他忍不住又瞧了瞧静亭,面上亦没什么不自在的神情。他不禁在心里诧异了一阵。   静亭架不住他死盯着看。诧异地抬眼:“左青你看我作甚?”   她说着,已经踏上脚凳。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唤:   “小静。”   静亭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湛如站在树下,柳梢拂过了他的发髻。他只是那么远远站着,似乎没有神情。眼眸漆黑如墨,面容无瑕如雪。   她心口不知为什么,突然窒了一窒。动作停在半截。湛如向前走了两步,却没有再靠近。   她以为是叫她过去,可是刚转身又被他摆手制止了。   “没事。”他一笑,“你去吧。”   说完他竟也不再多送,转身便回去了。杨柳堆烟,很快他的身影便淹没在了如碧的院落中。   绿衣打起帘子:“公主,该启程了。”   山长水阔路迢迢。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半个来月,途径大小城郭无数,因为是朝廷上任的公文,所以一路畅通无阻。抵达丰县之时,还未到夏末,因为太过顺利,反倒叫人惊讶。   眼前是一座高垒的城墙,看上去四四方方,还算气势恢宏。城门前高悬着匾额上,墨笔提着“丰城”二字,龙飞凤舞,据说是先帝亲笔。   静亭心道好巧,看来丰县这个地方也一度蛮受重视,兴许如今还富庶得很呢。被左青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公主不知道么?先帝给所有城池都提了字,示意福泽天下。”   静亭恨恨瞥了他一眼,对符央道:“还是先进城吧?”   符央点头答应。   丰城是小城,进城的时候,静亭特地打量了街旁的建筑。虽然照京城是远不可比,但是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该有的都有,也算是具体而微。只是许多店铺前都没几个人,伙计蹲在地上嗑瓜子唠嗑,看上去有些萧条。   不过这已经比她想象的好了很多。之前做的假设太多,让她真的就以为敬宣把她弄到了怎样一个穷乡僻壤。   马车行到了县衙门前。   衙门朱漆的大门紧闭,符央叫人去通报了之后,很快里面就迎出一大群人来。为首的是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身材矮小,身着官服。三两步跑下台阶,气喘吁吁:“哪位……哪位是新来的县令大人?”   符央向前走了一步。那人差点老泪纵横,忙给他行了个礼:“大人您是青天!我们丰县百姓们可把您盼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符央迟疑了一下:“您是……”   那人堆笑说道:“不才是您的上一任。”   符央忙止了他的礼,“既是同级,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是是,符大人是吧?请进门说话。”   符央点点头,顿了一下,又转过身。对着马车皱了皱眉。   静亭本来掀了帘子一角向外看,这会儿立刻给放下来。符央必定是在踌躇拿她怎么办,这一路来得仓促,她那一套男装的行头没有带来。总不能把堂堂公主说成是丫鬟,或是官太太吧?   符央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都进去。”转头又吩咐车夫,“车停到衙门后门,其他的不用管了。”   34 民情   “你确定,他真的有病?”   静亭和符央站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忙来忙去的上一任县令。只见他满面红光,健步如飞。符央皱了皱眉道:“谁和你说他有病?”   此时静亭找了一块面纱围在脸上,说话声音闷闷的:“陛下说的,丰县上任县令身染恶疾,请求辞官。我怎么看他一点都不像。”   符央也很疑惑,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上任县令带了几个人过来,“问符大人安,大人,这几个是咱们这儿的常用的人,带过来给您看看。这是张县丞、白县丞、张佐使。还有这几位,是贾亭长、李亭长、陆亭长……再往下有三老、游缴人就多了,您去县里的时候就能见着。”   那几个官员纷纷“问符大人安”,符央略略记了一下面孔,叫他们回了。   那上任县令等人都走了,才笑嘻嘻对符央道:“大人,这些都是乡下里的粗人,您看着不顺眼,换了就是。”   符央有些厌恶地皱眉,县官都是拿朝廷俸禄的,再次也有二百石铜印黄绶。不过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乱点官吏、捐官的事情也常有。   果然,老头子又一笑道:“大人,可是有两个人,一个张佐使,一个贾亭长,麻烦您还要多提携。原本不才做期满时他俩也跟着期满,但是不才这下提前走了,就拜托大人您。反正大人提拔的人将来也要下任照拂,不如与人方便……”   符央和静亭一听就明白。张佐使和贾亭长能做上官,老头子肯定拿了好处,任由着县里的这颗大树让蛀虫啃——当然,这样说也太过主观。谁也不能说那两个人当了官就是为害一方百姓的,兴许也是好官。但是这个好不好,只由银子说话,没有正规选拔,也是听天由命的一回事。   等上任县里走了之后,静亭道:“连年河乱,都说百姓苦。但是郡县中的官制不改,买官屡禁不止,百姓怎么能不苦。”   在地方,一个芝麻尖大点的官,就能欺负得成百上千的平头百姓死去活来。回想起她在京里连天子都敢欺负的日子,果然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   符央听她这话,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沉吟片刻,似乎想说点什么。静亭却转过身去,一把扯下了蒙脸的面纱,向屋里走去,“绿衣你把我的东西搬到哪儿去了?”   绿衣从里面走出来:“不知道,左青搬走了。”   静亭“啊”了一声,连忙走进门:“我不是叫你不要给左青么……”   符央独自站在门前,许久,才转身也走回屋里。   当天晚上,下起了小雨。   丰县地理位置偏西,气候并不湿润。于是第二天早上当静亭推开窗户的时候,外面的地上,积水已经消失。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沁,朝阳初升。   县衙街边的一颗柳树,风吹起的梢头正好飘到静亭窗前。   她住的这个地方,是县衙里第二好的房间——本来符央要把最好的给她,但是考虑到县衙里人多嘴杂,为了不让静亭的身份显得很诡异,只得作罢。   不一会儿,左青来敲她的门:“公……公子,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静亭招呼他进来。左青拿来了两套男装,两支木簪,一枚发冠,还有一柄折扇。正是她昨天叫他去买的东西。   换上男装出门,符央正要去城里走走,静亭叫住他,一起去。   结果,还没出门,道县衙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灰色的高瘦人影立在门边。正是那个武功高强的于子修,听左青说,昨夜见他在院子里守了一夜,直到今晨都没有休息。   静亭走过去对他道谢:“你快回去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危险。”   于子修却没有挪动:“您要出去?”   见静亭点头,他便默不作声随在她身后:“湛如公子让我跟着您。”静亭皱眉道:“让你跟着我就听我的。”于子修不为所动:“我保护您安全。”   静亭不想给自己找个尾巴,但是不论怎么说。于子修就是不听她的,无奈之下,静亭只得问他能不能在暗中跟着。于子修这次总算没有迟疑,点了一下头,消失了。   丰城是丰县的县城,城中有千余户平民,不算少。   城池一面靠山,一面临官道,还有一面临水——这水还是一条大水,贯通中原东西向的泯澜江。虽说到了丰县这里,因为干燥,已经掐得只剩下细细一条,发展航运是没什么机会了。但是供这县里的人吃用,还是一点不发愁的。   丰县有田,虽然不丰,但是一个县自给自足也勉勉强强够。距那个“不才”上任说,税赋偶尔有收不上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去郡里申请救济就行。总不至于饿死人。   总体来讲,此地的情况还是比较让人满意的。   静亭和符央走在街上。   时辰尚早,许多店铺都只是刚起了门板。睡眼惺忪的伙计站在门前,也不招揽生意。静亭本嫌左青给她买的折扇难看,想买个新的,但是在街上走了半天,一个摊子都没看见。还有许多店铺是关着门的。   她奇道:“要是在京里,这时候早都顾客盈门了。”   符央负手随在她身后慢慢走。他身量高,每一步虽是缓缓迈开,速度却丝毫不慢,“这里怎么能一样。自然没有天子脚下繁华。”   静亭点点头。再向前走,却还是觉得不太对。如果真的经济萧条,城中就不该有这么多商铺。既然这些商铺开起来,就说明此地原先,并不是这样的。   走到城门口,看见有的人背着巨大的包裹,向城外走去。还不止一人。见着,竟像是去逃荒的。   这时候连符央都觉得不太对了,怕问守城侍卫不方便,两人往回走了一段,在街边找到了个乞丐。符央摸出两个钱扔给他:“我问你,那些出城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以前也常有人这样么?”   那乞丐抬起污漆漆的脸,望了望他们,答道:“我哪知道他们是谁,反正在这破穷县也吃不上饭,跑啦。”   果然是逃荒的。   符央和静亭对望一眼,随后他又问道:“从何时开始又这样的事的?”   那乞丐哼哼唧唧,符央只得再拿了两个钱给他。才知道是上任县令,临走之前狠捞了一把,有的平民家庭不堪重负,只有举家离城。那乞丐有些疯癫,其余的,也问不出什么来。   符央沉默了片刻,才道:“走吧。”   两人转身没走出两步,就听那乞丐在后面道:“狗官啊狗官……”两人吓了一跳,回头却见那乞丐只是自言自语,却并不是认出了符央。脏兮兮的头发甩了甩,骨瘦如柴的手将地上的几枚铜板捡起来,揣在衣服里,摇摇晃晃往街里走。   “将军打跑契丹狗,杀敌杀到玉门前。归来黄金万万两,不换封侯换酒钱……”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听不清。静亭低着头走,冷不防前面符央突然停下,她一下撞到他背上,俩人都吓一跳。   她揉了揉额头,抬头问他:“怎么了?”   他看了看那乞丐走远的方向:“我是在想,以后被骂狗官的是不是我。”静亭眨眼笑:“符大人不是青天大老爷么,怎么会是狗官呢。”符央本来正经说话,见她不好好答,便不再说什么,拂袖向前走去。   回到县衙里,左青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有几个人说要见符……大人,在后面等,我去叫他们过来。”让他管静亭叫“公子”几乎是他的极限,他还能再叫出“符大人”三个字,也不失为一个奇迹。   不一会儿,后堂走出来四个人。说是从前县令聘的师爷,因为都是本地人,所以还想在县衙干下去,来问问符央的意思。   符央微微皱眉,这么个小地方弄四个师爷,前任县令也真不嫌热闹。   看着四个人都一副老奸巨猾相,一来就一通乱拍,从符央政绩斐然(才刚来一天)一直拍到他丰神俊朗貌比潘安……符央不胜其烦,刚想轰走,却被静亭扯了一下衣角。   “大人,既然几位师爷都是办事得力的人。不如留下,我们初来乍到,还要这几位多提点。”   符央看了她一眼,转头答应了。那几个师爷走的时候都是满面喜色,加之向静亭投予疑惑的目光。   静亭只装作看不见,等人都走了,才对有些不悦的符央道:“先按他们的旧制走一阵,再慢慢裁人不迟。”在一个县里,师爷捞财的水准仅次于县老爷。这几位显然都是肥羊,敛财又敛权,贸然裁掉只怕不妥。   到时候底下被搅得一潭浑水,符央这个县令被架在上面成了孤家寡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些人都走了,谁来干活?   符央听她说的有理,便没有再反驳——而想必就是她说的没理,他也是不能说什么的。因为她是公主,就算现在早就不是京城里公主男宠那一套,但是符央还是得听她的。   这就叫积威日久。   前任县令昨天就已经卷铺盖走人了,交接工作做得寥寥草草。县衙里也冷冷清清,左青带着零星的几个衙役,把衙门打扫了一遍。叫符央看见,夸奖一番,说要封左青个县尉。   35 行到水穷处   半个月后。   符央办事真是利索,没几天就找了个由头,踢走了县里原先混饭吃的几个县尉,把那点拉杂事归拢归拢,安到左青头上。   左县尉是头一回做官,心花怒放。请衙役们一起上街吃了顿好的。那天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静亭出门,见到迎面走过来醉醺醺的一群人,其中左青也跟着勾肩搭背。她本打算绕道,结果走在当中的一个衙役伸手拦住她,笑嘻嘻扯着她袖子。   “这位小相公……每日跟着符大人吃香喝辣,兄弟我们都看见了……生得蛮俊,难怪啊,大人喜欢……”   左青一见,忙把那人拉开:“对不住啊,公、公……”   静亭在他说出那个“主”字之前,迅速捂住他的嘴。他酒量不好这事她早知道,酒品还差,万万不能让他把那个字说出来,公公就公公吧。   不过很快,左县尉就高兴不起来了。   符央对官府养闲人这事深恶痛绝,当年他翻船,也有大半是被一群闲人扔下水的。左青如今是县衙唯一的县尉,收粮征税、调解下属、分管城防……等等一系列事情,全都归他一人管。三天跑一趟城头,五天跑一趟乡里,十天跑一趟郡城,每天忙得焦头烂额,面色惨青,越发人如其名。   跑到符大人面前诉苦?没用。   静亭对他,是同情为辅,幸灾乐祸为主。   每天坐在小楼上,看着底下人忙忙碌碌。县里官司不多,偶尔有人告状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拿了县里前几年的卷宗看,发现也都是这类挂不上号的小案子。唯有一卷里写了某年某月,有契丹部队来犯的事情——“秋收之月,契丹三百军入关,洗劫丰县五城。后至丰城下,余率守军千人,虽无石阵火炮之力,也足抗敌。”   “契丹于城下盘桓三日,每犯城内则出箭矢。秋高物燥,余命放火弩,又辅以滚油者,契丹阵乱不敢近。三日后援军至……”   后面又写了一些自吹自擂、歌功颂德之类的话,静亭将卷宗放下。算算日子,秋收之月,如今也快到了。   不知今年契丹还会不会入关。   又过了几天,符央随便找了个理由,踢走了一个吃闲饭的师爷。   县衙里还剩三个师爷,这时候人人自危,突然间消停了许多。但是静亭听左青说,这三个人这几天天天往符大人那里跑,还都不是空着手的。又一天,居然有一个送人情送到她这里,让她哭笑不得地退回了。   很快,又两个师爷先后卷铺盖离开了县衙。   丰县的衙门师爷,最后精简得只剩一个人。留下的这位姓陆,大约四十岁上下,蓄着长须。符央留他本是觉得他看上去最老实,可没想老实人也不干事,没两天,左青就告状说陆师爷什么也不做,每天推推诿诿,上班还在桌子底下藏话本子。符央就把人叫过来下猛药:三天内察不完去年的账本,你也趁早走人。   老陆长歌当哭,熬着昏花的两眼看了一天多,实在是熬不住了,转而去求人。符大人不肯开恩,他就转战别处,最后居然求到了静亭那里。   “一年的账本呐,公子,您瞧瞧我这眼睛……公子是有学问的人,看账比我这老头子快多了,就帮帮忙吧!”   静亭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看出我是有学问的人?”   “公子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打您第一天来我就看出来了!”静亭听了直想笑,心道你这个已经快熬瞎的眼睛还真是时明时不明。左右看账这事也没什么难的,她便答应下来。陆师爷抱拳一笑:“那就有劳您了,我叫人待会儿把账本送过来。改日,请公子您喝酒!”   “师爷客气。”静亭回以一笑。不久,两个衙役抬了一个箱子进来。   这箱子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有多大就不用赘述。静亭愣了一下,以为是老陆除了请酒,还要先送一份礼。忙道:“快不必……”结果对方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指着箱子说道:“陆师爷说了,先把去年后半年的账册送到您这儿,前半年的,明天再说。”   静亭盯住那个箱子,眨了眨眼。   两个衙役走后,她随便翻开一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还有鬼画符一样的批注……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点起灯,坐下开始对账。   原先在公主府的时候,半年的账,她和湛如挑灯夜战一个晚上就能对完。当然,这其中的主力自然是湛如而不是她,但是(她坚持认为)她也功不可没。   但是丰县这个不一样,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笔糊涂账。   看了一个多时辰,她已经开始眼睛疼。但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就这么一直熬到天色微明,她揉了揉眼,没有去见陆师爷,而是下楼去找符央。   “这些账目有问题。”一夜没睡,她脚下有些轻飘飘的,“除了上一任县令和师爷卷走的钱,还有别的亏空。我看不出去了哪里,但是有的地方明显有漏洞,我没敢改,只记下来了。”   符央没想到陆师爷敢叫静亭给他帮忙,有点意外。   静亭继续说:“这个账册不知道是哪个师爷做的,可能是为了应付咱们,所以面上弄得很漂亮。县库里实际能拿得出来的钱,估计连这个一半都不到。”   符央皱眉翻了翻账册,乍然也看不出什么:“那加上今年的赋税,够不够交郡里的差?”   “不够。”   “绝对不够?”   静亭点点头。   符央沉默了,修长的手指在账册的封皮上轻轻摩挲片刻。摇了摇头:“公主先别管这个了,回去睡一觉吧。”   她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下,似乎来丰县之后,他和左青都比以前瘦了一些。   符央已经站起来,扶着她的肩向外走:“公主,快去。”   一天之后,静亭终于对完了丰县去年一年的账册。   老陆笑嘻嘻地请静亭去喝酒,被静亭婉拒。老陆也不难堪,拱了拱手,对静亭笑道:“左右大家以后是同僚,好聚,好聚。”静亭不明白什么意思,去问符央。符央说:“公主恕罪,我已经把你填到县里师爷的空位里了。”   ——以上是一国公主上贼船的全过程。从此,符大人养的小白脸改叫“年师爷”。   符央清点了县库,果然不出预料地,早上带了人去,不到中午就回来了。县库里,着实没几个钱好清点的。   眼见着秋收临近,丰城内的景象越发萧条。许多商铺都纷纷盘了出去,民众打官司的热情骤减,县衙门庭冷清。左青带着衙役,准备去县里收税,也是一脸愁容。   逃荒的人越来越多。   静亭便想起那个“不才”前任的话,对符央道:“……要不,咱们去郡里要救济吧?”   符央本是不愿,他新官上任,一把火没烧起来,就先穷得没饭吃了。让他伸手要救济,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来。   但是随着情况每况愈下,他也不得不低头。一天清晨坐着马车,去郡里了。   静亭和陆师爷在县衙内堂等。这天直到傍晚,符央才回来,匆匆进门时,面色很不好。   静亭诧异:“没要来?”   符央摇了摇头,把她和左青叫到屋里,才疲惫地开口:“……去了才知道,穷县不止咱们一个。七八个县等着要那点救济,个个带着账册文状去的。我空凭一张嘴,说不过他们。”   左青奇道:“哪来那么多穷县?听说咱们边上的几个县,像肃县、高平县他们都富得流油。咱们没让他们接济就算了,他们哭什么穷啊……”   他这话,说的符央也怔了一怔。   他不清楚地方县的那一套,并不是把自己县里的情况说一通就好了的。这其中勾结排挤、人情送礼……这些他不擅长、也深恶痛绝的东西,怎么操作,怎么造假,他几乎一无所知。唯有看着别人声情并茂地哭穷。   静亭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同样满面踌躇的左青。叹了口气:“来吧,我们想个办法。”   县令大人心情不好,衙役们接连好几天,都诺诺不敢吱声。   大人常常关起门来,一关就是一天,屋里,只有年师爷和左县尉进出。   不知道他们每天在做什么。   守门的一个老衙役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露出板牙,笑:“每年到了这时候,县令大人还能干什么?研究怎么跟郡里哭穷呗!救济再不来,全县都揭不开锅喽!”   “等着瞧吧,过不了两天,就又该带着账本、坐着马车去郡里了。”   “不过说起咱们这个大人啊,那脾气……啧啧,新来的小子,大爷悄悄和你说,咱们大人遇上郡里头的那一位,只怕有的难受喽。要我说,面子算啥,清官?这年头,哪有清官!”   ……   三天后,左青开始去县里收第一批税。   符央和静亭坐着马车,走去郡里的路。   车是四人的,两人相对而坐,每人身边放了一个大箱子。静亭身边的箱子里,装的是经她仔细“核查”过的账册,把丰县哭得天雷勾地火一般穷。虽说照着实际情况,还差那么一点点。   符央身边的箱子,装的是一摞摞的文状、民信什么的,有的是真的百姓递上来的,有的是静亭和左青赶着仿写的(符大人坚持不亲自参与这种欺上瞒下的活动),把平民百姓家里穷得如何哭爹喊娘、□卖女,一一道来。他俩写完了之后,特地交换着看了看,确认都写得催人泪下了才罢休。   符央挑着车帘向外看。   静亭没地方可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符央不自在地回头,淡淡道:“叫你不要跟着来。那群人奸猾难缠又好扯嘴皮,你一个姑娘家,跟着干什么。”   就是因为奸猾难缠,我才得跟着你啊!你不知道,你自己最容易骗了么?   反正这样的话打出发起,他就说了不知多少遍。静亭只是对他一笑,也懒得再反驳。   没错,他们这趟,就是哭穷去的。   她和左青拿出十成功力,准备齐全了这两箱道具。就是为了不让符大人到郡里让人给骗了。这次,她亲自陪同,一定要哭它个昏天黑地,一哭定乾坤!   36 清风馆   马车在郡府外停下。   静亭和符央下了车,却见郡府门前冷冷清清。问了门口的守卫才知道,郡守大人今天不在府上。符央微微皱眉:“……可知去了哪里?”   一边的守卫哼哼唧唧,另一边的斜眼看了看符央,捅了那个一下,两人笑嘻嘻地上前:“丰县的符大人是吧?我们家大人去清风馆了,您要是找他,就沿着这条街走,再这么一拐……”   两人按照那两个守卫指的道,找到了“清风馆”。原来是座戏园子,方才一听到的时候,静亭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京城的风月椽。真是……太不纯洁了。   门前的伙计却不让进:“两位,今天这里让郡守大人包了。您是?”静亭和符央都怔了一怔,戏园子虽然不算风月场所,但也算是个周边产业,郡守包场子居然敢这么大张旗鼓,胆子倒不小。   符央面色更难看了些,半晌才道:“我是来找郡守大人的,丰县符央,麻烦通传一声。”   那伙计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静亭趁机塞了块碎银子到他手里,他才满不情愿地上楼通传去了。一会儿就跑下来,换上一脸谄媚之色:“原来是县令大人,郡守大人有请!快请进!”符央抬步向里走,静亭跟在他身后,却被他伸手拦了,“你在这儿等着。”   “什么?”   “你在这儿等着,别进去了。这种地方……”他说话也不看边上伙计的脸色,“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就在这儿等我出来。很快的。”   说完他也不等静亭反驳,转身就向里走。静亭只得回到马车上,让车夫把车到路边停了。   戏园子里不断飘出婉转的乐声,或高或低的唱腔,间或有人喝彩。   似乎里面人很多,不知是那位郡守大人把家眷全带过来了呢,还是今天的办公场所转移到这儿来了。   要是后者,符央岂不是要陪着听完才行?   那他们今天能不能回丰县都说不定,来回一趟,一天勉勉强强能够。她心想,如果到吃中饭的时候符央还不出来,她就得做好在郡里留宿的打算了。   不过好在暗中还跟着个于子修,他哪里是武功高强,简直是武功盖世。就是风餐露宿,他们也可以高枕无忧。   突然外面传来一片嬉笑。   “你、你……怎么突然来了?我不是说了么,今天我有事……”   静亭把帘子撩开一点,往外看。只见戏园子门前的一个伙计都走到了台阶下面,看热闹。就剩一个高挑白净的伙计站在中间,他身后是个富家少爷模样的人,一身锦绣绫罗。   “想你了,想把我往外推?”   那个伙计脸倏然就红了,低头喃喃道:“你、胡说什么,这么多人……”那少爷笑着一把搂过他的腰,转头对看热闹那几个说:“你们几个猴孙子,别光顾着笑。帮他盯一会儿。”   那几个都应声,其中一个在后面道:“四爷,东边那趟都是郡守大人带来的人。你们去西边那趟屋子,那儿没人!”其他人都跟着抿嘴笑。   静亭放下帘子,手微微一顿。   这个清风馆似乎不太对劲。莫非,不仅仅是周边产业?   她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下了车。从身上又摸出几块碎银子来,塞给门前的伙计,进了戏园子。   清风馆内,红翠掩映,夏景浓郁荫长。   风里飘着一阵阵甜腻的香气。   静亭越发觉得不妙。   想着方才伙计说的话,她沿着廊下走了一段,摸到东侧的一排房间附近。其中有个最大的院子,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静亭不敢靠的太近,站在廊柱后,观察周围有没有人走过。   似乎……没人?   她正准备偷偷溜过去,到门前看一看里面情况。却感觉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一股妖媚的香气涌过来,有温热的呼吸吹在脖颈上。   “这位爷,您……是一个人么?”   一个妩媚而含混的……男声!   静亭吓了一跳,也不敢弄出大动静,慌忙拍掉腰间的那一双手。对方疑惑地“嗯”了一声,静亭转过身,就看见一个扮相妖佻、身段纤细的男子,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她打了个寒战:“你你你……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那个小倌被她弄懵了,半晌才伸了伸手:“客官,您……”静亭立刻又后退一步:“别动了!你就站那儿,我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位大人进来?”她把符央的样貌描述了一遍,对方立刻点头:“有。”   “出来了没?”   “没。他进去之后,郡守大人还特地吩咐上酒席。”   静亭默然。按理说,依符央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忍受在这种地方待下去的。莫非……她抬起头,瞧着眼前的小倌。莫非符大人他,就喜欢这种调调?   那小倌让她看得发毛。突然眼睛一抬,指着她身后:“啊,这不是出来了?”   静亭回头一看,果然见符央从那门中走出来。他飞快地大步向外走,面带怒容。   这是怎么回事?   符央只顾向外走。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唱了,几个戏子在门前,面面相觑。但是很快被后来追上来的府役家丁推开,符央被追上,“符大人,您……”   “滚!”符央居然破天荒爆了粗口,他回身冷笑:“郡守大人好大面子,要钱是吧?我丰县是一个子也拿不出来的穷县,只有我符央一条命。我不死,你们休想从丰县拿一文钱!”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符央冷哼一声,转身向外走。这时候,月洞那边却款步走出一个人来,身着官服,三十岁上下。身量瘦长,面部却松弛,尤其眼周发白,是纵欲之相。   那人面色阴鸷:“那么符大人请自便。我也一文钱都不必出了,丰县,就等着饿死吧!”   符央的面色一变,脚步停下。   这是郡守?   其实,她没猜错,这就是那位平时三不管、看戏玩小倌、狮子大开口的郡守大人。这人也着实够意思,就是放在地方了,如果挪到京城去,估计也是荒淫的恶名能和静亭并驾齐驱的一号人物。   看到这里,静亭已经把方才发生的事情猜出个十之八、九。想必符央进了那个乌烟瘴气的院子,先是让郡守“盛情款待”了一番,兴许还推荐他弄个相公抱抱什么的。之后符央谈起正事,郡守也不客气了,直接伸手——没钱?没钱礼单总是有的吧,礼单也没有,敢情符大人想空手来要救济?符大人真幽默。   这么一来二去,难免就吵起来了。符央拂袖而去,但是救济没到手,被郡守这么一叫,他又犹豫了。   静亭躲在暗处,看见郡守低垂的目中滑过一丝阴狠。   她手心都是冷汗。   不知道咱家这位大人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既然已经把郡守惹怒了,那就赶紧消失吧。留在这也无济于事,等着被收拾么?   她一看到那郡守的脸,脑海中就迅速蹦出“草菅人命”四个字。不寒而栗。   符央抬起头道:“好。”   他不是不迟疑,不是不担忧。但是他甘愿冒险,为了丰县能有一条生计,他选择这样做。   何况,他也不相信郡守真的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他毕竟是符央。   静亭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一起走了回去。郡守把那些花红柳绿们都遣了出去,撤了酒席,吩咐人去上两个“简单的菜”,想必很不简单。   门前有郡府的家丁守着,静亭如果一靠近房间,立刻会被人发现。所以她只能站得远远地等,心焦如焚。   那几个“简单的菜”,慢悠悠地送来了。   静亭一见,送菜的是戏园子的伙计,而非郡守的人,心下略略一松。趁人还没走到门前,忙上前去悄悄拦住他,将身上最后的钱都摸出来给他,将菜接了过来。她现在的扮相,是“很女性化的男子”,所以门前的人并没有怀疑,以为她是戏园子的人。   走到门前敲了两下。   郡守的声音:“进来。”   她走进去,符央是背对门坐着的,端着酒杯慢慢饮,没有回头。郡守坐在他对面,面上已经收敛了怒色,但是屋里气氛很沉闷。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将菜放到桌上,“二位,还需要什么?”   符央猛地抬头。   静亭目光淡淡从他面上扫过,很快转开去。郡守挥了挥手:“没事了。”示意她出去,静亭假装看不懂,立在一边候着,不动了。   郡守碍事地看了她一眼:“你下去吧。”   符央在睃了静亭一眼之后,迟疑地收回了视线。静亭磨磨蹭蹭向外走,快要出门的时候,猛地将手中的托盘摔到地上。   符央立刻放下筷子转过头。但是他还没说话,郡守已经不悦地站起身:“你是干什么的?还不快出去!”静亭深深看了符央一眼,转身向外走。那郡守走过来关门,顺带数落静亭两句。她默不作声,走到门外时,却突然听见屋里,有什么东西闷声倒地。   她回过头,越过郡守的身影。她看见符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确定,他没有吃菜。有问题的……是酒!   她心中一凉,立刻走回去。郡守面带怒容,挡在她面前:“你好大胆子!”她向旁边一闪,快步冲进屋里,同时提高声音道:“于子修!”   只听房梁上扑簌簌几声响,于子修鬼魅一样落下来。她指着郡守和门外的家丁:“弄晕,别杀。”随着她话音方落,就见于子修的飞快地在那几人中走了一圈,人影纷纷倒地。   她探了探符央的鼻息,松了一口气。   招呼于子修过来,两个人抬起人事不省的符央,悄悄离开清风馆。   37 坐看云起时   四轮马车前,两匹马热得无精打采。清风馆的门前,却迟迟没有动静。   车夫一下一下地用鞭子甩着地。   随身的物品还放在车上呢。若是那位大人和他的师爷再不出来,他是不是可以考虑卷钱逃走?   正想着,就听清风馆门前一阵喧闹。抬起头来,却见一群杂役家丁涌了出来。闹哄哄的,“有人企图行刺郡守大人!”“人向哪里逃了?”“那人一定是挟持了符县令,又打昏了大人,快追!”   车夫缩了缩脖子,看架势不好,想要冲出巷子夺路而逃。可远处却突然跑过一个人来,他一打量,吃了一惊:“师爷!”   静亭忙示意他别出声。等那群郡府的人在大道上走远了,才低声道:“你驾车,从小巷里过,找一间偏僻的客栈。”说罢上车,又添了一句:“我给你双倍的钱。”   车夫因为无法携款潜逃的一点点沮丧,瞬间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催马拐进了巷子,反正他不知道,静亭现在是连单倍的价钱都出不起的——她身上仅有的钱,还是分别前从昏迷的符大人身上临时拿的。   至于这救命钱的用途……   马车在一间小客栈门前停下。静亭捏着手中仅有的半块银子走进客栈,面色淡淡地向着柜台上一扔。   “一间上房,打好热水和吃的一起送过来。没有吩咐,谁也不许上来打扰。”   她好歹也是(五岁以前)欺负过圣上的人,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不自觉仰视。店家火速给她安排了一间上房,又送了吃的和水。她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立刻去将窗户打开。   于子修背着符央进来。   “有没有人注意你们?”她问。   于子修摇了摇头,简单地说了一下他们路上的情形。郡守那边的异常,一定会引起很多人注意,他们要想办法避开那些耳目。静亭确定没有人注意和跟踪之后,才终于放心。   “来,现在我们把他弄醒。”   她指了指送来的水盆。   于子修迟疑片刻,点点头,一手端着盆,一手将符央倒着拎起来想要扔地上。静亭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你这是作甚?”于子修道:“公主不是要把他浇醒?”他一盆一人都只靠手举着,居然也丝毫不见吃力。   静亭道:“浇头就可以了。”符央中的是迷药,又不是□。浇哪门子全身啊?   于子应了一声,把符央放到椅子上,按着他的头,哗啦就浇下去。只见符大人猛地一个寒战,半晌,才慢慢睁开了眼,并适时表现出了应有的惊慌:“这是哪……公、公……咳咳!”冷水顺着脸颊灌到嘴里。   好嘛,反正她怎么都是公公。   静亭把出逃的概况和他讲了。符央擦干脸上的水,但面色依旧苍白,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静亭走到他面前坐下。   “上次你来郡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符大人骂郡守骂得这么顺口,应该不是第一回了吧?   “多少有些。”   “郡守想要钱,还要别的什么没有?”   符央摇摇头,不解地瞥她一眼。   好吧,她承认她想多了,比如郡守觊觎符大人美色之类的……晃了晃脑袋:“要是我们不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符央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他是想这样的,甚至是想和郡里死缠烂打下去。他绝不会妥协,不仅是丰县拿不出钱来,更是因为他的信念与尊严,不允许他那样做。   静亭道:“你想一个人扛着?”   “是。”   “你扛得住么,莫非你真的觉得那样的官儿不敢动你?”   符央抬起头瞥过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县里等着要救济,容不得拖延。今日之事只是意外,公主也不必再提了,等救济批了,自然就无事。”   静亭叹了口气,救济真的能批下来么?“那我问你,要是今天没有我和于子修,你怎么办?”   “说了这是意外。公主若是不放心,下次叫左青和我一道来便是。”   她有些头疼,符央在政治上可以圆滑,在有的事上却总是固执的不是地方。这并非是谁同他一道来的问题,这次的事也许可以压下,想来郡守醒了也不敢捅出实情,可是下次呢?只要在任上的还是同一个郡守,丰县的救济,恐怕永远也要不来。   揉了揉额头。“大人自己定。不提这个事了,先吃饭。”再这么说下去,他们就该窝里反了。   符央点点头,很快拿起筷子。酒喝多了胃里也不好受,他从早上出来到现在,和静亭一样粒米未沾。   静亭招招手,叫于子修一起过来吃,但是被拒绝。他一闪身就又从窗口跳了出去。静亭愣了一下,不过想来他是高人,连睡觉的问题都不曾担忧,何况区区一日三餐。   转眼就已经到了傍晚。   静亭和符央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在郡里住一晚,再回丰县——这时候郡城城门已关,虽说符央只要说明身份,十之八、九也是可以顺利通行的。但就是唯恐郡守不知道他们出城了,分明就是走夜路等着撞鬼。   静亭隐约觉得,这件事郡守不会善罢甘休。   点着了灯,她用剩下的一点水洗了脸,转头对符央道:“别要第二间房了,免得店里怀疑。你就跟这儿睡吧。”符央明显一怔,静亭瞥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你要么睡板凳,要么打地铺。”   符央点了点头。   静亭颇觉无趣,在这里的如果是湛如的话,一定会笑着反问她“要是你什么都没想,为何会猜到我想什么?”。离京月余,公主府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小院中的门被推开,月光落下,扶着门框的那只手,修长如玉。   湛如走到院子中央。在石桌上,放着一枚信笺。   他拿起来展开。上面写的是丰县的情况,像符大人审了什么案,师爷和县尉造了多少假账,城内有多少流民逃荒了等等。当他看到最后一段,写着符央去郡里要救济,郡守大人的品性如何时,眉心忍不住蹙起来。   片刻,又莞尔一笑。   门外有个人轻声道:“公子笑什么?”   湛如抬起眼,漆黑的眸色中倒映出一片月华:“丰县那边,许是出了些有意思的事。过几天就知道了。”   “公子要过去么?公主在那边,会不会……”湛如摆摆手打断他:“有于子修,暂时不用我。”   那人沉默片刻:“她应该很想见公子才是。”   “叫她写信,是她自己不写。”湛如将信笺放回桌上,忽而唇角的笑意敛起。回过头,低声道:“歌弦,做好你的事。旁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是。”   月光如洗。脚步声渐渐消失于门外。   静亭自然是不知道,她稀里糊涂的人,却是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的。   第二天清晨,她和符央坐马车返回丰县。   出城的时候倒是万幸,一切顺利。她不知道于子修那一下能让郡守昏多久,再好不过是人现在都没有醒来。他们上了官道,马车一路疾驰。途径一座山坳,四周广阔无人。繁花遍野,骄阳灿烂。   静亭靠着车璧看外面,碍于符央在对面,她不好太忘形,只能晃晃腿表达欣喜。就在这时,却感觉马车猛地刹住,她一个趔趄,慌忙扶稳:“怎么回事?!”   她这不说还好,一句话出口,外面已经有一柄银亮的剑刺进来!倏然挑破车帘,横在了她和符央中间!   两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外面还有无数剑声风声,不知来了多少人。这一剑显然只是试探,很快收了回去,第二剑却是向着静亭这边的车璧猛地刺进来!   她听到车璧裂开的声音,慌忙从坐垫上滚下来。那剑从她身后滑过,一下子把车璧刺了个对穿。她就是再沉着镇定,这时候脸也禁不住煞白。趁对方拔剑的工夫,符央一把拉住她,从车里跳出来。   这个道理她明白,待在车里,那就是瓮中捉鳖的典范了。但是看见迎面的七八个黑衣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牙关狠狠抖了一抖。   于子修手提长剑,身影飞快地向这里挪移。   等到了眼前,他瞬间和那几人缠斗起来。他武功高强,双拳难敌四手这种理论,在他身上已经不成立。但是他一时抽不出身来,只好一边打斗,一边喊道:“你们快走!”   黑衣人刚来的时候,就杀掉了他们的一匹马。车夫因为吓得抱头跳车,幸免于难,但是此时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一匹马,是肯定带不起一辆车的。就在这时,于子修恰好挑飞了一人的剑,符央立刻冲到战团的边缘,冒险将其捡起来。   他扬手砍向车辙。一剑下去,车辙却没有断开,反倒是剑刃嵌进去半刃。他用力□,待要砍第二剑,静亭突然道:“斩缰绳!”   他一怔。若是斩断缰绳,马就会失去控制。但是眼下确实情势紧急,也只好托大一次。他咬牙斩了缰绳,在马扬蹄跑起之前飞身上马,转身向静亭伸手:“快!”   38 回程之险   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他没有抛下她。   静亭望了他一眼,伸手搭上他的手。符央没练过武,拽她上马也颇为吃力。但是此刻绝不敢停留,狠狠催马,两人一骑向前跑去。   那围攻于子修的几人,见他们逃走,都有些乱了阵脚。有心去追,但是于子修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几个人都被缠得脱不开身。   突然,其中有一人突然尖啸一声,抓起同伴的衣领就像于子修剑下抛去!被抓的那人乱七八糟着瞬间就当了炮灰,而于子修的剑势也被阻了一阻。在这个空当,已经有两名黑衣人飞身而起,疾速向着静亭和符央追来!   静亭只看到面前黑影一闪,鲜血蓦地喷出老高!原来是黑衣人斩了马首,那断马竟然还减速冲了一段,才向前栽去。静亭和符央被同时从马背上甩下来,她被摔得七荤八素,但是还没喘过气来,两名黑衣人就已经一人一剑,猛地刺向她!   “公主!”符央忍着疼,迅速爬起来将她撞开。   一柄长剑在她面前划了个圈,许是对方听到了那声“公主”,惊诧之下略有迟疑。可也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让静亭捡回一条命。   而另一柄长剑,却直指挡在她面前的符央。她“啊”地惊叫一声,却见那剑在刺中他之前生生收了回去。对方像是有什么顾忌一般,并不打算取符央性命。   静亭面对着两柄冷森森的剑,头脑却一刻不停地飞转——这些人的目标是她,却不是符央。按常理来讲,她是公主,符央身份和她远不可比,成为刺杀对象的几率,她远比他大。   可是这些人,显然不知道她是“公主”。一个“师爷”和“县令”相比,那当然是县令的刺杀价值比较大。其实也就是说地位越高,越可能被刺杀。   这些人放着县令来杀师爷,是什么道理?   不管什么道理,既然是这样,就让县令大人继续挡在她面前好了!   于是静亭和符央一个跑路,一个护驾,两人左躲右闪,很快就撑到了于子修赶来。一手一个,迅速解决了两个黑衣人——静亭原本还有一丝恻隐,旋即想到这两人知道了她是“公主”,不灭口恐怕会惹(更多的)祸上身,于是没有出言阻拦。   于子修左肩上被刺了一道对他而言不算什么的轻伤,静亭和符央两人奇迹般的无事。   离开之前,静亭本意是将官道上的死马和尸首拖到路边藏起来,但是于子修和符央的意见都是:“那血迹怎么办?”她想了想,也认为血迹无法清理,地上空多出一滩红反倒显得更加阴森诡异,于是最终将犯案现场完整留下。三人顶着烈日,步行回丰县。   回到县衙,除了左大人被三人狼狈的形容吓傻了以外,倒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之后就是休息、安置于子修治伤,收拾一番过后,静亭去找符央。   “谢谢。”她对他说。这既对于他今天逃命时没有扔下她,也对于他危急时刻愿意挡在她面前。符央倒是有些尴尬,摇了摇头:“一点小事。只是,公主究竟招惹的什么人?”   静亭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招惹了什么人?或者说,她以“年师爷”的身份出现的这段时间,招惹了什么人?   她在丰县,男装和女装出现的次数,基本是对半分。而出门在外,就都是男装了。这个出门在外,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一次——就是陪符央去郡里哭穷。   追杀她的人是从郡城的方向来的。   郡守?   他们的行踪并不隐秘,郡守也很容易就发现她是符央身边的“师爷”。以郡守的性格,八成是要杀她灭口的。只是问题是,他为什么不杀符央?   叹了口气,暂且放下这个问题。对符央道:“这次的事,要不要瞒着?”   符央摇了摇头:“刚才已经告诉左青了,要瞒也瞒不住。”   ……他说的对。什么事情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告诉左青。   静亭想了一想:“那也好,不如我们就声称那些人是来行刺你的,受伤的也是你。越过郡府,直接向朝廷上表,要抚恤金。”符央诧异:“要抚恤金干什么?”静亭言简意赅:“咱们穷。”   敬宣看她的面子,应该会给丰县不少的一笔。对于现在的丰县而言,杯水车薪都是雪中送炭。   他们已经穷到这个份上了。   之后的几天,于子修在府里养伤。他不出门,按理说静亭就也不应该出门,尤其是在城里这么乱的时候。据说左青前两天下乡里去收赋税,还差点被暴民用石块砸破脑袋。   加之静亭不久前还光荣被“刺杀”一回,所以最近她也不敢蹦跶了。乖乖待在县衙里,帮符大人干活。   至于符大人,还是三天两头赶着车往郡里跑。拼了老命也要把救济在秋收结束前要来。   静亭已经不记得自己写过多少民情书,造过多少假账。但是救济迟迟不见影子,她不好打击符央的积极性,但是工作热情也不高。   又等了几天,终于来了批文,不过不是郡里,而是京城。符央的抚恤金,上头给批了。   同时来的,还有一条消息——京城打算派一名御史到丰县来。   静亭等人在秋收之月都忙得焦头烂额,去打听一下御史大人什么时候到。听说是下个月,不由得都大松一口气。临近月末,赋税征收到了尾声,符央又一次清点了县库,加上这次他的抚恤,差不多已经快够上给郡里交差的数目。   为了财务繁忙多日的这群人,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由左青出面,向乡绅富商等人的府上寻求捐助,两三天下来,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也筹集到了一小笔。   加上这一小笔,他们竟然奇迹般地没有靠救济,挨了过来。   当然,这喜悦的背后,也是整个县衙勒紧裤腰带的惨淡度日。以及之后要面对的,穷得更加掉渣的丰县。不过那些不论,度过了眼前的难关,还是让整个县衙多日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左青高兴得走路都一蹦一蹦的,“师爷、大人,咱们晚上吃顿好的吧!”   他叫人的时候,永远把“大人”放“师爷”后头。   符央自是不会计较。静亭道:“你去问问大夫,要是于子修不用忌口了,晚上你就随便安排。”左青道:“都多久了,他早好了。昨天我还看他练剑呢!”静亭便应允了,吃了这么多天的清汤寡水,她也很想念骄奢淫逸。   可没想到,还没高兴多久,另一个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将丰县又拖入了更严重的困境。   泯澜江,断流了。   泯澜江是丰县唯一的水源。不过一直以来,这个唯一的水源都很争气,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丰县和旱涝绝缘。   可是这回不知是怎么回事。   静亭和符央站到城头上,只见千里河道,蜿蜒曲折。却真真正正地干涸枯竭,一滴水都没有。烈日照着河床,九曲生烟。   日头正盛,照得静亭头顶出了一层汗。望着河道,她也半晌默然。符央更是什么都没说,呆呆站了一会儿,便拂袖走下城头。   “拿县库的钱,给居民买水吧。”他说。   城里有几口井,但是也不够百姓喝的,乡里境况就更加艰难。县库的钱很快就消耗殆尽,不得已,他们又用税收中其他的部分补上去。可是乱民容易,安民却极难,百姓才不管你有什么难处。   一时间,“狗官”的骂声再度四起。   没有办法,静亭、左青,还有陆师爷,三个人奔走与城内乡间,安抚群众。符央则重操旧业,又走上了去郡里哭穷这条路。同时,他派了几个衙役去邻县打听泯澜江断流的事。两天之后,有了回音。   原来泯澜江不是天然断流。而是契丹的军队,趁秋收入关了!   这其中有边防军的责任,但是现在契丹人已经打进来,再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据说契丹人一路南下,抢了几个边陲小镇,又趁乱封锁了边境处泯澜江的源头。以此要挟驻扎安定山的定北军后撤。   定北军是北方边防的支柱军事力量,几十年来一直是由老将顾擎在关镇守。一年前,老将军方告老还乡,换了儿子顾训,定北军依旧是顾家军。将士精良,治军严谨。   所以契丹人每每入关来抢,最忌惮的,就是定北军。试图以非正常手段逼退定北军,这还是头一次。据说,定北军到底撤不撤,顾将军还没有给准信。   不过不管它撤不撤,最先倒霉的,就是丰县。   全县断水,不出几天,经济和民生状况就已经急转直下。   逃荒的人,从零星的几个,变成了成批出动。街上冷清,商铺生意惨淡,纷纷关张。   静亭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安定郡守不杀符央。   如果丰县县令死了,朝廷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再派人。那么丰县就得暂时交给郡里接管,这摊烂事,郡守怎么可能愿意往自己身上揽?郡守比他们早知道契丹人入关的消息,或许,就是在他们离开的那天知道的!   郡里,对他们的态度迅捷而明朗。   ——我们关起门来死守。把丰县扔出去,让它和契丹慢慢玩吧!   39 夜访   “公、公……”   静亭回过头,看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左青。他还咧着嘴试图再发个音节,被她挥手制止:“还要什么,吃的,水,还是药?”   左青比划着示意要喝水。   静亭把水端给他,他喝了之后,终于可以比较顺畅地说话:“公主,我明天早上要是好了,就和你们去乡里。”   在几天口干舌燥又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大家顶着烈日在乡里走了几天。最先倒下的,居然是左青。他嗓子发炎了,现在几乎说不出话。   “再说吧。看这样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左青委屈地点点头,又道:“多谢公主。你快回去睡吧,符央估计今晚回不来。”今天符央和于子修又去郡里了,走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从中午开始却下起雨来。想必路很不好走,那两人今晚会在郡里落宿了。   静亭走出左青的房门。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夏末秋初,晚上的风有些寒意。   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从院子中穿过去。还没走到自己房门前,雨中却突然跑过个衙役来:“年师爷,年师爷!有个人要求见您,被咱拦在城门外了,您见不见?说是您的旧识,来帮您的!”   衙役跑得飞快,溅了她一身水。她很愤怒:“不见,有事等明天开城门找符大人说!”   那衙役应一声走了。   可是没想到,不多时又跑了回来。彼时静亭已经进屋准备休息,被吵起来就更加愤怒:“说了明天找符大人,找我干什么!”   “可是那人指明是要见师爷的。”衙役又掏了掏,拿出一个东西来给她:“那人还说,只要师爷见了这个,就会见他了。”   静亭接过来。   一柄折扇?   紫色的扇骨,坠金黄流苏。下面一枚羊脂玉佩,看着颇为眼熟。   她的心蓦然狂跳起来。   折扇打开,雪白扇面上是正反两面的泼墨山水。正面的最右侧,果然是两句题诗,“已泛平湖思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   她“啪”地将折扇合上,紧紧握在手中:“人呢?快让他进来见我!”   在另一边,郡城的一家客栈中,符央也同样被夜半的敲门声吵了起来。   他打开房门,只见外头站着一个丰县的衙役。不由得大为诧异:“你来做什么?县里出事了?”   那衙役匆忙行了个礼:“不是!大人,年师爷说救济的事有办法了。让小的赶紧把东西给您送来,小的就抬着这两个箱子,冒着雨跑来转遍了郡里的客栈,终于在这间后院发现了大人的马车,就……”符央懒得听他说完,把那两个箱子打开。   一个里面依旧是账册。假账,他皱了皱眉,拿起一本翻开,感觉和以前的没有什么差别。   再看另一个箱子,里面除了民情状等物之外。还有一封手谕,一封奏表。手谕他见过,说是京城御史要来丰县的事。至于奏表,是以丰县县令的名义写给郡守的,措辞得体恰当,语言优美简练,大意是说:御史要来了,要是看见丰县的情况,给上头如实汇报的话,咱们一人喝一壶,谁都跑不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封委婉又犀利的威胁信。直接扣住关键,简明扼要,却一针见血。   郡守若是再敢扣着救济不放,那就是和朝廷过不去了。   符央难以置信,这些,是静亭想出来的?(静亭知道会哭的)   问了衙役,他得到的答案是:“是今晚突然来了位能人异士,见到年师爷后,商量出的对策。”符央忙问:“那人走了没有?”衙役道:“小的出来的时候还没走,在和师爷说话呢。”   符央便将这两箱子交给了这名衙役,命他明天清早去郡府,以丰县的名义讨要救济——有了这些东西,救济自是手到擒来,他自己去不去,已经不重要了。   符央带着于子修,连夜匆匆赶回丰县。   他是官府人,出入城池十分方便。马车在夜里冒雨一路疾奔,赶回了丰城。   下了车,他让于子修先去休息。自己却连衣服都没换,去敲了静亭的门。   有人能救丰县于水火之中……他脑海中此时全是这件事。救济虽然有了,可是水源怎么解决?贫困怎么解决?做县令这短短几个月,已经让他深深感觉到自身经验与资历的不足,所知的浅薄。他急迫地需要一个能指点他、教导他的人,可是没有,身边一个都没有。   “吱呀”一声,门扉中透出一线灯光来。静亭站在门前,带着些懒洋洋的神色:“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碍于是她的房间,他也不便向内看。微微抬高了声音:“听说有能人异士到访。未能远迎,不胜惶恐,特连夜回城,愿与先生一见。”   屋内没有人回答。静亭抱着臂倚着门框,看了他一会儿,抿唇一笑:“那好吧。你就进来,重新认识他一下。”   符央一怔。但静亭已经转身走了回去,他犹豫了片刻,跟了进去。   屋内灯火摇摇,茶香袅袅。静亭走回到桌边坐下,在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人。墨色的广袖衫,却不是学者或书生的打扮。眉眼舒展,隽秀清俊。   符央蓦地抬起头:“湛如!”   湛如含笑点了点头。   “大人,好久不见。大人如此客气,我也是惶恐之至。”   符央为刚才自己的急迫尴尬,但是烦恼随即消失。湛如在这里,这不是要胜过任何能人异士么?湛如的才华与为人,向来是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深不可测的。   湛如简单向符央说了一遍他来丰城的原因——他方才已经对静亭说过一遍。多亏了静亭划拉进府的那些男宠。当中有一个正是丰县人,家里的亲戚逃荒到京城,投奔公主府。才让湛如听说了丰县的情况,因此匆匆赶来。   三人聊了一会儿,动静把左青也给吵了过来。于是静亭干脆叫厨房做几个菜,又开了一坛酒搬过来,在屋里摆了一桌。   左青那嗓子都快报废了,实在喝不了几杯,静亭也喝不太多。反倒是符央和湛如,边谈边饮。聊的,大多是丰县的民情。符央将疑问一条一条列出来,湛则如思索对策,有问必答。   就这么一直到打过三更,四人才撤席散了。临走之前,符央向湛如恭敬一揖,“倾囊相授,恩铭于心。”   湛如倒是不推脱,坐着坦然受了。微微一笑:“大人也早些休息。”   符央点点头,本想叫人去给他安排住所。转过头去,却见湛如安静坐在静亭身边,他倒了一杯茶给她,静亭浅笑着推回去,又被他推回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她才点点头喝了。   符央轻轻敛眉,拉着左青,反手关上门走了出去。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   静亭将窗户推开,微凉潮湿的风涌进室内。桌上的烛火被压得暗了一暗。   湛如似乎在盯着烛火,却又像是在盯着手中的折扇——就是这柄折扇,让静亭一下子认了出来。这是静亭在京城扮男装时候用的,后来经常性地落在他那里,渐渐就成了他的。   他的手极美,修长白皙,轻轻地摩挲扇骨。   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静亭望着他。   他却突然转过头来,望着她一笑:“公主困不困?不早了,不睡么。”   静亭道:“你困不困?”他说:“还行。我坐马车来的,路上睡了一天。”   在马车里睡的觉都不顶事,这个静亭感受过。明明是睡了很久,但是醒来之后还是全身要散架,沾上床就睡着。   “那休息吧。”   湛如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将窗户关上:“那我今晚就侍寝了?”   静亭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咬了一下下唇。然后点了点头,“这里没有外间,就……一起睡吧。”   “也好。”他回身笑了笑:“许久没有和公主长谈了。自公主走后,府上倒是发生几件有意思的事。”   静亭怔了一怔。片刻之后,才又抿唇笑起来。   这几个月以来她忙得是前所未有,但时不时还是会想起来以前在公主府时,最常见的打发时间方法之一,就是和湛如闲聊。这样想到了,就难免会有点怀念。听他这样一说,才知道他竟也是一样。   她想她实在是没有必要想得太多。   “那你先歇着。”她想到每次“侍寝”的规矩,转身向外走:“我去叫热水。”   湛如一阵错愕,立刻把她拦住:“这种事哪有你去的?”   静亭不解地问他:“什么?”被他捉回去按到椅子上:“等着,我去。”   静亭依旧不屈不挠:“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他哭笑不得,只得走到她面前蹲下,柔声哄道:“公主不要问了,好么?”   40 蕉窗夜雨   夜风微凉,符央袖手跨过后院,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脑海中想的全是方才湛如的话,如何治县、如何为官……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抬头无月,他却依旧兀自望了许久。   随后转身走入书房。他此刻半分睡意也没有,拿了一卷纸,写下《丰县记薄》四个字。搁笔思索了片刻,才轻轻微笑,翻开纸飞快地写起来。   “你这么诓符央,他会恨死你的。”   与此同时,院子的另一边,静亭的房里已经熄了灯。   湛如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静亭接着道:“他走之前向你行的那个,是师生间的大礼吧?但是你倾囊什么了,我看你教他的你自己都不做……”   湛如笑着打断她:“我不做,又没有说那些是错的。”   静亭皱了皱眉,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什么意思?你这样教符央,是不希望他按照你说的做么?其实连我都觉得,你那个法子……”她想到了几个时辰之前,他一进门,在听了她叙述的、丰县所面临的困境时,直接给出的判断。   ——让于子修,杀了安定郡守。   说起来,这确实是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安定郡守一死,郡里的事务短时内就由朝廷直接接手。监察署的京官儿可和这里的人不一样,让他们贪安定郡的这点儿钱,他们还不稀罕。   可是静亭无法接受。   如果要杀郡守的话,当日就已经杀了——就算郡守罪孽滔天,她都无法下手。不论她是否需要亲自目睹死亡,不论对方无辜与否。   她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所以湛如才被她逼着,不得不想别的办法,采取和平手段解决问题。   说实话,有时候他的狠心让她惊诧。   “你未免小看他。是对是错,符央自有分辨的能力。”黑暗中他的面容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一双明亮而含笑的眼睛:“为官与处世,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不是他,所处与所需皆不同。行事之风,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恰当与否罢了。”   静亭让他这几句话砸得晕晕乎乎的。仔细想了一会,似乎琢磨出些道理来。   “在其位谋其政。为官者则如他那般,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自然是帮你。”他淡淡道:“你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真的么?”   她瞪着眼睛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湛如半侧过身,发现她这样小孩气的行为,无奈道:“当然是真的。公主,睡吧。”   “哦。”悉悉索索一阵,她又重新躺好。   隔了片刻,她突然又冒出一句:“你还走不走?”   “走。等你们这里无碍了,我就回去。”   沉默了片刻。   “湛如,你知道么……”静亭闭上眼,低声道:“我发现有很多事情,我还是无法胜任。有时候要符央、左青他们帮我,现在还要你千里赶来。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却总是不行。”   他没有回话。   或许是已经睡了。静亭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眼皮也越来越沉。可就在她沉入梦乡之前,突然听他轻声回道:“你已经做的很好。那些,不是你的错。”   隐约感觉到他握住了她的手,抑或是她不知道,是否是她主动伸手去握住了他的。   夜渐渐沉寂。手心相抵的地方是一片微凉的温度,她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之后,在黑暗中,湛如突然张开了眼睛。   本应是已经呼吸平稳,可是他的目光却异常的清醒。他坐起身,见静亭确实已经睡实,便想抽手出来。   可没想到静亭握得还颇紧。他想了想,用另一只手覆到她的手腕上——他记得她手腕曾经伤过一处。循着记忆大概摸到那一块肌肤,他用指腹轻轻一压,她的手果然脱力地松开。   他披衣起身,将被角替她压了压,转身悄声走出门去。   “少主。”   县衙西侧的院落内,风沙沙地吹着低矮的草丛。一人站在院中,随着湛如的推门入内,他单膝跪地。   湛如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于叔近日还好么?听说你受伤了,现下如何?”   于子修忙道:“早已无碍,少主莫再这样叫属下。”他和湛如的父辈是同一辈,但毕竟不是相同身份的人。湛如则微微一笑:“好了,倒是你,以前不是都叫我公子么?”   于子修沉默片刻:“入了中原,才知道那二字……”具体而言,是在见过静亭等人之后,才知道“公子”二字,暗含男宠、以色待人的意思。他沉声道:“他日少主若脱困,属下定为少主手刃静亭公主!以报侮辱之仇!”   湛如摇头,轻轻一笑。   “这是什么话。她待你不好么?”   “可是,少主……”   “她待我,也未曾有半点不好。”湛如说道,“不论是为我提供栖身之所,还是视我为友,她从没有对不起我半分。还只怕,日后是我,有愧于她。”   于子修默默无言。   湛如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父王那边,有回信了么?”   第二天清晨,静亭起来的时候,发现湛如早已不再房里了。   摸了一下身边的衾枕,也是凉的。湛如一向的坏(?)毛病就是起得早。静亭出了房门,迎面遇见左青,连发声带比划地叫她不要穿正堂——今晨破天荒有一家人来打官司,符大人正在堂上明镜高悬。   静亭便换了男装,从侧门出去。   好多天没有在丰城里溜达,萧条景象依然如故。只不过想到救济的事情很快得以解决,心情终是比前一阵要轻松许多。   慢慢踱到一条小街上。这里人烟更少,只在路旁停着一辆马车,不见行人。   空气中突然飘来一阵香气。   静亭早上就没吃,不由加快脚步,居然发现了一间还没有关张的饭铺——这在城中已经是罕见事物了。她正要走过去,却看见那马车向前走了一段,挪到路中间。   她便让开,等着马车过去。   没想到,那车夫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慢悠悠地停回路边去了。   车夫回身向车内说了什么,那里面不知有没有回话。很快,帘子掀开,一个戴黑色斗笠的人下了马车,飞快地向着路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身影很快就隐没在巷子里。   静亭在脑海中,迅速将“斗笠、蒙面、神秘人”这几个词组合了一遍,不由得一个寒战。虽然她已经不相信在这座穷得掉渣的城里,还能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依旧装作路过的样子,慢慢向着那马车靠了过去。   抓坏人?   不不,别多心了。她身为县衙的师爷,这种事帮着偷听一下,就算仁至义尽。抓坏人什么的……还是等着青天符大人亲自带人来吧。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巷口的一堆废瓦。然后迅速躲到了后面。   这里离马车已经很近,而里面的人说话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爹,你不是说今天就能出城嘛。我们还不走,等什么呢?”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嗲嗲的。   “莫急。小五去拿通行的文牒了。”   又一个年轻男子道:“老爷,听说城门查的不严。咱们是民用马车,想出城有何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个闪失,咱家全都得去吃牢饭!”   女子撒娇道:“哪里会嘛,爹最厉害了。爹做的都是大生意,守城的人还不都是您照顾的……”   那老爷似乎是懒得搭理。安静了一会儿,那年轻的男子道:“对了,老爷,没有卖出去的那些货,现在还堆在仓里。咱们走后,是……”   货?仓里?   静亭略一思索,这家人是开粮店的么?   前一阵,有粮商借经济萧条,囤积居奇,一夜之间将粮价抬得极高。不过这事官府早已出面给平定了,只是那么短短几天工夫,倒也足够这些粮商狠赚一笔。   符大人不擅和商人打交道,所以对这个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提抓这些人去吃牢饭了。   她想到这里,就已经不太想听下去。正欲离开,却听那老爷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来:   “先放着。我会留人暂时以粗盐的价格倒卖出去,哼,要不是咱们急着走,也不必放这便宜于人。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吧!”   粗盐?   静亭刚要跨出去的脚步立刻收了回来。这家,居然是倒卖私盐的盐商!   她背后有点冒冷汗,这可真是让她听到一个不小的秘密啊。有心听听他们出城要往哪里去,但是却只听到那老爷交代怎么留人、怎么卖盐。那个年轻男子,被称为“六子”,一一听着应着,间或那小姐发嗲撒一下娇。却就是不提要去哪里。   “……爹,小五去多远,怎么还不回来?”   “不急,出城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片刻之后,那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匆匆走了回来,上了马车。   “老爷,文牒还要再等两天!”   “爹,爹,那我们怎么办?不走就要有人来抓您了,我也要被抓走去选秀,人家不要去嘛……爹!”   “糊涂!不走才没人会发现咱们,先回府,务必等文牒到了再说。”   “爹!听说那个圣上残暴嗜虐,一连虐杀两个妃子!人家不去,就不去!”   “小姐请稍安勿躁,选秀尚未开始,再等两天,也没什么的。”   “是啊,小姐……哎小姐,您别哭啊!”   “不孝女,不孝女!”那老爷哼了几声,“难道我会不为你着想吗,咱家犯了大事,再送你进宫,我们就甭想活命了!以你的天姿国色、知书达理、灵巧睿智、美艳无双,进宫去想不受宠都难,到时候咱家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是祸不是福啊!”   “爹,您知道就好,我才不要进宫。当皇后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小姐,哎,好了好了……老爷,咱们现在去哪里?”   “不去哪里,回府。”   “是。那外面偷听的那个,怎么办?”   41 无妄之灾   静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说是房间——那真是恭维了,其实只是一个小草棚。四面是摇摇欲坠的墙板,地上铺着一层稻草。她摸了摸,挺扎人。   回忆一下,她只能想起自己是在偷听的时候被人发现。然后那个老爷说了一句“带回去”,之后她就感觉后脖子被人猛击一下,人事不省了。   她揉着脖子,坐起身来。   ……不知道打昏她的这个是“小五”还是“六子”,看样子这家的护院,身手都蛮不错的。   当然,她没有花太多时间纠结于这些问题。现在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为妙。   这间棚子——没有窗户,唯一的门还是锁着的,严丝合缝。她根本不必妄图破门而出什么的。   地道?   那似乎不是现实生活中会出现的玩意(这不是写小说呢吗)……   但就是有地道,谁也不会想着在这种破房子里挖个出口吧。   她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记得之前听说这家人是要出城去。但是现在到底是在丰城,还是已经离开了,她无从判断。   将这间小破房子研究了一遍之后,她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回到原地坐下。   怎么办。   静亭是从不寄希望于“奇迹”的——她生命中唯一一次奇迹,就发生在她刚出生的时候。不知道是淋了哪碗狗血,弄出了一个“真龙降世”的征兆。   但是越长大,就越发江河日下了。五岁之前还能欺负欺负敬宣,后来在这方面也失去了控制权,到现在,她都被挤出京城了。倒霉事还是接连不断。   叹了口气,她趴在地上。   但愿有人给她送饭吧。   与此同时,县衙。   自打符央上任以来,丰县的县衙还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已经是第二批人出去找“年师爷”了,依旧无功而返。衙门上下鸡飞狗跳,回来报信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符央沉默半晌,也茫然不知所措,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继续去找。”   左青道:“我也去!”   “你就待在县衙。”县尉亲自出去找人,未免太不像话。   左青只得答应。这时候绿衣正好从外面进来:“公……师爷她,还没有消息么?”她这么问着,眼泪已经快掉下来。左青只得叹了一口气,低声抱怨:“这都一天多了,到底会去哪里……湛如也不闻不问的,就我们在这里着急,真是……”   结果刚走到门前,他就看到湛如扶着门框跨步走进来。   左青迅速闭上嘴,咳嗽两声以表示自己嗓子说不出话。湛如漆黑的瞳仁从他脸上扫过,只是含笑,并没有说什么。左青却打了个寒战,哄着绿衣快速走了出去。   门前站了两名衙役,笑着问好:“湛如公子!”他们都喜欢新来的这位公子,脾气好,出手也大方。   湛如走进屋,挥手示意那两人退下。然后对符央低声说了几句话。   符央诧异地望着他。半晌,低声道:“你说的是有道理,她若是女装出门,这样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可问题是她的身份……”   湛如道:“大人对外称我来县里的时候带了一个表妹,现在走失了,派人画了画像就可去找。”   符央皱了皱眉:“说公主是和你一道来的?”   “大人,切不可暴露她是公主。”静亭出京的事情,除了公主府上的人以外。只有敬宣知晓。   符央思索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他站起身,想要出门叫人。但行至门前,又停下来转过身:“湛如,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者公主已经遇害……”   湛如笑着低下头,睫毛遮住眼睛,“那么大人和我自然是一个都跑不了。”不用说他们,这整个县衙的人连同亲属都得连坐。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有个衙役跑了过来。   “符大人!请快出门迎接,京城来的御史大人……提前到了!”   符央面色一变,迅速拉开门走出去。又觉得心里没底,回身向湛如招了招手:“你随我同去。”   “是。”两人向外走,“这位御史大人是什么来头?”   “我也不知道。你不用说话,也假装是衙门的师爷。”   快到正堂,符央又回了一下头,“你姓什么?”   湛如眨了眨眼,“年。”   门锁传来清脆的“啪嗒”一声。   静亭立刻抬起头——此时已经是天色昏暗,屋内漆黑一片。有个人端着灯烛走了进来,火苗摇摇晃晃的,静亭短时内还不太适应,揉了揉眼。   “哟,醒了?”   这人年纪约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因为样貌粗糙、面孔黑黢,她一时也不好确定。打扮倒像是个家丁的模样,但是声音——不同于“小五”或“六子”中的任何一个,应该是个低等下人。   他手中端着一碗粥。   静亭没有说话,淡淡瞥过这人一眼,便不动了。   没想到那人却没有将粥碗放在她面前。   她忍不住又抬起头,对方却咧开嘴一笑:“送过来的时候没细看,这么一瞧,小娘子倒是一副好皮相。”   这痞气下流语气让静亭有点慌。而且——她摸了摸头顶的发髻,没散啊,对方是怎么发现她的性别的?   “别想了。美人儿,之前搜查,你身上没有大爷没摸过的地方。来,想吃这粥不?你就……”他说着,一只手伸到了静亭脸上。   静亭还来不及为生平第一次被人夸为美人而高兴,就尖叫一声向后躲去。那人没料到她这么能折腾,手一个不稳,粥碗被打翻在地。   “他奶奶的!你还敢跑!伺候好了大爷我,没准还能在老爷面前说上句话,饶你一条贱命!你再跑!”   那双手触到静亭手上,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反手“啪”就是一巴掌。那人口中又是几句污言秽语冒出来,静亭忙滚到房间的一角,扶住了墙板。   “你家老爷不敢杀我!你要是再过来,我就撞死在这里!”假的,他要真过来再说……   “笑话!老爷留你等醒来问话,有何不敢杀你?!”   “他自然是留我有用,有所忌惮。否则何必带我回来,多此一举?他将我关在此处,不过是想让我吃些苦头,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她勉强抬起头冷笑,“你若无礼,如有他日,好,则被扫地出门;坏,则不得好死。”   那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她,显然是无法判断她所言的真假。   但是静亭搬出那个“老爷”来,也足以慑他一慑。不难看出这是欺软怕硬、外强中干的人,绝不敢为了一时之欲轻易冒险。   果然,他迟疑片刻,扔下几句脏话便走了,狠狠将门摔上。上锁。   静亭趴回地上,长吁一口气。   应该暂时安全了吧……接下来,还得走一步算一步。她要快些想出个拖延时间的对策来……   哎,好饿啊。   第二天清晨,小棚子的门又一次被打开。   这回,却换了个人。昨晚那家丁在一旁点头哈腰,走进来的却是个更年轻些的——或许还不到二十岁,相貌干净,身量瘦长,“姑娘随我来,老爷要见你。”   这个声音是“小五”。   静亭也知道躲不过,点点头站起来向外走。那门边的家丁狠狠瞪她一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想必是他昨晚去和那老爷打小报告什么的了。   静亭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这是一座民宅。庭院轩敞,亭台错落,看起来是很有钱的人家。   小五看上去蛮和善,但是静亭跟在他身后走,却并没有搭话——她不想问得太多。而且,想必就是她和下人混得再熟,最后说了算的,也是那个老爷。   她先被带到一间房内,吃些东西,洗漱更衣。   梳洗一番,有丫鬟送来几套衣装,男装、女装竟然都有。她想了想,拿了女装换上,又整整齐齐梳了头,才出去。小五又带着她到了另一座房前,“老爷和小姐在里面等着,姑娘请进。”   她走进门。   这次总算是见到了这位老爷,以及他家小姐的真容。   大约四十来岁的男子,面庞微窄,正是一副略带奸猾的面孔。正负手站在房间中央。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个女子,和静亭相仿年纪,生得一张圆脸,嘴唇涂得艳红,轻嘟着。   “呀,爹!她还真是名女子,人家昨天都被她骗过了啦。”   那老爷上上下下打量静亭一番,哼笑道:“不错,是女子。偏偏扮了男装,欲行鬼祟,你到底是何人?”   静亭之前就感觉到这个老爷不是个好对付的。她捏了捏掌心的冷汗,还没有开口,又听他冷声道:“你不是说我有所忌惮吗?那你倒说来听听,我留你何用?”   ……小报告果然无处不在。   好在她也预先想过这种情况,轻咳一声,缓缓道:   “圣上选秀之期临近,贵府小姐也在备选之列。届时且不说经过县府、郡府层层选拔,就是一路上京、车马劳顿,也是小姐金贵的身子难受得住的。更何况小姐如此美貌,一时惊为天人,等到进宫,其他嫔妃黯然失色,想必会用毒计陷害小姐,此去委实凶险!”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只见那小姐扭动了一下身体表示“我真的很娇贵”。老爷也回过头,投去溺爱又担忧的一瞥。   静亭笑了笑。   “所以,是祸躲不过。贵府不杀之恩,我感念于心。我,愿代替小姐进宫。”   42 缓兵之计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爷真的很难应付。   好在他还有个明显的弱点,爱女成痴。   静亭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是十拿九稳的。她做出些许大家闺秀气度的样子,必定能使对方相信,她是比随便找个丫鬟顶替更合适的人选。   只有争取到这个名额,她才能保证自己在和这些人相处时,不会随时被灭口,亦免于被侮辱。从现在到选秀还有一段时间,她想,应该足够让县衙的人找到她了。   但是转念一想,就算真的选秀进宫了又如何?把她送回到敬宣身边,反而更安全。   想到此,她腰杆又挺直了几分。   老爷踱了两步,走到静亭面前:“替蓉儿进宫,就凭你?”   蓉儿?我还靖哥哥呢。   静亭微微一笑:“我确实比不上贵府小姐的天人之姿,但是时间紧迫。您要想再找出一个不出破绽的人代替,恐怕也来不及。倘若小姐真的被选进宫……”   “爹,爹!我不要进宫!”那小姐跳起来,“我还要去高平嫁靖哥哥呢,我不要进宫!”   静亭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老爷望着女儿,沉默片刻,转过头看着静亭,蹙眉深思起来。   两日后,静亭坐在马车内,离开丰城。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家老爷姓魏,叫啥她没好打听。至于那位小姐,魏蓉,则是这府上唯一的千金。魏老爷本是卖珠宝玉器起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做起了卖私盐的行当。   丰城贫困,商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   一行车马开往城门,由于有足以乱真的通行文牒,很快就通过了排查。静亭这辆车甚至连查都没有查一下,她被小五看着,不敢随便出声,只好在车里干瞪眼。心道假如还能回去,一定要和符大人说说他城门的这个治安。   出了城,马车的速度渐渐加快。   静亭问小五:“这是去哪里?”   后者则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便撩开车帘向外看,但是还没探头,就被揪了回来。   “先生,请问……”小五闭上眼,干脆不看她。静亭又改口,“五将军……”   小五依旧岿然不动。   “小五,我饿了。”   他睁开眼,扔了一包干粮给她:“这是你今天的份,多的没了。”   于是静亭很难过。   毕竟是私自出逃,魏老爷急着赶路,一连几天,都没有在驿站停留。晚上休息也只是在路边停靠,留人守夜。   在讨好别人这件事上,静亭是零基础。不过,经过这几天的努力,她现在终于已经可以和小五正常地交流。至少她说一句,他不会再爱答不理。不过她要是问了什么关键性的问题,他也是守口如瓶的。   所以她只知道,他们这一路要走大约四、五天。而不知道要去哪里。   算了算,到现在已经两天了。   也就是说,她还有两、三天的时间去套话。   可是,很快她的梦想又破灭了。大概是听到她和小五在城里侃得太欢快,第三天开始,随车看守她的人,变成了六子。   “爹,人家想吃合庆楼的小吃!”   “糊涂!最近风声这么紧,我们还没安顿,不准上街!”   四天过后,马车驶入了另一座城池。静亭被看得更严了,一直到马车停在一座府邸门前,六子押着她下了车。   魏蓉还在缠她爹,“人家想去嘛,想去想去想去嘛……让人跟着我还不行?”   魏老爷只当没听见。带着众人向里走,内府门前,站着四名家丁把守。其中一个道:“石开曾出启。”   魏老爷道:“岳降再生申。”   那四人向两侧退开,却不行礼,满面严峻。   魏老爷带着众人走进内府。   静亭被安置在一座小院落中,偏僻程度与她想象的无甚差别。但是防守之严,也令人咋舌。外面的人进来——无论是谁,都需要口令。而她要出去,看门人却连口令都不会问一下,直接给拦回来。   算一算日子,秋收之月已过。再过不久,就真的要到选秀的时候了。   被藏在这个地方,有没有人能找到她,还真是很难说。   魏老爷在城里,重新做起了珠宝玉器的生意。有时候静亭听到内府中有人议论的只言片语,似乎他已经不动私盐的念头了。不过想想也是——倒卖私盐十分危险,但是利益却极大。这种生意,做一笔,赚的钱受用一辈子。   而静亭,每天的任务,就是由一个老嬷嬷教导礼仪举止,并且学习模仿魏家小姐。   前一项好说,她就是学这些长大的。虽然大部分规矩早已经让她给祸乱了,但是生为皇族,言谈中流露的气质是不会变的。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她还要故意做错一些,放慢进度。   至于后一项,就苦不堪言了。   魏蓉的那一套,她当真是有点无力。这么努力模仿了好几日,最后连嬷嬷都放弃了,上报魏老爷,让他亲自来审查。   “虽然远不及蓉儿高贵得体,但是滥竽充数,也足矣。”   魏老爷留下一句评价,又让人来给静亭量体裁衣,“半个月后,准备进宫。会由六子送你去。”   静亭点头答应。老爷又嘱咐了她几句“谨言慎行”“注意身份”云云……这时候,正赶上魏蓉来找他爹:“爹,听说你在这里!人家等了这么久,总该可以去合庆楼了吧?就让我去嘛……哎,她也在!”   魏老爷抹了一把汗:“蓉儿,她学你总是学不像。你教教她,啊。”说完转身就出门。   魏蓉撅着嘴,顾影自怜半晌,才转身看了看静亭。   “你想学我?你要学什么?”然后抬了下头,瞧着一屋子人:“都出去都出去,碍眼。”   下人们深知这位小姐的脾气,都不出言,纷纷退下。   静亭望着被缓缓掩上的房门,心中一动。   半个时辰后。   静候在房门外几丈远的一群下人,同时听到房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随后魏蓉走出来,满面怒色:“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晚上不许给她饭吃!”   下人们不敢问。等魏蓉走后,也真的无人敢给静亭送饭。   到了入夜时分,平时教导静亭的礼仪的那个老嬷嬷心有不忍,拿了半块干粮偷偷送给静亭。   “姑娘啊,蓉小姐被宠惯了。你一句话说不注意,她就要大发脾气,你可记住了,别再惹她……”   静亭一边道谢,一边却把那本就不多的干粮掰碎,藏起来一部分。   她怎么会不知道魏蓉。她是故意的。   隔了一日,魏蓉想到昨日在静亭那边受的轻蔑,心中不忿。想要去合庆楼,又被小五和六子拦下来,说是老爷给她下了半个月的禁足令。魏蓉火气冲天,无处可发,怒气冲冲地走到了静亭的院子。   门前的守卫道:“江天忽无际。”   “一舸在中流!”魏蓉答过口令,猛地推开门,劈头盖脸对着静亭损了一通。见静亭饿得气色怏怏,也不敢还嘴,心里这才觉得舒服些。   静亭低着头:“小姐,今天还教我么?”   魏蓉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下人轰出去:“说吧,还想学什么?”   下人们昨天险些被魏蓉的怒气殃及,今日退得更远了些。   果然,半个时辰后,魏蓉又愤怒地走出了房间。吩咐不准给静亭吃晚饭,还特地说了,谁要是敢偷偷送东西给她吃,就和她一起饿着。   于是,这天晚上,静亭连半块干粮都没有了。   她拿出昨晚留下的一点吃的,就着茶水吃了。自然还是饿——她早早躺下睡觉,却辗转反侧。直到月上中天,依旧毫无睡意。   翻了个身,望着窗口的月色。   右脸上一片酸疼。是今天被魏蓉打的一耳光。   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被人甩过耳光呢。就连父皇、敬宣都没有这样对她。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最擅长犯上的就是湛如,他都没有打过她。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回京了没有。丰县的断水,究竟解决了没。   她叹了口气,倒了些茶水在手心,在右脸上揉了一会儿,才渐渐沉入梦乡。   往后几天,周而复始。   静亭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地位使然,她不会讨好人,但是揣摩人心的手段,她精通得很。   魏蓉脾气暴躁,心思简单,被静亭勾着怒火,时而爆发,时而压下。于是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小姐这几日早上一睁眼,就迫不及待想要去静亭那里狠狠羞辱一番。但是这个愿望满足之后,往往会带着更大的怒气回来,然后第二天继续。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魏老爷。魏老爷也不曾上心,只让人带话给魏蓉,叫她稍微悠着点,别把静亭打伤了,毕竟是要送进宫的。   听说了这个,静亭算是放心了。   被打耳光这事,体验一次就好。她可不想天天被打。   终于,这样将近十天之后。魏蓉往静亭身上撒气的事情,府内众人都见怪不怪。她来,守卫也只是象征性地说一下口令:“千里连峰匝。”   “纡回出万寻!”   说完,魏蓉就进了屋。下人们自动退出去——这几日他们都学乖了,越退越远。静亭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今日,院落中终于已经没有一个人。   静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时机终于到了。   43 纡回出万寻   蓉儿今天觉得很诧异。   这个每日惹自己生气,还不知悔改的死丫头,今天不知道为何突然转了性。变得听话又和气,自己和她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话,她都没有出言不逊。   啊,真是好生奇怪。   见她又拿起了杯盏,微笑道,“小姐口渴没有?我给您倒茶。”魏蓉终于忍不住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静亭歪过头,柔柔一笑。   “这可是秘密,小姐想知道?”   见她勾了勾手指,魏蓉疑惑地凑了过去。可是才凑近,还没听到解释,她就看见静亭温柔地笑着,举起了手中的茶壶。   “喂!你……”   “砰”!   片刻过后,小屋的门被推开。守卫们惊异地看见小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披头散发遮住脸,一手还捂着额头。   她将门反手撞上,走出院子。   “千里连峰匝。”   “纡回出万寻。”约莫是气的,守卫感觉小姐的声音与平时有所不同。只见她指着里屋:“她、她竟敢拿茶壶砸我!你们谁都不许进去,把她锁在里边,给我关死她!”   守卫和下人都不敢多言。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面面相觑。有人道:“里面那位……”   “唉,可惜了!倒是位好姑娘,就是没眼力……”   “不让进,咱们散了吧……”   众人纷纷散去。   于此同时。   院子的另一边,树荫底下,躲着一个人。   静亭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魏蓉夏天穿这么多层,她不热么?   拨开树叶向外看,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悄悄溜出来。尽量捡隐蔽的地方,循着记忆中出府的路线向外走。   没多久,果然已经到了内外府相接的门前。   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发型,遮住脸,又把手按在额头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冲出去,瞬间梨花带雨,“我要见我爹!那个疯丫头欺负人家!她还用茶壶砸人家,爹,你快给人家报仇了啦!”   天地良心,这是她唯一一次最像魏蓉的发挥。   门前的守卫果然没有疑心,只是轻轻拦了她一下:“中天开帝廷。”   ……?   静亭愣住了。   在里面她明明听到魏蓉用的口令是“千里连峰匝,纡回出万寻”。她出来的时候也说的是这个,没有问题的啊?   从发底抬起头来,她望着那个发话的守卫。那人便又说了一遍:“中天开帝廷。”   她犹豫道:“……纡回出万寻?”   “小姐请回。”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内外府用的口令是不一样的……   果然是贩过私盐的人家。要是符大人也学会在丰城弄这一套,她何必流落至今。   她踌躇,今天是唯一的机会。如果现在逃不出去,以后就更不可能。她就必须得准备上京、选秀、进宫……这其中变数还很多,比如说,她若是再筛选中被刷下来了,就会被送回魏府。   到那时候,她就已经没有筹码了。   想到此,她心一横,向外冲去:“我要见我爹!谁敢拦我,我要见我爹!”   那几个守卫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拦住她,却又不敢真的伤了她。就在这时,却忽听外府传来一道声音:   “蓉儿,你为何在此?成何体统!”   她一僵,心彻底凉了。   魏老爷却没有走上前立即训斥她,反倒是又换了一副嘴脸:“大人见笑,小女不知事……内里是小人内府,妻子女眷,还恐不便,大人您……”   说完,转过头来,对静亭道:“还不正衣冠给御史大人行礼赔罪!”   御史大人?   静亭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莫非还没出丰县?她只知道丰县要来个御史大人,但是没想到这位这么勤勉,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免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淡淡道,带着不屑,“小姐年少,魏公不必苛责。”   静亭猛然抬头——这声音!   楚江陵!   楚江陵不好好在京城廷尉待着,为什么变成御史到处跑?   只见他负着手,虽然在微笑,但是望着她的眼中明显待着鄙夷。可静亭才没时间计较那么多,她立即将遮住面容的头发撩开:“民女魏蓉,见过御史大人!”   楚江陵迅速表现出和她方才一模一样的反应,呆了。   魏老爷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竟然想要逃跑!气急败坏地揪着静亭的领子往内府拖。   “中天开帝廷。”   “万灵此朝飨!”魏老爷进了内府,很快唤了六子来,低声吩咐:“把她给我带回去,叫人看紧了!去找蓉儿在哪里,快!”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去,尴尬地向楚江陵解释。但是楚江陵现在,已经完全无心听下去——听说丰县告急,他特请圣上准了他以御史身份出京。刚一到地方,又听说静亭失踪的消息,辗转多日,今天才终于在邻县高平遇到了她。   可是她是怎么变成“魏蓉”的?她这位新爹(……)好难应付啊。   “御史大人,请随在下来。不如中午由在下做东,请大人到本城有名的合庆楼一坐?”   “哦……好。”   楚江陵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还是先彻查这个私盐贩,再设法救出静亭罢。   ……   “大人,请。尝尝合庆楼的这酒,您先请。”合庆楼上,帘卷风清。楚江陵正走着神,喝下一杯,才转过头看着满脸堆笑的魏老爷。   “呃……魏公方才说什么,本官没听清……”   “无事,无事。不过说到高平县的风土人情,生意往来,还有小女即将进宫选秀的事……”   楚江陵猛地站了起来:“什么?!”   而另一边,魏府内府。   魏蓉已经被六子带人抬走——静亭不过是把她敲晕,没有下狠手。所以她也没落下什么伤,回去休养而已——但是静亭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她被重新关到了小破房子里,这次是柴房。   地上一片尘灰,呛得她直咳嗽。   门被狠狠关上。   她吸了一口气,被人揪着摔来摔去,骨头都快散了。   就在这时,她却听见背后传来人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惊异这屋里竟然还有人,她就听到了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   “小娘子,又见面了啊。”   她一个激灵,忙转过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家丁站在门边望着她,正咧开嘴笑——她记得这人,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是什么好缘。   她额上冒出冷汗来。   “小娘子,这次老爷是留不得你了!你还想替小姐进宫?”他啐了一口:“做梦吧!你想见皇帝佬儿,以为你是公主呢?还是先伺候伺候爷爷我!”   随着他向前走,静亭慢慢地向后挪。   ——她要怎么办,她还能用什么吓住这人?有这次的事,魏府的老爷确实不可能再留她了,她还能怎么办……   她的逃离完全不起到作用,背后已经是墙面。这次,不论是她发狠话,还是以死相逼,对方都丝毫不为所动。   高大的身躯压下来,难以忍受的味道窜入鼻端。静亭死死咬着牙关,喊?没人会听见的,即使有,也不会出面愿意来管这事。魏府已经遗弃了她,不会有人管的。   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论对方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她都绝不理会。   这是她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   那双手在她身上摸索,她拼命挣扎,但是推搡之间,外衫还是很快被脱掉。此时倒是应该感谢魏蓉这身七零八挂的衣裳,至少蛮难脱的。   她在下唇上咬出一排牙印。   却还是忍不住在前襟完全被撕开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惊叫。   “干!你奶奶地叫什么叫!有劲头留着待会儿叫,爷爷让你再也叫不出——”他话还没有说完,背后的门却“砰”一声,猛地被撞开!   刺眼的光线洒进来,一个人影迅速冲进屋,落到那个家丁的背后。利落地一剑,穿透他背心。   人倒地的声音。血汩汩流出。   静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着惊住了。   直到血红流了一地,她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抬起头:“……楚大人?”   楚江陵面色发白,手还握着剑柄。他一时忘记需要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情,也忘记随时会有人进来,就那么站着。   直到静亭唤他,他才转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向下滑了滑,随即猛然别开脸。   “公主……没事吧?臣下来迟,公主恕罪。”他说着话,却不敢再看她。有些笨拙地解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披在肩头。   静亭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拉过衣襟的两边,裹紧。方才她连呼吸都几乎凝固,过了这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终于脱险了。   心才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   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多亏大人出手相救。只是,你为何出现在此?”   楚江陵一怔。   他为何出现在此?   因为他是御史,因为他要彻查丰县境内有人贩卖私盐一事,因为魏氏形迹可疑,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可是。可是那都只是借口,他初衷为何请奏圣上,又为何至此?   他抿着唇,面颊竟然微微泛红。   因为他想她。   想见她,担心她,不知所措,辗转反侧。   “静亭……”涩声开口,他正要将这些日子里找她的艰辛一一道来。却听门又是一声响,一人走进屋,挡在了他和她之间。   “公主。湛如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44 犯上?   静亭抬起头。湛如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没有波澜,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闪过。   她竟然有些害怕他这样的视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湛如蹲下身来,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衫,微微皱了一下眉。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他披上,将那件还给楚江陵:“多劳楚大人费心,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   他这是在替静亭向他道谢,楚江陵怔忪片刻,只见湛如双手环着静亭的肩,用衣衫紧紧裹着她,两人亲密无间。他不由得呼吸一滞,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不必客气。”说罢,转身走出门去。   “公主受伤了么?”   静亭摇了摇头。望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身体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但是湛如在这里——现在他在这里了。这个认知让她莫名地放下心来。   吸了吸鼻子,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没有。”   湛如不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抱住她。隔了一会儿,静亭才注意到他神色竟也有几分憔悴。面颊一侧,还划了一道轻伤。   “怎么弄的?”   他低头看了看她。   “还不都是因为你。”   他说话的时候眉心微皱,略带些委屈的语气,竟让静亭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一时间,四目相接,两人都没有动。   湛如望着她,片刻,才轻声笑出来,“你没事就好。”   静亭嗯了一声,用手背贴了一下面颊,拽了拽他袖口:“我们离开这儿吧。”   “公主可还能走?”   “当然,说了我没事。”   湛如想了想,若有所指地笑起来:“公主,你真的打算能走?”   静亭略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她现在被魏氏拐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来,而魏氏是贩卖私盐的在逃犯,楚江陵等人应该在彻查此事,却还没有证据,不能随意将魏氏收监下狱。   除非,再给魏氏扣一个谋害公主的罪名。   她想了想:“好吧,我重伤了。”   “轻伤即可,重伤只怕要惊动京城那边。”湛如眨了眨眼,“那,我抱公主离开。”   他俯身将她横抱起来。   说实话她真的很轻,湛如忍不住低头瞧了她一眼。静亭笑着伸手勾住他颈项,“我重吧?赶紧走。”他便也笑出来:“是,殿下。”   魏府已经被楚江陵带来的官兵占据,只是没有上面发话,还没开始清府。见湛如抱着静亭走出来,官兵都纷纷露出讶异之色。   “魏府私扣公主,犯上谋逆。清府吧,如有反抗,当场格杀。”湛如沉声道。   那些官兵皆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但是竟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便下意识地下去照做了。半晌之后,才有人想到要去知会御史大人一声。   而静亭此时已经无法隐瞒公主的身份,不断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要请大夫,或是需要什么之类。她现在这样和人说话实在是很别扭,于是干脆埋头进湛如怀里。额头却不意触到了一片湿润。   是血。   她立时全身一震,刚才看到那么多血都没事,现在反倒是脑海中一片空白。混沌地被他抱到一间房内,方一沾到地,她立刻揪住他问道:“你受伤了?”   他内衫上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这才是他不得不抱着她的真实原因,他不想被别人看到身上有血。   湛如点了点头:“进府的时候,受了一点拦截,无碍的。我身无官爵,私自来此,公主切不可声张此事。”   静亭紧皱着眉,将他往床上一摁:“少废话,等着。”湛如死死握着她的手腕:“公主,别去。”静亭猛地甩手:“方才看见你的人还少么?你犯什么拧!”   湛如正要解释,却被她这一甩触到胸口伤处。迅速咬住下唇,没有说出话来。   静亭立刻注意到他霎时间变白的脸色,不敢再乱动,“你……我不是故意的。你先松手。”   湛如松开手。望着她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掩唇咳了一声,“公主,别去。”   静亭只好坐在他身边替他顺气:“那怎么办,这是哪里?我们什么时候回县衙?”湛如摇了摇头:“远了。这里是高平县,等御史查完案才能回去。”   原来已经到了高平县,她想了想:“那岂不是至少要等七、八天才……”话音还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拍门声。   “禀公主,丰县符大人和左大人到了!”   何?   紧接着,廊上已经传来脚步声。静亭头皮发麻,随着门扇被人推开,她转过头去看湛如。他也正望着她,随即将她勾到怀中抱住。   随着有人进门,左青的喊声已经响起来:“公主!原来你在……啊?!”   啊什么啊,你快快快快快给我出去……   她正在腹诽,却突然感觉到湛如的身体猛地一震!喉中抑制不住地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她不及多想,迅速仰头,吻住了他。   浓烈的血腥气味瞬间涌入她口中。   左青的最后一声“啊”,变成了“嘎”,横在嗓子里。   他看到公主和湛如拥吻着倒在床上,御史大人扭头走了出去。感觉到符央不停地扯他袖子试图将他往外拖,左青才回过神。一边向外走,还忍不住回头瞥。   直到踉跄着被符央拉到门外,左青还意犹未尽地不断回头。脑海里,只剩两句话不断循环:   一、是公主压着湛如。   二、湛如是被压的。   然后循环循环再循环……   静亭咬牙将口中的血咽下去。   这样贴在他身上,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他的反应似乎更迟缓,自四唇相贴的一刹那,他就完全僵住了。任由她推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只好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稍微给点反应,喂,不要搞得像我□你一样。   湛如的身体震了一下,似乎此时才如梦初醒。将她推开些,他定定望着她片刻,反过来将她压在床上。   静亭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尽数吞没。   与她方才生涩的遮掩完全不同。同样是唇与唇的触屏,他这样做的时候,她竟连呼吸都感到滞涩。   湛如用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收紧,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插入她发间。   静亭脑海中一片空白,可是偏偏,却又不是一点神智都不在。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伸出手勾住他颈项的,亦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着回应的。他极为失礼地在她唇上吮吸,她竟然也没有拒绝,反倒是挑逗地轻轻咬回去。   他的呼吸微微颤抖,应该是在轻笑。   门缓缓被关上。   不知道过去多久。   湛如慢慢地支起了身体,一只手收了回来,另一只手却依旧与她相握。   呼吸相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室外的人似乎都走远了,只余安静。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只要任何一人想,仰个头就还可以继续缠绵下去。可是没有,她没有动,他也没有。   静亭的神智回来一些。她心跳得极快,可是脑海中却有些茫然。   ——这算什么?   瞥见她那脆弱而略带慌张的神色,以及早已落下的外衫和她胸前敞开的衣襟,湛如很快就别开眼。起身坐在一旁,轻轻用手背沾了一下嘴唇,低声道:“抱歉,一时忘情。”   静亭也坐起来。她尚细想不清他这个“一时忘情”中到底包含何意,此时她除了无措也感觉不到什么别的了。还是湛如拉过被子,给她裹在身上。   “公主,谢谢。”   她摇了摇头,用手揉了一下眉心:“还是先说说吧,你到底怎么来的?符央他俩又怎么回事?”   湛如应了一声,开始说她失踪后的事情。   原来那天直到傍晚,静亭迟迟没有回到县衙,他们才意识到她可能不是简单地出去转,而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很快,符央便令衙役等人下去寻找,但是未果。   却也就是在这时候,御史楚大人到了。   县衙就更加热闹起来,楚大人听说了消息,也带领官兵协助寻找。但是无奈公务在身,盐贩魏氏逃窜出城,楚江陵只好尾随而去。而丰城那边,也突然有人提供消息,说曾目睹有个姑娘被魏氏带走,外貌特征似乎正符合衙门搜寻之人。   魏氏去的是高平县。符央等人不方便出面,便由湛如独自来到高平。   “至于符央和左青为什么会突然跟来,我就要不清楚了。”他说。   静亭思索片刻:“我觉得可能是他们搜查了丰城的魏府,发现了什么吧。”   “想来是这样。”湛如隔了一会儿,又道,“如此也好,我们可以早些返程,不必等楚大人了。”   “不好。我们还是先留在这,你养养伤,到时候一起回去。毕竟楚江陵还救了我。”   湛如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公主,恕我直言,那位楚大人对你似乎有些不寻常。公主,切莫同他走得太近。”   “哦?”静亭皱了皱眉。他面上是无懈可击的担忧之色,她哼了两声,“你瞎操什么心,我和他走得再近也没……”她皱了一下眉,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你好好待着养伤。再敢犯上,我灭你九族。”   湛如笑了一下,躺回床上:“那么我受伤的事情,还劳烦公主继续替我隐瞒了。”   “好吧。”静亭虽然答应下来,却还是不懂他为什么偏要隐瞒这件事情,为了护驾而受伤……报上去不是还能领赏么?   披上衣服跳下床,去外面唤人。说她自己受伤了,叫他们拿伤药过来。   45 私盐的尾巴   其实静亭猜得不错。   在她失踪后几日,符央带着官差搜查了丰城的魏府。在府内隐蔽之处,发现了私盐交易的账册与一份地图。按照地图的路线,他们找到了魏氏存放私盐的仓库。   魏氏贩盐一事,终于证据确凿。符央和左青带着人证物证,紧随其后赶到了高平,协助御史办案。同时两人也是救驾来的,到了之后才听说,公主已经安然被救出。   之后三天,魏氏清府完毕。涉案人员尽数收押,先收入高平县县牢,待结案后再发落。   天色渐晚,楚江陵走出高平县衙。   同高平县令的交涉已经差不多。真相水落石出,魏氏也无从辩脱。   只是尚有一件事,是他想不明白的。   据说,他与魏公见面的那天——就是他偶遇静亭的同一天,在他带着官兵从合庆楼匆匆赶到魏府的时候,同时也有两个人从后门杀入了魏府。这两人武艺超群,魏府防守极严,却被这二人杀进重围。官兵来不及看清二人面貌,却见到他们都身负重伤,冲进魏府。   但是之后,这两个人却好像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自魏府变成罪证现场之后,静亭等人就不能在里面落脚了。一行人住到了客栈。   “犯人魏祝,从犯夫人王氏,妾季氏,于氏,女魏蓉,家人段五,秦六……”   静亭拿着楚江陵送来的草状,翻了翻,叹了口气又放下。   一人贩盐,牵连这么多人下狱。之后命途难测,恐怕也都是难逃一死。   说实话,她并不认为那些从犯有什么错。就像魏蓉,深闺女子,又哪里会知道她爹做的“大生意”,除了让她引以为傲之外,还会招致灾祸呢?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报:“公主殿下,楚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楚江陵走进门,行了一礼。他是来和静亭说可以启程回丰县的事的——他们最近刚编好瞎话,说是静亭公主微服出游,恰好和御史一行在安定郡偶遇。楚大人和符大人救驾,公主受伤,低调回京云云。   当然,这一套是对朝廷而言的,静亭自然还是要回丰县。经过这次的事,她反倒是多了一项福利,以后可以女装在丰县活动,还顺道捡了个“表哥”。   静亭对回程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这上面的从犯,能不能从轻发落?”   楚江陵踌躇道:“这只怕有些难。”   “如果以公主的名义,意示宽宥呢?”   “如此倒是也可。不过也至多判流放,不可能放人。”   静亭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办吧。”各人自有造化。   一行人,两辆马车,返程丰县。   静亭来的时候走了四天,但是她现在才知道,当时魏氏为了隐蔽多绕了远路,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远。走官道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   中午的时候,行至一座山下,碧树成荫,清泉流淌。他们停车休息。   难得有水,静亭心情大好,虽说浅了点儿,但是脱了鞋袜进去涮涮腿还是可以的。可叫左大人意外发现水中有鱼,嚷嚷着要捉两条来烤烤。公主殿下只得悻悻被撵走。   左青趴在一块大石上,死死盯着水面,将袖子卷起来——原本这里鱼貌似还是很多的,但是让他搅和了一会儿之后,就一条都不见了。这叫他颇为失落,静亭在一旁笑道:“不成吧?我帮你?”   左青哼一声,表示不与她为伍。但是静亭不管他,脱了鞋袜跳下水。一大片清凉的水花和着泉下泥沙溅起来,岸边湿了一片。正好湛如坐在树下,身上被弄湿,让他挪开盖住面容的折扇,睁眼笑道:“小静别闹他,他一会儿要往你身上撒气了。”   他刚说完,就听左青“啊”一声,原本沉下去的那些鱼被这么一搅,又惊得游了上来。他立刻双手一捞,牢牢地握住了一条。   “哎,有了有了!快生火!”   左青跑到另一边去扑腾。湛如则站起来走到水边,见静亭仰着头得瑟地笑,“成了,水里危险,上来吧。”他伸手过去,静亭也不敢太贪凉,听话让他抱了上来。坐在石上等着脚上的水晾干。   楚江陵在一旁,不免有些看不下去,“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左青正生火,抬了一下头顺口接道:“要是深更半夜,岂非更不成体统?”把楚江陵气得说不出话。   左青又道:“兄妹嘛,关系好些未尝不可。”楚江陵道:“兄妹?你知道什么?这些表兄、表妹相称的,还不是为了进可攻、退可守!”   静亭远远听到他们说话,诧异地转过头:“湛如本来就是男宠,他还往哪儿进?”   左青道:“什么叫进可攻、退可守?”   静亭道:“……没事。”   楚江陵道:“……闭嘴。”   第二日,马车抵达丰城。   符央一回县衙,就被人叫走了,随后整天被事务缠住,难得空闲。静亭女装回来,只在前堂露了一下脸,就被他们以“不合适”为由,轰走了。   到了后宅,她听说了于子修受伤的消息,匆匆过去看。   这一看还吓了一跳,真的是蛮重的伤——据说是符央等人离开县衙,于子修留下来看家,一天半夜有一行蒙面盗贼闯入县衙(虽然想不通这穷县衙门有啥可偷的),于子修只身迎敌。驱散盗贼,但也身受重伤。   加上湛如,衙门一下就多出俩伤员。   但是湛如的伤没有于子修重,眼下已经无碍。于子修的致命问题是受伤之后没有立即处理,不知何故,拖延了一段时间,所以有些发炎的症状。   静亭嘱咐他安心休养。然后有衙役来叫她,又去见符央。   符、楚两位大人,左青是县尉,还有一位陆师爷,和湛如这个临时师爷,都已经到了。静亭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出了何事。   得到的回答是——契丹人来了。   泯澜江依旧处于断流状态,城里水源短缺,人心惶惶。近日忽然又传来消息,定北军坚守安定山,拒绝后撤。于是契丹借机挑事,一路抢掠,还扬言要打下安定山沿路的所有郡县。   当然这个扬言只是个笑话,契丹人顶多也就是破几座城,抢了就走罢了。但是到了丰县这里,大家就实在是笑不出来了——直面契丹刀兵的第一座临山城,正是丰城。   “丰县现在能动用的兵力,约有两千人左右。”符央长指点了点桌上铺展的地图,“契丹的兵力难以摸清,他们诈称万人,但是具体数据应该在四千至八千之间。他们会从西北方向过来,到丰城,大概需要不到半个月。”   静亭没有说话。周围的其他人,也都没有说话。   符央缓缓抬起头:“诸位看来,战,还是降?”   战,还是降?   如果降,一切好说,他们把丰城大门打开,由契丹人进来抢就行了。契丹是一支专业性很强的抢劫队伍,这些年来,他们也摸清了中原官府的那一套——只可以抢平头百姓。高门大户不准下手,至于官府,最好抢完了再孝敬一番。   反之,如果战。据现在形势来看,契丹掌握着至少两倍于丰县的兵力。契丹兵多的优势,在于可围城、可猛攻,阵势大、耐打;丰县兵少的优势,没有。   契丹最骁勇的是骑兵,四至八千兵力里面,骑兵至少有一千人。这是中原军事的一大软肋,正面交锋的时候,没有数倍于契丹骑兵的兵力,几乎很快就会溃不成军。除此之外,契丹还有一批精良的弓箭手。   但是好在对方是远道而来,难免劳顿疲倦。而且,契丹人技术落后,像火炮这样高科技、造价高的重杀伤性武器,他们是没有的。   左青小心翼翼提醒道:“可是咱们好像也没有火炮啊……”被忽略,他只得又加一句:“但我还是主战,我朝子民,断头流血,也不会向契丹投降的。”   “本官也是主战。”楚江陵说道,同时还瞥了一眼左青,心道他总算说了句人话。又问符央道,“符大人,城内兵力如何,可以一战否?”   “城中尚有两千兵将,如果楚大人带来的官兵也能编入军队,就再好不过。”符央说着,话锋一转,皱眉道,“但是城内的安全……”他望着静亭。一旦打起来,她在这里,很是不妥。   老陆笑道:“这个好办,静姑娘可以住到我家去,我老婆子正缺个作伴的。”打这位静姑娘一来,他就觉得面熟得紧。左青听这个陆师爷闲扯家里的事不是一回两回,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老伴缺个作伴的,是你儿子缺个媳妇。   楚江陵道:“我带来的人里有圣上拨的二十名羽林军,让他们送静姑娘先回京。”   符央面色微沉:“关内到处都有契丹人,被乱军截在路上该如何?”楚江陵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也默然。符央突然转过头:“湛如,你怎么看?”   湛如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抬起头来,淡淡一笑:“就算大人把小静送走,也送不走全城的老弱妇孺。”   他这句话说得极简单,但是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像是一盆冷水浇头一般,顿时清醒几分——倘若战败,别说静亭,他们一个都别想跑。既然如此,不如想办法让自己不败。   守不住这座城,苟活一条命又如何。   静亭有点意外地看了湛如一眼,表示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他对她一笑:“你怕么?”   她摇摇头。   符央将地图慢慢卷起来,沉吟半晌:“既然如此,我们便与契丹宣战。”   46 守城第一战   同日,两份奏表从丰城发出,一份向郡里,一份向朝廷。   对郡里--当然是不用抱什么希望了。符央也只是例行公事,说丰县即将对敌契丹,希望支援等等……对朝廷--就是真的严明了己方的难处,表示需要援兵和物资,请尽快派来。   虽然绝不向契丹低头,但是,也绝不是硬碰硬地打。   双方兵力悬殊,真正热火朝天地开仗,丰县必定无法支持--尤其是在现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更加进退维谷。所以之后两日里,县衙众人商量出的作战策略,第一条,就是以守为攻。   以守为攻,只要城不破,他们撑到援兵来的时候,就是胜了。   奏表由快马送出城,同时,丰城迅速进入备战状态。城门关闭,民巷戒严,所有可以调用的物资向城中央集中。县衙旁边的院落被清空,用以临时存放物资。弓箭、粮食和水,分别由人看守记录。   又过了一日,两千兵将集结完毕。   县衙大门紧闭,众人都紧张地等待消息。派出去的探马来报,契丹人一路南下,已经准确向丰城逼近。   朝廷和郡里的回书还没有到。   “不等了,准备迎敌。”符央身着官服,面色肃然立于堂前,“一人守一面。倘若城破,以死相谢。”   城上军旗招展。天高日朗,猎猎风吹。   马蹄动地,契丹大军开来。尘沙飞扬,覆盖天际。   环城四面,同时驻军。   东临官道,由县令亲自带人镇守,旗上一个斗大的“符”字。南靠(已经没水的)泯澜江,县尉坐镇,旗上绣“左”。西侧则临安定山,御史镇守,旗上绣“楚”。北方为平原,地势极开阔,湛如守这一边。   因为他做师爷的时候用的也是“年”姓,不好挂到城头去。搞得像是天子御驾亲征。   所以北面也挂了一面“符”字旗。民众不知,以为县令大人□有术。   契丹军果然如之前他们所预料的,采取围城。   敬宣二年,八月初二。寅时平旦,破晓。   天际风云涌动,第一缕晨光穿云而出。战鼓垒响,震动全城!   契丹从城东开始第一批猛攻,来势汹汹。随后,三面围城,也陆续开战。喊杀震天,箭雨破空。   “符大人说箭支还够,只是人手有些转不开。”两个时辰过后,攻势终于渐渐减弱。猛攻最先停止,城东有人跑回来报信:“大人说中午留在城上,静姑娘别等了。”   静亭被留在县衙,只能靠传信的人得知战况:“大人要调军过去么?”   “暂且不用,大人说城头上也站不下。等出城迎敌的时候再说。”   随后,其他三面也有人回来报信,尚都安好,但是人却都没回来。静亭也没有离开县衙,她不想添乱。   下午的时候,总算是有个回来的。   门外有人说楚大人回了,静亭忙迎出去,却不意一大群人拥进来。人声嘈杂,她拨开人群才看见楚江陵,却是一惊。   鲜血满襟,他是被抬回来的!   他面色苍白,已经陷入昏迷,血却不住地向外涌。静亭一阵心悸,招呼人抬他进屋,屋里聚满了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她猛地一拍床板:“都退下!大夫留下,其余人回去守城!”   她知道战争会有伤亡,但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场面这么快就不可抑止地呈现在她面前。才一天而已,楚江陵怎么就出了事!   她一旦拿出威仪来,那几人立时被吼得不敢多言。大夫上前治伤,那些人鱼贯退出去。静亭留了一人询问情况,那人则扑通就跪下了:“契丹狡诈,明处用弓箭手掩护,暗处却搭云梯上城!大家都没有发现,楚大人却突然大叫一声‘小心’,然后就看见契丹人爬上城墙。大家都慌了,大人就带头去斩敌首,推开云梯……不幸被流矢射中!末将、末将罪该万死!”   静亭仿佛被那血腥的味道围绕,闭了一下眼,才恢复平静:“没有守将,城上如何?”   “末将不知!”   “知会符大人!”   “是!”   那人飞速领命去了。静亭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楚江陵……符央知道又有何用,他也不可能一人分顾两面。她咬咬牙,转身走入自己房内。片刻之后,换了男装出来。   直奔城西。   “年师爷?”“年师爷!”“师爷回来了!”很快有人认出了她。越接近城墙,四周就越乱,兵卒拖着伤员或物资来回跑动。空气中充斥刺鼻的气味,静亭一口气跑上城头。   主将不在,此地果然已经乱成一团。有人忙着杀上来的契丹兵,有人放箭,还有人推云梯……好在倒是没有踩踏也没有临阵脱逃的。她深吸一口气——   “起盾!所有人先攻云梯!”   城东。   撑过了对方又一次猛攻,符央揩了一把汗,叫人清点己方伤亡。城墙上湿漉漉的,有汗也有血。   将士们脸上都被晒出油光。符央看着他们,忍住喉中的干渴。   城中没有多余的水,他们不喝,他就也一样。   “大人!”突然,有一人飞跑上前:“禀报大人,御史大人负伤昏迷,已送回县衙救治!”符央面色一变:“伤势如何?城西谁在镇守?!”那人道:“伤不致命!城西……无人……”   符央骤然拧眉,将这面的事交给副将,一边向下走,一边道:“你快去县衙,把陆师爷找来见本县……”他还没说完,就又有一人来报,恰是从城西跑来的。   “禀报大人!年师爷已经带人上城镇守,西侧固守无碍!”   符央第一反应是湛如管了这事。可是转念一想,却已明白:“之前那个年师爷?”   “是,长得有点女相的那位,突然回来了。向大人带话,说一切安好,请大人放心。”   符央眉心蹙得更深,还要再说什么,身后的号角又已经吹响。   他只得走回去:“回去看着。如有变数随时来报!还有去告诉南北两侧,随时准备支援她。”   “是!”   探报满城跑了一通,最后到城西回禀的时候,静亭已经带兵应对了两次强度一般的进攻。   面临山地,她虽守得艰难,契丹军的攻击也并不顺利。此时天还未晚,对方兵力已疲。毕竟不是主战场——她稍稍歇一口气,看着城外慢慢退去的契丹兵。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   比想象中更加血腥,也更加残酷。可是,当她踏上城墙的一瞬间,她似乎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望见了父皇当年的姿态。   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垂垂老矣,而是壮年气盛的父皇,笑拥江山,挥刀策马。踏过大半中原的豪情万丈,英雄一时无两。   她看见他。看见没有哪一刻,她自己会像现在这般如此接近他。   她是他的女儿。   她想,她要配做他的女儿。   契丹人主要是靠云梯攻城,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战况乱成一团,城头已经爬上不少契丹人。她接下指挥权之后先将这边稳住,主要精力用在对付云梯上。己方伤亡稍微有点多,她忍着面对尸首的不适,叫人插空清理了,又调了一批上来。   之后契丹开始用步兵进攻,她就令城头每个垛口排两名弓箭手。双方这样打打停停,一个下午僵持不下。静亭纸上谈了很多年兵,这是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施展,没有出差错,她已经觉得万幸。   风吹着城头挑起的战旗。   天色渐晚,斜阳遍地。她扶着城墙向远处看,契丹的兵营依旧生起火来。远山如聚,余辉如锦。   她转过身。兵士们整齐地站在她身后,谁也没有动,目光中不只有坚毅,还有敬佩。这让她心中莫名地一松,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微笑道:“收兵。”   守城第一日,战况顺利。   除了楚江陵受伤一事令人堪忧。但是入夜之前,他的伤势就已经稳定。醒了一次,已经可以进食。而知道他受伤的人尚不多,军心未动。   静亭回到县衙,受到了超乎想象的猛烈表扬和劈头盖脸的一顿抨击。符央先是象征性地说她做得很好,但是随即表示此事太危险,明天他将另派人。   叫人去找陆师爷过来。去的人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后来还是绿衣提醒道:“今天早上一开战,就有个人钻地窖了,我瞧着好像是他。”   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又去后院看了于子修,他伤还没好,现在连在院子里走走都困难。这样一来,除了静亭,他们还真再找不出一人可以做守将。   晚上不用兵,留好在城头守卫的人。剩下的就是巡视城内,清点耗损。   静亭折腾了大半天,此时已经精疲力竭。本想早些睡下,但是头却隐隐作痛。兴许是下午被晒得狠了,有点儿闷得慌,最终觉得还是出去走走。   城里的民巷基本上没有受损。除了偶有靠近城防的房屋倒塌,不过十之八、九也都是勤务兵给撞塌的,极少是被飞箭越过来射中。反正居民大多都搬离了这附近,谁家中奖,等战后县衙出钱再给修缮就好了。   哦,县衙战后钱从哪来?   现在谁想那个!   清点耗损。人,死伤不多,毕竟只是第一天。不是谁都有楚大人那么高难度的运气。物资,也都还够用,粮、油……没有意外消耗,这些能撑两三个月。箭用得多了些,这会儿,左青已经带着一小撮群众,上城头捡契丹射来的箭了。   可是,没有水。   城里的水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最多,不过半个月。   晚风微凉。静亭揉着额头,跟在符央身后走。听他低声道:“契丹同我们一样,都没有水。他们在城外,会更加艰难。扛不住朝廷援军的……”   “朝廷有回信了么?”   “还没。”   这有些麻烦,倘若奏表根本没有上到京城,而是中途被乱军截住……静亭正想着,听身后湛如道:“你不舒服么?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她忙手放两侧站直了,表示自己很好。   她现在是守将,务必表现得英勇神武些。   47 水罄   之后几天内,静亭等人坚守丰城。和城外的契丹军进行颇为激烈的对抗。   这是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   几天下来,双方军队是相同的疲惫。契丹许是未料到第一站就遇到如此强硬的抵抗,气势上输给丰城这个小地方,委实有损颜面。所以坚持围城,没有丝毫松懈。   丰城内。   “符大人!符大人!”自从最开始两天的猛攻过去之后,契丹的攻击就变得稀疏些许。这天中午,除了湛如留在外头巡城,其余的几个人都回了县衙。   这会儿正在屋里吃饭,外头突然跑进个兵来:“禀报大人,契丹骂阵!我方将士请愿出城迎敌,被公子拦下,请大人定夺!”   外面日头正盛,地面火烧火燎。符央却只得起身出去,“知道了,本官去看看。”   静亭和左青,也忙随着他出去——城中寂寥无声。偶尔民房前露出个人脸,也是脏兮兮的、又黑又瘦。见他们走过,目光中竟都露出愤恨的神色。街角的乞丐懒洋洋地抬起眼,“狗官啊狗官……”   符央面色一黯。不语地向着城头走。   城中缺水,又要先顾着兵将。平民家庭的生活几乎难以维持。   三人到了城头,果然契丹骂阵——一口生硬的中原话,但是骂得十分难听。莫非他们是先学的骂人后学的说话?实乃奇人。湛如正在城门处,走过来道:“大人,出战么?”   这些天他们为了保存兵力。只死守,不出战。   但是朝廷援兵迟迟没有消息,己方士气不断下跌。这一骂,反倒被骂出一点精神来。十几名将官面带怒容,请求开城门迎战。   符央踌躇片刻:“好。”   号角吹响,契丹方军的气焰顿时弱了一弱。   丰城的城门,在紧闭数日之后,终于缓缓开启。八百精兵出城列队。   左青会武,为先锋官。   静亭站在城头上,这边还留了数十人:“有没有人会说契丹话?”见大家纷纷表示不会,她说:“给我大点声,用中原话骂回去!”   几十人齐声开骂。虽然乱得很,但效果着实可观。契丹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回敬自己。马蹄跺地嘚嘚作响,随着战鼓擂响,两军对阵,厮杀起来!   左青是学过一些兵法的,虽然手中只有这么一点点人数的步兵,但是进退有度,用兵得法。由于契丹呈包围之势,所以这八百人从中央突破,力图一鼓作气杀出重围。   城中还留了五百人,预备包围有了破绽之后,再冲出去。   这个计划本来相当完美,但是开战不久,契丹后部突然补上一批弓箭手,向着城上开弓!   守城一方,此时本来就是空虚。这样一来他们几个观战的未免手忙脚乱,符央道:“咱们的的弓箭手呢?都调过来!”很快有人去其他几面调人,但是,毕竟需要时间。城下左青带的人见后方被袭,阵脚顿时微乱。   左青匹马杀在前方:“跟着我冲!后退者斩!”但是八百人此时耗损了小半,后继不足,渐渐有被契丹军重重围住的趋势。左青已经浴血奋战,但是一人之力何其微弱。城上几人都已经看出弱势,符央咬了咬牙:“让那五百军提前出城。”   城门开启,五百军冲杀而出。破了契丹的包围,左青那边一时得松。   就在这时,其他几面的弓箭手也陆续赶到。在城上列队搭弓,“先射他们后方!”   细密的箭雨飞出,与迎面来的箭时而碰撞,铿锵作响。因为有城楼掩护,更利于弓箭手的发挥。眼见契丹的士气渐渐疲软,露出败势。   静亭被赶离危险区,正在城墙下站着,就见一个传信兵疯了一样地从面前跑过:   “禀报大人,契丹用火炮攻城!城西告急!”   符央面色倏然沉下:“契丹怎么会有火炮?!”   “不知!请大人速派支援!”   符央转身大步向下走。路过湛如身边的时候,抬首望了他一眼。湛如亦不多言,上前几步将督战的任务接下。符央走下城头的时候,静亭见他没有反对,便也跟着他急急向城西去了。   她也想不通的,契丹哪里来的火炮?   这件事,直到她亲眼见到了才明白——那火炮的规格与构造,完全就是中原造的!契丹不知在那次抢掠中得了一台,竟不声张,狠狠摆了他们一道儿!   城西告急。   原本坚实的城墙上,此时已经开了两个窟窿。城头上有一部分士兵撤了下来,还有一部分,在负隅顽抗。   符央见此,眉头皱得更深,没有停留直接向城上走去。被众人拉住,“大人去不得!危险!”   他一拂袖,指了指静亭,“把她给我看住。”转身就往上走,静亭急了,“符央你不要命了!”结果被周围人死死拉住,她看着符央走上城头,指挥士兵抵抗,并叫人调回弓箭手。火炮发出的声音震天响,土地撼动,城墙摇摇可危。他站得笔直,一丝不苟。   静亭嘴唇发白,汗水滑下,顺着下颔低落,“符央……”   “师爷,大人命您在此等候。”“师爷莫着急,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师爷!”“师爷……”她感觉很多人在拉着她,或是安慰,或是规劝。人越来越多……有一只褴褛的衣袖伸到她面前:“请师爷留步……”   她一怔,随后有更多身着民服的人走出来:“请师爷留步。”   身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群百姓。   脏兮兮的、狼狈不堪的、面黄肌瘦的百姓,可是她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眼中露出希望的光彩。所有人站城一堵墙,都望着城头上的符央。   “请师爷留步,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   符央从城上下来时,已经接近傍晚。   他面上沾了尘灰,有些疲倦。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百姓时,明显愣住了。随后大家一拥而上,高呼大人,他惊愕的神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静亭随他回县衙。左青和湛如也方回来,城东的战役哪方也没得到便宜。他们派出的一千三百军,伤亡有四、五百左右,而契丹的伤亡想必也不少。   沙场一片血染,雄浑而悲烈。   几人都很疲倦,左青还负了轻伤。但是静亭却对今日的事颇为振奋,经过今天,符大人应该是深入民心了。他应当也是很高兴,但是并不多话。几人一同用了晚饭。   随后有人来报,一支三百人的民兵队伍,自愿为丰城效力。   这天晚上,又陆陆续续有平民捐赠的米粮、被褥送来。到了第二天,静亭等几个大家之前耳熟能详的“狗官及其随从”,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迎。静亭在守城的间隙,还被赶来的热心大婶塞了一手的大饼窝头,还附赠一小罐自制麻酱。   契丹人继续使用火炮攻城。   只是现在,静亭他们已经有了准备。任对方如何骂阵、如何诱敌,他们绝不出城,也绝不随意调动兵力。契丹只有一台火炮,威力有限。城墙几面虽然都陆续中奖,但是目前还没有哪边有要塌的迹象。   于是,战事又陷入了死守状态。   契丹人也被弄得没了脾气,打得没那么起劲。   静亭在城墙上盯了一会儿,感觉一时半会儿无甚危急。便走下来——城墙下部有一处内搭起来的垫板,中间是空的,可用于城防之间的走动——这是前两天城墙被炸穿之后,大家才发现的。   静亭掀开被炸塌的垫板,跳了进去。   这里面很暗,她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摸着黑向前移动,很快就听到不远处头顶也有木板掀动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思索向哪边躲,对方就跳了下来,和她结结实实撞到一起。   她一个踉跄,那人立刻扶住她,“公主?”   “湛如?”   “嗯。”城北那边今天才被炸开,他也是刚发现这个通道:“公主去哪里?”   “我找符央调点儿箭过来。你呢?”   “我去取水。”他顿了顿,“符央那里应该也不剩多少箭了,我那儿还有,你要就去拿。”   “那你怎么办?”   “我暂时不用。”   “那好。”静亭也懒得和他客气,“你自己小心。”   道别了湛如,去城北取箭。她这才发现城北被炸得比城西还要严重些,契丹要是再加把劲,就能直接弄个大洞钻人进来了。   她想了想,打发个人去民巷里问问谁家还有装修材料什么的,然后自己跑回城西接着守城。到了晚上的时候,有了消息,说有几户愿意贡献材料,还有愿意出人力的。   这个势头大好。静亭和符央说了一声,就带着召集来的那些人去了城墙,搭梯子开始修补。她在下头看着,灰土劈头盖脸地掉下来,只好站远一点。   风很大,头隐隐作痛。   “师爷来一口?”有人拿着酒壶问她。她摆摆手示意不用,城里没水,有人就拿了藏酒来喝。可是她不想喝,没水顶多是烧胃,喝酒反倒烧心。   这么想着,感觉头疼越发严重起来。   48 公主   风从城墙的缺口吹进来,发出轻微的悲鸣。   夜色很沉,城头上时一串孤零零的灯火。风中飘着淡淡的腥气。   静亭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感觉实在是闷得慌,胸前像是重重压着什么东西。于是站起身来,扶着墙面向上走,迎着风,一步一步登上城头。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人——他背对着她站在城上,衣袂在风中飘动,他在垛口,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临着马革裹尸的疆场,背靠火炬连绵而飘摇的光。   是湛如。   他似乎在看着什么特别遥远的地方,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火光落在他的侧面,剪出一个颀长的影子,阴影落在他垂下的眼睫。   他如斯美丽,他如斯寂寞。   静亭一时也忘了自己上了的本意,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打算折回去。但就在此时他却突然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面上没有任何神色:“公主。”   静亭被吓了一跳:“你小点声……”   “这儿没人的。”他指了指站得很远的守兵,顺手牵住静亭便向城下走去。   静亭愣了一下,思量着要不要抽手回来。湛如却猛地停下脚步,向她靠过来。静亭脸刷地红了:“喂,不准犯上!”湛如皱着眉,探了探她额头。   “公主病着,自己却一直都不知道?”   静亭一愣,立刻摇了摇头,拨开他的手向下走去:“没有的事……”   可是才刚走出没两步,脑海就已经被一片强烈的晕眩感占据。眼前一花,踉跄着向下栽去。   这就是所谓的病来如山倒。   其实从前几天,静亭就偶尔感觉不太舒服。但是忙来忙去,她也就把这个事情最小化了。如今发起来,猛烈程度让她这小残体一击就倒下。   神智迷迷糊糊的。   迷迷糊糊的好久。   眼皮抬不起来,四周是一片又热又躁的黑暗。她想要动一下,却无能为力。身体像是被绑住了,又僵硬、又疼痛。   哎,不对,她从来没有被绑过……又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呢?   神智还清醒,可是身体却不足以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托着她的身体,让她坐起来。然后有什么东西送到了她的嘴边,冰凉的、干净的水流了进来……静亭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渴极了,努力张口吞咽。   水流进胃里,很冰。   “……能咽了?”很远处,她听到有个人问道。   “嗯。”有另一人回答。随后更多的水灌进了她口中,“拿药给她含着,最早明天会醒。”   “那今晚的事……”   “如期进行。”   那双手扶着她躺下,又盖了一层什么东西到她身上,应该是被子。   “能否保证万无一失?”   “大人,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他笑起来,“所有计策,都有其疏漏。越是高明之处,也越有更多危险。成败一如此论,试过便知。”   “晓得了……子时兵士秘密出城。如果败了,一刻内就会有消息。”   “败了也无妨,大人可准备巷战。”   “那她怎么办?”   “于子修已经恢复八成,紧急关头,让他带她走。”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听你的。”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被放入静亭口中。她很不愿意,试图咬住给她塞药的那根手指。   对方却灵巧地收回了手。   片刻,关门声传来。   静亭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   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还没什么力气,但是酸痛却已经消失了。口中有一片苦味,让她立刻就回想起了在病重给她塞药的那只手。   可是抿了一抿,口中已经干干净净,毫无证据。   她只好哼哼两声,走出门。   到了外面,才听说这几天里发生的变化。   一是于子修伤愈,接替她掌管了西面的城防。   二是他们夜袭契丹成功。据说,丰城的小股兵马在夜里靠近契丹敌营,四处埋伏,将契丹兵营搅得不得安宁之后。趁乱烧了一部分粮草。   这样说起来,似乎是很不激烈的。但是当晚的场景,想必也是千钧一发。   因为夜袭的成功,丰城的人——不论军民,都精神为之一振。搞城防搞得甚是勤快,连墙上被炸开的地方都补得积水不漏。   因为于子修伤好了,所以静亭暂时赋闲。   不用再去守城,“年师爷”再一次消失,静姑娘神奇出现。坐在县衙的院子里,和养伤中的楚大人聊天喝茶——这当然是胡扯,只有聊天,没有喝茶。   城里没有水。   县衙都已如此,民生就更加艰难。不过,好在丰城已经官民一心,否则城内估计早就出了□。静亭他们,每天只有一碗水,碗还从来不是满的。   据说她生病期间,他们为了接济她,每人一天只喝半碗。于是左青的嗓子又倒了,到现在说话还是哑的。   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渴死人。   虽然现在他们士气高涨,看似一片大好。可是缺水,却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朝廷的援军迟迟不来,甚至,连回信都没有一封。   符央近日已经只字不提此事。   就这么强撑着,静亭在丰城度过了有生最辛酸的一个中秋。   悬镜高城月如霜,一夜征人尽望乡。   不知道契丹,是过不过中秋的。在第二日,天还未破晓之时,城外就已经吹向了集结的号角。   契丹已经在丰城耗了太久,再拖下去,入了严冬时节。大雪阻塞边关,他们就回不去了。   这是最后猛攻的信号。   清晨,城外维持了十多天的包围终于消失了。契丹的所有兵马在正面城门前聚集,开始进攻。火炮、流矢开道,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云梯一架接一架,搭上城头。   主将负伤。   符央肩上中了一箭,血染战甲,面色煞白。他将箭尾斩断,拒绝退下前线。   左青则带人死守城门。   契丹人从城外伐下巨木,由二十人托举着,向城门进攻。呼号与惨叫交织,城门一次又一次被猛烈撞击,濒临失守。左青应付不来,不一会儿,湛如和于子修也带着人过来了,三人守一个城门。   堵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被剧烈的撞击震得身体流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太阳渐渐升起,城门前流血漂橹,被照亮的地方,更加触目惊心。   终于不知是谁,带头哭喊起来。这一喊,震碎了其他军士心中绷紧的最后一根弦,许多人面露惶恐,渐渐退后。城门外又是狠狠一撞,两扇门之间,居然破开了一条缝。   “城破了!”   这一声亦不知是谁喊的,城门前的军士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惊慌地开始转身向后跑。城上符央带领的人不知发生何事,也被带的一阵骚乱。   左青急了,高声叫道:“城未破!继续坚守!继续坚守!”却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逃离,涌向民巷。左青已经双眼泛红:“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湛如站在他身边,轻声道:“杀了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没有冷漠,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残忍。只是平静地示意于子修动手。   于子修提剑,飞身跃起,长剑疾如闪电般刺入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体内,瞬间鲜血四溅!他又转手,眨眼间相继将几人杀死。左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着吓得有点懵了,湛如却只是伸手抹掉了溅到脸上的几点血迹,示意于子修继续。   士兵们都被震慑,一时间不敢再跑,也不愿回去坚守,犹自惊魂。   就在这时,只听城墙下,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我乃本朝公主静亭!尔等坚守城池,不得后退。奋勇杀敌者,封赏千金万户侯!倘若城破,本公主以死相谢!”   静亭——没错,就是静亭。女装。   她站在城墙之下,站得笔直。头发挽了个高髻,将脸颊两侧的发丝全部束起,显得面容英气。原本并不算很美的脸,此时却带着坚毅的光彩。   “坚守城门,与丰城共存亡!”   她高声道。   那一刹那,似乎冉冉日光都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所有人,在短暂的怔忪过后,迅速地清醒过来——她是公主!是和天子留着一样血液的公主。她的身姿那么笔直,眼神那么坚定,整个人,仿佛带着无上的光辉。浩然龙骨,妖邪不侵。   竟没有人怀疑她的话。她在这里——   和他们一样地,在这里。   “坚守城门。”“坚守城门!”军中呼声四起,没有人再逃跑,没有人再后退,“坚守城门!与丰城共存亡!”   与丰城共存亡。   城门的守军回归原位,与外面撞门的契丹军誓死抵抗。那一丝缝隙时隐时现,最终,被士气高涨的丰城守军消灭。城门重新紧闭。   步步蹑丹梯,静亭走上城头。契丹正用火炮一波接一波地轰城墙,符央紧急召唤弓箭手放箭。见静亭上城,他眉头紧锁,但是静亭负手站在他面前,他也只好行礼:“公主殿下!”   “符大人,请让人准备火箭。”   她用身份压他,符央也无法让她“请回”。吩咐人准备火箭,静亭率先取了箭支,引燃,搭弓。   手要稳——她闭上眼,这一刻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幼年时在宫廷内学箭的场景,父皇指点她、她指点敬宣的场景,在雱山悬崖她射箭、湛如站在她背后的场景……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画面,不断闪过,最后似乎化成一点微热的气流,覆到她拉弓的手上。   离弦之前,箭在人心。   她猛地睁眼,一箭射出!   49 喋血孤城   这次契丹来犯的,共有两个部族。静亭这一箭瞄的,正是其中一个部族的战旗。   随着箭羽破空射出,火焰烈响滑过,如一道流星般向着敌阵中飞去。那持旗的士兵尚未反应,箭支便已将旗杆对穿。清脆的“咔”一声折断,绣着猛虎的战旗立时倒下来。   契丹兵阵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慌乱。   虽然只是小小的慌乱,却也已经足够——战旗倒下,本已是减损士气的事。后继的契丹人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停止了贸然的进攻。   静亭在这个空当又射出一箭。   当然,没有那么多战旗让她射了。她所能做的,只有对着对方兵卒最多,战斗力最强的地方,一箭接着一箭地射出。   周围的弓箭手,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纷纷面露敬意。肃然立在垛口当前,亦点燃火箭射入对方阵中。虽然这几支箭尚不足以退敌,可是也将契丹攻城的势头阻了一阻。城外,惨叫声遍布。   静亭的额头已经沁出汗水——她毕竟是女子,接连射出十几箭,体力已经不济。咬着牙继续搭弓,竭力控制着手不要抖动,保持着良好的准头。   从没有想过,她视为遗憾的、碍于身份必须藏拙的射艺,会让她有一日如现在这般庆幸。   契丹的火炮轰来,城墙震了一震。她紧搭弓弦的手指被勒出一道血,她放在口中随意吸了一下,还要继续放箭,符央却已走上来拉住她:“公主,已经够了,请退守。”   弓箭手和城墙上的士兵受她鼓舞,士气一时大振,确实已经够了,“可是怎么退守?敌军都攻到城门前了,还向哪里退?”   即使这里情势一片大好,可是只要城门被撞破,丰城同样会失陷。静亭紧皱着眉,将弓递给边上的士兵,转头对符央说道:“城门不知道能不能守住,不如现在去准备巷战。就算来不及,也比没有准备的好。”   符央道:“公主昏迷那几日中,巷战的事,我们已经着手准备过。虽然安排的人现在都不在位上,但是大体战略却是有的。”   “那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是。但当时是为了出城夜袭,以防万一。”   “谁出的主意?眼光着实远见。”   符央听这话,却是怔了一怔:“是湛如。”   静亭心想那就不奇怪了:“不如这样,此处我来守,你快先回去部署巷战。”符央立刻道:“不可!公主身份已暴露,请退回城内。”他这回不容静亭分说,强行叫人将她带下城墙。   城墙下果然已经快守不住。   越来越多的士兵堵住了城门口,用身体去抵御强大的攻击。城门的具体情形几乎已经看不见,只有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与鲜血飞浮。静亭不忍多看,咬着牙挥退符央派来护送自己的两个亲兵:“你们去县衙,调遣物资准备巷战!快去!”   那两人犹豫:“……那公主?”   “我不会再上城去,你们自管去就是了!”   他们确信了静亭不会再乱跑,放下心来,匆匆跑去县衙。   城下,左青、湛如和于子修正站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指挥人手。静亭四下望了望,向他们走过去。   “公主!”其实人手也没啥可指挥的,不过是前仆后继地往上垒罢了。左青很快就看到了她,招手叫道:“公主受伤了没?”   静亭摇摇头:“我没事。你们呢?”这几个虽然都堪当大用,但毕竟不是武将。见他们都表示安好,静亭才略略放心,“这么守着,还能撑多久?”   静亭说这话时,是望向湛如的。只见他轻轻瞥了一眼岌岌可危的城门,“半个时辰。”   “打巷战,有多大胜算?”   “五成。”他这句话说得也不是很确定。巷战是丰城最后的防线,但是这条防线并不坚固。因为物资不足,城防站只能做到五百步设有一个,相较理想的百步之内物资不缺乏有很大差距。   几声重重的撞门传来。片刻之后,湛如低声说道:“公主请回县衙收拾一下,半个时辰之内,让于子修带你从西侧城门离开。”   “那你们呢?”   “自然是与丰城共存亡。”   “不行。”静亭果断说道,“与丰城共存亡这话本就是我说的。若我身为公主,尚且临阵逃脱,士气必然下跌。到时候你们没有援军,肯定会陷入死战。”   湛如皱起眉:“公主是皇室血脉,岂能和我们一样。秋收过后契丹入关抢掠本是惯例,他们即使入城,也不会大肆烧杀,我等性命无碍。公主请择速离开。”静亭却一下抓住他的话头:“既然无碍我也不走!”   ……等等,秋收之月,入关抢掠?   她恍然想起,原先在看县衙前几年的卷宗时,曾经有过丰城与契丹一战的记录——“秋收之月,契丹三千军入关,洗劫丰县五城……”   “秋高物燥,余命放火弩,又辅以滚油者,契丹阵乱不敢近……”   ……又辅以滚油者,又辅以滚油者!   她说道:“咱们这里,油还剩多少?快让人去烧开了抬上城墙!”   左青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立刻转身向着县衙去了——因为前一阵契丹的攻击主要不聚集在城墙之下,所以他们一直未曾使用滚油。这个时候,他们的油还是相当充足的。   很快,士兵也有,衙役也有,抬着烧开的油赶过来。没有合适的容器,一群人抱着锅盆水缸跑上城墙,从垛口向下倾倒。契丹人几乎毫无防备,瞬时变了音的惨叫声划破天空!   他们几乎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   城门的攻势缓和一点了。   ——却也只是一点,没过多久,弥漫城头的箭雨骤然停歇。契丹军停止了进攻,却有动地的马蹄声传来。似乎是在集结,准备猛攻了!   只听城外一句模糊的契丹语传来,随后,千军万马奔腾的震动冲了过来!   静亭看不到城外清醒,也听不懂对方的指令是什么,但想必不外乎是叫猛烈冲杀什么的。马蹄几乎震碎大地!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或是说两件,不可思议的、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   第一,她听见己方的阵营中,有个声音清晰地用契丹语,高声说了一句话!   被围城这么久,她也基本上晓得了契丹语是什么样的。方才那一声,居然是相当标准的契丹话。可她还没来得及惊讶,随后的一件事又发生了——   冲向城门的马蹄声硬生生地停住!对方的将领似乎是听到了这边说的话,在踌躇片刻之后,又用契丹话下达了另一道指令,契丹军的马蹄声向着城北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静亭不解,周围的士兵门也都露出迷茫的神情。可是这仅仅是短暂的一瞬,所有人在下一刻都意识过来——他们往城北去了!城北,无人镇守!   符央眉头紧锁,大步走下城墙:“支援城北!快!”   兵将们留下一小部分堵在这里的城门,其他的全部卷向城北而去。一时间周边的民房被大股人流撞倒,脚步杂乱。静亭也在当中被冲得跌跌撞撞,而她并不打算走,目光逡巡在人群中。   这里这么多人……究竟是谁,喊出了刚才那句契丹语?   他们军中,有叛徒?   无数个人影从眼前跑过,虽然看到她在这里都要避开一些,但是她在人群中央,依旧难免眼花缭乱。没有一个人相貌酷似契丹人,也无人面带惶然之色……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她转过头,看见湛如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他的面色略显苍白。神情中似乎有一丝冷峭,但是很快又消失,他走过来将静亭带走:“公主,这里危险。”静亭不小心触及他的手指,居然有些冰凉。她抬起头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却终是没说什么。任由他扯着穿过人群。   千余人——这几乎是丰城内所剩的全部兵力,连县衙里的二十名羽林军都被调了出来,向着城北移动。他们的兵力本来就有耗损,又要留下一部分顾及城东,又要在城中部署一些准备巷战,所以只好用这些人,去抵抗契丹数倍的兵力。   每个人都咬着牙,将血汗吞下去,以最快速度奔向城北。   可就在这时——   城北的方向,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传来!   整座丰城,在硝烟中不尽地震动着。火药的味道弥漫空中,静亭猛然一惊,抬起头望向城北,却见那城墙依旧巍然耸立,毫无坍塌之势。   这时,她和湛如已经走到了县衙附近。有个从城北跑回来报信的士兵恰好路过,被静亭急急截住:“怎么回事?”   那士兵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禀公主……城北门外埋有大量火药。契丹人跑过的时候引发了爆炸,就、就……”   静亭惊愕:“是我们炸了他们?”她还以为是契丹拿火药来炸城门的。   “禀公主,是!契丹人死状极惨,现在剩余部队已经后撤。”   她挥挥手,那人便应一声,转身向着县衙内跑着给楚江陵说这事去了。静亭还沉浸在诧异中回不过神来,摸了摸额头,抬眼瞧见符央和左青从城北走回来。   他两个都平安无事——其实是都还没走到城北,爆炸就发生了。左青特地登上城头向外看了一眼,下来的时候,脸都白了。   在县衙门前相遇,符央撇下左青,快步走了过来。他没有和静亭说什么,却叫住了湛如。   “城外的火药至少有百石,契丹军损伤在两千人上下。”符央皱眉望着湛如,“城北是你守。火药,是哪里来的?”   50 无月之夜   湛如本已跨进了县衙的门槛,听闻此言,脚步顿了顿,又转过头来。   “是夜袭契丹营地那晚,我叫人运回的。”他神色没有变,淡淡说道。   ——居然是用契丹的火药,反击契丹的进攻。那晚夜袭的行动,符央是全程参与的,竟不知道湛如暗中让人运回了火药。再想想最近几天,契丹果然没有再动用过火炮。原来消停的原因在这里。   漆黑的眸子微微一转,湛如又继续说道:“我为了防契丹骑兵奇袭,便在围城解除之后,叫人去埋了火药。没想到真的有用。”   符央点了点头……他直觉地有些惊异,可是湛如又确实非他手下之人,要做什么,也不是他以官身就可随便命令的。何况湛如此举,也着实是帮了丰城的大忙。   四人鱼贯回了县衙。过后不久,出外清点物资的于子修也安然无恙地回来。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几个时辰的激战,几人都水米未进。用过饭后,符央提起己方军中有人说契丹语这回事——他也听见了,而且他在城上,是亲眼看到了契丹将领下令停军,然后直直向着北边冲去的。其壮观程度、惊人程度,又与静亭仅仅靠听到的不一样。   说到此事,只要是听到那声喊的,都想不通。但是几人中又没有人会解契丹语,想不通也就只好想不通着。符央叫人下去严查军中是否有奸细,之后几人便都回去休息,以防契丹还有下一轮进攻。   其实,这仗打到此时,已经胜利在望。契丹军经过今日,损伤惨重,士气下跌。只要再坚持几天,想必他们就会撤军了。   城北平原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停尸场,血腥笼罩上空。已经快要秋末的天色,有些黯淡。城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   他们的困难,也不用再赘述了——一没有援军,二没有水源。刚刚入夜,城内便一片死寂。   偶尔有几家民房中传来幼儿的哭声,清冷悲戚。   这样寂静的夜里,静亭却不得安寝。   她刚刚吹熄了蜡烛,还没落帐,便被敲门声给闹起来。打开门之后,发现是湛如,他一把扯着她向外走,一路出了县衙,穿过民巷,竟来到了西侧城门下。   “什么事啊?”她十分诧异。瞄一眼城根下的守军,都坐在地上昏昏欲睡了。他上这儿来做什么?   湛如没有回话,直带着她走到城根下。掀开浮搭着的木板,跳进了城墙里的走道,并且把她也拽下来。   这里面更暗了,伸手不见五指,湛如取了一只蜡烛点燃,拉着静亭往深处走。   ……还是有备而来?   “喂,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被烛光映亮的一小片空间里,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吓得差点叫出声,但是很快就发现那人又瘦又高,居然是于子修。湛如带着她走到于子修站的地方,同于子修相互点了个头,随即将蜡烛放在一旁。   于子修俯下身,将地上一块厚重的木板挪开,霎时间,一个黑漆漆的、泛着凉气的四方洞口显露出来。   静亭从这里走过许多次,却从未发现有这个地方,“你们怎么发现的?”湛如一边将一个包裹拿过来,塞到她手里,一边解释到:“我曾仔细在这下面看过,无意发现这里。从这下面出去,可以到城外。”   她想她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静亭抬起头,迟疑地望着他。   “今日公主出现,恐怕很快会为契丹得知,契丹王储对公主态度暧昧。你留在这里,可能会引来他们提条件,届时公主处境危险。”他顿了顿,在摇曳的烛火中望着她:“所以今晚,你必须离开。”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要她走的事,静亭的反应还是同之前一样:“那你们呢?”   “我们还要守城,让于子修带你走。”   说完这话,于子修便点点头,接过静亭手中的包裹,率先跳下洞口去。湛如推了推她:“公主,走吧。”静亭却反抓住了他的手:“你们要守城,如果城破了呢?”   “符央自有应对之策。公主请快些,天亮之前,你们必须远离契丹的势力范围。”湛如想要抽手,但是静亭却拼命地握得更紧。问话甚至有些步步紧逼:“如果契丹向你们要我,你们怎么办?”   “既是声称公主已经离开,也是无妨。他们现在攻不进城,到时也同样攻不进。公主留在这里,反倒是让我等不安。”他再一次试图抽手。   静亭望着他。   “好,我走。”   “但是我走之前,有两件事情要问你。”   湛如点了点头,示意她问。静亭扬了扬下巴指着他胸前:“这里的伤,其实裂开了吧?”   今天在城墙下她就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对,虽然说着没事,但是手掌却是冰凉。   果然,湛如单手按着胸口,淡淡笑了一笑:“你发现了?无碍的。”   “好吧,第二件事。”静亭见他自己都不在乎,也不好再在这个上面纠缠什么。她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第二件事,你在城下喊的那句契丹话,是什么意思?”   听她说完,湛如的眉心又片刻的凝蹙,但随后,又平缓地化开。他依旧笑着:“公主说这话是何意,怀疑那句话是我喊的?”   静亭没有笑,她认真道:“你改换嗓音,藏匿在人群中,所以别人无法辨别。但是我那个时候正好回头,所以你骗不了我,我看到了。”   他一怔,看着静亭由猜忌、渐渐变得笃定的神色。这一番过后,他恍然又笑起来:“公主试探我么。你根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这话不是疑问,是肯定。但也变相地承认了他便是喊话的人。   静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听他说道:“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此处有埋伏,城北空防,易于进攻。”   这与她原先想的也差不多——将敌军引到平原,然后引爆早已埋下的火药。这个计谋不能说不阴毒,但是也无可否认地,是真的很聪明、很有效。   眼前这个人,有时并非他看起来那么干净——她已经领会过这一点。所以即使他用出这样的手段,而且是在完全瞒着她和符央等人的情况下用出这样的手段,她也仅仅会意外。却不会心惊。   可是一转念:“你为什么会契丹话?”   “早年间无意学得。”他也不想多作解释,“公主问完了?现在走吧。”   静亭转过头,看着那敞开的洞口。她确实是该走了,可是忍不住又转回来,湛如对她微微一笑。尽管容色苍白,却掩盖不住他五官的精致。烛火晃动在他漆黑的眼底。   他向来有一种让人看到便安心的气质,尽管他的神情遥远并高贵,却不显冰冷。静亭看着他,不知不觉有些怅惘,又有些迷茫。   “你……伤口如果严重的话,一定要和符央他们说。”最终还是提到了这个,见他点头过后。她又说道,“我到了外面,会联系援军来解救城围,所以,你们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   湛如再度点了点头。   静亭思索片刻,自觉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是那个能送她至安全之处的洞口,她却始终不想靠近。知道湛如又轻轻推了推她,她才转过头。无数种情绪自眼中滑过——慌张、迷茫、无助……以及最后,浓浓的不舍。   在对上她目光的时候,湛如的手竟微微顿了顿。他莫名地,突然想,此刻,她在为什么不舍,或是在为谁而不舍?   但很快,他摇了摇头:“公主快走,听话。”静亭下意识地拉住他衣袖,但是随后马上就松开了。低低应了一声,转身走到那洞口前。她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一定要撑住,等着我找援军来。”   “好。”   湛如是望着她说出这个字的。恰好她正也望过来,四目相接,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挑动了一下。半晌,湛如终是单手扶在她肩上,微微地俯下身。   他靠近她。用唇,贴上了她的唇。   静亭心头猛地一跳,但他只是一触即分。不知多少次地,又重复了这句话:“公主,走吧。”   静亭深深望了他一眼,她面颊有些发烫。深吸一口气:“好,你们等着我。”湛如点点头,送她一直下了洞口。   一阵阴冷扑面而来。   木板被从上方合上,最后一丝光亮消失。   静亭心里很乱,但是也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低声唤道:“于子修?”   于子修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应道:“是,公主。”   “你可有带火烛?”   “未曾。这下面只有一条路,公主随我来便是。”   于子修是事先来这里探过路的,驾轻就熟,静亭随着他在狭窄的过道里移动。此处十分阴冷,道路曲折,一直走了约有数百步,于子修停了下来。黑暗中传来砖石的挪动声,紧接着,一道同样的四方出口显露出来。   外面同是黑夜,也只能模模糊糊见到洞口外草木的影子。于子修和静亭爬了上去——周围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地平线隐隐绰绰,寂静无人。吹来的风里血腥气已经很淡了,荒芜干裂。   不知道是何人挖了这样一条密道。   于子修将洞口重新遮掩好。转过来对静亭道:“离此地不远有一乡镇,公主请随我来。”   静亭摇了摇头,“现在我们在丰城西么?”于子修知道她要去搬救兵,“湛如公子有过嘱托,不论公主想去哪里,都请先到乡镇上。买好车马再走。”   静亭认为这话有理。   随他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座小乡镇——是货真价实的小乡镇,站在这头,就看见那头了。不过,静亭本也不打算在这里落宿,打开湛如给她的包裹,里面有一身男装、一身女装,一张薄纸上面画着附近的地形,剩下的,除了银票就是银子。   不知他哪来的钱,莫非是将县库搬空了?   51 定北   小镇里面,客店的伙计正横了被枕,铺在店内准备睡下。   突然,外面一阵急急的拍门声传来。他只得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开门——这么一开,冷风往里头一灌,他立时打了个激灵。当看清楚门前两人的时候,又打了个激灵。   只见一名女子,身后跟着个高瘦的男子。两人的衣着与面相,一看即知是非富即贵。尤其是那男子腰间的一柄佩剑,看上去黑漆漆、沉甸甸,有点儿骇人。   “有没有马,劳烦准备两匹。”静亭甩手就是一锭银子,带声响地落在柜台上。震得那伙计又是一呆,“有、有,请稍等!”转身想后面马棚跑去。静亭和于子修站在门前等——这个镇上没有马店之类的地方,所以他们只好找到客栈来。反正自离京之后,静亭是头一次有这么多钱。连腰板都比以前直了。   湛如给她的那张地形图上,标出了她现在所在的乡镇位置。并且详细地绘出从此地通向高平县,与通向京城的路。在下面还有一行字,催促她快点在这两个地方里选一个躲起来。   高平县直属安定郡管辖,富庶、远离战乱。当初魏家逃向那里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至于京城,虽然远了点儿,但对现在的她来讲是绝对的安全……所以说这两个地方,去哪个都对她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她偏不想去。   湛如本就没存着让她冒险去请援兵的心。可是静亭就是不愿意——她不愿意把他们扔在丰城里自生自灭,她不愿意背离她说的那句共存亡。他不让她去,她,却一定要去。   很快,店内的伙计牵了马过来。   静亭将地形图扫了一眼,折起来放回去。接过缰绳,对于子修道:“随我去安定山。”   安定山长年驻扎定北军。那是以善战出名的顾家军,她要去求援的,就是定北将军,顾训。   骑马的这个事,静亭小时候学过些。但是掌握的程度,却仅限于王公贵族游行时,她可以意气风发地过街。至于赶着这样一批烈马,在山野间跑路,她是未曾经受过的。   说实话,蛮痛苦。   静亭死死握着缰绳,将后背伏低一些……她被颠得五脏易位、魂不附体。却一声不出,咬着牙紧盯住前方不远处于子修催马而行的背影,勉力支撑跟上。冷风吹在脸上,干裂地疼,她低着头不吭一声,直到东方渐渐泛白。   一夜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两人来到了另一座市镇上。此处繁华热闹许多,但静亭同样拒绝停留,将那两匹跑得不支的马匹换过,又急着上路。就这么一路狂奔,当两人来到安定山时,已经又是一个夜晚。   山间亮着明晃晃的灯火,照在整齐肃穆的营地上。定北军已经收了操练,只有门前值守的几个兵士,还笔挺地站着。两骑马飞奔而来,在营地前立刻被兵士截住。一人上前高声盘问:“什么人?”   “我们……咳!”静亭一开口,才发现喉咙中满是血味。她脸色近乎惨白,一天一夜都没怎么进食,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撑到现在。身子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她也不下马了,颤声道:“我们是从安定郡丰城赶来,向将军求助的。丰城被契丹围困,已经有半月之久,请速救援……”   “胡说!丰城若是被围,你们凭什么能逃出来!”   静亭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静亭公主,提前被秘密救出。同时被困的还有符大人和楚大人,以及上千军民。你们快去禀报将军……咳!”她说得太急,又是一阵晕眩头痛。   她之前都忘了自己上次的病才好不久,又在路上风霜了这一天一夜,已经疲倦不堪。和当时在丰城振臂高呼的时候不同,现在的她,已经不能通过一句话就叫人信服她是公主。那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果然问道:“你有何信物可证明身份?”   有何信物?   静亭摸了摸身上,她哪有什么信物。不论是她,还是敬宣,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考虑过。皇家子女就皇家子女吧,向来没有什么钗环玉佩金牌之类的玩意来表明身份。唯一算是皇室成员的令牌,还是用来每月向宫里领吃穿的,现在放在公主府里。   想了想,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绳穿的玉佩来——这还是当初惠妃偷的那枚玉佩,她觉得挺好,就一直挂着了。将玉佩递给那几个兵士:“请替我通禀将军。”   ……你们是把这玉拿给将军过目,还是自己私藏了换钱我都不管了,只要让我见着顾将军就行。   其实那几人是绝不敢拿这玉换钱的,她想多了。   兵士门都是寒门出身,从未见过这样好质地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捧着,呈给将军过目。顾训正独自坐在营帐中,他年龄在三十岁有余,面目冷峻威严。见有人拿来玉佩,又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他面色徒然一凛,“丰城告急?此事为真?”   “禀将军,我等也不知。”顾训立刻站起身:“自称是公主的人在哪里?”“在营地前候着,还未放进来!”顾训道:“信物拿来我看。”   兵士递上玉佩,将军大人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却也无法辨认真伪。他长年驻边,实在不知皇家的信物应当是什么样子——其实别说他,连静亭自己都不知道。最后将军大人走出营帐,“你们随我去看看。”   “是!”   顾训大步走了出来。他心中也有一番考量——如果丰城真的告急,他一定会出兵援救。只是那人,是不是真的公主……想到此,他皱了皱眉头,听闻静亭公主□无道,是个荒唐至极的废柴,会有可能这么勇敢理智地从丰城赶到安定山来?可是又听人说,丰县县令符央是她的裙下臣,她为了救情郎,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么想着,来到了营门附近。只见两匹马中,一匹坐着的是名女子,他没有见过静亭,又走近些。想要看清她面容,却就在这时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来不及出声,便直直栽下马去!   “……热水呢?来来,给我,你去先拿套衣服给她换上。”   “咱们这儿没有多余的女装了……就这个男装,叫她凑合穿吧。哎那个!别杵着呀,你一个爷们不知道回避一下?”   “别叫,别叫。听说没有,他是这位的男宠,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人呐!”声音压低了。   “真的?我的娘,听说她就是静亭公主,是真的么……”   “当然是了!将军都发话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咱们都不用要脑袋了……”   “这几日没见将军呢。当真是发兵去丰城了?”   “谁知道呢!”   静亭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营帐内。   她揉了揉额头,发热和头疼都已退了,但还是虚弱得很。张开眼打量着四周,只见帐内有两个妇人,见她醒来,都喜滋滋地走到床前,神色庆幸。   静亭迷茫了片刻,很快就想起自己身在何方:“顾将军呢?他支援丰城了没有?!”   那两个妇人见她强行要起床,吓了一跳,连忙劝住:“请公主放心,将军亲自带兵去了。”又从一旁拿来玉佩,“将军说公主醒后把这个还给您。”   静亭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将玉佩挂回脖子上,“走了多久了?”   “已经两日了,这会儿肯定已经到啦。”   这时,守在帐外的于子修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静亭见他也安好,这才放心。两个妇人是顾训从附近村子里临时找来的,照顾静亭饮食起居。据说是那一天她昏倒之后,把将军大人也吓了一跳,于子修又将丰城的事情详细一说,将军大人信了,安置了他俩,带了五千军赶去丰城。   静亭在定北军营里又歇了两天,到她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时,顾训带人也回来了。   她这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将军。听他带来了丰城之围已解的消息,她是打心里由衷地感激——感激他相信了她说的话,要知道,那个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让她进营地。相反地,很多人应该会因为怕惹祸上身,把她扫地出门。即使是她最后死在了安定山附近,他也可以拿没有得知消息当借口,推卸责任。   她站在营帐门前,对顾训屈膝一礼:“谢将军援手之恩!”   顾训淡淡一点头:“公主客气。”   ——说实话,对于她千里求援的举动,他是颇为敬佩的。只是想到她的动机(为了救一个男宠),顾训又觉得这位公主可实在是荒唐。   静亭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心里编排自己的。她急得很,向营里要了两匹快马,便来向顾训辞行,“我等忧心丰城境况,这就回了。将军恩德,静亭谨记于心。他日必当还报!”   古道黄沙,秋风萧萧。辞行过后,她利索地上马。同于子修一道向着丰城赶回。   望着她的背影,顾训不禁在心中想道,这个公主似乎也非传言中那样离谱?是以讹传讹,还是她刻意掩饰了?   52 不诉离伤   平林漠漠烟如织。   回程的路,静亭虽然赶得还是很快,但是毕竟和来时不同了。   中途,她和于子修每到市镇,就停下来补充一点水和吃的。两人这次赶到丰县境内,已经过了两天。   接近丰城时,正是下午。   阳光正炽,她远远望见丰城的城墙,有些焦急地四顾。这一路官道上不见个人影,她一是担忧水源是否恢复供应,二是担忧战后城内是何境况,想找个人问问。但是,又看不到官道上有人来往。   莫非是还没有开城门?   还怕是又出了什么事情。静亭催马向前,片刻后,迎面终于有一辆马车驶来。她匆匆横马过去将车拦住,“请停一下!借问,城里现下……”那车夫戴了个斗笠,慢慢扬头,目光似有非有地从她面上扫过。随后扭头,并不理她。   静亭怔了一怔,她贸然拦别人的马车,确实有点失礼。只好又道了句抱歉,方要再问,那车厢内的人却突然发话:   “公主,回来了?”   这个声音优美清泠,语气懒洋洋的,很是闲适。但是静亭却像是当街被人浇了一头的水,一下子愣在当地——只见那车厢内,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来,缓缓将车帘撩起。   那张堪称绝代倾国的面容显露出来。漆黑的眸子落在她面上,唇角带笑。   “公主方才想问什么?”   ……她想问什么?   想问城里现下情况如何,安宁不安宁,人都有没有事;还想问水源恢复了没有,够不够每个人都喝上水,够不够充足……能否让受伤的人,有余量清洗处理好伤口……   想问她担心的那个人,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她有千百件事在放脑海里,却只有这一件记在心上。   此时此刻,她却意外地在城外见到了他。他居然这样就走了?起初的惊讶过后,随后凄苦与不解涌上心头。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样急着赶回来,是因为记挂心上人。可是他呢,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没有等她回来,就这样走了!   湛如还在侧着身,认真望着她。   “你……”她想要开口指责 ,但是只说了一个字,又不知能如何继续下去。多少担忧与思念,临别那一吻的甜蜜与苦涩……如鲠在喉,她却实在拉不下脸说出口。那个戴着斗笠的车夫转过身来看她,轻声嗤笑。静亭咬着唇,湛如低叹了一声:“公主上来说话吧。”   她想了想,嗯了一声低头上车。湛如将帘子放下,吩咐外面去打水送来。静亭一路奔波,先洗了脸,简单修整了一下外貌。湛如则一直坐在她对面,等她都忙完了,喝两口水,抬起头来望着他。   “公主想问些什么?”他此时才又开口。   她经过方才,静了一静,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踯躅片刻,先问了丰城的事情。   “不是城门未开,而是战事刚过,没有百姓出入而已。”湛如简略说了城里现下境况:他们苦守了两天,契丹人一直以小股火力不停周旋,让他们不堪其扰。但很快定北军及时赶到,将契丹人的军队全歼。   静亭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顾将军很是了不得啊——全歼!   泯澜江源头的契丹人听说了消息,在悲催承认了一边倒的境况过后,迅速作出了精准的反应——弃水源,逃跑。听说,他们这一跑,途中还被知耻后勇的边防军截住,灭掉一大半。剩下的连夜赶回关外老家,乖乖不敢再动。   她问湛如:“既然有水了,为什么没有人出城担水?”   “这是符央下的令。”湛如将她方才用过的布拧干了,展平放在一边,“他令百姓在城中修缮重建,水的事情,由官差负责出城运送。早晚各一趟,分发给各户。”他隔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符央现在深得民心。你也是。”   “我?”……这里还有她的事儿呢?   “是。顾将军来解围的时候,说是公主请他救援。百姓自是对你恩铭于心。”   这倒是静亭没想到的。那她这一趟回去,是用师爷的身份好呢?还是用公主的身份好?   正想着,就见湛如抬起头来,淡淡瞥她一眼。她气焰瞬间灭了,低下头。却听他说道:“我不是说公主不对。给你指出去安全之处的路线,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会做得这么好。”   静亭抬起眼来望着他。湛如则浅笑接着道:“我没有想到公主能够去向定北军求援,亦没有想到公主有法子说动顾将军出兵。公主远比我想象得聪慧,是我目光太短。你却很好。”   他这样说,倒是叫静亭十分意外。摸了摸脸颊,小声道:“……这个也没什么的。我不是说了要搬救兵么,难道你当我临走前说的都是废话。”   湛如眉角轻勾。只是笑,没有说话。   他不说,静亭也不说。外面的人并不催促,两人这么相对坐了一会儿。湛如今日穿着一件黛蓝色的衫子。因为马车上闷得很,他将领口扯开了一些。静亭一眼望过去,目光停留在他颈间,已经变得淡红的牙印上。   她的脸有些烫。视线再渐渐上移,路过他纤长优美的脖颈,线条分明的下巴,最后落在薄而丰润的唇上。   明明他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她脸上的温度却越升越高。辗转许久的那句话,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出来:“你……为什么要走?”   “公主府没有人。这边的事情完了,我当然要回京。”   你当然要回京,我自是知道你当然要回京——她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她就不信,他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你。你,却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就走?   静亭在等着他说话。她轻咬着下唇,定定望向他,似乎想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一丝难舍或是什么别的情绪一般。可是没有……他的脸那么完美,除了从容,他没有任何表情。   湛如对上她水光微泛的双眼,怔了一怔,随即将头转开,“公主,我是怎样都要走的。你我都知道是如此,即使见了,也是徒增不舍,不如不见。”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静亭偏要追根问底,放下面子:“你说清楚,是你不舍,还是我不舍?”   “我此去过后,又会有一阵不能与公主相见,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倘若心有不舍,你我之间不论是谁,都将是受不尽的折磨煎熬。”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何况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既是帮你,便不得妨碍你。公主若不在乎前功尽弃,在雱山时就应该随我走。拖到现在,却是走不得了。”   静亭让他这几句话说的有点怔忪。他说的很对,是真的对,现在的身份,他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可是远走高飞,不仅她放不下,也错过了时机。   他分析得这样清楚,却只字不提喜欢,或是不喜欢。那对他来讲,似乎完全是不在考虑的、没有必要的。   片刻之后,她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我倒还真的不知道,感情的事也是可以算得这么精明的。”   她已没什么要说的了,此刻她心里很乱……已经不再想去问他之前对她那些逾矩的举动有什么含义。逢场作戏……就这样想吧,敬宣还说她是欺君天下第一人呢,湛如不过是常犯个上罢了。   撩开车帘想要下去,湛如则轻轻挡了她一下,“公主,我送你到丰城。”她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没有拒绝,马车掉头向着丰城驶去。   短短一段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城门前,静亭跳下车。她听见后面湛如也跟了下来,但是她暂时没有回头。   当断则断,不破不立——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就到这里,到这里就可以了。   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踩着脚下刷白的路面。她转过身,微笑道:“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府上的事情就有劳了。”说完,招手叫于子修随她进城。   如此,湛如倒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情。静亭玩笑道:“你别再想多了。没听说么,静亭公主府上那么多男宠,也没有一个是强迫来的。你不愿意,难不成我还能硬把你给怎么着了?”   湛如望着她。片刻,也扬唇轻笑:“好,我知道了。公主去吧。”   静亭挥挥手,和于子修牵马进了城。   阳光炽烈,灰白的城墙似乎都泛起了光,上面“丰城”两个字更是耀眼。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其实她很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对湛如,她几乎是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亦不知从何时起,产生了越过原有界限之外的感情。可是他就那么安静,不吵嚷着介入她的思绪,却也从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不在那里——他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他,就好像缺掉了一部分的她自己。   幸好他只是拒绝她,却并不是离开。   她按了按胸口,暗自想道,今后要将越界的统统收回来了。要快些甩掉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让自己变得完整才行啊。   长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已经有一段距离的于子修,快速跑着追了上去。   53 战事的尾巴   战火并没有直接烧到丰城内。契丹军退去后的丰城,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如常。静亭进城的时候,街道已经被清理干净。百姓来来往往,虽然面黄肌瘦者居多,却蛮热闹。   战后,是最易民怨沸腾的时候。官府要忙的事太多,常有管不及民生之事,但是丰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倒是很不错。   静亭在街上走了没多久,很快就有人认出她来。年过六旬的老翁听说静亭公主进城了,激动得小跑着出门来,叫她很是心惊胆战。众人将她歌功颂德了一番,一拥而上塞了好些东西到她手里,还说要在城外建个庙把她和青天符大人供起来什么的。   静亭忙道使不得,实在是无福消受。拉着于子修匆匆拐进一条小巷,找块布把脸蒙了一下。再看手里接的那些玩意,有面点、瓜果、不知道从哪儿揪下来的花……还有一条罗帕?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收进包裹里,两人捡人少的地方回了县衙。   相比于旁边放战时物资的那方院落,县衙此时却算是安静的。静亭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望着熟悉的景物,心中突然也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感觉来。   终于回来了。   不管怎样,她终于回来了——这个认知让她的脚步蓦地轻快起来,走近县衙内。有几个衙役正抱着卷宗跑向书房,陆师爷又在假装拿着笔实则账册下放着挟来的话本子,符央站在台阶上,正搬着书要入内。听到门响,他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站在门前的静亭。面露惊异,但是那凝滞在笔挺英俊的眉间只停留了一瞬,便舒展开。静亭也望着他,半晌,微微一笑。   符央走下两阶,轻声道:“回来了?”   “嗯。”静亭走到他身边,将他手中的书接过来一半,微笑道,“大人如此辛苦,叫本宫看了,很是难安哪。”   静亭和符央一道去了书房,片刻之后,左青也闻讯赶来。   她简略说了她去安定山求援的经过,又问了县里现下如何,还吃得开不。“倒是还过得去,朝廷免了丰县三年的赋税。”见静亭惊讶,符央解释道,“上一个郡守刚刚被革职了。战前我写了两封奏表,你还记得么?”   静亭点头。他继续道:“给朝廷的那封,被乱军截在半路了,根本没送到京城去。这也是我前两日才知道的。给郡里那封倒是到了,但是郡守故意晾着不管。战后丰县给京城上折子的时候,一道说了这事。圣上知道了,叫送回京城去,现在正要换新人。”   “那免税的事情?”   “朝廷直接下的令。”   “原来如此。”静亭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郡守品阶高于你,你就这么直接和圣上说他的不是,可有些不妥?”他这样办,于情是大快人心,于礼则有些逾越了。   “不会。”符央笃定摇头,“不是我上的折子,是顾将军。”   顾训?   这倒是很妥当。一个顾将军顶三个安定郡守了,顾训有权直接发给朝廷奏折,全无会在郡里被留停的担忧。况且朝廷对武将,和对文官用的全不是同一套。武人天性耿直,即使直接看谁不顺眼说了出来,敬宣那边肯定也不会怪罪。   “哦?”静亭想了片刻,弯着眼睛笑出来:“看来符大人和顾将军,倒很是投缘。”顾训来去也就四五天,除去路上和打仗的时候,在丰城解围之后,顶多也就能停留个半天左右。仅凭这半天,符央就能说动对方帮自己上折子,很是不简单哪。   “这倒不是,楚大人与顾将军是旧识罢了。”   楚江陵么?静亭差点都忘了他,“他走了没有?”   “尚未,但也很快就准备动身了。”符央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湛如刚走。”   “知道了。”她本打算说她路上遇到湛如,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起身道:“我去楚大人那里看一眼。”左青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他说话的机会:“公主我和你一起去!”   “公子,楚江陵怎么不同你一道回京?”   城外官道,在静亭走后,那赶马车的人便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赫然是本该在公主府的歌弦。   湛如道:“你这般催着我回去,他自然不想这样快就走。不过等公主回城,他也就该走了。”   歌弦嗤然笑道:“楚江陵也喜欢静亭公主么?我怎的不明白,那公主有什么好。”他这样说着,却是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着湛如。却见他听了这话毫无反应,歌弦有些无趣,接着说道:“方才我都听见了。你明明是有些喜欢她的,为何……”   湛如像是被这句话点得醒了一下,抬起了头。漆黑的眸中滑过一丝迷惑,但是很快,他就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是这样。”歌弦笑了笑,突然将马鞭狠狠一甩,妩媚之色褪去,他冷声道:“那公子何不解释一下,当日为何帮着汉人杀我们契丹的队伍?!”   湛如想了一下,明白歌弦是在说他埋下火药的事情:“竟连你都听说了。”歌弦冷笑:“我当然听说了,所以公子便不要想着瞒住谁,王上和大王子那边,自然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湛如道:“即使我无所作为,丰城依旧有法子守住。既然结果是一样,我倒不如帮着打一打,也叫他们多信我些。”他这是真话,契丹军的实力其实是攻不破丰城的。就算没有静亭去求援,最迟,相邻的高平县听到消息给传到京城里去,援军早晚也会到。契丹并无胜算。   歌弦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况且,契丹部族众多,这次损伤的两个部族,都是和王上素来不和的,此番南下挑事也是他们自作主张。叫他们栽在丰城这里,倒也不是坏事。   不过歌弦是地地道道的契丹人,这般看着族人被杀,他终究是心中恻隐难耐。   想要讥讽湛如几句,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说辞。苦思冥想了片刻,他才笑起来:“啊呀,公子,我这趟出来之前王上可是来信了呢。问你他嘱托的事情都办得如何了?”他觉着王上一次交托那么多事情,湛如想必是很头疼的。   可湛如却只是轻轻瞥过他一眼,面上依旧平静无澜。他放下车帘,“走吧,先回京。”   也确实是时候有些动作了,他想。   今天丞相府里的树开始落叶子,楚风趴在石桌上,瞧着丫鬟们将叶子扫走。心中十分担忧。   少爷一去丰县就是一个来月,之前没有音信传来,前两天才听说丰县居然和契丹打了一仗。虽然是赢了,可是谁知道如今少爷怎样了呢?   担忧到一半,他又十分郁闷——少爷在京城好好的,为甚要当那个劳什子御史往外跑?郁闷到一半,他又十分愤怒——少爷出远门,居然都不带着自己!   愤怒到一半,相府外头有人来了。   楚风从石桌上跳下来,蹬蹬蹬跑到门前。开门,只见眼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容貌过人。可是,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并不是他出众的五官,而是眼神,高贵而深邃。像是万物皆过他眼,却怎样的宠辱,都不能打动他一般。   楚风呆了一呆。他在丞相府久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练出来。可是他却丝毫看不出面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也看不出他是来做什么的。悄悄打量了一下他身后,只见一辆平凡无奇的马车,赶车人戴着一个斗笠。   “请问阁下是……”   “在下求见楚相,劳烦通报一声。”   楚风下意识地点点头——平日里求见丞相的人多了,一批又一批的,什么嘴脸都有。楚风向来是要烦死了这些人的,可是遇上眼前这位,他却忘了,恭恭敬敬请对方坐着等,自己则跑着去找丞相。   跑出两步,他又回过头:“忘记请教公子贵姓?”   “澹台。”他微微一笑,“澹台湛如。”   (澹,音“潭”。)   不一会儿,楚风跑了回来,对湛如说楚相请他进去。   湛如由他引着,走向相府书房。一路上楚风频频回头——刚才乍一见没觉得,此时细看,却发觉这位公子很是眼熟——当然了,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将眼前气质高贵的这人,同除夕晚宴上,那个见过一面的“和荒唐公主混在一起的男宠”联系在一起的。   他想不到,楚相同样也想不到。   楚相很疑惑,眼前这个人找自己,想要说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求见他都会让进来的,只是湛如报出的姓氏,十分敏感。他人也许不知,但是楚相却清楚,澹台是国姓。契丹的国姓。   白皙的指尖和白瓷茶盅几乎同色,湛如抿了一口茶,微笑抬起头:“丞相很苦恼罢,宗正符央就快回京。徐州派和鸾倾派的党争,又要开始了。”   符央明明现在是丰县官吏,湛如却一句话点出他最终是要回到宗正的。这个结论,是非眼光老到之人得不出来的。符央被踢出京城的时候,很多人都跟着踩了两脚,但后来事实证明,圣上并没有弃用符央的意思。   楚相的目光变得凝重了些。   片刻之后,他盯着湛如,从容地笑道:“党争,又同本相何干?”   54 好快啊第三卷了   指节轻轻摩擦过瓷碟的边缘,湛如一笑,将茶盏放下。   楚相不倒向任何一个党派——这不仅湛如清楚,朝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而恰恰是他两边不靠,又有着深厚的根基,才让他的位置举足轻重。   所以,在一般人看来,楚相是一点不用担心党争的。任他人如何斗,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不退下,不仅可以洞若观火,还能稳住朝堂局势。   可是他必须在这个位置上,不退下。   他的精明,让许多人都已忽略——楚相,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说起来,这个五旬倒也不算是特别的老。可偏偏这是个尴尬的年纪,他再做几年丞相,该辞官了,朝堂也被两边党派给斗乱了。他要么就再多等几年,十年——足够一场党争决出胜负。要么,他就干脆不要等,现在就离开官场,直接让楚江陵接班。   如果照现在这样下去,几年后,相位悬空的时候,又恰逢朝廷内党争之乱,那时的动乱就只怕不是小动静了。届时两派争夺相位不成,兴许最后还会共推一个短浅无能的庸人上位,后患无穷。   楚相现在就处于这样颇有些尴尬的境况——极为隐秘而微妙的,即使是楚相这样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也仅仅是对这个境遇了悟了个大概。而湛如,却是直接将他面临的窘境,清晰、有条理地道了出来。   他想得甚至比楚相还远。   比起将相位交予他人,楚相自然还是愿意让楚江陵接班——是人,都是有私心的。   楚相同他谈话不到半个时辰,却已经暗暗心惊。有心想试探一下,这位姓氏澹台的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湛如根本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作纠缠,很快将话题转开:   “时局如此,丞相,可想到了解决之法?”   楚相猜想湛如应当是自荐来做门客的,他既要卖弄,自然就已经想出了办法,“请教澹台公子,有何长远之计?”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语气放得很客气。心道,若是他有计策,留下做门客也未尝不可。   “长远之计倒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却有一个。”湛如抬起头,低而缓声地说道,“能让丞相永远不会大权旁落的法子,您可想听一听?”   像是想到了什么,楚相脸色微变。手指轻轻抖动,杯盏间发出轻微的响声。   一个时辰之后,湛如离开丞相府。歌弦赶着马车已经在门外等,见他出来,忙问:“公子,如何?”   “已成。现在只等着楚江陵回京了。”   歌弦笑起来,“如此就好。”他心情很是愉悦,连斗笠都摘了,哼着歌赶车回公主府。一路引来不少人侧目。   再说丰县这边。   丰城经过军民合力加紧修缮,在入冬之前,已经恢复的同战前基本没什么两样。反倒是因为免了赋税,城里的景象倒是更繁华些。   天气一日一日地转冷,这里与京城不同。没到腊月,这年的第一场雪,就铺天盖地降下来。   ——之所以特此用个成语来形容雪势,是有原因的。   清早,静亭起来去推房间的门,却意外发现推不开。   她以前在京城,哪见过这阵仗。这里的大雪可掩门,相比之下,京城的破雪只能用来作诗。再又试着推门几次之后,终于叫她推开了,院子里白皑皑的一片,银装素裹。   左青带着一群衙役清理院子,呵出来的白气,在空中都快结成冰。这样的雪,一冬还要下好几场。进入腊月,天气就更冷,雪落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年关将近,县衙里的官差也都回家去了。只剩下静亭他们几个孤家寡人,留在衙门过年。   不过常有平民给送来年货,衙门倒也不冷清。   腊月二十三这天,静亭一早起来出门,就遇见站在县衙门前的几个百姓。她还以为有人告状不挑时候,问了才知道,是来讨春联的。   “这不难,几位稍等一会儿。”那几人看她答应,喜不自胜,都说不急。静亭转身向里走,心道你们是不能急,春联倒可以写,但是我连纸都没裁好呢。   到了书房,却看见楚江陵站在桌案前。案上铺展了一对一对春联,刚刚写好,墨迹未干。见她进来,楚江陵抬了一下眼,“我闲来无事写写,公主要么?”   静亭道:“是外头有百姓讨。”楚江陵道:“那把这个给他们吧。”他拿起案上的对联将墨迹吹了一吹,“对了,我打算留在丰县过完年再走,昨日和符大人说了,却还没告诉你。”   静亭点了点头。她也觉得他得等过年之后,道上这么大雪,想走也难,“如此正好,去年除夕我们不是在你家过的么。你也留在我们县衙过一回,就算平了。”楚江陵一怔,“原来你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去年赴丞相府上的除夕宴,她当时颇为提心吊胆。后来被楚江陵点破刺杀之事,定下互不妨害的盟约,至今……已经有一年了。   时间好快。   “当时同公主立盟,是因为不信公主。”楚江陵走到她面前,说道,“如今,我却知道你绝非那般荒诞不经、随意害人性命之辈,那个盟约,形同虚设,便作废了罢。”   他下了一番决心才说出这几句话的,本想着静亭会郑重地同他说盟约作废。却不想,她只是淡淡一笑:“既然是形同虚设,还废它作甚?留着好了。”   楚江陵一怔,随后有些苦涩地一笑。   有再多的盟约又如何,他终究,是拴不住她的。静亭或许是不明白,或许是明白了却不想点破,他楚江陵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正想着,听静亭又道:“就到……你当上丞相的时候为止吧。”   他以后是要做丞相的,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楚江陵望着她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静亭一笑,拿过对联向外走:“那么,多谢楚大人送对儿。”   之后几天,陆陆续续又有百姓来讨春联。静亭、符央和左青也各写了一些送出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左青,他发觉大家讨东西的时候,只认静亭和符央,对他则冷淡很多。心有不甘,回去之后花了几个时辰,写了上百副对子,发了出去。   第二天,他到城中一转,发现十户之中,有八户贴得是他写的对子,终于笑逐颜开,得意洋洋地回了县衙。   除夕当日,没有人再来讨对子了,一早却来了几个小孩,笑嘻嘻地站在衙门外头讨岁钱。这个符央早就备好了,但凡来的,一人一贯钱。孩子们发现县大人给的,居然比爹妈给的还多,一传十十传百,从早上一直到下午,衙门前的孩子络绎不绝。   掌灯时分,城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路上的人烟渐渐少了。各家各户的灯光亮起来,县衙门前,是一排通红的灯笼,一盏一盏在风里摇动。   新的雪片开始落下来,覆盖在红色的光晕外,片刻才融化。   静亭等几个吃过晚饭,左青问她:“公主要不要守岁?”她说要,左青就搬来四张椅子,上面铺上坐垫,摆在前堂里。她、左青、符央和楚江陵,开了一坛酒,搬几册书来。   酒盅满上,楚江陵站起身,将他三人敬了一敬。又专为符央敬了一盅,“符兄,此次我回京,会对圣上赞你治民善战之材。明年之内,定设法调你回京。”   远离政治中心,对符央来讲是很不利的。得楚江陵一句承诺,此事就解决了大半。符央也将酒盅倒满,“大恩无以为报,倒应该是我敬楚兄。”   “符兄不必客气。日后还是同僚。”   看两人相互敬来敬去,左青侧过头小声和静亭道,“不是一般都一个称愚兄,一个称贤弟的么。他俩怎么都是兄?”   “这是很尊敬的说法。”   左青哦一声,插不上话,坐到一边自己喝酒。   夜渐渐深了,城内零星的炮仗响也逐渐消失。静亭上下眼皮开始发沉,绿衣本是在边上做针线,这时候便搬椅子到静亭身边,“公主困了?”   静亭忙摇头,强打精神,“我不睡,我不睡。”绿衣还不知道她,柔声道:“公主不睡。这样坐着不舒服,可以在我身上靠一下。”静亭点点头,靠在她肩上,不出片刻就睡着了。   这么一睡,却也没睡太久的工夫。   隐约感到周围变冷了些,她皱了皱眉,还想继续睡。但是又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似乎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最后一声门响,彻底惊醒了她。   睁开眼,就看见符央刚刚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披着一条黑色的披风,上面落满了雪。   室内灌进些冷风,半晌暖和不起来。静亭揉了揉额头,“怎么回事?”   “京城来了急信。”符央将披风脱下,雪花簌簌落一地,他沉声道,“催促楚大人立即回京。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他连夜就走了。”   “是陛下派来的人?”   符央摇摇头:“是丞相府。”   丞相府?   楚江陵公务在外,丞相府何时有这么大权力,命令他回去了?   55 回京   年初一清早,送走了陆陆续续几个来拜年的。符央就差人去打听,丞相府出了什么事。   但是大雪阻道,人来人去极不方便。打听了几天,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这下就更叫人疑惑了——扛着这么难走的路,也偏要在这个时候赶回去,到底是为什么?   又过了几天,消息没有打听来。调职位的公文却来了。符央因为治民有方,又加上抗击外敌有功,特被调回了京城。回到宗正寺,任宗正卿。   秩俸二千石,银印青绶。较他从前的官职还高,位列九卿。   此外,还有圣上为了表功,赐的金银布帛等物,没有送到丰县,等回京后再领。   是时候回京了。   冰雪未消,县衙墙外的一株红梅树,才刚刚绽放。回程的马车却已经备好,等在门外。   静亭走出院子,迎面左青扛着两块木板子一样的东西走过来,“公主都收拾好了,没落东西么?”静亭点点头:“你拿的什么?”左青道:“路上不好走,怕车轮陷进雪里,到时候用这个起出来。”   符央等人,也已经准备妥当。几人都上了马车,离开丰城。房檐下的冰凌还在簌簌落水,官差和百姓却顶着严寒,挤满了街两旁,一直相送至城外。   符央和静亭下车再三拜谢,他们才肯离去。   半个多月后,马车到达京城。   静亭是从小就长在京城的,对此地的感情不一般。马车驶入城门,眼前看见的终于变回了熟悉的景象,这让她倍感欣慰。   望着亲切的楼宇房屋,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可就在这时,马车却突然慢下来。走走停停了一阵,居然完全不动了。   左青道:“陷雪里了么?”这一程的道路状况远比他们之前想的要乐观,他那两块板子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回到京城,反倒有机会发挥余热?车夫回道:“前面堵上了!”   在这个冠盖相望的京城,向来只有官车塞街,却没有冰雪横路的。   左青失望道:“那就退回去,绕道回公主府吧。”静亭则将帘子掀开了一点,看前面的情况。   这街不窄,此时却堵了约有十几辆马车。看这些车的规格和材质,都是非权贵人家所不能有的。她疑惑地将帘子又掀开些,也顾不得冷,探出头去往远处看。只见这一堵还堵得长长的,一直到街尽头。   她转回头来,“前头是不是丞相府?”   “是。”符央顺口答道。但说完之后,他的神色也变了变。   相府,好大的动静啊。   这些天来一直令他们不解的问题,现在看来又多了一层疑云。楚江陵回京之后,虽然帮着将符央调回来了,但是之后却一直没有音信。当即,他们决定先不回府了,马车随着庞大的车流,向着丞相府驶去。   丞相府内,一片素白。   方一见到这景象的时候,静亭被惊住了——白蕃招展,相府大门大开着。官员与贵族不断出入,悲声隐隐,青烟袅袅。亲属站在门前同来客低语,穿过门堂向内望去,内里跪着几个素衣的人,正当中一个黑漆漆的“奠”字,影影招招。   在靠门后的位置,站着身着孝服的一名女子,是楚安陵。往前些,是同样打扮的楚江陵,他正和来吊唁的一名官员说话,略低着头,下巴越发窄了些。面上没有表情,容色苍白。   静亭和符央也下了车,走到相府,同楚江陵拜了一拜。   见到是他们时,楚江陵抬起了头,但眼中却依旧只有沉寂。哑声说道:“二位念同家父之间情谊,冒远前来,江陵在此谢过。”   楚相死了。   这也就是为何楚江陵会连夜赶回京城的原因。只有楚相这样位极人臣、只手遮天的重臣之丧,才会引来无数人前来吊唁。但与其说是念同楚相之间情谊,更多的,不如说是来观望风向。   只是楚相,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楚安陵走上前来,盈盈一礼:“公主来了,我代母亲谢过。”又看了看符央:“这位,想必就是宗正卿符大人了。”她面上挂着泪痕,但是举止却极为得体。身为闺中女子,居然连符央新任的是什么职位,都一清二楚。   楚江陵望着这位姐姐,眼中闪过闪过一丝厌恶,挡在她面前。对静亭和符央道:“我带你们入内。”   楚安陵便默默退到一边。楚江陵迈步向相府内走去,他一路走得很快。在听到堂前妇人哭声的时候,脚步略略停顿了片刻,眼望着那个奠字,目无焦距。   即便静亭和楚相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对着如此情形,心头还是被压得沉甸甸的。轻声对楚江陵道:“逝者已矣,节哀。”   楚江陵慢慢地收回目光。见周围人来来往往,却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他哑着声音说道:“父亲是暴病去世的,我在丰城收到消息时,其实人已去了。我日夜兼程,但还是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看着家人穿着素服走动的身影,眼中带着愤怒与不甘,“父亲身体向来康健,怎么可能突然暴病就死了!”   听他这意思,是还认为楚相之死另有隐情了。静亭被吓了一跳,现在这么多人都来了,除了接受楚相过世的事实,楚江陵还想干什么?   只听他将声音放低了些,怒道:“还有我那个姐姐!她居然要我不要追究这件事,她说这样对我往后的官路百利无一害。若非母亲保证,我都觉得是她……”   “令尊的病状,你后来可有叫人查过?”说楚相不是暴病,你总该有些证据吧?   楚江陵道:“查过,没有异样。不过父亲在书房内给我留了一封信,交代我为官保身之道,还有些嘱托的话。”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就不信身染暴病还有机会写这些,父亲是预料到自己要死的。我离京之前他还没有表示过这些想法,他于事上常常同我商议。这次事发突然,一定是有人出言误导于他。”   静亭想了想,能说几句话就误导楚相的,这世上恐怕还真不多。   “那你不如询问你府上的可信之人,那些天里,令尊可见过些什么人。”   楚江陵道:“我已问过楚风,他说来客是有的。只不过人数众多,无从查起。母亲也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就连楚安陵,那些天也没有同父亲多接触。”   他说有隐情,听这话,也确实是另有隐情。只是毫无头绪,深究不得。静亭也叫他说得很是一筹莫展,侧过头去看符央,面面相觑。   楚江陵低低叹了一声:“此事也只是我猜测,你们不必往心里去了。你们刚回来,停留片刻,就回府去休息罢。”他说完,转身走回到门前去接待来客。   静亭走到灵前,拜了一拜,取出纸钱烧了。   四周哭声袅袅,不少官员对着棺椁痛哭流涕,唱做俱佳,看上去那叫一个动情。静亭被吵得头疼,刚想回头叫符央跟她一道离开,却见他默然拜在楚相灵前,行的是亲友间的拜礼,长跪不起。   身为朝臣,他很敬佩楚相这样的人。   楚相生时,符央同他几乎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在他死后,符央却一丝不苟地表达着他的敬意与感念。   静亭没有出声,站到一旁安静等着他。这种大礼按照规矩是自己不能停的,过了片刻,有两个相府的妇人走上前,将符央劝了起来,他才站起身,走回到静亭身边。   静亭道:“回府么?”符央点了点头,两人向外走去。   可是,刚到了门口还未出去,却听外面的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但是很快,又变得空前的肃静。数十道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直到了相府门前。   “圣驾到——”   太监的一声尖嗓子,跟着府内府外的每个人,都纷纷跪下。   静亭只得也跪在门边,车驾停下,她只听一个太监又低语了几句什么。随后,敬宣的声音响起来:“楚爱卿,你父为朝之栋梁,辅朕与先皇共三十年有余。良材于逝,朕心不胜悲痛,特来祭奠。”   楚江陵谢过后,敬宣又道:“朕感楚氏上下孝悌收礼,为京城权贵之首。此宅为前相留用办丧,楚爱卿,朕便再赐你一道府邸,金百十,为你父操办白事。”   “谢陛下。”   敬宣微颔首,目光扫过府内跪着的众人。目光在经过门边的时候,停滞了片刻,随后冷冷地转了开。   “都平身吧。”   敬宣跨过门槛,到楚相灵前,也烧了一把纸钱,拜上一拜。   他今日的行为——对楚相的尊敬,对楚江陵的赏赐,实在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楚江陵很有前途,下一任丞相的位置,十有八、九非他莫属了。   一时间,大家看向楚江陵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究。自今日过后,京城里的人就都该明白这位廷尉丞是大大地开罪不得,再接下来,就该陆陆续续有动作了。投靠楚江陵的人,应当不会少。   这边楚江陵备受关注,静亭就扯了扯符央的袖子,示意他该走了。两人转过身,还没有出门,拜完楚相的敬宣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出声叫住了静亭。   “皇姐。”他的声音很刻板,带着寒意,“朕的宫中消息真是闭塞。皇姐,是何时回京的?”   56 宫商奏独弹   敬宣这一问声音不大。但是他身份特殊,还是引得不少人向这里望来。   静亭是万万不想和他在此地发生冲突的,她压低了声音:“陛下,我今日才入京。未来得及入宫,听说楚相的事,就立刻赶来了。”   这里说着,她在心中将前一阵发生的、听说的事情过了个遍——是什么事情引起来敬宣对她的不满?和符央离京时,敬宣对她的态度还是回护的;楚江陵到丰县时,也没有说圣上的态度有变。她心中猛地一跳,莫非……   只听敬宣冷笑一声:“朕听说,皇姐在与契丹的一战中,真是好不风光啊!小小京城,如今还容得下你么?”   果然是为这事。   静亭诺然垂下头,十分温顺地由他训斥,心中不停想着对策——她以公主身份出现在战场身先士卒的事情,在丰城可谓家喻户晓。可是,这事以美谈的姿态,从民间传到郡里、再传到京城、再传到宫中……少说也要几个月吧?敬宣,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看来他,实则也从未放心过她。   “圣上明察,我当日所为,是情非得已。”她想了一会儿,还是选择避重就轻地开始解释。但是才说了一句,敬宣就已经冷笑着打断她:“皇姐记不记得,在你离京之前,朕曾说过,不要让朕后悔信你?”   静亭听他这口气,是要开始翻旧账了,如临大敌。再看看那些站在远处,虽然各自走动,但是时刻不忘关注这边动静的那些官员们。她叹了一口气,“陛下,我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敬宣冷冷剜了她一眼,带着些漠然,又带着些警告,随后点了点头。和楚江陵交代两句,就拉着她向着灵堂后的内院走去。这一来,符央两难了,跟上去不合适,等着又不放心。   静亭对他摇了摇头:“你先回府去。”   符央没有动,只是微微皱眉。上次圣上将她关流芳殿的事情他还记得,他要是走了,一会儿龙颜一怒又要把静亭关进宫,届时连个求情的都没有。可静亭却平静道:“没事的,你先去。湛如一个人将府内不知维持得如何,你去看看。”   符央一怔,湛在公主府掌钱帛已经两年,又不是新接手的……但是随即,他就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应了一声,转身匆匆出府去。   敬宣和静亭到了内院。   此时相府的人多在外面招待宾客,此地更显安静。两人在一处清幽的院落中停了下来。   敬宣面色阴沉,将静亭甩到一边,自己则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有相府的丫鬟要来上茶,也被拒之门外。   半晌,才听他说道:“皇姐不如先解释一下,你出众的射艺是怎么回事?”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她最说不清的就是这一点,在雱山游猎的酒宴上,她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射艺。但是在守城的危机之时,她哪里还会想得起那些?   对敬宣实话实说么?   她眼睛转了转,此刻再怎么费心遮掩,却不如实说好了。只不过,要稍稍改换一下形式。深吸一口气:“那一次我在雱山的时候,确实欺瞒了陛下。”   敬宣目中滑过一丝愠怒:“然后呢?”   “然后,陛下所听闻的‘射艺出众’,不过是坊间百姓的以讹传讹。我多年未拿弓箭,当时丰城告急,我强顶上去,射几箭做做样子而已。父皇曾教导你我,战者民心,一鼓作气,我为了振我方士气,才不得不如此做。”   她停了一停,见敬宣虽还是绷着脸,但没有发作。便继续说下去:“那日雱山则不同,如果我真的在百官面前展露射艺。技不如人,有失颜面。不仅是我一个人难堪,陛下恐怕也会扫兴。我献不献丑无所谓,反正父皇的子女中,有陛下这般一人,平天下,便已足够了。”   她这一番话,先点出传闻有误,再引入先皇的话,令敬宣心生感怀。然后乖乖承认自己是撒过一个无伤大雅的谎,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最后的这一句,分量却极重——平天下,你一个人就够了!   敬宣听多了恭维话,这一句直白得毫无修饰,较他平日听的那些,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只是,在此时从静亭口中说出,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坚决。   他一时稍稍平息了怒火,低头深思起来。   静亭心道,你肯深思就好。你慢慢想着,多想一会儿最好。   她默然退到一边。   过了不知多久,敬宣终于抬起了头。他望着静亭,正要开口。可是就在这时,院外却一阵喧闹传来,许多人跑向这边,“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内府!”“那边去不得,回来!”“快拦住他!快!”   敬宣这个话头便被堵了回去,他皱着眉转过身。院门“碰”地一声被撞开,一个绯红色的身影跌了进来,狼狈地坐到地上。   紧跟着,相府的家丁也冲到了门前。走上两个来,架住地上那个略显瘦弱的人就向外拖。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胆战心惊地上前告罪:“圣上、公主殿下……这人、他从外面突然闯进来。我们没拦住,惊扰了圣驾……”   敬宣脾气本来也不暴虐,这会儿虽然心烦,却没胡乱降罪,挥挥手叫他们该哪儿去哪儿去。可没想到,那个穿绯红袍子的人却突然一把抱住门框,带着哭腔地大叫起来:“我要见公主!你们放开我,公主!公主!”   怎?   静亭被吓了一跳,忙抬起头。而那个哭得一身狼狈的人也正抬起头向她望过来,清秀过人的少年,身形单薄优美,那一张沾满泪水的脸虽然被乱发盖住,但那双灵秀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张着,楚楚动人。   见静亭注意到他。他像是害怕,又像是欢喜地叫了一声,挣开周围家丁的桎梏,飞速向她跑过来,扑到她身上:“公主,听说你回来了,却不回府!为什么?你、你不要歌弦了?”   她想起来了,这个名叫歌弦的少年。是她从欢馆里头救回来的。   他身量较矮,五官又天生纤细,是府上所有男宠中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一个。这番一哭闹起来,倒也天真动人。   静亭不是很习惯被他抱这么紧,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我怎么会不要你了,这里有一点事,我稍后就要回府的。你莫闹。”   歌弦小鹿一般的眸子盯着她:“真的?那公主不准只理他们,你若是不要歌弦,我、我就……”他想了一会儿,也搜罗不出什么狠话来,无助地四下望。看见华贵不凡的敬宣,他像是这才注意到还有人在一般,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揪紧了静亭的衣襟。   敬宣被这么个美丽而脆弱的少年望上一望,也恍惚了一小下。随即在心中苦笑着叹了一声,罢了,皇姐再如何厉害,终究不过是个女子。与其天天防着她,生怕她越权谋反,不如趁早多赐她几个男宠来得容易。   被歌弦这么连痴带嗔的一搅和,敬宣也没了深究的心思。他站起身,向着门前的几个家丁扫了一眼:“没事了,都下去吧。”他自己则也出了院子,没有再回头理会静亭。   等人走了个干净,歌弦才从静亭怀里出来,眨眼望着她。   静亭摸了摸袖管,拿出一方帕子来给他:“好了,你先整理一下,把脸擦擦。”歌弦乖乖接过擦了,又将头发梳好,这时静亭突然道:“多谢。”   歌弦挽发的手顿了一顿。   “我知道主意不是你出的,但还是谢谢你。”她侧过头,颔首对他笑了笑。   他在敬宣面前洒狗血,这可是要担风险的。歌弦敢只身冒险来给她解围,便是已经置生死于度外。   “公主怎么说这样话?”歌弦水眸微挑,轻声道,“公主救我一命,我便今生追随公主左右,情愿肝脑涂地。我……”   他像是有点说不下去,停了下来。复杂地望着静亭。   她怎么会这样说话?此时他的心中也有些茫然,这个公主不是个任人摆布、偏听偏信的废柴么,她似乎同他想的不太一样。   这时,终于甩脱缠身之事的楚江陵也匆匆赶来。见静亭安好,他叹了口气:“圣上今日似乎很不悦,走的时候,脸色倒是好了些。你还好吧?”   静亭表示自己很好。又和他说了两句,便带着歌弦离开相府。   她思忖着,方才在灵堂前,虽然众官员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是看她和敬宣说话的情形,也是知晓了他们之间有嫌隙。她是很不乐意让那些人看热闹的,幸而歌弦说马车停在相府侧门了。她才避开人多的地方,从侧门走了出去。   门外停的,正是熟悉的公主府马车。她心中微微一动,问歌弦道:“你自己来的么?”   歌弦尚未回答,那车帘却已经挑了起来。一只白皙的手,随后,含着笑意的声音轻轻传出。   “公主,好久不见。”   57 时局   她想过很多次,同湛如再次相遇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   或好或坏,反正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从车内探出头来,依旧肤色如雪,眼眸如墨。面带着清泠而温润的笑意,“公主一回来就给我出难题。我颇好奇,若是我也救不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这样也好。   她微微一笑:“你不会的。”   拉着歌弦上了马车,马车向着公主府驶去。   路上,她问了湛如楚相之死的事情。他在京城,听到的风声应该比她多些。但是湛如摇了摇头:“我知晓此事甚晚,丞相府先封锁了这件事,快马叫人去知会楚江陵。直至楚江陵回京,在临近府门时行孝礼,一路哭灵回府,这件事才为京城人所知。”   “那,你后来有没有见过楚江陵?”她记得,湛如同楚江陵貌似是认识的?   “没有。怎么了?”   “哦,楚江陵今天见着我的时候,说了这样一个事。”她将楚江陵所怀疑的内容简略地转述了一遍。湛如听后,想了想说道:“就算有人蓄意而为,他无凭无据,恐怕最后也得不了了之。”   “这倒是。”   “再者,楚相此人城府极深。只要有利可图,就算真是他自己为之,一心求死,也未可知。”   静亭张了张嘴。有利可图?人都死了,有再大的利,又有什么用?   她对这些人与事表示深深的不解。   湛如便没有再说话。歌弦安安静静待在车厢的一角,静亭偶尔想起来,瞧他一眼。他都是一副很乖顺的神情,仰头对她笑。   直至到了公主府,三人都下了车。府上的众人迎了上来,符央和左青他们,见到静亭安然无恙地回来,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几天,公主府上来人络绎不绝。   这些人,都是来找符央的。有朝廷官员,也有游学书生,符央这次破格被提前调回京城,向所有人说明了一件事——他符央是圣上重用的人。他才二十出头,居然已经在九卿里混上了一份,前途无量。   他的回归,让萎顿了几个月的徐州派,再次有了生机。而同时,他也在这段日子里成为了京城权贵关注的重点,一时间,投靠楚党还是投靠符党,竟成了许多人私底下讨论的问题。   这样开始的一两天,静亭还会在府里溜达。但是自打她发现,很多来找符央的人,在见到她之后,都是一副或鄙薄或谄媚的神情。就算再好,也表露出了浓重的好奇,让她甚不自在。   所以她干脆就不出去了。待在屋里,这么又过了几天,符央有一回来找她,问他是不是妨碍她了。   静亭没太往心里去,随口道:“还成吧。”   她无心说一句话,却叫符央沉默了许久,“公主……不如,我搬出去吧。”   静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当男宠了?”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呆了一呆,她都忘了,只要符央还在她府上住着,身份就还是男宠。   她居然养了个位列九卿的男宠,好气魄啊。   这么一想,确实也忒不合适了些。她缓缓叹了口气:“那……你想搬就搬吧。只是你毕竟在我府上待过,这件事知晓的人太多,恐怕一时无法清理干净。你日后位高权重,他们会把这事翻出来损你,我实在无能为力,你担待些。”   符央眉心轻皱:“公主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搬出去,不过是因为如今杂务缠身,惹得这府里不得安宁。”他顿了一顿,像是承诺似的道,“如果公主觉得无妨,我就不走。”   静亭侧过头看着他。片刻,微微一笑:“那好,你就在这里住着。我看等你位列三公的时候,他们还敢说什么。”说到此处,她又想到了些别的,笑道:“啊,我忘了,三公的秩俸比公主还要高。到时,应该是你请我去你府上住才对。”   符央不太开玩笑,也从未肖想过位列三公之类的。点了点头,他说道:“我回去和那些人说,让他们安分些,别在府里乱走。”   “不用。”其实人家都挺安分的,在府里乱走的,好像是她自己来着。又想了想,静亭道,“你该怎样就怎样做,你要和楚江陵抢人用,气焰不能被他比下去。”反正楚江陵无意大肆招揽,他最后总归是要做丞相的,不如把机会多留给符央些。   又一日,静亭换上男装,从公主府的后门出去。   路过花园的时候,她看见符央正和几个青年的学儒坐在亭子里,远远看着,虽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几个严肃的表情,应当不外乎是政治什么的。   她摇了摇头,正要走开。却蓦地发现那几人中,有一个头戴方巾的,看上去很是面熟。   这时候,几人不知说道了什么。那人一合折扇,有礼地一笑,说了一段话。静亭隐约听到一句“王兄所言不然……我以为……”,这个语气让她觉得越发熟悉。   不由得走近了些。   这时候,那人的话已经说完。他身边的一人开口赞道:“文兄,你的见识确实比我等更胜一筹。”   文兄?   静亭恍然大悟,这个文兄,是她在茶楼中见过的!当时他与人辩论的语气,就是这样简明又有礼,娓娓道来地说得人心服口服。所以她当时,便对此人有些印象。   只是他怎么会到了符央府上?(?这不是她的府么)   这一想明白过来,立时又想起了很多。她当时观此人的言行,像是不愿入朝为官的。静亭听他的辩论,已经不下数十场,此时见他虽然还和以往差不多,侃侃而谈,但言辞却没有以前精彩。那种说完一句话,让人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静亭对那个茶楼——说实话,是怀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的。简单而言,那是一个让她觉得处在世俗中,却又干干净净的地方。看着这个文兄如今的变化,她在心中轻叹一声。   真是让人遗憾。   她又听了片刻,琢磨不出,便悄悄退了回去。也不打算出府了,依旧穿着男装,坐到不远处等着他们谈完。等那文兄缓步走出了府门,静亭才跟上去,叫住了他。   对方转过身来,迷惑地看着她。   静亭行了个礼,说道:“兄台不认得我罢,我曾在北巷的茶楼中,与兄台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折服于兄台之才,佩服不已。”她说着,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神情。   只见他脸上的迷惑转为了然,防备之色也退去些——读书之人戒心相对较少。但是,听她提起茶楼,他的眉宇间又浮上一抹不明显的郁色来。   静亭心道,他离开茶楼来到这里,果然是有些不愉快的原因。   等了片刻,她微微一笑:“多日未见兄台去茶楼与人辩言,十分遗憾,未想今日在此地偶遇。”   文兄叹息一声:“这位兄台,你有所不知,那间茶楼,去年年底就已经关张了。”   她已经很久没去,不知还有这回事,“为何?”   “周转不济。那间茶楼平日客虽多,但大多是像我这样去与人谈讲,并不出茶钱。去年年末,府衙突然说要多征一笔行街税。茶楼的老板交不起,我们几个常客帮着凑了一凑,也凑不到那个数。”他神色黯淡,“说什么京兆尹奉天子之命征税,明明就是一群狗官!”   静亭稍微走了个神,心道和符大人一块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亲切而疾苦的“狗官”二字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辖区的京兆尹也委实狗官了些。历朝历代,都没有行街税一说,他们倒真敢收。   如此看来,这文兄是想先投靠符央,结识些权贵。以后做个小官吏什么的,挣些钱去接济茶楼重开。   可是符央这里,现在还缺他这样的人么?他的才华,越是处在官场中,就越是渐渐失色。如今他只是心中郁结,可是最终,他唯有被埋没……静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那个茶楼的老板,你能找到他么?”   “我知道他家住哪里。”文兄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瞧着她,“兄台有何妙策?”   静亭道:“妙策是没有。不过小生学识短浅,家中的黄白之物倒是有些。只要各位兄台们不嫌弃,我愿助茶楼渡过难关。”   那文兄惊讶地望着她。只是想了想,这人恭敬有礼,也不像是骗子。况且他自己说要出资,就是假的,也坏不了什么事。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兄台如果愿意出手相助,在下不胜感激,在这里先谢过。我姓文,单名一个晁字。且不知兄台贵姓?”   静亭愣了一下。她该让自己姓啥?   “客气了,敝姓不值一提。您唤我静公子即可。”在丰县有个静姑娘,京城来个静公子。蛮合理的。不过想一想,她居然能说出“敝姓不值一提”这种话。如果先辈泉下有知,大概在皇陵里也要气得活过来。   最末,她和文晁商议好,明日在茶楼下见面。一道去找茶楼的老板,然后去府衙交赋税。两人别过。   静亭回了自己寝房。卸下男装的扮相,绿衣过来给她梳发,“符大人方才来了一趟。”   “哦?他有何事?”   “她让我转告公主,圣上今日下旨,将相位空置了。”   58 京兆尹   圣上将相位空置了?   这句话,可以直接翻译一下,变成“圣上把相位留给楚江陵了”。   为什么呢?   原因如下——众所周知,楚江陵的老爹是新丧。按照礼节,楚江陵要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他不能做官,得在家丁忧。   敬宣为了将这个位置留给他,特地先将它挂起来,不让别人抢到。   静亭有预感,近日来京城里不停变换的局势,应该尘埃落定了。   第二天,她按照同文晁的约定,去了茶楼。   她来得比说好的时间早一些。但是没想到,文晁比她更早,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边,站着五、六名布衣书生。面孔都有些熟悉,是经常在茶楼中辩论的几人,她甚至能叫出他们的姓氏。只是这些人对她并没有印象——她当时天天坐到二楼不起眼的位置喝茶,他们自然不会注意到。   文晁上来和她施了一礼:“静公子别来无恙。这几位,原来也是茶楼的常客,公子可还记得?”他指了指身后的几人,“他们听说公子愿意出手相助,感怀于心,一定要面见公子向您道谢。”   静亭笑着点点头:“不必……客气。”   她差点一出口就说成“不必多礼”,果然贵人当久了就会留下一点不好的习惯。   她望着那几人,而他们也正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在这些目光中,她感受到的怀疑与防备,远远多于信任与感激。相比之下,文晁对她表现出的那一点点好奇,还算是有教养的:“静公子府上何处?可有用饭?”   他这两个问题完全不沾边。静亭有点好笑地望了他一眼,文晁也发觉自己显得太过心急,脸涨得通红。静亭淡淡笑了笑:“老板在哪里,我们现在去见他吧。”   那几人纷纷应声。静亭随着他们,走入了一条民巷。在很靠内里的一间破旧的院子中,找到了茶楼的老板。文晁小声解释道:“王老先生原先就住在茶楼内,后来茶楼被迫关张,他积蓄不多,只好搬到这么个地方。”   那位王老先生,也是书生的打扮,看上去就知道是不怎么会做生意的。听说静亭愿意帮忙,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向“恩人”道谢。   一行人来到了府衙。   那几个书生等在外面,由静亭和王老先生一道进去。在厅里候着的时候,老先生诚恳说道:“公子不愿住处为我等知晓,必是自有考量。只是如果茶楼能够重新开张,请公子一定多多光顾,我每日好茶奉上。”   “那是自然。”静亭琢磨着,以他那茶楼的营业状况,每日好茶奉上,早晚还是得揭不开锅。   等了不多时,衙役来叫他们到另一个房间里,认了店铺之后,就给了一个号牌:“拿这个去那屋里交银子。不过,你们来得太晚了,已经过了赋税的期限,还要再加三十两。”   三十两,这个数不小。   王老先生气得脸色铁青,冲上去要和衙役理论。被静亭拦住:“无妨的,我去交就是了。不过此事,还请先生莫说与文兄他们几个知。”   在王老先生错愕的目光中,静亭随着衙役走了。她暗自摸了摸袖管——钱是有的,不过她可没带太多。因为她本身,就没有打算用钱办事。   原本这个行街税所需用的钱数,对她来讲并不算什么。即使她不上公主府的府库支钱,拿自己屋里那点零花都够了——别以为她是公主就可以随便从府库里拿钱。拿完还得告诉账房知道,让他在账册上记一笔。   所以,相反地,她拿了一件比钱要好用些的东西。   府衙里只有一个干瘦的账房先生,兑了她的号牌,又拿过一本账册来,翻一翻,写上两笔。正写着,他却突然觉得这个来交钱的太安静了——自打他们开始收行街税起,哪个来交钱的不是骂骂咧咧?他不由得抬起头。   这一抬,却吓了一跳,只见眼前这人,五官虽平凡无奇,但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冷静的气质来,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静亭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是这里管账的?”   账房愣住,“……是、是!”   “叫你们大人来见我。”   那账房一时被她震住了。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是敢随口就这么叫大人前来,想来是他惹不起的。他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兆尹恭恭敬敬地走进来行礼:“……就是这位公子了?公子找下官,有何赐教?”   他以为静亭是某个大官,所以自动把自己变成了“下官”。静亭暗自嘲笑,也对他一礼:“不敢当。在下受人所托,照拂一家店铺。”她说着,将袖管中的令牌抽了出来,放在桌上。   这就是她带来的,好用的东西。   前面曾提到过,公主府的令牌,就是此物。可以证明皇室成员身份,按季入宫领东西用的。这令牌一共分四等,她今天拿的,不过是最后一等。但上面明明白白的“公主府”三个字,还是让兆尹愣住了。   于是,她刚才所说的“受(文晁和王老先生等)人所托”,被兆尹理顺势解为了“受公主所托”,脸色变了变,忙道:“公子真是客气!既然是公主殿下的吩咐,本官岂有不从之理。这家店我记下了,往后一定多多关照。”   哈,没提钱的事!   静亭没想到目的这样快就达到了,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不觉心下高兴得很。仍像是颇不耐烦地说道:“如此,多谢大人。”兆尹让她这不怎么待见的语气说得脸色有些难看,静亭又道:“大人给的这个人情,我回去之后,会向公主言明的。”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兆尹那张脸又笑成一朵花。静亭客套几句,转身欲走,那兆尹实在是憋不住问道:“还请问公子,在公主府内任何职?”   公主门下,是有几个正经官职的。但是兆尹暗自琢磨着这人,看相貌、看言谈,实在是颇令人起疑。   静亭转过身,微微一笑:“我是公主的男宠。”   兆尹在心中鄙薄地骂道,果然!   静亭走出了账房的门。直到走出很远,隐隐听到里面有兆尹训斥那个账房先生的声音。   她嘲弄地一笑。如果有一天写本贪官污吏录的话,安定郡守写第一个,这个京兆尹一定要写在第二个。   她丝毫不担心,这人会把“公主府男宠蛮不讲理、肆意妄为”的事情传出去,或是捅到敬宣那里。他要是敢传,第二天京城决曹就会彻查他收行街税的事。他没那个胆子。   叫上王老先生,两人一起出了府衙。   等在外面的一众书生,见到她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神情自若,完全没有失去一笔钱财之后的惋惜与感叹,不由得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有些深思的意味。   他们一定是在想,她来路不明,出手又如此大方,或许是偷来骗来的不义之财吧?静亭在心中摇了摇头,幸好将那加三十两的事情给瞒住了,否则他们还指不定想出什么离谱的。   最后,只有文晁走上前,说是要做东请她吃一顿。他这话一出口,立即有一人说待会儿有些事情,不得不走。其他几人也纷纷露出迟疑的神色,静亭摇了摇头:“不了,我也有些事情。同诸位改日再见过。”   一个人回府。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这次出来没有坐马车。便沿着街步行回去,因为手冷,她将折扇收入袖中,两手也缩了进去。这样走到家门口,正好在台阶上碰见迎面过来的湛如。   “公主这是从哪里来?”   “没什么事,出去走走。”她想了想,又一笑道:“今天出手管了一件闲事,结果却远没有想象中好。看了以前我不多管闲事,果然是对的。”   湛如听过后,墨玉般的眸子随即滑过一丝笑:“既然知道管的是闲事,公主还想要些什么。”   她微微一怔。   她还想要些什么?   在决定管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抱着一个什么目的,也未曾想让谁对自己感激涕零。而仔细想一想,如果是她站在那些书生的位置,她也会对这样大方出手的人心生怀疑的吧?   为什么事情过去之后,她没有得到别人的感谢,就心有不甘了呢?   慢慢地,她轻声笑起来,“原来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会变得贪心啊……”   果然这样想着,心中便舒服了很多。她望着他:“你要出去?”   “去买些东西。公主可要带些什么?”   “我才刚回来。”她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你回不回府吃饭?”   湛如想了想,正要回答。就在这时,一辆宫轿却沿着府门前的巷子抬过来,外头随侍的几人步履整齐,一直到公主府前才停下。   静亭和湛如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很快地,那轿子里走下一人来,是敬宣另一个常用的太监。   那太监走上前来,瞧了他俩一眼,但是没搭理。走进府门对侍卫尖声说道:“圣上召见静亭公主入宫去,你们速去通传!”   59 驸马?!   静亭想起了上次在丞相府,和敬宣见面时的情形。   此时听说敬宣要她进宫,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会有什么等着她。匆匆会府换上女装,然后装作刚听到消息的样子走出来,随着太监进了皇宫。   敬宣在谆宁殿等着她。   “皇姐来了。”他面对堆满了奏折。见她进来,便抬起头,对她轻轻颔首,“免礼,给皇姐赐坐。”   这么客气?   他越是和颜悦色,静亭心里就越发七上八下。敬宣没有客套问她最近可好什么的,而是状似无意地开口道:“朕记着,皇姐今年十八了吧?”   您真是好记性,我跟您是同一年的。   “是,陛下。”   答了这一句,她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敬宣说的这话,她听着可耳熟得紧。   在雱山的时候,她曾经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同楚安陵说过话。当时楚安陵就说过这一句,并且在那之后,还想撺掇她和楚江陵来着。她记着呢!   莫非……莫非?!   敬宣望着她,淡淡说道:“朕欲为皇姐选一名驸马,皇姐以为如何?”   “陛下!”她以为如何,她以为大大地不妥!这句话她说的声音有点尖,敬宣立刻就古怪地望过来。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她缓声说道:“陛下,我闲散惯了,若是这时成婚,还恐怠慢了驸马。”   “皇姐身份尊贵无比,何有怠慢一说。皇姐不是闲散,而是你府上被那些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弄得乌烟瘴气,有驸马入府,正好让皇姐收收心。”   “……”原来敬宣是这样看她府上的男宠的。苦笑了一笑,她说,“可是陛下,成婚之事,至少要你情我愿的才是,陛下,何必强人所难呢?”   ——没人愿意娶我,这是个重点。   她是个公主,如果要嫁,自然是不可能嫁给什么市井小贩之类的无名之辈。好歹也得是个名门权贵之流,但是这些人,难免心高气傲,她这样声名狼藉的,他们看不上。   所以这话倒也不全是敷衍,她本来,就嫁不出去。   敬宣有点儿嘲弄地说道:“朕怎会强人所难?皇姐与楚江陵不还是情投意合的么,让他当驸马,不正是你情我愿。还是皇姐觉得,同未来的丞相成婚,还是委屈你了?”   啊,楚江陵?   她都快忘了,她和楚江陵在敬宣这里,曾经是“情投意合”的了。当时怎么会想到有今天!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但敬宣也是不怀好意,他明知道那是假的……   “陛下。”她咬了咬下唇,提醒道:“他在丁忧呢。”守孝期间,不可以办喜事的。虽然她也觉得,让楚江陵倒插门进她“乌烟瘴气”的家,对他而言并非喜事。   “无妨。只要皇姐愿意,朕可以先下旨,待他孝期满后再完婚。”敬宣睥睨地望了她一眼,道,“若是皇姐不愿,再找别的人也可。朕就不信,这天下有人敢觉得皇姐配不上他。再不济的,不是还有符央么?此事朕先同皇姐提一提,慢慢选人也不迟。”   静亭有点儿无力,听这意思,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她嫁掉了(还有,什么叫符央是“再不济的”?……)。   “皇姐有何疑议?”   轻轻叹了口气:“无,但凭陛下定夺。”   回到府上,静亭没有见任何人。独自回屋。   她心情很不好。   刚才出宫门的时候,那个随侍的太监有点儿恶劣地和她开玩笑,说“公主,恭喜”。她回敬了一句“公公,同喜”,然后看到那太监的脸色变得像个黄瓜。   可就连这,也让她高兴不起来。   这会儿已经接近傍晚。她没有点灯,独自坐在房中,先将簪子取下,头发打散,然后百无聊赖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然后,她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要是把脸划花,告诉敬宣说自己毁容了,也许可以不用嫁?   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办法是要想的,这个太偏激了,不行。   这时候,绿衣推门进来:“公主回来了。”见静亭没什么吩咐的,她便转身向外走,“湛如公子说,公主一回来就知会他一声,我先去一趟。回来给公主传膳。”   静亭这才有点回过神来。注意力集中在眼下:“还有谁知道我进宫的事?”   绿衣却诧异道:“公主进宫去了?”   静亭一怔,湛如没有告诉别人。   想了想,她摇摇头,站起来向外走:“你在这里吧,我自己去和他说。”   她到湛如院落的时候,他正在屋内点着灯看书。见她进来,他便抬起眼笑了笑,双眼在灯光下显得尤为明亮:“公主回来了。如何?”   “嗯。”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太好,陛下想给我找个驸马。”   湛如微微一怔。眸中的色彩似乎变得深了些,神情也有些莫测。半晌,他才轻轻笑道:“看起来,我的饭碗要丢了,这可的确……不太好。”   他说得很是避重就轻。   其实他们都明白,让她成婚,只不过是敬宣警告与控制她的一种方式。   今天敬宣说的话虽然暗含讽刺,但是说不定,他还是真打算把她嫁给楚江陵的——说是人选好找,但是挑来挑去,年纪、样貌、身份都适合做驸马的,不过楚江陵和符央两人。而相比起明显倒向她一方的符央,楚江陵更亲帝一些。敬宣可是想压制她,不是找个人来和她沆瀣一气的。   可是楚江陵还有个丁忧在身,可是敬宣又说可以先下旨,可是这下旨和成婚之间还有三年,什么变故都可能发生……她脑子很乱。七零八落地把这些和湛如说了,他听后,有片刻沉默。   “这倒无妨。”他支着腮,一副考虑得很通透的样子,缓缓道:“你要找驸马的事情,想必过不多久,就会传开。到时候让符央去在圣上面前请旨,说他想娶你,就没楚江陵什么事了。”   这倒是个法子。可是,符央会答应?   而且,“……陛下会答应?”   “叫符央去殿前闹一闹,跪几天什么的不就好了。”   “不可能的。”静亭有些无奈,符央又不是歌弦,无理取闹这样的事,他不会做的。“况且,他现在刚刚在九卿之中立足,根基还不稳。做这些荒唐之举,以后还有谁会扶他?”   “这都不重要。只要公主要他去做,他会去的。”   她没有说话。湛如向来爱出这种不择手段的主意,不惜代价——而这个代价,通常都是报应到别人身上的。就像这个事,她顺利解决的背后是符央的取死之道。她不愿意。   抛开他这个建议,她低头沉思起来。现在敬宣还没有把话说死,一定还有余地。   她得好好想一想。   烛火微微跳动。房间里一时一片寂静。   湛如靠在榻上,带着些懒洋洋的神色。似乎任由静亭冥思苦想,他却丝毫不打算插手似的。他盯着晃动的火苗,半晌,才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她。   这个角度,火光只能照亮她半张脸。她的鼻梁生得很秀挺,在她尤为认真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出众的五官,也变得生动起来。   就像此时。   这样过了片刻,湛如突然伸出手,将她脸侧散落的鬓发挑起,顺到她耳后去。   静亭被惊醒,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他这个动作是那么自然而然,甚至带着些温柔。   他这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一瞬间,她心里出现了一个念头,那个曾经有过一点点冒头就很快被扼杀的念头。它在此时又顽强地跳了出来,青涩而又雾蒙蒙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他曾在丰城之外,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那些话。   “倘若心有不舍,你我之间不论是谁,都将是受不尽的折磨煎熬。”   习惯还真是一件难改掉的事情,她想,就算是有,煎熬的也是她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这种感情所拖累的。   于是她便很快释然,对他笑了笑,就转开了头。   她这个反应,反倒是让湛如有些吃惊。   他不由得也想到了那一天,她追根寻底问他“是你不舍,还是我不舍”的样子。那时她眼中是钦慕和不易察觉的委屈,可是现在,她再对着他,却是如此平静。   这么快就不喜欢了么?   湛如微微皱眉,但是很快,他又叹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   天完全黑下来。静亭在湛如这边吃了饭,还没回去,有人来报楚江陵求见。   ——他也是刚刚听到消息。想来静亭要找个驸马的事情,连个公公都知晓了,自然也就不是什么秘密。楚江陵匆忙穿着孝服就赶过来,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   但是静亭没有见他。   很快,消息就会传播出去。她不打算在这个当口上和他商议,左右都得看敬宣的意思,楚江陵到她府上相见,反倒引人非议。   她走到院中,让家丁传话,委婉地告诉楚江陵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此事,请他在家安心守孝。但没想到,不一会儿家丁回来时,却带回这样一句话:“楚大人说,他和符大人关系不错。”   这是何意?静亭皱了皱眉,“这是他原话?”   “不,原话是‘我与符兄素来谋和’。”   静亭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呆怔当地。   楚江陵的意思是,他和符央有些地方还是很像的——这话放在平时,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是他却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说出来,他和符央像,像在哪里呢?   就是像在这里了,符央是她近臣,而他想说他也有此意。实际上,这费解的话,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   他愿意娶她。   60 如果这也算妙计   斜阳早已沉下,天色已晚,院中只余草木影影绰绰的轮廓。   静亭叫传话的人退下,独自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办,甚至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想。   转过头去,却看见湛如斜倚着门框,环胸望着她。烛光在他背后,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公主,你要是谁都不想嫁,我倒是想出一个办法。”他说完这话,立刻就看到静亭露出怀疑又戒备的神色。他一哂:“放心。这个法子一不用杀人,二不用害人。”   静亭迟疑地随他进了屋:“你说来听听?”湛如打开书箱,翻了一会儿,从深处取出个木盒子来。盒子里有许多大小、颜色不一的药丸,分别用木格隔开。湛如取出其中一枚,用纸托了给她。   静亭拿着药丸闻了一闻,她倒是不觉得湛如会害她,但是这压箱底的玩意,也不知道有没有谱。那药闻上去只有淡淡的清香,没有霉味,静亭便吞到口中,和水咽下去。   湛如在她对面坐下:“接下来,公主要把府内的男宠都叫来。”   “所有?”这些男宠是她两年里陆陆续续划拉进府的,数量颇可观,她自己也未曾见过全貌。   湛如点点头:“所有。你让这些人容身,他们多少是感激你的。叫他们帮忙演一场戏给圣上看。”静亭隐约觉得脑中有些晕眩,手揉了揉额头:“怎么演?”湛如正要解释,却见她低着头,反应不太对,“公主,不舒服么?”   “没事,你继续说……”她刚说完这句话,却感觉眼前猛地一黑。后面的声音自动消失,身体失去支撑一般倒了下去。   湛如忙伸手扶住她。唤了几声,静亭却不见醒转,他微微皱眉,搭上她手腕。摸到脉之后,他面色才缓和了些,将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确定这药没有问题,所以也就很疑惑,她问什么会突然昏倒。   但是她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并没有衰弱的迹象,一两天之内,自然会醒来。但一转念,她这样睡着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比时候不恰当地醒来要好些。   他扯了条被子给她盖上,又从床头的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暗色的布包。从中抽出几枚细长的针来,找准静亭身上的几处穴位,一针针扎了进去——这样可以保证她不会醒。做完这些时候,他转身出门,招来一个家丁,告诉他一段话,让他去转告府上的所有男宠。   湛如在府上声望极高,那家丁没有迟疑,应声而去。   之后,他又去了于子修的院子,“让咱们在宫里安插的人,将公主今天晚上突然昏倒的事情传出去。”   消息传得很快。于子修翻墙而出,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而敬宣听说这件事时,是第二天清晨,下朝。   “皇姐病了?”他回到谆宁殿,一面叫人来更衣,一面皱眉问地上跪着的小太监。这个太监身份虽卑贱,却是他安插在宫内的亲信之一。   “是。罗美人娘娘给太后请安时候提起的,说是娘家哥哥结拜兄弟的侄子在公主府当差……”敬宣不耐烦地推了挥手:“朕问你是什么病。”小太监道:“这个奴才也不知,娘娘未曾说起。”   敬宣便派了个御医,让他去公主府给看看。   说到这位老御医,眉毛胡子都白了。听到圣上发话,便佝偻着背起药箱,小跑赶去公主府。通报过后,进门的时候侍卫好意来搀扶他,被拒绝。   这位御医进屋的时候,湛如正坐了一张矮凳,身体伏在床沿,像是疲倦到睡着了。听到动静,他立刻抬起了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谨小慎微地退到一边。   御医将手指搭在静亭手腕上。那双老皮包裹的手一直抖抖抖的,半晌,他张开眼睛,才摸了摸胡须,白胡子翘了翘:“嗯……很好。恭喜公主殿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湛如走到床边:“真的?”   那御医不理他,又提高声音说道:“恭喜公主殿下,您有孕了!”说完发现正主没有反应,他疑惑地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湛如轻咳一声:“公主正昏迷着。”   御医又摸了摸胡子,纳闷道:“不应该啊……”又伸手去仔细把了片刻,确实是喜脉,而且找不到任何会昏迷的缘由,思索片刻,“这样,老夫开一剂补身的药,给公主服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他踱道桌边,撑着昏花的老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药方。   他这里还磨蹭着,那边消息已经被有心人传到了宫里。半个时辰过后,公主府外响起一阵喧哗,一辆华丽的步辇停在门前。   “圣驾到——”   敬宣匆匆走进公主府,到了屋内,见到静亭果然如传言所说,昏迷不醒。他面色寒了几分,恰逢那老御医还没走,“免礼,你诊断皇姐是何病症?”   那老御医得问,瞅了瞅一旁还必须跪着的湛如,自己站起身来:“回圣上问,公主有两个月的身孕。”   敬宣紧紧皱着眉:“你可弄清楚了?欺君是死罪。”御医道:“是、是,绝对的清楚了。”敬宣不知道是不敢信还是不愿意信:“再看一遍。”   之前御医诊脉的时候,因着男女尊卑都有别,没有把床帐撩起来。但是敬宣哪里管这些,抬手将碍事的床帐撩开,站在一边死死盯着御医诊脉。老御医再度颤颤巍巍伸出手,但是还没搭上脉门,敬宣突然道:“慢着。”   湛如突然抬起头来。   只见敬宣俯下身去,拈起静亭手臂上的一枚银针:“这是什么?”   湛如吸了一口气,重新慢慢将头埋下去。   他居然把这一点算漏了。   就在这时,只听那老御医也疑惑地哦了一声,眯着眼睛盯着那细细的、他刚才都没有发现的针,不解地喃喃道:“这是我何时用的……”一支一支地拔了下来,都收回了自己的药箱里。然后,才坐下重新给静亭诊脉。   “……圣上,确实无误。”   “日子呢,还是两个月?”   “是。”   静亭从混沌中慢慢苏醒过来,是谁在说话?   “……那为何人会昏倒了?”   “公主体弱,且服两日补药为好。”   “去开。”   “是。”   一个声音未曾听过,另一个,似乎是敬宣。这是哪里,敬宣怎么会在?   她挪动了一下躺得僵硬的身体。   这时候,一个清泠温润的声音传来。   “圣上,草民以为,公主昏迷是心神劳累所致,不该一味补身。”   “哦?你起来说话。”   “是。”   是湛如。因为实在天子面前,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静亭却在他简洁的语调里,蓦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   喉中一片火烧:“水……”   随后,她看清了屋里的三个人——坐在床边的陌生老人,绷着脸站在房中的敬宣,以及,刚刚起身向她这里望过来的湛如。   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面容瞬间染上喜悦,似乎甚至忘记了敬宣还在,大步向她走来:“公主醒了!”   敬宣看她醒了,正要问话,却被抢了个先。湛如道:“公主还不知道吧?你有喜了。”   有喜?   那不就是怀孕么……静亭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迅速抬眼看着他。   他刚才说什么?   她,有喜了?   怎么做到的呢,自交么……   她诧异地看了看湛如,又看了一眼那个看起来像御医一样的人。不太确定地道:“这不可……”她支着身子想要起来,却见湛如眼中警示的神色一闪,突然伸手,将她抱了个满怀。   静亭一下愣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   她悄悄瞥了一眼敬宣的神色,倒是喜怒莫辨。就在这时,湛如却在她手腕上掐了一下,令她不得不转过头来。他低声道:“你装怀孕。”   静亭藏起诧异,同样小声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湛如却没有答她,而是用手覆在她手背上。用一种喜悦、还带着一点感激的声音说道:“御医说,公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请公主往后一定注意休养,你昨晚突然昏过去,快府上都吓得半死。这样的事以后一定不能再有……”   他这几句话声音不小,明显是说给敬宣听的。静亭便轻轻嗯了一声。   湛如说完这些,像是高兴得有些过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半晌,才将她抱紧:“公主,公主……你有孩子了,等了两年,终于有这个孩子了……”   静亭温柔地笑了一笑,抬头望着敬宣。   敬宣对上她眼中流露出的暖意与欢喜,忍不住微微一怔。他有点走神,居然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还不到桌子高的静亭站在大殿的门口,悄悄对他说“敬宣,我们有妹妹了哦”。   那时候他眨眨眼睛:“你说的是瞿妃娘娘怀了孩子吧?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个女孩?”静亭得意一笑:“太后告诉我的。因为我是女孩,你是男孩,所以再下一个就是女孩。”敬宣说:“你胡说,孩子是随便生的,不是隔着生的。”静亭就生气了:“真的是太后说的。你不信,我不理你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俩人一直互相不搭理,一直到瞿妃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皇子。敬宣才得意洋洋起来,心想下一次见到她就可以嘲笑她一番。没想到还没等到他再见到静亭,就听说瞿妃的孩子夭折了。   他就再神气不起来,去太后宫里找静亭,她看上去也不是很高兴。太后坐在一旁,连连抹泪:“这也是瞿妃的命,要是个女孩,该多好……”   那时候,他俩加起来也不到十岁,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明白——敬宣的母妃柳贤妃宠冠后宫,连皇后都奈何她不得。像这样的女人,是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来威胁到自己的儿子。   敬宣不知道静亭难不难过。他自己却是在听说弟弟没有了之后,偷偷难过了好几天。   少顷,他才回过神来,有点恍惚地叫了一声:“皇姐。”   静亭有些羞赧地说道:“陛下恕罪,我不能行礼。”敬宣摇了摇头,盯着她眼睛:“是谁的?”   静亭咬了咬唇,转开视线:“不知道。”   这是敬宣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61 真是一条妙计   敬宣向前走了一步:“不知道?”静亭露出些委屈的神色来:“算算日子,两个月前是谁的……我真的不知道,陛下……”   敬宣叹了口气。她都说出这种话来,他还能怎么开口往下问。   一时房内寂静无声。   静亭将头靠在湛如肩上。她看着敬宣在沉思中,不断变幻的脸色,和有些压抑的眼神。   现在,她反倒不着急了。   从刚才所听到的内容里,她基本上可以晓得,她昏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也有些明白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渐渐地,敬宣抬起了头。他让御医退了下去,却没有管湛如。像是有点不死心似的,他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楚江陵的?”   能逼得一国之君开口问这种问题,她也算了无遗憾。   静亭缓缓摇了摇头。   “那符央呢?”   果然说过一次,再说第二次就容易很多。面子这东西向来颇有弹性。   静亭状似回忆了一下:“我不清楚。”   敬宣没有开口。   本想定楚江陵为驸马,等他丁忧之后就成婚。可是现在呢?等他孝期满,静亭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再说符央吧,连是不是孩子的生父都不知道。到时候成婚了,有了孩子,随谁的姓?   这样说来,驸马的事情,似乎唯一搁置一途。   敬宣皱着眉,又忍不住看了静亭两眼,颇有些怀疑。她怎么早不怀晚不怀,非要怀在这时候?   可是……御医却诊断她已有两个月身孕。她两个月前,难道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幽幽叹了一口气,“皇姐不舒服,就好生养着罢。”敬宣说完,有些疲倦地,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来,目光在湛如身上停留了一下。   连自己是不是孩子他爹都不清楚,他还能欢喜成这样,皇姐这男宠也不失为一奇人。敬宣有点儿理解不能。   摇了摇头,迈步走出门。   随着那一声太监尖嗓子的“摆驾回宫”,静亭掀开好几层的被子,坐了起来。   “好了,来说说吧。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法子?”她支起下巴望着湛如,没注意到自己给多添了个“好”字。湛如整了整衣衫:“是,不过对不住公主,出了一点差错。”   “你给我吃的那个药,能让我假装怀孕?”   “是。”   “那我为什么会昏倒?”   “我亦不知。这药按理说不会。”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除非同时服食丹桂、菟丝子、紫苏或是茯苓这几样之一,可公主又没有……”静亭想了想,这才恍然想起来:“昨天在皇宫的时候,他们给我端了一堆东西,我好像……吃了一块茯苓糕。”她一时倒也忘了深究他为什么对药理这么清楚。   湛如一怔,复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静亭道:“等等,可是现在陛下并没有表态。我这样有什么用?”   “公主且耐心等几日。”湛如说道,“圣上或许今日就会想明白,或许几日后才能想明白,如今的情况,你已经不能嫁给任何人了。而找驸马的事情,又是他自己说过的,至少要让圣上缓几日,才好拉得下面子,收回此言。”   静亭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个法子,目前看来也很是奏效。可是,代价是……她得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这一怀就可是十个月,她得装十个月?!(错了你还剩八个月……)   哼了两声,“此法甚妙,公子好计策。”   他无奈道:“公主。”   “公子大才,令本宫眼界大开。”   他停了一会儿,才说道:“殿下客气,让在下很是惶恐。”   他弯起眼睛笑,神彩亮晶晶的。静亭看得呆了一呆,转过头胡乱将被子团了几下,跳下床去。   湛如忙拦住她:“公主,你现在不能出去。”静亭这才想到她还得弱柳扶风地在屋里“休养”几日,才能装作渐渐好转的样子。只得又倒回床上。   倒着倒着,她又想起一事:“湛如,你这个药,如果给男子吃了,会怎样呢?”   湛如一怔,片刻才答道:“这药只用于改变脉象。若是男子……按理说是同样效果。”   “哈?”   “公主怎么会想到这个……”   “不不不,我还不止想到了这个。我再问你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很快被推开了,左青冲了进来:“公主公主,你怀孕了?是真的么,男孩还是女孩?”他身后走来的是符央。   左青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说叠词。   静亭瞧了瞧他俩,示意他们把门关上。   “公主公主,你不是怀孕了吗?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静亭心道别说我没怀,就是怀了,俩月能看出男孩还是女孩,那唯有变异一途可以做到了……向他勾了勾手指。左青疑惑地凑过来,静亭放轻声音。   “假的。”   然后迅速加上一句:“不许喊。”   于是,左青半张开的嘴,就那么僵在那里。静亭将过程给他们讲了一遍,跳过了其中凶险的差错部分。   “公主是说,通过服食药物,造成怀孕的效果?”   听她说完,不仅是左青,符央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是欺君——符央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一点,他在心中确切知道这是不对的,是死罪。但是,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很快恢复了常色,没有说话。   他就算为了一己私欲,也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为了她,他似乎就可以?   左青道:“那公主,怀完以后怎么办?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么?”   静亭摇摇头:“这药效用多久?”看着湛如。他说:“大约一个月。”   “那一个月之后,准备一下,假装小产吧。”   湛如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可,这个孩子不能落。”   说不能落,为什么呢?   是这样——她这个“怀孕”着实怀的很是时候,这会引起敬宣的怀疑——但目前,也仅仅是怀疑。可是,如果她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小产”了,敬宣不用脑子想,也会觉得这里头又猫腻。   况且,到那时候,驸马的事不是就该被重新提上日程了么?   如此看来,她还真的需要连装十个月(怎么又错了),然后,去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来。   之后的几天,静亭在房内“休养”,陆续有府中的男宠带着补品之类的东西,前来道贺。   这些人都被暗中提点过,是以公主府内这几天大家看起来都是忙忙碌碌,各人的表现也不同。有一批喜气洋洋的,一批无动于衷的,还有一批黯然神伤的——这些男宠大多不是无脑之辈,戏做得十足,丝毫没有破绽。   这么折腾了几天之后,宫里来了个传话的太监。   “圣上赏赐公主府:仆婢二十名,医女两名。丝绸五匹,素五匹,绢十匹。人参五支……”太监先把赏赐的单子拿出来念了,然后又道:“圣上还特别吩咐,让秦御医隔日为公主问诊。”   “请替我谢过陛下。”又是赐人又是问诊的,把她看得这么紧,要是真想小产,还得掂量掂量。   静亭见太监说完了,便问道:“陛下有没有其他的吩咐了?”   “圣上还说,公主安心休养,驸马一事容后再议。”   敬宣果然将这件事压下了。   很快,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的权贵那里。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为何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而公主有孕这件事,却甚少有人知晓,这是让皇室脸上无光的一件事,多多少少要封锁一下消息的。   公主府便也很快就重新风平浪静了。   求见符央的人,从刚回京时的鱼龙混杂,渐渐变得固定下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新一批的徐州派成员已经建立完全。   静亭知道符央在谋划,在竭力不妨碍他的同时,偶尔为他提供一些方便。   现在和从前相比,符央需要仰仗她的地方,已经少之又少。他越发位高权重、如鱼得水,以后总有一天,他会彻底不再需要一个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牵扯的公主。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是静亭并不打算,现在就开始伤春悲秋。   她在房里憋了十多天,身体终于“渐渐好转”,可以出外走一走了。她带着左青出门溜达——自从回京后,她认为人身安全得到了许多保障,不必让于子修每天在暗处跟着了。   这天,静亭换上男装,准备上街。在走出府门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被侍卫拦在台阶下的女子。她和侍卫似乎发生了争执,想要强行向内闯,但是两个侍卫在门前一横,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你们,欺人太甚!”那女子愤怒地抬起头。静亭看清她面容,怔了一怔。这人她认得,是陈柳霜。   她不是很不屑这个公主么,跑这儿来作甚?   陈柳霜骂街骂得的实在是没有什么造诣,静亭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瞧了半晌,却见她除了一个“仗势欺人”以外,连句“狗仗人势”都没有说出来。颇觉无趣,对左青道:“走吧。”   两人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走出了门。   等走远一点,依旧能听到背后陈柳霜不甘的叫声。左青道:“这人实在讨厌,公主不把她赶走?我听厨房买菜的昆子说,这两天老不时瞧见这人来门前吵吵闹闹,非要进门。公主,你认识她么?”   左青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和身份不一样的人在一起,也能很快打成一片。   平时进出公主府的外人,一般都是符央的朋党。陈柳霜要进来,难免侍卫会不让。   静亭摇了摇头:“无妨。你待会儿去和侍卫说,她以后要是再来,就送她去湛如那里。”谁的风流债,谁自己去解决吧。   左青疑惑不解地摸摸脑袋:“……好的?”   62 惊驾   两个人走上街头。   百姓来来往往,面摊、茶座聚着零零散散的客人。街边的店铺前站着招揽生意的伙计,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时有衣着华贵的男女走过,引得路人纷纷观视。   静亭他们今天的打扮,不算花枝招展,走在街上也不惹眼。两人本是漫无目的低逛,后来无意走到北巷的茶楼下。左青“咦”了一声:“前些日子这里还关着呢,怎么突然开了?”静亭向想茶楼门口望去,只见顾客盈门,内里依旧能见到几个书生辩论的身影。   “公主,进去坐坐么?”静亭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了,走吧。”   左青道:“去吧,去坐一会儿吧。”静亭有点儿诧异:“你怎么想去这里?”他嘿嘿笑道:“不是,绿衣那丫头让我给她带两柄剪子,一打头绳。公主在这儿等我一会。”   静亭有点好笑,“你去吧,我在转角的棚子那里等你。”左青叮嘱她不要乱走云云,便转身去了。   静亭沿着街慢慢走到棚子下。等了约有一刻钟,左青还没有来,她探头向外张望,却见此时到了正午,街上的饭铺生意渐渐好起来,街上人很多,看不到左青的身影。   又过了一刻钟,左青还没有回来。静亭从棚子下面走出来。   阳光很烈,但是她现在是男装,又遮又挡的恐怕不太像话。沿着原路走回去,也未找见人。她只得打听哪里买剪子和头绳的摊贩,拐到了另一条街上。   只见这条街上人更多——却又不单是人多,路中间围了一群人,都站着不动,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样子。静亭站在外围踮脚瞧了瞧,只见路中央横了一辆马车。宽厢雕木,顶棚的横木上镶着几枚金灿灿的珠子,无比的富贵与华美。   好大的气派。   就在这时,那人群中央传来一人的喊声:“还不磕头认罪?你冲撞我家王爷的马车,你还有理了?!跪下,跪下!”   不得了了,王爷都出来了。   静亭听着甚是纳闷,别人不清楚,她还不清楚么?她和敬宣,是父皇唯一的一双儿女。敬宣整天竖着一身毛对她,也有很大原因是她是唯一可以成为他假想敌的人。那,这个王爷,是哪儿冒出来的?   这时候,马车前的几个随从像是被激怒了,冷硬的拔剑声传来,围观的人们立刻都推开了几步。人群分开,静亭终于看到了这辆朱漆马车的全貌。四匹马,确实是王侯的规格。   莫非,真是敬宣什么时候随手封了个王爷?   她皱了皱眉,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看见站在马车前面,直直挺着脊背的身影。左青昂着头,因为是背影,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桀骜的声音传过来:“什么王爷?你是哪里的王爷!我不认,除了亲生爹娘,我谁也不跪!”   静亭差点笑出来。   好小子,你真说了句大实话。你不跪本宫,还很不巧地,没见过天子。   他这话刚落,那几个随从顿时怒目而视,齐刷刷用剑锋指着他。左青灵巧地避开,哼了一声。   那几人确实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当街将这口出狂言的人砍了。正僵持着,却听那马车里传来一声长笑。   “听着嗓音倒不错,不会说话了些。”车内的人笑过,便将帘子挑了起来,探出半个身子来。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着华丽的锦袍,仅仅是领口就缀着一排细细的琉璃色珠子。相貌周正,但是身宽得厉害,一张脸愣是叫肉撑得横了。   这一副富态相,一露出来,就让街上的百姓又退开三分——没听说哪里跑来这么个王爷,看起来倒真的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那王爷将那些人略略一扫,就转过眼来望着左青。他眼前一亮:“识人有五,颜、声、气、手足、谈吐。没想到嗓音不错,相貌也是朗朗不凡,好极,好极!”   左青莫名被他评头论足了一番,从头到脚都不舒服。冷冷瞧了对方一眼,转过身就要走。那几个侍卫忙挥剑拦住他,这时,那王爷也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你冲撞了我的车驾,就想这么走了?”   “路就这么宽,阁下横冲直撞,倒是很有理。”左青会怕谁。这不知哪里来的假冒王爷,他看着就不怎么顺眼,冷哼一声,“我还没说你撞我,你倒放狗咬人,我说句道歉的话已经是给你面子。真不可理喻!”   那王爷面色一沉:“很好,你胆子倒是不小!”说完一挥手,那几个随从立刻提剑上前,要捉住左青。左青转了个身,双手推出,狠狠拍在左右袭来的两个人身上。那两人是万没有想到他是会武的,毫无防备,被他打中胸口,直直向后倒去。   剩下那几个随从再不敢小视他,面色严峻,将左青围在中间,缠斗起来。左青起初还气定神闲,但是打了没多久,额上渐渐渗出汗来——这些人,居然功夫颇精妙。   他咬着牙,趁着几人攻击的间隙,拔足想要冲出包围。却被其中一人眼疾手快地擭住手臂,向后一折!左青疼得眼前一花,僵住不动。那王爷满意地抚了抚掌,“好了,带走。”   左青忍痛叫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无故欺压百姓,还有没有王法?不可理喻!”   原来是人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创造力都欠妥。静亭在心中原谅了陈柳霜。   “你要讲道理?那好,本王就给你讲个清楚。”   那王爷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左青,“你冲撞本王车驾,之后出言不逊,还动手打伤本王属下。你今日之罪不可饶恕,惊了本王的马你也偿还不起,所以,你唯有跟着本王走,以人抵还。”   那几个随从捉住左青两边的肩膀,就要将他推到车上。就在这时,只听人群外围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叫道:“且慢!”   众人纷纷回头望过去,只见一名身材纤细的公子,正手持折扇而立。   无数目光齐齐投过来。静亭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得她来救场。   踱步到那华丽的车驾前,她抬起头,一双眼中含着从容的笑意,对那王爷道:“请问阁下,这位公子冲撞您的车驾,是否多少钱财,也偿还不起?”   她这话有恭维对方身份高贵的意思,对方听了,果然缓缓点了点头。她一笑,继续说道,“您想要他用人来抵债?”   见对方又点了头,静亭将折扇“啪”一合,指着左青,“这可就奇怪了。钱财不能偿,人却可以偿。想来这位公子也不是什么万金之体,无价之躯。请问阁下这车驾,为何一会儿值钱,一会儿不值钱呢?”   那王爷被她这话说的一噎,半晌没能反驳。   不过,静亭这话其实是有问题的——左青又不是卖身的奴仆,没有个卖身契一样的玩意能说他值多少钱,也不能被买过来折回去。但是,这个漏洞很不明显,一般人不会立刻想到。在这个空当,左青忙挣开周围人的钳制。   那些随从见主子不发话,没了主意。而且他们在无形中也被静亭绕了进去,下意识觉得自己在理亏的一方。放开了手。   左青站直了身体,恨恨瞥了那几人一眼,走到静亭身边。两人自是不会等这些人重新反应过来,转身就走入人群。   那王爷见人走了,厉声道:“站住!”   可喊完之后,见路边的百姓全都看着自己,眼中不仅是畏惧,还有那种敢怒不敢言的鄙夷和不认同。三人成虎,何况是这么多人。即使都只是身份低微的平民,可被这般盯着看,也不是一件很能让人提得起底气的事。   那王爷找不到理由再让手心去抓人,只能狠声道:“你们两个,本王记住了!”   哈,你愿意记就记好了。静亭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道,今天回去之后就先不要让左青出门了,“静公子”也要蒸发一阵。你且自己默默记着去吧。   原本到了这里,这个事情就该完了——   静亭和左青已经走出人群,对方再不甘也只能出口损几句,以后也不可能找到他们。可是!   ——可是,就在此时,被堵在这条街上的另一辆马车,此时突然从道边开了过来。   刚刚,这里因为聚集了一群人,所以被堵上的马车,有好几辆。那些都是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于下车来和平民站在一起看热闹的(顶多坐在车上看)。   这辆车也是,在原地停了很久。可是此时却突然开到静亭和左青的面前,帘子撩起,一个青年的官员走了下来。   这是一张有点陌生的脸。   静亭望着这人——有点陌生,却又不是完全地陌生。能从他的衣着看出来,这人是个朝廷官员。只见他对远处的车驾拱了拱手:“王爷。”   静亭大惊,这还真是个王爷?!   可是她也没回味太久,因为这个官员,已经迅速地转过头来看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叫道:“公主殿下。”   ……真不错。   公主殿下,在扮演过公子、公公等一些列角色之后,终于,在京城百姓面前,变成了一个男人。   63 珷王   围观的众人听到这一声清晰的“公主殿下”,嗖嗖嗖都转过头来,看着静亭。不过,没人行礼。   对面的那王爷也怔住了,隔了一会儿,那青年的官员才解释道:“王爷,您有所不知,这位就是圣上之姊,本朝静亭公主。”   他在说“您有所不知”的时候,脸微微仰着,那神情,分明是在宣布“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那王爷盯着静亭的脸——她这个扮相是男子,但是经不住细看,尤其是在这种有过提示的细看。“……静亭公主?”那王爷轻声喃喃,片刻才昂头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掠过她身上,“静亭公主。”   他又重复了一遍,随即转身坐上马车:“回府!”   待看热闹的人群稍稍散去后,那青年官员转过身来,对静亭一揖:“公主可还记得在下?”   静亭摇摇头:“……阁下是?”对方微微一笑:“在下蒋毓,任职太仆未央令。往日曾目睹公主风采,钦佩不已。不想今日在此见到,公主智计也是过人的。”   ……蒋毓?   等等,她想起来了。   这个未央令是个挺会来事的人,在雱山的时候,给敬宣出主意说比射艺的就是他。   不过除了这些,另一件事才是让静亭对他略有印象的真正原因——这人,是个符党。   蒋毓是比较早期,就聚拢在符央身边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具体是因为他看风向的本事比较高,还是投机的运气比较好,这都未可知。但是符央如今爬上来了,蒋毓的状况也得到了很大改善,颇有前途。这张牌,是蒋毓押得对了。   只是,静亭十分不解的是——既然是符党,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   莫非是对方已经看出来,符央再继续跟她绑一块,前景黯淡。于是给她一个警告?   静亭被蒋毓请上马车,送回公主府。听到对方的解释,她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啊,竟然是这样么?”蒋毓干笑着,连连拱手,“公主殿下恕罪,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原来这位蒋大人,当街看到她静亭公主被人落了面子,想到自己和符大人关系不错,于是想要出手帮一帮。他按照如下方式进行思考——静亭之所以被人欺负,是因为对方是王爷,而她是草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把她公主的身份亮出来,就能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了。   “所以,臣认出了公主之后,就……”蒋毓摸了摸额头。   静亭叹了口气,她要亮身份,自己难道做不到么?“这也不怪你。大人愿意援手,我在这里谢过。”蒋毓忙干笑几声:“公主宽仁,公主宽仁。”   静亭想了一想:“对了,大人何以识得今日那人?他真是王爷?”   蒋毓道:“公主没有听说么,那是珷王。本朝的唯一一位异姓王。”   珷王这个封号,最初是皇家先祖,定国时封的。第一位珷王,是一位开国将军,虽皇族年氏征战天下,英勇过人,立下汗马功劳。但是这位将军,终是有勇无谋,在天下平定之后,他身上的功勋比任何人都多。可是相应的,皇族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从此消失。   皇家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倘若杀了他,会引来诸多不满;倘若不杀他,又唯恐江山坐不实。最后只得封了珷王,又给了他一块离京城远远的封地,命他每隔十年,才可以入京一次。   珷,谐音同“武”。这个字的意思,是像玉的石头。   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讽刺。   当年珷王在离京后,得到智者的指点,从此安居一方,再无与政治牵扯。世代珷王也都如此,到了当下,几乎京城内都无人记得,还有这么一号异姓王存在。   不过眼下的这位珷王——据说是刚袭的位,天生喜好纷奢,嗜钱财珠宝入性命。珷王已经不知道几个十年没进京了,这位却一拍板——听说京城最富庶,咱们热闹热闹去!   于是,很是了不得,珷王入京了。   其实这也不是突然的事,这个消息,在前一段时间里,就已经传遍京城。但是静亭好久不曾出门,所以根本不知道。不过更奇葩的是,她活了这么大,居然今天才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本朝是有一位珷王的!   “所以,公主殿下,您今日确确实实开罪了一位王爷。”坐在马车中,蒋毓苦笑一下,“当然,这是臣下的错。只是王爷恐怕记住的是您,而不是臣。”   静亭摇摇头,开罪就开罪了,公主和王爷是平起平坐的,没有谁能处置谁一说。   “可是,陛下怎么会放心让珷王入京呢?”   “而今珷王早已没有了声望,即便振臂一呼,也无法造势。”蒋毓解释道。因为符央的关系,所以蒋毓对她说话并无保留,“况且,如今这位珷王,也不像是有反心的。反倒是……”反倒是像个暴发户,到京城来炫富,来招摇过市的……   静亭还不知道,这位王爷初到京城,就买下了一座府邸,占地较她的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后,又大量购入仆从和婢女,甚至在府内搭建了一座戏台,每日请名伶堂会。这几日内,丝绢布帛、佳肴美酒、珍奇古玩……水一样地流入新建成的珷王府,其势可叹。   所以,敬宣对这样一位王爷,其实并没有什么脾气。至多是在他进宫在自己面前摆富的时候,感觉有点儿头疼罢了。   “对了,还有一事。”路不长,蒋毓抓紧时间给她科普,“这位王爷,平生最爱美人。”他说着,压低声音,“而且,男女不拘!”   这句话说完,车里静了一会儿。   随后左青有点发毛的声音响起来:“……公主你看我做什么?”   清明这天,京城里下了一整日的雨。   天色阴翳,淅沥的雨丝轻如薄棉。翠寒的树叶被雨水洗过,点点湿润,空气中飘着微凉的清香。   静亭在屋檐下站了没多久,已经感觉身上的衣服单薄,转身回屋。却就在这时,符央撑着一把伞从院子那一头走了过来。穿过雨幕到她面前。   他面上是有些凝重的神色:“公主,你见过蒋毓了?”   “嗯,发生何事?”她冷得搓了搓手臂,转身向屋里走去。符央跟了进来,对她说道:“今天有人在朝上对圣上说,公主你和珷王不和,在街头发生争执。蒋毓出言为你澄清,说是珷王没有认出你,仗势欺人。现在朝臣都在议论这事……”   他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那么,则有些麻烦。”   “圣上是如何说的?”   “圣上本意是将此事压下。”符央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但是珷王入宫,对圣上说你带人故意冲撞他车驾,出言不逊。要你摆酒设宴请他,给他道歉。”   “什么?”静亭差点笑出来,看来不先告状的,就也不叫恶人了。   她凭什么给珷王道歉?   想了一想,“那朝臣是怎么说我的?”那些大臣就是再看不起她,但是与一个封地来的异姓王相比,他们应该更倾向于支持公主一些。   只要舆论将矛头指向珷王,他就不能掀起几尺浪来。   符央道:“众说纷纭,但是珷王大肆在京横行一事,确实引起一些不满。”见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公主,可现在圣上不支持你。”   静亭转过头来,诧异地眨眨眼睛。   原来,珷王听说大家都觉得静亭有理,坐不住了。进宫给敬宣下猛药,吵吵嚷嚷说什么圣上不分黑白啊、偏袒公主啊……等等之类的。敬宣被闹得无比心烦,办公时间被大量占用,最后只得应了珷王。   比起胡搅蛮缠的珷王而言,静亭还算是个好拿捏的。   于是今日退朝之后,符央又被单独留堂了。敬宣用一番深明大义的理论,其实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你们家静亭公主她惹上这个事,现在让朕很是挠心。所以你回去务必把她给劝好了,服个软,给珷王道歉去。   “公主打算怎么办?”符央问道。   “……还不知道。”   她在一旁坐下来。给珷王道歉么?她倒不是一成不变之人,不会因为觉得无错,就死不低头——倘若能轻松把此事应付过去,那道个歉也没什么。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怎么道?   给珷王办个宴会,然后跪在他面前磕两个头?   这肯定是不行的,既不能太让皇家没面子,还要让珷王有面子。她望着窗外的雨帘,用手揉着额头:“我想一想……你先和陛下说我应了。”符央点点头要起身出门,静亭又叫住他:“顺便帮我把湛如叫过来。”   符央出去的时候,是午饭之前。   但湛如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静亭本都快忘记了,见他来了,才愣一下,抱怨道:“怎么这么慢……”湛如笑了笑,将伞立在廊下:“ 拜公主所赐,今天陈柳霜来了,我一下午都出不来。”   “哦?佳人在侧,还尽兴否?”   “好极。”他抬起头嗤笑了一下,“她让我陪她到湖轩听雨,外面这么冷,你说尽兴否?”   静亭轻笑出声来。湛如走到她旁边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又抬眼瞧了瞧她,抿唇一笑道:“如此,才叫佳人在侧。”   静亭面上的笑容一僵。呆了一呆,才甩了甩头,看向别处:“我要办个宴会,你去安排一下,府库里的钱你随便支就好。”   湛如点了点头:“公主想办成什么样?”   “不用特地费心,比家宴稍微隆重一点点就行。”其实她公主府的家宴就已经蛮像样的了,这个规格,就是请天子都不寒碜。   “公主可是打算请珷王过府?”   “连你也听说了?正是。”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打算送珷王一份礼,聊表歉意。你说,送什么好?”   64 索弦不如歌   两天之后,公主府的请帖,发到了珷王府上。   一时间,公主向珷王低头一事,成了京城中人近来议论的话题。而静亭这边,却没有闲心管外边都说什么。她这些天流连府库,把这两年来自己收的礼、接的赏,都搬出来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   “公主,快看这个,怎么样?”左青指着的,是一扇屏风。这屏风做工精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上面的一翠竹图,是用深浅不一的翡翠雕刻而成的。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静亭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库里体积最大的东西了,想来从送给珷王的角度来看,也最拿得出手。湛如则笑道:“公主好眼光,这屏风不仅珍贵,而且雅致之极。”   雅致之极?   这倒提醒了她。挥手招来两个家丁:“你们,去请几个工匠来。把这个屏风的边边角角,都给我镶成金的。”   要招待珷王,雅致可是不顶用的。但是她也不太确定,到底要送些什么,才能让珷王罢休。   不过她想,目前也唯有做成这样。如果届时珷王执意揪住此事不放的话,再想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公主府又单腾出了一个院落,准备做宴请的场地。湛如亲自带人布置的,用了两天左右弄好,静亭去看过一眼,觉得金碧辉煌,相当(会)合(珷王的)意。   这天傍晚,静亭看着下人们布置,已经接近尾声。她便在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寝宫。   “公主回来了?”绿衣来给她开门,“歌弦公子求见,正在外间等着。”   静亭疑惑地点点头,进了屋。   歌弦果然等在屋内。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撩袍跪下,恭恭敬敬道:“公主。”静亭愣了愣:“免礼免礼,有什么事?”他好久没有被人这么正经拜见过了,不由得以为歌弦有事求她。   歌弦摇了摇头,却不起身,沉声道:“请公主将我献给珷王!”   静亭愣了一下,随后皱了皱眉:“胡闹!”   见歌弦执意不起来,她也不劝了,在一旁坐下。问他:“我问你,歌弦,你为什么要我把你给珷王?”   “大家都在传,公主与珷王不和,珷王恶意羞辱于你。公主送给他钱财珠宝,恐怕还不足以令他善罢甘休。”歌弦膝行两步,到了静亭面前,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听闻珷王好色,歌弦一介卑贱之身,愿意侍奉于他。为公主分忧!”   静亭望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片刻,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歌弦,珷王好色,却不一定会善待他的侍人,你懂得么?”她柔声说道,“你如果跟随于他,会受很多的苦,而且从此,世人都会看不起你。我即使有天大的麻烦,也不会拿你的后半生作赌。这样的话,不要再提了。”   歌弦苦笑一声:“公主,难道我还会怕被人看不起么?”   静亭一怔,才想起歌弦是她从风月椽里救出来的。之前,她也曾见过他在台上表演的样子,扮相妖娆似女子,却还强颜欢笑。他,早就不怕被人看不起了。   歌弦望着她,用一种极真诚的语气说道:“我的命是公主救的,在府中停留这些时日,我过的是前所未有快活的日子。上次湛如公子叫我去丞相府救公主,我就想着,我是时候将这条命还给公主了。但圣上仁慈,没有杀我,到如今,我整个人、这条命,还是时刻可以为公主送出去的……公主,你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我,都是自愿的。”   ——这个她几乎都没有给予过怎样关注的少年,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静亭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疑惑。是怎样的力量,让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置生死于度外。的确,如果她送一个歌弦这样的美貌少年给珷王,是很“拿得出手”的一件事,或许麻烦就此解决。可是,说实话,这很无德。   太无德了。   “公主,公主?”   她一时间有点走神,直到歌弦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再问你一次。”静亭低声道,“即使不用将你献给珷王,这件事最终对我而言,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你可以选择,是继续留在公主府,还是被送给珷王?”   “歌弦愿意被送给珷王。”   静亭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好,那就按你说的。”   珷王赴宴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晚上,公主府内,上百灯火照得院落一片明亮。就连水榭的池中,都放置了漂浮的盏装莲花灯,那灯座薄如蝉、轻如雾,整片水面朦胧而华美。   仙乐风飘,香雾袅袅。   符央在门前亲自带人迎接,珷王见到这样隆重的架势,心中不免得意。带着两名美妾和一众随从,昂首阔步走进公主府。   静亭和左青站在宴席前,珷王一行人进门之后,符央便走到她身后另一侧站着。静亭则上前两步,对珷王行了个屈膝礼:“王爷大驾,本宫不胜荣幸。请王爷入座。”   她在珷王面前,本不用行礼。但今天既然是为了客气,不如就客气到底,免得被挑出毛病。   珷王点了点头。也勉强对静亭好言好语了两句,客套完毕,大摇大摆地自行入席坐下。   等都入了座,酒菜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菜肴丰盛至极,珷王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吃喝得相当尽兴。菜过五味,几个公主府特地请来的伶人走到席间,唱了几支婉转悦耳的曲子,又围在珷王席前,给他斟酒。很快,珷王那粗噶的笑声就传了出来。   “公主。”忽然,背后有人叫她。静亭转过头,看见是戴了一头靛色斗笠的歌弦,捧着杯盏,不知何时来到她背后。   她略有些诧异,压低了声音:“还没到你出来的时候……”   “我知道。”歌弦轻声打断她,“我就要走了,想敬公主一杯酒。”   他说着,拿起银质的酒壶,慢慢斟满一杯。   他的手指很细,皮肤莹白,还是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可是他的手又极稳,斟满两杯琥珀色的酒,递其中的一杯给静亭。   相反地,这时候,她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歌弦。”她几乎有些后悔了,歌弦的年纪可以当她弟弟。而她救他回府,非但没有保护他,反而冷漠地看着他残忍地对待自己。可,就在她说出反悔的话之前,歌弦却先开口了。   “公主,我敬你。”他用酒盏同静亭碰了一下,扬起尖瘦的下巴,一口饮尽。   随后,他低下头来。隔着一层斗笠的纱罩,他应当是在盯着她。静亭只听他有点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公主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往后且记着,莫轻信身边之人。”   静亭一怔,他却已抱拳起身:“歌弦去了,公主,就此别过。”   歌伶清丽黏软的声音飘散空中,席间飘着酒香。   静亭有些怔忪地望着歌弦离去的背影,直到他都走得远了,左青他们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心不在焉地吃着菜,她却不住地回想到歌弦刚刚说的话——莫轻信身边之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郑重。   这不像他。   虽然对歌弦了解得并不多,但是她确定,这不像他——至少,不像往常她所见的他。   仔细思索,歌弦所为,确实有许多蹊跷之处……想到这里,她有点坐不住了。往珷王那里瞧了瞧,见他左拥右抱,兴致正高昂,她便向符央和左青交代了两句,起身匆匆离席。   走到院外,她拦住一个送菜的侍女:“歌弦公子往何处去了?”那侍女指着水榭旁边别院的方向,原定歌弦也是要在那里准备的。静亭快步走了过去。   月色无垠。水榭旁边的别院内,还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   歌弦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皎洁如新月般的面容。他走到桌边,抚摸着叠得整整齐齐、轻纱一般的衣衫,半晌,低低嗤笑一声。   他已经好久,不曾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身上的衣衫,却是细腻上好的布料。他一件一件,慢慢地脱下来,又一件一件,将那几乎有些侮辱性质的衣衫穿在身上。做完这些,他双手撑到桌案上,盘膝坐下。   手边有一张琴,他伸出指随意拨弄两声,清越的音调传出。他却将琴翻过来,在背面的一处凸起,轻轻一叩。只听“啪”一声响,琴身内,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缓缓地,从琴内抽出一柄剑来。   剑身银白雪亮,剑锋锐利,几乎在出鞘的一刻,满室立时充斥了一阵森森的寒意。少年右手持剑,潋滟的唇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剑身上,反照出他隽秀的眉眼。   他将剑举起,灵巧地在空中挥了挥,“蛮趁手的。”他自言自语道。又跳下地来,快速挥动几下,剑刃凛凛生风。   歌弦兀自笑起来,笑声有些兴奋,也有些得意。可就在这时,他低下头,却突然看到月光照进来的地上,投着一个人影!   他一惊,快速转过身,剑若蛟龙般指向来人!而对方竟一动不动,歌弦的剑,却在咽喉前一寸停了下来:“你……你怎么……”   他眼中满是震惊。静亭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移动:“歌弦,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65 与君倾耳尽今朝   月色如水,照得剑刃一片雪亮。   静亭却不后退,望着歌弦的面容:“你打算做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歌弦颤抖着双手,片刻后,他将剑放了下来。却没有答话,静亭却也不用他自己说。“你想刺杀珷王,是么?”   歌弦盯着地面,没有否认:“这是任务。”   “那现在呢?我已经发现了,你也要杀了我?”她的声音很低,语调也有些不受控制。因为她看着歌弦握剑的手,轻轻抬了一下,似乎是有某种想要刺向她的势头。可是她依旧没有动,看着歌弦的手又渐渐放下去,她颤抖着声道,“可不可以不杀他?”   这是她的府邸,她不希望,珷王死在这里。   歌弦没有再用剑指着她,可是也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僵直地立着,片刻,静亭轻轻叹了一口气:“歌弦,不要杀他,我求你。”   其实,这个时候,她只要大声地喊两句,就会有人进来捉住他。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听她说出一个“求”字,歌弦错愕地抬起头。   “不要杀他。”静亭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想问歌弦是什么身份,不想深究他有什么目的,摇了摇头:“只要不杀他,你就走吧。”   “公主?”这两个字,他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静亭想了一想,觉得可行:“就这样。你走,珷王那里我去应付。”   “为什么?”   “因为你杀不了他。”静亭顿了顿,又很快接下去,“你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一段时间,错过了刺杀的最佳时机,这是第一。而我又发现了你的计划,如果你出现,我一定会令府内众人阻挠于你,这是第二。”   “所以说,你已经不可能成功了。我不想留你,如果你愿意出了这个门,到什么别的地方刺杀珷王,请自便。”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事,面色微变:“珷王知道我要送他东西,我得立刻回去重新准备。”她也懒得再和歌弦解释,把他晾在那里,自己就转身走了。   歌弦望着她的背影,错愕的表情渐渐退去,眼中却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来——他问为什么,是问她为什么不捉住自己、杀了自己。可是她却根本没有给出一个解释,她似乎……根本就没有那样想过。   被利用、被欺骗、被蒙蔽的愤怒,她也只是回答一句“不想留你”而已。在得知事实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个决定,是让他赶快离开。   想起自己,曾巧言令色对她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少年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开口,却是遥遥向着她喊道:“记住我敬酒时说的话,是真的!”   静亭脚步略略一顿,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句让她不要轻信。   她皱了皱眉——歌弦的背叛给她提了个醒,她的府里,也可能不是尽乎安全的。或许身边就是危机四伏。   她心想,以后有机会要好好查一查府里的人。   但是现在,还得先去将珷王的事情解决。   按照原本的计划,是宴会过后,她安排的人请珷王在府上观游,到水榭的时候,会与歌弦“巧遇”。歌弦已经事先准备了一支舞,吸引住珷王目光之后,他会言明自己是公主送给珷王的赔礼。   算算时间,现在珷王应该已经到水榭了。   她走出别院,匆匆叫来一个下人,叫他去找一找符央和左青——在原本的安排里,珷王到水榭的时候,他们都是不跟着的。   她自己则来到了水榭。隔着一排浓密的竹篱,就已经听见珷王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人呢?都上哪儿去了,他们竟敢把本王撂在这儿?!”   一个柔腻的声音出言道:“王爷别急嘛,何必跟那些下等人发火?等他们回来,好好教训一番就是。”   “太无礼了!一定要好好教训!”   静亭听到这里,只好暗叹一口气。绕过竹篱走了出来,在珷王一行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到水榭中,脸上勉强挂起得体的笑:“王爷,本宫以待风流名士之礼对待于您,王爷却不领这个情。”她说着,随手指了指水榭之外的夜景。   珷王让她这个故弄玄虚弄得有点昏头,又听她说自己不解风情,颇为黯然——想他这些年来,曾不止都少次听到有人私底下说自己虽然拥有珍宝美人无数,却实不知风流为何物。不由得对静亭道:“公主有何高论,愿闻其详。”   静亭在心里苦笑,我有何高论?面上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打量周围的景色,在心里一边迅速编着胡话,一边祈祷符央和左青赶快过来。   符央和左青自然不可能来得那么快——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就连府上对局势最敏感的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湛如提着一盏灯,步行在离开宴会场地的路上。   不经意地抬头,他看见一个侍女匆匆从身边跑过。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知道静亭今天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是有一张网——珷王此时应该在哪里、歌弦应该在哪里、静亭又应该在哪里……他即使非亲眼所见,却一清二楚。   可是现在,这张网出现了一丝疏漏——这个本应该送珷王到水榭后,在外面等待的侍女,她出现在了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一丝疏漏,也许意味着更大的问题——想到此,他不由加快脚步。来到歌弦准备的别院里,此时歌弦还没走,正慢条斯理地在房内换衣服。湛如皱眉走了进去:“你怎么还在这里,珷王呢?”   歌弦将腰带系好,换回这件衣衫,他又恢复了英气的少年模样,再不见妖娆媚态。他对着湛如嘲弄地一笑:“我不会去了,公主已经发现了我。”   湛如神色一冷:“你说清楚,她呢?”他这来的一路上,居然都没有瞧见静亭……现在想到这个,不禁让他脑海中本密凿的思路有些飘忽。歌弦漫不经心地笑道:“她放走我,自己去和珷王周旋啦。这会儿不知是在水榭呢,还是已经一起去了别处?”   他说着,想要甩开湛如。但是湛如速度却比他要快上不知多少倍,在歌弦向后退的瞬间,他已经握住他腰间的剑柄一抽。“铿”的一声,长剑在他手中,寒光映着他的面容。不狰狞,依旧皓如冰雪。   他抬手,用剑尖直直指在歌弦心口:“她在哪里,你给我说实话。”   歌弦望着那剑刃,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好啊,澹台湛如,这么快……你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了!我劝你还是快收收,这要是突然有人进来,你两年时间,不是白白浪费了?”   “她在哪里?”   湛如将剑向前推了几分,歌弦胸口渗出一缕血来。但是那笑声依旧不停止,湛如被他笑得无比心烦,正想干脆就一剑杀了他。却见歌弦突然住嘴望着他,笑意已收,神色悲悯。   当日在丰城之外,歌弦曾经鄙夷地说过楚江陵:“他也喜欢静亭公主么?我怎么就不知道,那公主有什么好!”他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公主,一个已经被圣上遗弃的公主,她有什么好……   “澹台湛如,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的惊慌、他的愤怒、他这样急迫着要找到静亭……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她还不是废棋。歌弦望着湛如美到无瑕的脸,他……真是无可救药。   歌弦淡淡地说道:“如今,连我都已经知她有什么好,可惜了,你却还是不知道。”   说完,他也不管湛如随时可能杀了自己,就那么满不在乎的转过身去。   湛如却没有动手。   在听到歌弦说出“我都已经知道她有什么好,你却还是不知道”的时候,他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很陌生的东西,正在心口苏醒……很陌生,非常陌生。   半晌,他有些疲惫地,放下了剑。   “能不能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在水榭。”歌弦没有再讽刺他。而是神色郑重,取了桌上的斗笠,放到湛如手中:“我必须走了,所以,你去帮她。”   “你回契丹么?”   “还没有想好。”歌弦说出这句话,停顿了片刻,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我想先四处去走走,什么时候想了再回去。”   湛如摩挲了一下斗笠上的纱罩。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门。   歌弦俯身将地上的剑捡起来。   “可惜了这一柄好剑……”他抚摸着剑身,喃喃说道。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轻声笑起来:“这样,好剑,你往后就随着少爷我吧!”   他将桌上的琴拿过来,打开机关,将宝剑收了进去。随后他捡起地上轻而软的纱衣,团了团:“这破东西,带走留个纪念。”又在桌上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把斗笠给了湛如,不由得遗憾地叹了一声。   将屋门一关,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歌弦抱着古琴,手指胡乱在琴弦上拨了一拨,轻声哼唱。   “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唯酒可忘忧……”   声音渐远,人影也消失在黑夜之中。   66 珷王的尾巴   湛如重新提起灯,走出了别院。   出门之后,他先拦住一个下人吩咐两句。然后步履匆匆地走向水榭,灯烛在风中摇摇晃晃,一直来到水榭一侧的竹篱外,他停下脚步,将斗笠戴上。   只听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听公主此言,雅与俗本无间隔。那本王想知道,世人又是通过何种方式评判高下呢?”   湛如微微一怔。   她居然和珷王真聊起来了?   他突然有点想笑,索性就站住不动,且听她怎样胡侃。   静亭说道:“王爷请想一想,世间再雅致美好之物,如果被置于淤泥,也将变得浑浊不堪。可再俗之物,登堂入室,被装点过后,也自有意蕴。所以王爷,雅与俗本无高下,只要您对雅物珍藏,不让它蒙尘,对俗物善待,懂得欣赏。那就是最风流之人。”   珷王豁然开朗:“极是,极是!多谢公主赐教!”   静亭望着珷王大笑的脸,忍不住自己清了清嗓子,心道他要是从此真信了我这些胡话,倒也是一件好事。   正想着,只见眼前灯火一闪,竹篱分开。湛如提灯缓步走过来,他戴着斗笠,只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可静亭就是知道是他,一时间怔住了。   他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公主,为王爷准备的翡翠屏风,已经送到前厅了。”   这面镶了金的翡翠屏风,原本是不怎么能入珷王的眼的。   可是,经过静亭一番“提点”,珷王如今要做风流之人,生怕自己不小心俗了。对静亭的这份礼物大加赞赏了一番,随后带着美妾随从,满心欢喜地坐上车走了。   静亭和湛如站在府门前看着马车扬尘而去。   等车走远了,静亭才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他说道:“还是你聪明,我都忘了把屏风搬出来。”湛如将斗笠摘下来:“无妨,公主一番高论,也很是让人心服口服。”他这话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回去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嗯。”   两人向府内走去。家丁们正在收拾宴会过后的内院,人来人往,虽然天晚,倒是很繁忙。湛如送她回寝宫,走在路上,静亭突然想起来:“你是怎样知道我在那里的?”   “我遇到了歌弦。”他似乎后面还有话,但是目光微微闪烁,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走了。你已经知道了吧?”见湛如点头,静亭想了想又道:“对了,歌弦走之前告诫我,要小心身边的人。我想从下个月开始,将府里人的来历好好查一查,你要帮我,知道么?”   湛如一怔,随即错愕失笑:“知道了。”   静亭的寝宫之前,有一小片梅林。如今花刚开过,枝叶横斜,下人还未来得及修剪。中央留得一条小道,只够一人堪堪走过。   湛如便跟在静亭身后,偶尔伸手替她扶一下头顶斜出来的树枝。静亭低头在树丛间穿行片刻,觉得有如月下迷宫,还蛮有趣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湛如随着她默默走了片刻,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却又有些飘忽。半晌,他低声说道:“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   静亭站得离他并不近,直过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好像说了一句话。便转过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   寝宫很快就到了。   静亭走上台阶:“晚了,你回去吧。”她本来打算再说两句“你今天做得不错”之类的话,但是一想又太过居高临下。没有必要。便挥挥手,自行回了屋。   房门缓缓闭合。   湛如站在梅林的尽头,望着那窗口亮起来的灯火。眼中的精明之色此时已褪去,渐渐浮上的,是一层迷惑。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开始汇聚。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到底……有什么好?”   月末,珷王一行终于要离京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静亭正在自己的寝宫里挑信。一同传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珷王在走之前,还进宫了一趟,林林总总说了一通,最后表达的意思是——陛下,静亭公主是个好人啊,我受教颇多。所以我顿悟了,这回离京,我打算把我在京城的珷王府送给国库。   敬宣欣然答应。三日后,珷王启程离京,金银财宝一概没有带,却小心翼翼地搬走了一面翡翠屏风。   静亭听说此事,啼笑皆非。   此时,她的面前放着七、八只精致的信封。不一会儿,看守府门的侍卫又搬了一些过来:“公主,这些是今天的。”   “知道了,放那吧。”她掩口轻笑。   这些信,是什么呢?   来,让她打开一个给你看看。   “……公子高才晓义,有潘安之貌,过人之姿。小女子于长桥一见,此心甚慕,愿与公子再次相见。”   再往下:   “七月七日良辰佳夕,妾愿与公子携手同游。长桥之下,静候符公子。王氏五娘黛芝敬上。”   长桥,就是每天符央上下朝都要路过的一座桥。这走来走去的,不知道哪天,就被这个王五娘瞧上了,所以不顾符央是个有妇之夫(?),约他七夕出去。   七夕临近,越来越多这样的信送到她府上,数量可观。不过大部分姑娘都是不敢留名的,心上人不能来是小事,被她这个公主揪住,狠狠整治一通,那就得不偿失了。像王五娘这样的,也算是女中豪杰。   “公主,给符大人大好多啊?”绿衣拆信更是手快,一封接一封。静亭用折扇敲敲她的手,笑道:“差不多得了,这是送给别人的,你真失礼。”绿衣说道:“可是这些信封上都没有些名字啊?不拆开怎么知道是给谁的。”   真是个好理由……   “你说的很对,那我们都拆了吧。”静亭其实也好奇得要死。尤其是这些姑娘有的读过书、有的没读过、还有的会作诗,信写的是五花八门。   “……公主知书达理,龙章凤姿。草民仰慕已久,愿七月七日,蜀月楼一见。”   拆着拆着,居然还冒出了一封写给她的?   静亭愣了一愣,收起来放到一边。这时候,只听绿衣“啊”了一声:“居然还有写给左青的 。”   静亭凑过去扫了一眼,道:“这诗写得很不错啊。”   “公主是读过书的人,这种山野村妇写的诗,怎么……”   静亭笑一笑道:“是啊,这种山野村妇,你吃什么醋。”绿衣一下没声了。半晌才将那封信拿起来,塞回到信封里:“公主别乱说了……”静亭道:“他不会去的。”绿衣立刻抬起头:“真的?”   “真的。到时候我带着你和他一起出去,如何?”   “我不去。”   静亭一笑,也不说话,又拿起一封信慢悠悠地拆开。   “如哥哥,多日未见,一切安好?七夕良夜,待你长桥相见。妹柳霜字。”   她瞧着这封又简短又亲密的信,足足愣了有一会儿。绿衣凑上来扫一眼,笑道:“啊,公主,这又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你吃什么醋?”   静亭这才回过神来,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叫来家丁:“把这些信,是给哪位公子的,就送去他们院里吧。”   下午,秦御医照例来给静亭把脉。   “殿下这脉象,较前几日沉稳,是身体日渐康健的趋势。很好,很好。”秦御医默默胡子,眉头又皱起来:“可是这喜脉……却弱了很多。殿下还是要注意修养,当心胎像不稳啊!”   “您说的是。”   当然会弱了很多,离上一次吃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等秦御医走后,静亭立刻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来。打开,里面是十个格子,现在里面有七枚药丸,中间的三枚,已经空了。   这就是湛如给她的那种,可以改变脉象的药丸。而最神奇之处在于,这药竟然是分月份的。从怀胎第一个月到第十个月,每月一颗,就算是御医,即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也丝毫瞧不出破绽来。   算一算,如今已经是第六个月了,她按理应该在衣服里面绑些东西。   芭蕉分绿上窗纱。   又过了几日,七夕到了。   静亭已经把那些前一阵送来的信,该给谁就给谁了去。府里的公子们若是有心仪的女子的,今日都欢天喜地地打扮一番,出府去了。   静亭撮合左青和绿衣不成,绿衣走了。左青还有点儿不明就里:“公主,她不想出去?那咱们去不去?”   “你想去不?”   “想!”左青眼睛一亮,“我要去庙里求我妹妹平安,还想问个姻缘。公主,我们去吧!”   静亭忍不住一笑:“你倒肯说实话。”   于是,夜幕降临十分。两人改换了衣装,走向公主府后门。   ——自从上次在街上被蒋毓认出之后,她就不怎么再扮男装了。今天也是,穿的是一身不怎样打眼的女装。反正是七夕,街上姑娘不少她这一个,何必穿成男装假扮龙阳。   天未全暗,街上已经是热闹非凡。有卖团扇的、卖泥人的、卖同心结的小贩,摆摊招揽生意。大街小巷里,都有不少相携而行的青年男女。   纸灯一盏一盏地挂了起来,整座城池灯火通明。   67 今夕何夕   “公主想去哪里?”   京城街头,左青问她。   静亭摇了摇头,只是想出来走走,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但是开口,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两个字:“长桥。”   “喔,那这边走……”左青指了指另一边。然后一面走,一面奇道:“公主想去长桥做什么?”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瞧瞧一位叫王氏五娘的女子。”   “咦,她是谁,公主为什么想瞧她?”   静亭就很不厚道地,拉拉杂杂将符央的那点儿风流事儿都抖落出来——其实符央还蛮冤枉的,他可真是连那些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以他的样貌,经常在外抛头露面(……),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   灯火之中,白玉一般的石桥横在河面。河水浮动着晶莹而迷蒙的光,映在桥面上。   桥上人倒是不多,只是远远这么一看去,等人的却不少。顾盼张望的女子也有几个,左青道:“公主,是哪个啊?你认得么?”   静亭在心中道了一句“废话”,“我要认得还须过来看。”   左青想了想,点点头。   两人从桥上走过,迎面过来的,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身段婀娜,一袭水绿色的衣裙更衬得人清秀而娇俏。她面颊微微有些泛红,踮脚在身边男子的耳边正在说着什么。男子唇边抿着一抹淡笑,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公主,那个!那个不是……”左青指着前方叫道。就在这时,对面的两人同时抬起了头,向他们看来。走到桥中央,迎面而遇的时候,湛如轻轻颔首:“公主。”   他的面色很平静。连唇角的那一抹笑意都已经不见。   静亭也对他点点头。目光又挪到一边的陈柳霜身上,琢磨着要不要和她也打个招呼。但还没等她开口,陈柳霜已经笑道:“公主殿下,你也来了?”   静亭不想和她谈理想话家常,扯着左青的袖子:“嗯。我们去那边了,你们玩高兴点。”陈柳霜却指着左青道:“殿下,这个是你的男宠么?”   要是被这么说的是别人,比如符央什么的,估计现在就拂袖而去了。   但是左青没有感觉,还转头对陈柳霜笑了一下。陈柳霜轻哼一声:“姐姐男宠不是多得很,偏要带一个没头没脑的出门。”   这话真不错,一句骂了两个人。   静亭淡淡瞥过她一眼,微微一笑:“都借出去了。不然,谁陪陈小姐你?”   说完,她也不顾陈柳霜煞白的脸色,不再停留。抬步走下了长桥。   月老庙内问姻缘。   “公主,这里人真多。要不,我晚些再去?”   庙门前,男女香客行进行出,庙门前甚至有些推搡。左青有点为难地看着静亭——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么乱的地方吧?   静亭摇摇头:“没关系。”她心道你不给我惹事就好,冲撞了别人的车驾什么的,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你去吧,我走走,一刻之后回来在这里见你。”   左青迟疑地点点头,叮嘱了几句,才快步走进庙里去了。   静亭独自一人,背着月老庙,走到街上。周围都是小商贩招揽生意的吆喝声,她稍稍偏离了街心,只见一座通亮如白昼的酒楼内,酒香阵阵飘出。她一抬头,只见那匾额上的三个字——   蜀月楼。   她想起了写给她的那封信来。   于是赶紧低头,免得被对方当成来赴约的。抬步正要离开这里,却感觉衣袖从背后被人拉住。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银白色的面具。   ——这种面具很常见,方才她在街上好几处都看见有卖的。可这个人,面具下露出的嘴唇与下颔,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人。静亭皱了皱眉:“阁下是……”   “姑娘迟到了。”看不到面目,只觉得这个声音冷冰冰的。静亭没想到约自己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摆了摆手,有点儿尴尬地解释道:“我是路过。对不起,您……”可话还没说完,对方却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肩。力道之狠,让她迅速闭嘴免得痛叫出声。   她怀疑地暗自打量这人。   他穿的是一身灰衣,看不出身份,也没有待任何配饰。看那半张脸,只能判断他年龄在二三十岁上下,具体的,还真不好说。   这人简直是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到了。   静亭有些警觉起来——正常人赴约的时候,都会稍作打扮的吧?   她正想着,那人却已低声道:“跟我走,不准出声,知道么?”   静亭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那人却像是不屑等她反应,到她身边挽住她一边手臂:“走!”   他挽得很死,静亭稍有落后,手臂就会传来一阵错位似的疼。对方不时回过头来警告地看她,静亭只得咬牙跟上,这人显然是有武功的,她要脱身,只怕还不太容易。   何况,她环视四周,竟然发现人群中有不止一个、同样衣装、同样面具的灰衣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收回目光,乖顺地跟着这人走。过不多久,她一抬头,看见前方聚集人尤为多的一个地方,是月老庙!   她耽误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刻钟了,只希望左青没有等不及,已经走了。只是他即使没走,能够对付得了这么多人么?   不过想来,这些人既然不敢明着绑人,想必就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这样倒是好办些……她心下稍定,可是,那人却突然转过脸来,冷冷道:“你那个同伴,已经被我们捉住打昏了。他的武功尚不及我们弟兄的一半,若不想他没命,你就识相些!”   左青的武功尚不及他们的一半……   她脸色有点白,但还是让自己抬起头,镇定地说道:“你说的,是我哪个同伴?”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冷声道:“别耍花招!你一共带了几人出来?”   “一个。”她顿了顿,缓缓道,“但还有一人是,提前约在外面见的。我若不到,他会起疑。”   那人透过面具,冰凉的目光直盯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面上找出些说谎的痕迹。可是没有,静亭那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目光。片刻,那人冷哼一声:“在哪?”   “长桥。”   “去把他打发走。”   “是。”   对方自然不可能让她自己去,他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谨防她还有什别的花招。但是静亭的所做再正常不过,她在街头停留片刻,在小贩手中买了一盏花灯。见那面具后的眼睛露出怀疑,她微微一笑:“爽约总是要有点补偿的吧?”   那人果然不再瞪着她。   静亭提起裙裾,抬步再次走上长桥。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之所以敢说谎,是赌得对方对她的行踪,并不是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同时,最重要的是——方才她在月老庙前,看到了一个人。   陈柳霜。   陈柳霜去庙里求签问卜,假如她想的没错,湛如应该是留在这里等的。   静亭提灯慢慢走到桥中心。那个戴面具的灰衣人,就在她身后、能听请她说话的范围内跟着。同时她也看到对面的街上有几个灰衣人在向着这边张望。但是她的步履却渐渐沉稳起来,似乎十分闲适,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忧心一般。   眼前不远处,出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凭栏而望。静亭长出了一口气,加快向他走过去。   湛如转过头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起初有些涣散,但是很快就汇聚了。他站直了身子,直到静亭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也正是静亭想要的。如果他此时说出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之类的,那就不用接着往下唱了。   “我来晚了。”她说道,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但是并没有开口。她很快又接下去:“我还有些事情。对不住,今晚不能陪你。”   他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果然,湛如微微一笑。低头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灯:“给我的么?”静亭回以略带羞赧的一笑:“是啊,当赔罪好了。”湛如伸手将灯接过来:“那么却之不恭。”   静亭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点点头,转身走下桥去。   回到那灰衣人身边,对方没有说什么,而是又禁锢住了她的手臂,走入了人群。   走着走着,他们已经离开了繁华的路段。这时,跟在周围的几个灰衣人也围了上来,银白的面具反着光,有些瘆人。那抓着她的灰衣人看起来像是首领,低声吩咐道:“回去禀报,说人已经到手了!”   “是!”其中一人应了一声,转身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剩下几人跟随在首领身后,一起到了条废旧无人的民巷内。这些人看起来是早已探好了路,一到这里,就放心席地休整起来。静亭被他们看得很紧,只好一声不响地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那个报信的人跑了回来。他冲进巷子,气喘吁吁道:“大人说、说现在见她,让把她带到约定的地点!”那首领听他暴露东家是官身,有些不悦地咳了一声。   但那报信的并没有注意,急道:“还有,我回来的时候,街上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很多羽林军,我们好像暴露了!”   68 灯火阑珊   从这条街回到公主府去,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去皇城,却方便很多。   这些羽林军,是湛如请动的么?   ——这倒也不是没可能,他办法多着呢,只要能让他惊动敬宣,就可以请来羽林军。她眼珠微微一转,面上却不太敢表现出喜色。那几个灰衣人凝重地站在巷口,等人流稍微少一点的时刻,就立刻抓住她:“走!”   他们沿着街边移动。   静亭眼尖地瞧见人群里,确实有三三两两的羽林军。她默不作声,很听话地被灰衣人围在中间,低头向前走。却在一股游客涌到近前的时候,她装作滑倒的样子——突然扑进了人群中!   那几个灰衣人皆是一惊,一阵慌乱——静亭之前的表现太乖顺了,他们只以为她是胆小怕事,却万没有防住,她还有这一手。   只见她在人群中很快就消失了踪影,那首领恼怒道:“还不快去追!”但话音刚落,却见有几名羽林军似乎同时抬起头,向这边看来。那首领只得忍怒压低了声音:“分头去找!务必把人带回来!”   静亭其实没有走远。   她穿过人群,就在那些灰衣人之后的不远处,有一家药铺,已经打烊了。药铺门前垒着几张晒草药的筛子,她躲在那后面,几乎无人注意到她。   见到那几个灰衣人四下散去,她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羽林军人数不多,而且武功应当是没有灰衣人高明的。如果她此般贸然冲出去,只怕还没有向羽林军求救,就会被灰衣人重新控制。   所以,与其那样冒险,不如在夜市中先想办法藏身,等到羽林军找到她。   ——躲在这个药铺,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她看几个搜索的灰衣人一时都远离了此处,便快速地再次冲入客流中。这次,她看中了对面一条黑漆漆的巷子。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没想到,看中这里的,不止她一人。   巷子里,她轻轻的脚步声一响起,立刻有一对相拥的男女抬起头来,惊慌地看向她。反倒把静亭吓了一跳——看这架势,再往里走,不知道还要惊飞多少鸳鸯。   她思索片刻,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走上前:“我有一事,有求于二位。”   一刻钟后。   静亭走出了巷子。   此时的她,鬓发从一侧拢在耳后,发顶盘了个繁复的样式,由一支象牙簪子固定住——这发饰与她刚才所梳已经完全不同。若是对她面容不甚熟悉之人,一眼或许还认不出。   不仅是头发,她连衣服也改换了。她同方才巷子里那对情侣中的女子相互换了衣衫,此时再走出来,已经完全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有两个灰衣人与她擦肩而过。   静亭目不斜视,走到街边一家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面——用她身上最后剩的几个钱。   与此同时。   湛如走下长桥,在街边的一家书画摊子上,借了笔墨。   那支摊子的书生家里穷得东墙不补,西墙不济,生怕仅剩的几支笔也被人拿走。偏要湛如在他这摊子前面,看着他写。湛如只得答应,展平了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几句话。   那书生瞧了片刻,睨着他笑了一笑:“字写的倒是不错。可是你心仪的那位姑娘,可得识字啊?”他这话倒没有错,寻常人家女子,不识字者甚众。   “多谢兄台,她识得的。”湛如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将那张纸折了几下,湛如吹熄手中花灯的蜡烛,把纸扔了进去。随手招来街边的一个小孩:“劳烦你帮我把这个,送给那位姑娘。”   那小孩见他生得面善,也不害怕。嘻嘻一笑,接过花灯便跑入了人群。   “如哥哥!如哥哥?”   身后不远,陈柳霜的声音传来。他转过身,陈柳霜已经走到他面前,有点抱怨地道:“你怎么不在桥上等我?你和那小孩在说什么?”   湛如摇了摇头,目光向斜街角的面摊一瞥,很快就收了回来。   “无事,走吧。”   因为客人多,面端上来得很慢。   不过,静亭本来也没打算吃东西。她只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并且注意着附近有没有羽林军走动。   “姐姐,姐姐?”   这边正瞧着,一低头,却有个四、五岁的小孩笑着望着她。她问:“什么事?”那孩子将一盏花灯交给她:“那个公子让我送给你的!”   静亭抬起头,这孩子手指的方向,约莫有不下十位公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   小孩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静亭将那花灯拎起来看——谁送花灯也不能送一盏灭了的,果然,在灯腹中,有一张字迹隐约的纸。   她伸手去够那张纸。   没想到底下的蜡油已经干了,纸片被黏在上面。她不敢硬扯,在对面食客惊愕的目光中将花灯倒过来,废了些工夫拿出了里面的纸,展开。   “三千辗转只梦卿,何解行行重行行。却道此洲归不去,奏玉引,凤鸾倾。”   这是湛如的字迹。   她将目光定在最后那两个字上,“鸾倾……”   他写的,是鸾倾词的最后两句。   她又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街上的人群。但是客来客往,没有熟悉的影子……她攥紧手中的纸,渐渐被汗水浸湿,揉成一团。   他的意思,是在告诉她追捕她的人的来历。   如果不是刚才偶然听到灰衣人称他们的幕后主使为“大人”,她或许还不会往这方面联想。但是现在,前后串联起来,那些灰衣人十有八、九,是鸾倾派官员找来的。   她不知道湛如是怎样知晓这个消息的,但是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她现在面临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危险。   刚才那些灰衣人对她没有实质性的伤害,让她不由得心怀侥幸——逃掉固然好。但万一逃不掉,或许,也没有性命之忧吧?现在,她是万万不敢想了。   鸾倾派动不得符央,便从她开始下手了。   她可不觉得,一个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京城里的某一个地方、甚至许多天以后才被发现尸首,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绝不可以被抓到。   离开了面摊,静亭拐进了一条民巷里。   这条巷子宽阔一些,各家各户窗前亮着灯光,因此,也没有那么多私会的男女。   她向内走了不远的一段,随手敲开了一家门。称自己是出来游玩,不小心把灯弄灭了,怕等一会儿男伴责怪,所以来这里借个火。   对方很善意地请她进门,给了个火,把花灯的蜡烛点燃。   她道谢过后离开了这家。走到巷尾,小心地将蜡烛倾斜,滴了几条蜡油在自己衣服下摆——她换来的这件衣服颜色颇深,滴上蜡油十分显眼。   吹熄蜡烛,将那盏花灯也顺便找个地方扔了。她在巷子里走了一个来回,找到至少从外面看起来,最穷困的一家,敲开了门。   “我这件衣服不小心沾脏了,请问夫人能否借我一件衣裳?”   开门的女主人有些意外:“这……姑娘,我家穷,没有什么好衣裳……”静亭心道看上的就是你家穷,微微一笑:“无妨,夫人随便给我拿一件就好。我这件就留在这里。”   女主人见她身上的衣服比自家的好上不知多少倍,很快便答应了。进屋拿了一件粗布麻衣给她,静亭借这家屋子顺便换上,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名贫家女的模样。   她暗笑,还好没有倾城之貌,否则不是怎样都会被认出来么?   但这还不够。   她将头发解开,挑出几缕随手编了一下,使它们看起来像是因为脏乱而黏在一起。又将剩下的胡乱打散披下,把簪子揣在怀里,其它的发饰找个暗处处理掉。   随后,她又从墙角捧了一抔灰土,将身上的旧衣服染得这一块、那一块的污迹。   做完这些,她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条民巷。   这粗布的衣服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分款式,男女一样。静亭尽量不露出手和脸,这副样子摇摇晃晃在街上一走,果然许多人都将她当成了醉酒的流浪汉,见状纷纷避开。   她也不走远,就在出巷口的一面墙下停住,蹲坐下来。   ——她现在身无分文,改装改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接下来,唯有等。   游人会渐渐稀少,但是有两种人却不会少——羽林军和灰衣人。在找到她之前,他们都不会离开。而这两者还有一个可喜的区别,就是灰衣人怕羽林军,羽林军不怕灰衣人。   最先放弃的,一定是灰衣人。   时间如水流逝。   静亭低着头,蜷缩在墙下。   多久了?她记不清楚,也许已经将近子夜了吧。周围人声渐渐稀少,商贩也开始各自收摊。狂欢过后的街头,蓦地显得极冷寂。   拨开遮住脸的头发,悄悄向外看,只见步履匆匆的行人中,羽林军的身影越来越多。她心头一松,但是已经忍到现在,也不急于一时了。她仔细观察着四周,还有没有灰衣人出现。   正顾盼着,身边却突然一阵脚步声。一人穿过冷冷清清的街,向她走来。直到一袭熨帖低垂的下摆,映入她的眼帘。   她怔忪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   “公主,没事了。”   她仰着头,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盈满眼眶。   湛如望着她,背对灯火阑珊的街。眉眼略显柔和,眼神几乎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   静亭咬着下唇,片刻,猛地抓住他的衣摆:“你……你怎么才来!”湛如一怔,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公主,没事了。我们现在回家。”   69 另一局   喧闹褪去后的京城,显得尤为寂静。大街小巷,灯火都已熄灭。   只有羽林军一行人,护送着一辆马车,向着公主府驶去。   羽林军也是人,在闹市找人找了两三个时辰,面上都不免露出些疲态。湛如并不留在马车中,而是随着羽林军,一路步行回府。   “将军(武官可统一尊称将军)辛苦。今日之事,多凭几位之力。”那几个羽林军虽然穿着相似,但是有一人总是走在前面,像是领头的人。湛如从腰上摘下一枚莹白的玉佩,递给那人。   那羽林军首领回头瞧了他一眼,倨傲一笑:“算你小子会说话。”但是神色终究是好了些,又和湛如随便搭了几句话。湛如问道:“几位稍后可是要去向陛下复命么?”   “本官一人去就可。怎么,小子,你有事?”   “是这样。我们有一同伴,方才走失在了闹市里。我还怕他遭遇意外,想请几位将军帮忙去找一找。”   “你那同伴什么模样?”   湛如就将左青的外貌和衣着描述了一遍,那羽林军首领答应下来。叫来五、六个人,让他们去城内找左青。   不多时,前面已经看到了公主府的外墙。   马车停在门外。   “送到此处即可,我代公主谢过几位。”   那羽林军首领在湛如肩上拍了拍:“你是个男宠?可惜啊可惜!”湛如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没有回答,对羽林军笑了一笑,掀开车帘去叫静亭下车。   没想到她蜷缩在车厢的一角,已经睡了。   湛如微微一怔。   可能是有点冷,她在睡梦中,依旧紧紧抱着膝盖。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在这么个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居然也睡着了。   湛如将她披散的头发顺到耳后去,轻轻擦干她的脸。随后将她抱起来,出了马车。   向羽林军一行道别之后,他抱着她进了府。门前看守的侍卫露出惊讶的神色,湛如摇了摇头,轻声吩咐他们留门,待会儿左青会回来。   随后他向着静亭的寝宫走去。   之前提到过,静亭的寝宫前面,有一片长得乱七八糟的梅林。平时走起来都费劲,更何况抱着个人。还没有到寝宫,静亭就已经醒过来。   脚一沾地,她拍了拍衣衫,转身要往回走:“左青现下不知如何了,我们得把府里所有人都弄出去,今晚一定要把他找到。”   她担惊受怕过了一整晚,这么快就可以重新有条理地想这些问题。湛如实在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托羽林军去找了,想必比咱们这里的人找起来快些。”   静亭怔了怔,站住脚步:“我还忘记问你,你是怎样将羽林军请来的?”   “你给过我一枚公主府的令牌,我出门一般都会带在身上。”他说道,“我凭那枚令牌进入皇宫,求见圣上。这才调了一批人出来寻你。”   静亭皱眉,“把陛下那边都惊动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静亭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像是在职责他一般。摇了摇头,对他一笑:“谢谢你。”   湛如也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晚了,我送你回去。”   “嗯。”   两人一前一后,又一次穿过梅林。静亭一边走,一边回想今晚的事。突然道:“喂,你和陈柳霜好上了?”   湛如一愣,随后皱眉道:“说什么胡话。”静亭回头对他笑道:“啊,没有么?那你今天晚上还和她出去。”湛如道:“我不和她出去,兴许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静亭不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记得她爹陈诉,是曾经的鸾倾派官员么?”静亭点了点头,突然注意到他说的“曾经”二字。   只听他继续道,“她和我说,大概是从楚相死后,不知道为什么,陈诉突然开始支持符央了。鸾倾派策划以你要挟符央,被陈诉拒绝,前两天已经和鸾倾派闹翻了。”   “陈柳霜一直在告诉我这些消息。”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天晚上的事也是她说的,否则我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人在跟着你。”   静亭微微有些惊愕地瞪大眼睛。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有抓住男人的心的,有抓住男人的胃的,还有像陈柳霜这样,抓住男人的消息来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想了一想,“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见她的?”   湛如眉头皱了一下,半晌才道:“我都没说你和左青出去,你还想怎样?”   他这句话的语气颇有些奇异。静亭呆了一呆,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月色并不明朗,他的面容隐约可见。从白皙的额头,到狭长的眉眼,到形状优美的唇。他不知为什么,下唇轻轻由上牙咬着,一筹莫展地望着她。   静亭对上他乌黑的眼睛,恍惚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我……和左青没什么。”   “我知道。”他轻一笑。   正还打算继续说什么,就在这时,梅林那端闯进一个人来。是门前的两个守卫之一,湛如一怔:“左青公子回来了?”那守卫慌张地摇头:“宫里来了一位常总管,传圣上口谕,宣、宣您进宫去!”   静亭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他手指的指向。   “宣湛如进宫去?”   “是,就是湛如公子!”   宣静亭还实在理解范围以内,宣湛如进宫,这个就有些离谱了。   两人颇犹疑地对望一眼。湛如便转身随着那守卫向外走出去,静亭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也小跑着跟上去。   常公公是敬宣身边倚重的太监之一,一般的小事,还是请不动他亲自上门的。当静亭看到站在门前,一脸困倦与不耐烦的常公公时,已经觉得,惊动敬宣,或许是件后患无穷的事。   常公公倚着马车,扫过来一眼,对湛如道:“你就是刚才进宫面圣的那个男宠啊?”   “是。”   “上车吧,你有福了,圣上还要见你。”   静亭在心中苦笑一下,心道这叫什么福。常公公半夜被揪起来出宫办差,早已没什么耐心:“湛如公子,请快点吧?圣上只说要见公子一个人,公主殿下您请回。”   马车的帘子已经打起来,湛如回头瞧了静亭一眼,但是没说什么,转身便上车了。   马车载着辘辘的声音消失在街巷。   静亭独自回了寝宫。   她很讨厌等待,从小就是。记得四五岁时父皇出征,她和敬宣在宫里等他回来,敬宣总是数着日子,而她却不。   她总是希望等待的时间可以一瞬间溜掉,所以她不数。她想直接跳到结果。   寝宫里安静无声。   敬宣要见湛如——会分两种情况,一是见一下很快就放他回来,二是一直回不来。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前一种可能,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她想她是知道敬宣要做什么了。   ——他要留下她身旁最倚仗的人,牵制她。   她慢慢地将手放在胸口,半晌,苦笑一声。心想,敬宣的这个筹码,还真的是找对了。   抱膝坐在床上,看着天色渐渐变得微明。她其实已经很困,其间有一次差点就要睡着,但是正巧这个时候绿衣进来,和她说左青被人送回来了,受了一点轻伤。   于是静亭一下子又清醒过来。应了一声,打发绿衣去照顾他。   临晨的时候,她走出寝宫。   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是符央正准备去上朝。见她过来,他诧异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   “公主要出去?”   昨晚的事情,他还毫不知情。静亭简略地将他们从出门到湛如离开的所有事讲了一遍:“……如果今天退朝后陛下留你,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湛如回来。”   符央望着她片刻,沉声道:“我一定。”   “谢谢。”   “公主不必担心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静亭又回到寝宫,这次她躺在床上,确确实实打算睡一觉了。但是闭着眼过了不知多久,竟发现根本睡不着。   大约中午的时候,蒋毓来了。   “公主殿下,昨天传来消息,契丹又来犯咱们边境了。今天早朝上,大家吵成一锅粥,符大人现在很忙,让我来跟您说,圣上根本没提您想问的那件事。”蒋毓是个传话的,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一边观察静亭的面色,一边道,“还有,符大人说他下午要想办法求见圣上,叫您放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   蒋毓走后,又是一个无比漫长的下午。   一般来讲,符央在宗正寺最多待到酉时初,即夕阳落山之时。但是今天,已经华灯初上,府门前依旧静悄悄的。   静亭打发绿衣去门前张望了好几回,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湛如将椅子搬到她门外,笑着对她说着急的时候不要走来走去的,坐着等会更好些。   她搬了个椅子到门外坐下。过了一会儿,绿衣回来说符央又弄了个人传话,说他公务缠身,可能要很晚才回。   绿衣道:“公主,别等了。先吃些东西好么?”   静亭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竟然有些哀求。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身边的人添了多少麻烦。   现在湛如不在,她务必比平时还要坚强些。   于是轻轻一笑:“你饿了么?去把左青和于子修叫来,咱们摆一桌吧。”绿衣喜出望外,应了一声便跑出去。不一会儿,左青就来了,于子修却没到。绿衣说:“他的院子已经空了,似乎已经走了有一阵。”   静亭怔了一怔,“那不找他了,我们吃饭吧。”   70 谓我何求   符央回府的时候,已经入夜。   “圣上根本不打算提那件事。”坐在静亭寝宫的外间,他疲惫地用毛巾擦了擦脸,靠在椅背上,“今天朝政出了些问题,各卿都在忙。我见圣上的时候,他问我宗正寺是不是事情少些,我还来不及提别的,他就让我去给御史大夫那边帮忙,一直忙到现在。”   静亭给他倒了一杯茶:“陛下是故意的?”   “嗯。”符央接过杯子,道了一句谢谢。隔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明天再去。”   其实对符央而言,很难去名状湛如是在怎样的一个位置上。说是亦师亦友,却又不尽然,湛如的一些阳奉阴违的手段,在符央看来是很不屑为之的。可是湛如所拥有的、能授予的,又是符央前所未见过的多。他似乎永远看得比他人远,似乎永远不会错。   他是一个谜。   “你不要再去了。”静亭说道,“你去也是结果一样,不知道又会被弄到哪里给人干活。明天,我亲自入宫一趟。”   “公主打算求见圣上?”   她想了想:“不。我见太后。”在她的意识里,太后的面目几乎都不是很明晰,所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团会移动的和气,“太后比陛下好说话,我去求一求她。”   不知道太后知不知道敬宣关了个她府上男宠的事,不过想必就是知道,这么芝麻大点的小事,她也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好在太后是个女人,静亭去哭一哭、闹一闹什么的,说不定太后就直接越过敬宣,把人给放了。   符央沉吟片刻:“公主,恕我直言,圣上或许不会让你入宫。”   “哦,为何?”   “公主想到的,圣上未必想不到。”   闻言,静亭怔了一怔,陷入了沉思。他说的有些道理,连着几次糊弄敬宣都失败,让她不得不承认,敬宣实际比她想的要敏感一些。   符央低声道:“公主,我倒是有个办法。”   这天晚上,静亭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才起身,让府里准备车马。   让马车停在皇城外,她独自一人进宫去。   符央说的其实有些偏差,她本已经做好了被拦在门外的准备,但是没有。敬宣并没有阻止她入宫,而是嘱咐了侍卫,让她一来,就直接请到谆宁殿去。   他阻止的是她去见太后。   “公主殿下,请在此处稍等片刻。”敬宣在外殿正在见几个朝臣,宫人将她带到了内殿。她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扶着墙站住。   那宫人有点惊讶,又有点慌张:“殿下,您……”说着,眼睛盯在她衣衫隆起的部分,难以置信道,“殿、殿下?您……您别站着了,去里面躺一会儿吧。”   静亭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就在这里等。”   这一路进宫来,许多人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的。显然是都未曾听说公主怀孕的消息。   小半个时辰之后,敬宣回来了。   “陛下。”静亭向他行礼,但是因为腰里垫了东西,动作很是勉强。敬宣也是许久未见她,没想到她的身孕已经到了这么明显的程度。怔了一怔,忙扶住她:“皇姐坐吧。”   “陛下!”静亭抓住他的手不放,摇了摇头,“陛下放了他罢。陛下,我求您放了他……”   她之前一整天休息得都不是很好,此时又站了半个时辰,脸色还真就惨白惨白的。连敬宣都不忍看下去,头转向一边:“皇姐先坐下,朕……”他想掰开她的手,静亭却伸出另一只手,握得更紧。   “陛下,求您了。”她眼眶中竟然带泪,定定望着敬宣,“我真的很喜欢他,您放了他好么?或者,让我见见他好么?求您了……”   敬宣没想到她会哭,一时怔住了。却见静亭哽咽片刻,突然眉头一皱,按住自己的额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   “皇姐!”   他并不清楚怀孕的女子身体虚弱程度是怎样的,伸手一接,静亭倒在他怀里,双目紧闭。敬宣蓦地有点慌乱,将她扶到一旁榻上躺下,起身唤来宫女:“去请秦御医!快去!”   秦御医今天还恰好去了公主府,请了半天,来了另外一位御医。这位御医未曾给静亭诊过脉,对于她一向诡异的脉象,吓得魂不附体:“圣上,殿下……殿下她的脉有些不对劲!”   静亭叹了一声庸医,只得慢悠悠地“醒转”过来,面色惨然地躺在榻上。如此,敬宣也松了一口气,叫那御医退下去。他望着她半晌——目光里,似乎有些茫然。   他低低叹了口气:“你歇一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湛如被关起来的地方,叫做谆容殿。   这里是先皇去世之前,偶尔休息的一处地方。敬宣继位之后,这里便没有什么人来。而此地景色实则颇好,窗外种着几株翠绿的芭蕉,下雨的时候,雨滴落在蕉叶上,悦耳动听。   谆容殿内只有一个丫鬟,此时已经被湛如打发下去。他坐在窗下,此时无雨,淡淡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洒下,斑驳地落在地上。他低着头,侧脸的轮廓由光线勾出,美丽而略显纤薄。   他将一只手伸出来,阳光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微微耀眼。他这样坐了半晌,黑眸中沉静如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门开后,几个小太监簇拥着常公公走进来。   “出来吧,公主殿下要见你。”   常公公的嗓子尤为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刻薄。湛如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甚至也没有意外,站起身来随他向外走。常公公一道走,一道尖声说道:“你这人啊,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今天公主殿下为了见你,都在谆宁殿上哭昏过去了呢。”   湛如眉头轻轻一皱。   常公公继续道:“你可不知道哟,你天天在这宫里关着。这两天跟咱家打听你的人可多了。宗正那位符大人算一位,连咱这羽林军的周将军,都问过一回呢……”   这些人向他打听消息,自然是不会少了好处。常公公说到这些事,脸色好了一些,带出几分笑容来:“我说你啊,如入干脆去求求圣上,把公主许给你得了。”   湛如淡淡瞥过他一眼:“那多谢公公了,就请您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罢。”   常公公脸色一垮。瞪了湛如几眼,不再和他搭话。   很快,谆宁殿就到了。   敬宣在外殿坐着,身边还有两个大臣,三个人面前堆着一摞奏表,像是在商量什么事。见湛如进来,敬宣稍稍抬了一下头,但是没有说话。   常公公领着湛如走到偏殿,敬宣平时休息的地方。此时床上的幔帐低垂,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湛如走到床边跪下,伸手拨开幔帐,握住静亭的手。   “公主。”他轻轻唤道。   静亭微微动了动手臂,但是眼睛依旧闭着。直到湛如又唤了她几声,她才缓缓睁开眼,望着他的面容半晌,才将手放到他脸上,轻声道:“真的……是你么?”   “嗯。”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常公公再杵在这里,老脸已经快撑不下去。咳嗽了两声,关门退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静亭将床帐撩开,理了理衣襟坐起来。除了脸还是有点白,方才的虚弱已经不见,挥了挥手:“别跪着了,起来。”   湛如闻言起身,在床边搬了个椅子坐下。他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十有八、九是装的。对她是怎样求动敬宣来见他的,也明白了个大概。嘴角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笑容,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她。   而静亭这时候也恰好望着他。两人目光一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你……被关在何处了?流芳殿么?”过了一会儿,静亭问道。   湛如摇了摇头:“一个叫谆容殿的地方。”   “谆容殿……我小时候去过几次。”   “嗯。”他瞧了瞧她,伸手拽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这样不太舒服吧。”   “还可以,谢谢。”   她这句“谢谢”出口,自己也稍微觉得有些惊讶。两人居然这么莫名其妙地客气起来了……看了看他,半晌,她突然一笑。   “湛如,如今你彻底和我拴在一起。没有退路了。”   “我知道。”   这个“没有退路”的意思,两人都十分明白。从此,敬宣不仅知道湛如是个聪明得要命的人,还知道静亭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从此他面前再没有帷幕,他终于还是站在风口浪尖了。   “我知道。”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也笑起来,“那……就这样吧。”   “嗯。”静亭点了点头,“首先,你得出去,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没有?”   他笑着望着她:“小静你这样问,莫非是已经有了法子?”   “法子是有,不过不是我想出来的。”她示意他附耳过来,有点神秘地道,“这个法子,是我出门前符央教给我的。”   符央较最开始静亭认识他时,已经改变了许多。   他渐渐地开始磨去了那身硌人的棱角,渐渐地,开始显露出他璞玉一般的才华。他外圆内方,正一步一步走向一名成熟的、上位者的位置。   “符央让你在陛下面前求个官职。”静亭说道,“陛下意图控制你,而非击垮你。你在朝谋一个官职,既能有自由,也能让陛下满意。我觉得这样可行。”   湛如微微颔首,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与他之前所想完全一致。   “你也觉得可行?”静亭露出些惊喜的神色,挪了挪身后的枕头,换了个姿势,“那你想好怎样和陛下说了么?”她想,这个官职,只要湛如要,敬宣一定会给。虽然只是挂个虚职,但是具体是什么官,却还是有些差别的。   湛如摇了摇头:“小静,这个不能我去说,得你去才行。”   71 典吏   “为什么?”静亭不解道。   湛如正要解释,却听到外殿屏风移动的声音。随后,有脚步向这边走过来,等了一下,常公公的尖嗓子道:“回圣上,静亭公主方才醒着。”   静亭脸色变了变,忙扯过被子来盖在身上。湛如将她的头拨过来,在她耳边迅速低声道:“如果他让你嫁给我,不要答应。”   说完之后,他就重新跪了下去。   静亭微微一怔。就在这时,门开了,敬宣走了进来。   “皇姐好些了?”   静亭点点头,示意自己无碍。敬宣又瞧了门前的常公公一眼,常公公立刻走上前来,将湛如带出去。等门内只剩静亭姐弟两个,敬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问道:“皇姐现在满意了?”   静亭没有回答,而是撑着床沿坐起来。正色道:“陛下,我想请您,给湛如一个官职。”   敬宣不置可否地望着她——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方才哀求无助的神色,看起来成竹在胸。敬宣想道,看来这个湛如还真是有点本事的,只用了这么一会儿,就将皇姐稳住了。   他下意识地,将这个主意也归结于湛如出的。   “哦,为何?”   “以他之才华,难道不足以在朝为官?”   “甚好。那么皇姐以为,朕应给他个什么官职为好?”   静亭轻轻一皱眉,连这个也问她。想了一想,这个官职,只怕是要看哪里还放得下人,而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难道她说个官职,敬宣还能把原来位子上的人给踢出去么?   于是她说道:“但凭陛下定夺。”   敬宣淡淡一笑:“好,朕答应了。”他顿了顿,瞥了静亭一眼,又说道,“既然皇姐这样喜欢他,朕将他指给你做驸马如何?”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   湛如猜的一点不错,他甚至想到了她在提出官职的请求之后,敬宣的反应。   他叫她不要答应——她在脑海里将可能成为理由的因素快速地过了一遍,有点不解。敬宣盯着她,正等着她给个回答,她踌躇了片刻:“陛下,不可。”   “哦,这又是为什么?”   静亭心道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思索片刻,突然灵光一现:“陛下,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敬宣便疑惑地望着她,她略带羞涩地道:“我怀的这个孩子,可能……不是他的。我这样嫁他,他、他会生我气的……”   敬宣没想到是这么个难以启齿,听完这话,也呆了一下。   静亭离开皇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她在谆宁殿里和敬宣讲事情谈妥之后,敬宣又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她是不是想去看太后。静亭肯定不能说不想,两人便一同去太后那里用的午饭。这事,还是头一遭,倒是把太后吓了一大跳。   敬宣离开后,静亭又和太后小聊了一会儿,便出宫回府了。   她回来得比符央稍早一些。听她简略说了经过,符央沉吟片刻:“圣上可单独召见过湛如?”   “我不知道。依你之见,会给个什么样的官职?”   符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公主放心,圣上应该有分寸的。”静亭道:“这个我也知道。”符央道:“圣上承诺放他出来了么?”   静亭有点担忧地摇了摇头。   两天之后,符央的到了消息,金曹多出一位补缺的典吏。   相比之下,批文下来的速度就慢了一些。又过了两天,才送到公主府。几乎是同时,一辆宫里来的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前。   湛如从车上下来,门前的守卫根本未曾注意过他消失过,像往常一样问好:“湛如公子!”湛如闻之淡淡一笑,向门内走去。与闻讯而来的静亭恰好打个照面。   她瞥了一眼门外停着的华贵马车,笑道:“你们别乱叫,他如今可不是公子了。”   湛如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今日穿着一件墨黑的衫子,料子很好,手中的折扇也是檀香扇骨,下面吊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坠子。静亭直到此时才发现,他穿着再平常不过的衣服也不会失色,而再华贵的锦缎珠珼,也都不会令他的容貌失色。他依旧那么美。   这突然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湛如道:“我倒还是觉着,他们叫公子好些。”   他这句话将她有点飘忽的思绪拉回来,静亭对他一笑:“此言甚是,公子如今,可算是衣锦还乡了。”   湛如也懒得听她胡扯,牵着她的手向府内走去。静亭稍稍有点走神,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去过金曹报到了么?”   “还没有。”   静亭皱了皱眉:“那不是不太好?”   “无妨。今天我出宫之前,同圣上见过一面。”他顿了顿,继续道,“圣上赐我一辆马车,叫我早些回府休息。我总不能抗旨。”   “陛下没再赐你一座府邸?”   “小静,我不过是个典吏。若是每个典吏都有府邸住,这个京城只怕都住不下。”   静亭笑了笑:“典吏怎么了?典吏不也是个官么。”   湛如沉默片刻,才回过头也对她笑了一下:“当然。”   他这样一笑,反倒让静亭心里有些不好受——他现在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不可逆转地被卷到了官场里,顶多是比被囚禁好了那么一丁点而已。   她轻声道:“对不起。”   湛如没有说话,而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两人一路从府中穿过去,此时夕阳方落,公主府内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初秋季节,晚风微凉。   路过符央的院子时,正巧里面走出个侍女来,摸着黑差点和静亭他们撞在一起,连声道歉。就在这时,院子的门开了,符央走了出来:“公主殿下。”又向旁边看了一眼,“湛如回来了?”   湛如点了点头道:“今次多谢符大人相助。”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香,符央将院门又打开了些。院子里摆了一张横桌,桌上有酒和几个碟子。树下,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蒋毓,另一个在静亭眼里就有点陌生了。那两人都颇为好奇地往这边看。   “我请太仆蒋大人、兰台王大人在此小聚,典吏大人也来么?”   符央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湛如到底姓什么,只得称“典吏大人”。朝廷的批文给得也蛮有意思,居然给湛如直接安了个姓“符”。官还没做,就直接被划到符党里面去了。   现在符央邀请他加入他们的圈子——这是湛如的第一个机会。并不是芝麻大点的小官就能四平八稳,如果上头有人刻意打压,日子也很不好过。   湛如身份敏感,有一个强大助力的保护是颇为重要的。   静亭抽了抽手:“你去吧。”   湛如迟疑了一下:“……我先送你回去。”静亭摇头笑了笑:“不用,别让他们等你。”   这天晚上,静亭坐在寝宫的外殿。开着门,看着月色下的梅林。   她一直看到很晚,直到绿衣来催她,她才草草洗漱睡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湛如开始慢慢地变得繁忙起来。   他没有上朝的资格,但是每天一早,都是要去金曹一趟的。原本,他这个差事是有什么事做,同僚也都觉得他来历诡异,轻易不将公务交给他。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朝堂上传来了一个消息。   继契丹部队边境来犯之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契丹人拒绝上贡,而是声称今年的贡品在春季已经交齐。并且明明白白地拿出了账目来。   于此,不得不说契丹人如今也变得很聪明了。   拖贡品这种事几乎每年都有,但是拿证据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有了这么一件事,朝廷里的气氛进来蓦地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契丹人气焰很是嚣张,拥兵边境几个小城,居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敬宣紧急找来一批大臣,专门研究这件事。最后决定先调出国库里纳入契丹贡品的记录,和契丹给的账目核对清算。   就这么着,这个给压极大的任务,就落到了主管钱帛盐铁的金曹头上。   金曹本来还有不少其他人,也是挂虚职的。这样一来,只得暂时全都被叫过来对账。尤其是主管金曹的官员,发现新来的这位典吏,对账似乎稍比别人慢一点,颇为失望。但是翻一翻他对完的账目,发现竟无一处遗漏,称赞道:“原来慢也有些慢的好处。”于是又多拨了些账目给湛如。   秋天的天黑得越来越早,湛如时常忙到天色全暗才能回来。静亭叫人将府里的账册都搬到自己这里来,白天也不怎么往外跑了,一个人在屋里对完。   这天,秦御医照例来给静亭诊脉。   她装怀孕已经快七个月,照常理来讲,很多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了。秦御医这次走之前,特地提醒道:“殿下这里,还是要多添几个手脚伶俐的人比较好。”   “您说的是。”她道谢一番,送走了御医。想想今年之内,这个孩子必须有个着落。这件事情,还真得早作打算。   于是她悄悄遣了几个可靠的人去打听。   过了几天,左青从外面回来,到她这里关上门,神色兴奋地低声道:“公主,已经问来了!厨房的昆子有个表哥,是在京城外头管着咱们府一处田产的。他家夫人有七个月身孕!”   “问过他们了?”   “还没有。不过昆子说,他表哥家里不富裕,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应该是愿意送给咱们的!而且——”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据说大夫去看过了,说可能是个女孩!”   听到这里,静亭点了点头:“明天我们去看看。”   72 孩子   在京城外围的所有田产中,公主府所占数量是最多的。静亭没有封地,所以敬宣就多拨了几处田产给她,权当补偿。   出城门外七、八里,视野开阔,土地平旷,田间一片金黄。马车停了下来,静亭和左青从一条田埂上走过去,来到一座小小的院子前。   这院子围着低矮的竹篱,里面除了几堆茅草,一个破水缸,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看起来还真的不是太富裕。   听到脚步声,水缸后面闪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来。扒在竹篱后面,一双眼睛有点好奇地盯着他们。左青道:“好孩子,你爹娘在不在家?”   那小孩只是盯着他们看,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左青道:“这小子莫非是个哑巴?”   谁知他这句话刚说完,那院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跑:“爹,娘!有坏人,坏人欺负姁姁!”   两人皆哑然。这孩子哭了不一会儿,屋后就走出个黑瘦的男人来,见到门外打扮富贵的两人,怔了一怔。将姁姁哄道一边去玩,开门让他们进来:“你们找谁?”   “这里是不是昆万家?”   “是,我就是昆万。”说着,眼神疑惑地在两人身上打转。但还是让他们进屋说话。屋内,一个妇人正躺在床上,床边是两个同样脏兮兮的小孩正在地上玩。静亭和左青说明了来意——他们谎称来自京城的商贾之家。想多抱一个孩子,来给即将出生的孩子作伴。   昆万夫妇商量一番,都露出了有些动心的神色。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对他们家里实在是个负担,而跟着这两人走,反倒是可以锦衣玉食,生活无忧。而且静亭这次来,就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于是,昆万夫妇不再犹豫,将此事答应下来。   “那好。如果您的夫人临产,请尽快叫人知会一声。”静亭给了昆万一个地址,是她前些天叫人在京城里买下的一座宅子。她在那里安排了人,昆万这边一有了消息,她府上很快就会知道。   昆万道:“您放心吧!”   此事就这样说定下来,静亭长舒了一口气。   离开昆万家时,那个叫姁姁的小姑娘还在院子里。蜷缩成一团,露出两个眼睛来,瞪着左青抽抽噎噎地哭。   左青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在身上找了找,摸出两块糖递给她:“别哭了,我逗你的。”姁姁不理他,继续哭。左青在她面前蹲下来,“别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我当时就吓傻啦。”   他费了好一番口舌,将姁姁哄好了。他将两块糖放在她手里,姁姁破涕为笑。左青敲了敲蹲麻的腿,转头对静亭道:“好了,我们走吧。”他话还未落,阴沉沉的天突然闪过一道银光。随即轰鸣的雷声落下来。   姁姁被吓了一跳,嘴一歪,立刻又大哭起来。   静亭和左青面面相觑。左青又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糖了。天色阴郁,像是很快就有大雨要落下来。他于心不忍地瞥了一眼犹自大哭的姁姁,对静亭道:“公主,我们快走。”   两个人快速穿过田埂,到了马车上时,雨点也落下来。马车在雨中慢悠悠地驶回京城,在静亭买的宅院前停下。他们付了钱,将车夫打发走。   这宅子并不是崭新的,而是从一个离开京城的富商手中买来,以供停靠。门面十分气派,但是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住,更没有安排马车。两人在院门前站了一会儿,左青道:“公主,这里好冷,我们进去待会儿吧?”   京城的雷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多久就会小了,静亭点了点头,正要进门。却见一辆黑壁的马车从雨中穿过,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殿下怎么在这里?”   车帘被撩开。里面坐着个穿素服的人。   “……楚大人?”   楚江陵淡淡一笑:“在下眼下身无官职,不敢当。你们呼我名字即可。”   静亭和左青被请上了楚江陵的马车。马车转了个弯,向着公主府驶去。   “楚……兄。”静亭让他这个身无官职弄得有点不习惯,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在家待久了,去拜会几个旧友。”   静亭点点头。她知道楚江陵即使是丁忧,对外面的事知道的也一点不会少。朝廷的事,他心里自然都一清二楚着。   “公主去了哪里?”   “一样,去见几个朋友。”   楚江陵点点头,隔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道:“公主小心些,最近,还是不要出门了。”   静亭诧异地望着他。只听他又说道:“我听说契丹今年拒绝上贡,在边境挑动了几战。如今,契丹王储又要入京了。”   静亭微微一惊:“莫非,他们全打赢了?”   “听说倒也不是。”楚江陵垂着眼,望着晃动的车帘,“双方各有胜败。只是,契丹军占了几座城,以屠城要挟边防军后撤。陛下想必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又召他们入京。”   距离上次在雱山行宫接见契丹使者,才过去没多久,这就又来了。   说起来,楚江陵的消息还真不是一般的灵通。契丹入京的事,连她都没有听说呢。   “所以公主小心些,如果出门,也一定要多带几个人。”他低声道。他已经猜到契丹的王储八成又会拿和亲说事,就算静亭对他上次的话全无回应,显然是对他无意。但是看着静亭就这么远嫁出去,他不想。   “我知道了,谢谢你。”   转眼,公主府就到了。静亭对楚江陵一笑,转身下车。楚江陵借给他们一把伞,左青先撑开了,将她让下来。楚江陵还挑着帘子,穿过雨幕望着他们。他还不知道静亭怀孕的事情是假的,黯然的同时,又暗自责怪这个左青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   就在这时,又一辆马车在府门前停了下来。这车走得很慢,几乎没有什么水花溅起来。等停了之后,只见里面撑开一柄淡青色的伞,握着那伞柄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湛如从车上走下来,见到他们在这里,也怔了一怔,走了过来。   静亭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一时间有点走神。湛看了看她,又对着楚江陵打了个招呼。楚江陵便点了点头:“典吏大人,近日金曹案重,辛苦了。”   “食朝廷俸禄,辛苦些也无妨。”   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因为下着雨,这样说话也实在是挺难受,湛如便对楚江陵笑了一笑:“多谢楚兄送小静回来。”   楚江陵默然点了点头。道别过后,便吩咐马车向回走。   左青见湛如来了,便自动将静亭让到他伞下,自己先走了。等他走出几步,静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远远叫住了他:“你去和昆子嘱咐一声。你问过他的事,不要让他再和别的人提。”   “晓得了。”   等左青的身影逐渐消失,静亭和湛如向寝宫走。路上,湛如问她:“你们做什么去了?”静亭便将她和左青去昆万家,怎样“订”下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说了。   湛如微微有些惊讶:“你自己找到的人?”   静亭笑着睨他一眼:“废话。难道没有你,我就生不了个孩子么?”   他也莞尔,抿唇一笑道:“你一个姑娘,怎么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静亭只是笑,并不回答。秋天的雨有些凉意,她这样走了一会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湛如将伞又往她头上斜了一些,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没我的事情了。”他说着又望了望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以后喝碗姜汤,就该用晚膳了。”   静亭一听到他提到姜汤,这是她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不由得脸色僵了一僵。   回到寝宫之内,湛如将伞晾在廊下。走进门来,对她说道:“对了,你往后尽量不要见楚江陵。”   静亭睨了他一眼,心道你莫非现在才知道醋了?这醋得也忒慢了些。却听他道:“这些日子你也别出门了,契丹王储要入京,京城会有些乱。”   “你也知道了?”她颇觉诧异,这事连一个金曹里的小小典吏都知道了,怎么敬宣迟迟不告诉她?   湛如摇了摇头:“此事有些麻烦,我等一下和你说。”他身上湿了一片,从架子上拿了一件衣服,向屏风后走去。静亭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走上前接过他手里那件衣服:“我来。”   两人走到屏风后,湛如说道:“这事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契丹这次来,一是想让圣上割城相让,二是想要减贡,三是想要娶你。”   “陛下不会答应的。”   “前两条确实不会。”   静亭点点头,将他身上的湿衣脱下来,又从一旁扯了一条毛巾,踮起脚给他擦头发。擦到一半,手突然停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意思?”她眼中忍不住慢慢浮现出无措的神色。   “小静,你别着急。眼下陛下的态度还恨难说。”湛如说道,“我和符央不会让你去和亲的,契丹人不是还没来么。”   静亭嗯了一声,但是手却还是止不住地有些颤抖。虽然从很早以前她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得好快。   终于有这么一天,敬宣放弃她了。   73 如此良夜何   屋外的雨声清晰可闻,屋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半晌,静亭才叹了一口气,将一旁的衣衫拿过来给他披上。双手绕过他的腰,将腰带给他系上。   “小静。”   “嗯。”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湛如轻声道:“不要这样,真的没事。”   “我知道。”   她点了点头,勉强对他一笑。湛如突然道:“你找的那个孕妇,你见到了么?”   “见到了啊。”   “她也像你这样?”   静亭有点不解地望着他,湛如低头指了指她的腹部:“这里,垫太多了。”   静亭呆了一呆,“你连这都知道?”湛如道:“你到底都垫了什么?”她想了一下,道:“两个枕头,还有一块折起来的毯子。”   “你不难受?”   “还好吧。”   湛如失笑,让她转过身:“冒犯一下。”伸手解开她腰带,取出那条覆在最上面的毯子放到一边。然后将两个枕头交错了一下,微微调整了位置。   “转回来。”   静亭听话地转回来。他俯身把她的腰带捋好,手在绕过她身后时,不经意地在她背上贴了一下。   虽然没有淋雨。但是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有点潮湿。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清晰地透过来的微热,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片刻。   静亭轻声道:“喂。”   湛如才回过神来,低头对她笑了一下,利索地将她的腰带系好。   “这个月你要出去就这样,下个月再加毯子,记住了?”   “你不是不让我出去么……”   她说着,已经把那两个枕头取出来。他便重新给她系上腰带。   她的腰很细,同样是隔着一层潮湿的布,微热触在他手心。这一次,连静亭都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的手从她腰间滑过,再一次停在她背上。   静亭皱着眉抬起头。   两片唇压了上来。   她全身一震,感觉他揶着她衣襟的手放开了 。腰带倏然散开,再之后,衣衫一件一件落在地上。   雨声依旧,门缝中透过的风有些寒意。两人间逐渐开始火热的喘息,湛如将她抱起来,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她。   眼眸深黑,狭长似折下来的羽翼,又似墨色的芍药花瓣。   静亭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他的颈项勾下来,主动吻了上去。   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帐中一片昏暗。因为下雨,天黑得较往常还早。门缝透着几丝冷风,静亭微微有些寒战,扯了一条被子到身上裹紧。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她脑子此时不是很好用,唯一想到的一个念头居然是——他居然又犯上。终于,犯到最后一步了。   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然后将被子匀出一半来,往身边挪了挪。   门被敲了两响,绿衣有点模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主,要传膳么?”   她正想说不要,湛如却已经替她答道:“送过来罢。”   绿衣道:“是。”说完,脚步就去得远了。   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摩挲她的面颊。静亭心跳得还是很快,轻声道:“你饿了就起来吧,我想再躺一会。”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我回来之前吃过一点,你去吃饭。”   “我不想动。”   他便暂时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手渐渐下滑,按住她脖颈上挂着的一条线绳,一直摸到她胸前的玉佩。有些慵懒地勾了出来,放在手中掂着道:“这是什么?”   “玉佩啊。”   在雱山惠妃那里拿来的,就是这枚玉佩。在安定山求见顾训时,证明她身份的,也是这枚玉佩。她一直挂着它,感觉这个东西,似乎能给她带来些好运。   湛如嗯了一声,扶着她起身:“好了,我陪你去吃饭。”静亭倚在他怀里,脸突然一烫:“湛如,我……想沐浴。”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呆了一呆。她想起每次“侍寝”他都要叫热水,原来,居然是这个原因……   四目相对,他轻笑出声来,垂头亲了她一下,径自披衣下床:“等着。”   沐浴过后,静亭觉得舒服了不少。湛如端来一碗姜汤叫她喝,她也没太和他计较,乖乖喝了。然后在外间坐下吃饭。   “对了……楚江陵也知道契丹使者要入京的事。不知道符央现在知不知道。”她一边吃着,一边对湛如说道。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是怎么知道的?”   静亭道:“凭什么只许你知道,不许他知道?”   “我是……”他踌躇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解释。静亭打断他:“不用想了,我知道你会契丹语,你应该是认识那边的人吧?”   “嗯。”   静亭也不再多问,对他笑了笑就继续埋头吃饭。   湛如微微一怔,片刻后,他低声道:“小静,我现在……还不能娶你。”   “我知道。”静亭想了想,又记起上回在皇宫里的事,“对了,你上次和让我和陛下说如果他让我嫁给你不要答应,是为什么?”   “你想一想,当时的情况,圣上可能让你和我成亲么?”   静亭摇摇头。别说当时,什么时候,敬宣都不可能让她嫁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   想到此,她若有所悟。   原来并不是她不能答应,而是她就算答应了,敬宣说的也不是真话!是试探,是假的。   于是,她诚心诚意对湛如道:“你好聪明。”   他没有回答,只对她一笑。静亭突然觉得两人之间,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过了片刻,才像往常一样,微微回以一笑。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湛如走到廊下,将伞收起来。   檐下还在有断断续续的水流落下来,有的落在他手上,冰凉。绿衣来将残羹剩饭撤下去,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道:“公子,晚上还要沐浴的水么?先说好了,太晚我就不给送了。”   绿衣看热闹看得相当开心。湛如对她也有点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绿衣退了出去。   他慢慢回想方才发生的事。   之后,他又逐渐想到第一次遇见静亭时,她的样子,其实从那时到现在,她并没有怎么变。她笑的样子、思索的样子、惊慌的样子……以及她十分微小的那些习惯,她会在着急的时候,不停地在屋里走出一个圈;或是她接吻的时候,常常要经过提醒才会闭上眼睛。   她相貌并不很美,丝毫算不得出类拔萃。   他呼吸着雨后微凉而湿润的空气,轻轻地将手放在心口。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静亭走到他身后:“你晚上回去么?”   “嗯。”湛如握住她的一只手,向前拽了拽。静亭便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放在他肩上。只听他过了很久,才用很轻、甚至有点迷惑的声音道,“小静,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最好的是哪里?”   静亭摇摇头:“是哪里?”   “原来你也不知道。”   他说过这句之后,半晌就没有下文了。然后静亭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个疑问句,而不是个设问句。   过了几日,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临近正午,日头高悬。街上蒸腾起一阵这个季节少有的炎热,公主府外,符央的马车停在门前。他撩了一下官袍的下摆,走下车来。   今天的朝政比较少,他才在这么一个不当不正的时间回家来。   向着府门走去,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墙头上快速地闪过一道灰影。之后沉重的落地声传来,符央眉头一皱,转了个身向那个似乎从墙上落下来的人影喊道:“谁?”   那人犹自趴在地上,听到这么一声喊,一个激灵窜了起来,向着反方向跑去。   府内的守卫听到符央的声音,便打开门来。符央指着那个想远处飞逃的人,对守卫道:“把他捉回来!”   两个守卫身强体健,跑起来飞快,不一会儿就抓住了那个逃走的人。左右架着带到了符央面前。那人哼哼唧唧半晌,抬起头惨兮兮地说道:“符大人,你如今发达了,放过在下一马,如何?”   符央一怔,对着那张秀气的脸认了一会,讶然道:“怎么是你!”   静亭正在房里写字,桌上堆着两卷裁好的纸。湛如坐在她身后看账本,直到他砚中的墨渐渐干燥,他便将笔一放。支起下巴,懒洋洋地望着她笔下龙蛇飞动。   过了一会儿,静亭抬起袖子沾了沾额上的汗。“今天好热。”湛如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替她研墨。静亭望着他漂亮的手,片刻之后,又将视线挪到他脸上,笑道:“我想到了一个词。”   “嗯?”   “红袖添香。”   湛如转过头来,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传来,只听,有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叫道:“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大人,我冤枉!我原来就住在你对门,大人饶命!”   门被推开,符央走了进来,随后有守卫押着的一人。那人一见到静亭,一下子不敢再说话了。   符央道:“你有何冤屈,和公主说。”   静亭道:“符央,怎么回事?”   符央便将再门口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这人叫刘敫,我搬院子之前,和他住的最近。”   刘敫听他提到这事,眼睛一亮:“我就知道大人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常常照面嘛!”他说着,又苦思冥想了一番,试图回想起自己有什么对这个符大人有恩的地方。但是半天愣是一星半点都没想起来,不由得又泄气地低下头。   静亭心想,这人既然和符央住得近,那就也是个男宠了。   “好吧,刘敫,你说说,谁冤枉你了?”   她这话说得和善。刘敫一听,又燃起希望,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静亭:“殿下恕罪!在下从小是孤儿,如今听说了父母的消息,请求殿下放我回乡!”   74 走水   公主府的男宠,大多都是走投无路,他们常常为世人所不能容。于是投靠到这里,只求一容身之所。   有人请求离开,这还是头一回。   其实,这倒不是一件坏事。这些人终是要各自有个归宿,总比在公主府混吃等死到老要强些。但是此时的主要问题在于——府上的每个人在户曹都是有记录的,突然少掉一个,她不是很好交代。   所以她需要另想一个办法。   这天清晨,京城的天刚蒙蒙亮起来。北巷的商铺已经都开了门脸,这条繁华的街道,此时偶尔有几个客人走过,生意还没有开始。   一家珠宝行的门匾上,写着金光灿灿的“施记”两个字。门前,满身珠光宝气的老板正倚着门框,同对面酒铺的老板搭话。两人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久而久之,关系颇熟。   “老王,你听说没?最近珍珠的价格可越涨越高了。这两天总有人拿大笔钱来我这里淘珍珠,想着狠狠赚一笔哪!”   那酒铺的老板嗤笑道:“是他们狠狠赚一笔,还是你狠狠赚一笔?”   “哈哈……”施记珠宝的老板兀自笑了几声。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呛人的气味,他摸了摸鼻子,“老王,你闻到什么没?”   酒铺老板也皱了皱眉头,四顾一番,最后指着远处:“那里!”   黑烟团团升起,两个老板面面相觑。品评一番:“瞧那街,不是大官们住的地方么?莫非是烧起来了?”施记老板咋舌道:“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就在这时,却见巷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背着一个大包,跑得却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快,粗喘着气,迅速消失在这条街上。   这人正是从浓烟冒出的方向跑来的,两个老板对望一眼,都将“话不要乱说的好”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各自回到铺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圣上。”   敬宣换过一件衣裳,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领口。眼睛斜了斜看到镜中跪在自己身后的小太监,他“嗯”了一声。那小太监见状,便也一点不着急地道:“启禀圣上,公主府走水了。”   敬宣又“嗯”了一声,等了一下,他放在领口上的手突然顿住了。白着脸回过头:“你再说一遍!”   那小太监忙在心中瑟缩了一下,低头道:“圣上,公主府走、走水了!”   敬宣道:“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带四十个人,去公主府救火!”那小太监像是被烧到了,直挺挺地跳起来,应了一声慌忙向外跑去。   敬宣站在空荡荡宫殿内,独自喘息片刻。飞快地掀掉刚换好的衣服,套上另外一件,推开宫门走出去。   与此同时,公主府的混乱程度,却比想象中要小很多。   静亭坐在自己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模糊的、火焰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传来,还有偶尔几个丫鬟的惊呼。这样等了一会儿,左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公主,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房子呢?塌了没?”   “塌了!”左青有点得意,“多亏了我们昨天倒上去的焦油,这才一个时辰,那里就差不多全烧没了!”   “那就好。”静亭松了一口气,“人呢?”   “已经从后门走了!”   昨天晚上,静亭给了刘敫一些盘缠,嘱咐他今天一早,就离开自己的院子。左青和他回合后,送他从后门出府。与此同时,会有扫地的丫鬟“不小心”碰翻了灯烛。   火这么大,足够让别人相信一个人被困在里面烧得尸骨都不剩了。   “辛苦你了。”静亭对左青说道,端起桌上的茶壶正要倒茶。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不正常的喧哗传来,很快绿衣就匆忙跑进屋:“公主,不好了!圣上带人来了!”   今天早上去刘敫院子里“扫地”的就是绿衣,所以她当然知道是怎么个“不好了”。静亭也怔了一怔,随后道:“你俩先带人去救火。记着,务必救得乱一点!”   左青和绿衣心领神会,出去了。   她则将那两个枕头拿来,确认绑好了才出门。她走到刘敫院子的时候,敬宣还没有过来。只有左青和绿衣指挥着一群家丁咋呼,大呼小叫着杯水车薪。   “你搬个水桶等什么呢?倒啊!喂你不会站远点倒,别烧着了,回来,回来!”左青叫道,“还有你们几个,别站着啊!拿点东西来救火!”   一个家丁苦着脸道:“公子,没有水桶了。”   左青道:“你不会拿别的?随便拿点什么来,快去!”   那些人应声而去。   静亭觉得这里让左青弄得挺像样,便不说话,向后退了些。片刻,一大群人从另一边涌了了过来:“让开让开!救火了!”   这些人是宫中来的,动作麻利。他们四十桶水一泼,火焰也压低了一些。   但是很快,那些被左青指挥去抄家伙的人回来了。他们有的拿着面盆,有的拿着碗碟,有的拿着棒子……和这些宫里的人搅和到了一起。一时乱叫四起,火场又乱了起来。左青见状,又开始上阵乱指挥。   “拿棒子的那个,你、你快砸啊!你不砸火怎么灭!”   静亭忍笑叫住了他:“左青,救火吧。”烧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了。   “是。”   这时,敬宣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静亭一瞧见他,蓦地一怔——他什么时候走路不是前呼后拥,哪有像此时这样,有点冷清、有点可怜地像是被甩在了人后。   一时间她也愣住了,不意被浓烟呛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敬宣面色一沉,越发加快脚步走了过来:“皇姐!”他没料到这里这么待不住人,一开口说话,也咳嗽起来。但他仍是寒着脸走到静亭面前:“皇姐怎么在这里?你不要命了?”   静亭道:“我来叫他们救火……”正说到这里,她看见远处湛如和符央一前一后地走过来,正松了一口气。这时敬宣突然又咳嗽起来,面色很是痛苦。   “陛下不舒服么?”   敬宣摇了摇头,像是在仔细嗅着什么,片刻,眉头皱成一团,低头盯住静亭。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时候焦油的味道已经很淡了,至少她闻不出来。可是她记得敬宣从小鼻子就很灵。   不会吧……   敬宣没有说话,而是俯身打了个横将她抱起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圣上,让臣来吧。”   湛如走过来挡了一下。敬宣并不拒绝,至少淡淡扫了他一眼,将静亭交给他。湛如低头看了看她:“公主还好么?”   “没事。”   她的体重相匹配于她的身高而言,实在是轻了些。何况她现在是孕妇,应该是很重的。   刚才敬宣抱了她一下。那会儿他的表情似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不知是否看出了什么。   火场哔哔剥剥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与此同时显得更明显的,是敬宣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他似乎不太受得烟气,咳了半晌,回过头冷冷望了静亭一眼。   “陛下……”   敬宣没有理她,居然就这么独自转身走了。   火渐渐熄灭,满地的断壁残垣还冒着呛人的烟气,整间房子焦黑一片。   左青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说:“公主,刘敫在他屋里,已经死了。”静亭到地上自己站好:“将他好生安葬了罢。”   宫里的人离开之后,静亭打发人去看看周围的地方有没有被误烧到的。边上就是符央从前住的院子,他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没有拿走,幸而房子没有被殃及。   可是不一会儿,有人来回她:“公主,符大人的屋里少了一个瓷花瓶、一副白玉镇纸,还有墙上的两幅字。”   她怔了怔,问符央:“你挂的什么字,很贵重么?”   符央想了一下:“不贵重,我随便写的。”如果贵重的话,他搬走的时候就带着了。静亭一笑:“符大人,别这么谦虚。这已经够贵重的了。”   符央让她说得哭笑不得:“这个刘敫……他愿意拿,就让他拿好了。”   刘敫是这样的人,他并不觉得稀奇。就凭两人住对门一年多,刘敫愣是半点恩惠、甚至顺水的人情也没给过他,就可知,刘敫为人是有多极品了。   谆容殿的正中,是一个中满芭蕉的方形小院子。一扇雕花窗栏正对这间院子而开,有微风时,屋内会吹进阵阵蕉叶的清香。   敬宣坐在这扇窗下。   宫女在他放下茶杯的间隙,将杯子倒满。敬宣却没有再喝,而是似笑非笑地睨着面前跪着的人:“哦?这样说来,你还是个忠义孝悌之人了?”   那人忙道:“圣上、圣上过誉!孝悌人之根本,草民十岁之前,父母就全都身染恶疾,草民没有厌弃他们,而是一直照顾他们到过世!”   “好极。”敬宣淡淡一笑,“那么你同静亭公主,又是怎么认识的?”   “公主出钱安葬了草民的父母,草民心生感激,从此誓死追随公主,忠心不贰!公主也赞草民之心可昭日月,对草民礼遇有加。”   “朕倒是没看出,你还是这样一个耿直忠信的人。刘敫,那么朕问你,今天皇卫在城门截住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一直喊冤?”   刘敫额上冒出冷汗:“圣上,草民……草民以为皇卫抓错人,圣上明鉴!”   “你不是对公主忠心不贰么,为什么走?”   刘敫脸色惨白,敬宣也不等他回答,又道:“而且,今天你走后不久,公主府里就走水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敫咬了咬牙,心道公主啊公主,现在我自身难保,只能把你推出去了。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我是被逼的,就对敬宣说道:“圣上恕罪,草民知情不报,今天公主府的大火,就是她一手策划!”   接着,他就将静亭怎样让人在屋子上倒焦油,怎样让丫鬟点火都说了出来。敬宣道:“这就奇了,她不是对你礼遇有加么,为什么要烧你的房子?”刘敫只得把谎说圆:“这……草民昨天同公主有些争执,许是公主一怒之下……”   敬宣哼了一声,也不戳破。   “还有么?”   刘敫踌躇半晌,心道,反正如今他已经把公主给得罪了,再多得罪一些也无妨。若是讨圣上欢心,说不定还能混到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于是,他下定决心:   “启禀圣上,草民以为……公主怀孕之事,是假的!”   75 兰静   一辆华丽的轿辇沿街行来。   抬轿的几人脚步整齐,轿帘几乎纹丝不动。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却看不清那轿内的人是如何面貌。轿辇一直行到公主府门外才停下来,一只素白的手挑起轿帘,露出一张女子无比精致的面容来。   “这里……就是公主府吗?”   静亭这一会儿正坐在自家花园的亭子里,歪头看湛如和左青下棋。说是下棋,其实不如说是看左青被血虐,两人下了几局,左青终于不干了:“……你厉害,我不和你下了!”   静亭笑盈盈地把他又按回去:“别啊,本宫帮你,再来一局。”   湛如抿唇笑道:“小静,我不会让你的。”   “你也太小看我了,本宫可是棋中圣手。”小时候赢过圣上,叫圣手也不为过吧……   于是三人收拾棋子,又开了一局。   不得不承认湛如这棋下的确实很高妙,她方才旁观了几局,瞧出一点端倪来。此刻堪堪和他杀到不相上下,他们这里正热闹着,有一个家丁过来禀报:“殿下,有位姑娘求见,是宫里来的人。”   静亭眉头一皱。   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家丁把人请来。   很快,一个湖蓝色宫装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这女子长得颇美,尤其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水剪秋霜。对着静亭恭敬地行了礼,随后道:“圣上担心公主身边没有人伺候,特让奴婢来侍奉公主起居。”   她这个怀孕,已经进行到第八个月了。身边还只有绿衣一个丫鬟,确实不太像话。所以瞧着这位美人,她虽然心里颇为抵触,但是也找不到理由轰人走。何况这还是敬宣派来的人……静亭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不敢说。”   “叫你说你就说。”   “是。奴婢……名叫兰静,与公主犯讳。”   兰静。   好名字。   “犯讳?不要紧。”   兰静低了低头:“奴婢不敢。”   “那本宫重新给你取个名字。”静亭心道姑娘你真是自找苦吃,谁叫你那么多“不敢”。想了想,“我有个丫鬟叫绿衣,你比她晚来,就叫绿帽好了。”   兰静精致的面容兀地一僵,但是很快她就如常地垂首道:“谢公主赐名。”   静亭微微一笑,“左青,你带她去找绿衣,让绿衣给她腾个住处。”   等左青带着兰静走远后,湛如将棋子一枚枚地捡回了盒里。静亭此时也没什么心情,支着下巴在棋盘上看他收拾。   过了片刻,他突然道:“小静,你将刘敫放走的时候,有没有给他什么东西?”   这时候刘敫的事已经过去有一阵,静亭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给了一些钱,还有公主府的一枚令牌,要他拿着出城用的。”这令牌每年宫里给制新的,给出去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湛如手却顿了一顿,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苦笑了一下。   “那只怕是不太好。”   “怎么了?”   “他一个人,出城本不需要令牌。但是你让他带了一枚在身上,反倒招致灾祸。”   静亭也不傻,愣了一下,她很快就把最近的事情全都串联起来——刘敫逃走、公主府走水、敬宣看她的眼神、兰静突然到访……这些事看起来稀稀落落,但是如果其间的可能,是她设想的那一种,“你是说,陛下……”   “我也是乱猜的。”他敲了敲棋盘,静亭就把手拿开让他把棋盘也收起来,“毕竟圣上如此……多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时候也不用慌。”   静亭垂下眼,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想到从此身边会有个眼线跟着,更加无力,“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住你那里。”   “求之不得。”他笑着睨她一眼,但是很快发现她神色愁苦,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湛如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脸颊:“小静,别胡闹。”   小的时候,静亭住在太后宫里,那时候她在无人说教的情况下,实在不怎么像个公主。   而那时候,太后总是由她天翻地覆,之后也从不告诉她父皇。比敬宣宫里的那些长舌的太监宫女慈善一百倍,这一点,让敬宣当时还眼红了好久。   “太后好偏心啊。”他不高兴地抱怨。那时太后听到了,就会温柔地笑一笑,搂住静亭道:“女孩子,就应该偶尔胡闹一下。”   后来太后病逝,静亭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资本了。   如今不管她像不像个公主,她也只能让自己努力变得像一些。她不能再胡闹了,她想这也许是因为她没得选,她只能是个公主。   回到寝宫时,绿衣已经将兰静的住处安排好了。住在绿衣的隔壁——似乎绿衣也不是很喜欢她,不过静亭觉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左青送兰静来的。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   静亭的寝宫很大,突然多出一个人,并不会明显地拥挤起来。兰静也很知进退,虽然静亭知道自己每次和绿衣说话,兰静都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每次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兰静就会表现得特别殷勤热衷;每次自己叫湛如或是符央他们来这里吃饭,第二次兰静就一定会端上他们偏爱的菜。   这样一段日子之后,连绿衣都有些警觉了,悄悄道:“公主,我觉得兰静总是跟着你。”   静亭笑一笑道:“那就跟吧,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让她不跟?”对付一个兰静有的是办法,可兰静背后还有个敬宣,她不能打敬宣的脸。   绿衣道:“是没有法子……”   “所以啊,这样未尝不好。”静亭摘下头上的朱钗,扔进妆奁里,“反正我记不住他们都爱吃什么,她记住了也好。没看他们最近都赞本宫贴心得紧么?”不过是一个丫鬟,只要自己滴水不漏,她难不成还敢把一个公主怎么样么。   可是,如果她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再有这么大意的想法。   事情发生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这天,静亭坐在自己府上的花园里,还是那间小亭子。她知道兰静又像往常一样跟着自己,所以也不太在意。这样坐了一会儿之后,她回了一下头,发现兰静还在树下远远站着。   见静亭已经看见自己了,兰静便走了过来,问了问她今天感觉身体如何之类的话。静亭和她说了几句,起身正打算回去,而就在这时——兰静突然搀住了她的手。   但是,这一搀也只是飞快的一下。随后,兰静突然触电似的抽回了手!   她狠狠将静亭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这亭子的台阶并不多,只有三级。但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对于孕妇来讲,原地摔一下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静亭惊愕地抬起头望着兰静,却只见她面上的狰狞一闪而过,随后又换上了惊慌的神色:“殿下,殿下!”说着走下来扶她。手却不易察觉地向着静亭衣衫下的隆起探去。   好在静亭这一会儿反应还不是太慢,立刻面露苦楚,将兰静推开,俯身撑着地用力地喘息起来。   “公主不要人扶么?”兰静站在一边望着她,表情有些漠然。似乎是想看她还能演多久。   “绿衣,绿衣!”她喊过之后,见兰静走近了两步。静亭便将话岔开,冷笑道:“你敢推我,你不要命了么?”   兰静一怔,随后笑出声来:“公主殿下,现在是谁快没命了?你根本就没事,你怀孕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请殿下放心,今日之事我会一字不落禀告圣上的。”说到这里,她的柳眉间露出一丝快意的神色。   此人还真是颇敢冒险。   不过是听说,她就敢这样贸然将静亭推下来……倘若她怀孕是真的,那么兰静实在是足够被诛九族上百回。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这边走来。静亭回过头,只见七、八个家丁慌张地跑过来,应该都是刚才听到她叫人赶来的。见到此时的情形,面面相觑。   兰静将面上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收了收,开口说道:“诸位不必担心,方才殿下从台阶上跌了下来。不过殿下吉人天相,现在完好无损,身子也无碍,大家回去吧。”   他们都震惊地望着静亭。   静亭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又一个人穿过花园而来。他还穿着官服,三两步走到静亭背后将她抱起来,颤声道:“公主?”   兰静轻笑道:“公主一点事儿也没有的。”   湛如没有理她,低头望着静亭,紧咬着下唇。突然,他声音提高了些:“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周围的人也都定住了一般,用惊恐至极的目光看着她。   她怎么了?   低下头,静亭蓦地发现地上有一小片殷红的血迹,血还在顺着她的衣摆往下淌。她一时也呆了,抬头瞧了瞧湛如。他瞪了她一眼。   静亭忙抽泣着缩在他怀里。   湛如将她抱起来,向着寝宫走去。静亭费力地扭过头,梨花带雨地对兰静道:“绿帽,今天的事……你一定要一字不落地禀告圣上,啊?”   76 早产   刚转过身去,就感觉湛如在她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静亭立刻乖乖闭上嘴,趴在他怀里。   两个人回了寝宫,湛如将绿衣打发出去请秦御医来,又吩咐人去看住了兰静。随后他在静亭床边一坐,按着她的脖子给她塞下一枚药丸。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来。静亭下意识地拉了拉他袖子,他转回头来瞧了她一眼,她脸上那种有点委屈的神色让他神色一柔。轻轻扯出自己的袖子:“你躺一会儿,待会儿秦御医会诊出你滑胎,你装得像一些就好了。”   “孩子呢?”   “不要了。”   静亭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眼下情况紧急,顺水推舟让这个孩子流掉,是个不错的办法。   她盯着湛如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伸手去将他的袖口卷起来,露出一截完好无损的手臂。她怔了怔,又去看他另一只手——这条袖管已经被血液沾湿,他手臂上有一条殷红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渗血。   她就是这么“滑胎”的。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一个医女走了进来。原来今天秦御医恰好不在,这个医女是当时敬宣派来她府上的人之一,得到急召,代替秦御医来给她诊脉。   有人来了,湛如便将自己袖管放下来,低声对静亭说:“我去替你处理一下那个丫鬟的事。”静亭点点头,他便转身出去了。   可是还没走到门口,外面已经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公主,不好了!刚刚……”是左青,一进门发现还有外人在这里,他很快就闭上了嘴。   湛如皱了皱眉,将左青拉出去。在走廊上低声问他什么事,左青道:“那边刚刚来信儿,昆万的夫人早产了!”   昆万的夫人怀孕本就比静亭早了半个月左右,这么一早产,静亭这边就得八个多月就生产。湛如思索了一下,果断道:“给他们一笔钱,孩子不要了。”左青焦急道:“这不行的,那个孩子已经在送过来的路上了!”   湛如眉心一皱,但是很快,他思索了一下,又恢复了面沉如水。   “那就接过来罢。记着,不要让人看见。”   左青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湛如又叫来绿衣,交代了几句话,然后走回了静亭房里。   此时静亭正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那医女已经诊完了脉。见有人进来,慌张道:“大人,殿下……殿下她有滑胎的迹象。”湛如将她推到一边,走到床边又给静亭喂了一粒药。那医女吓得叫起来:“大人……大人!殿下已经要滑胎了,不要吃药了,快叫人来啊!”   湛如覆在静亭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他瞥了那医女一眼,“你看她像滑胎么。”那医女也呆住了,滑胎的时候血会越流越多,但是静亭现在几乎已经不再流血了。不多时,听到消息的秦御医紧急赶了过来,给静亭诊脉后,说道:“请稳婆,殿下早产!”   静亭想起了湛如给她吃下的药,和他走时的那个眼神。   听到这句话,早就守在门外的绿衣,立刻就带着稳婆和两个丫鬟进来。   那稳婆四十岁上下,看起来经验颇丰,跟着的两个丫鬟也面色沉着。三人一进来就围在了静亭床边,秦御医避了出去,那个医女被晾在一边,半晌摸不着头脑,不一会儿也被绿衣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房门关上了。   “多谢三位。”静亭整了整衣衫,从床上坐起来。那稳婆和丫鬟都点了点头,稳婆道:“殿下先别急,咱们还要等一会儿。”   静亭道:“你们该怎样就怎样做。”   稳婆答应一声,吩咐丫鬟端来水盆,隔一会儿又要剪子和布。这三人配合极好,再加上静亭不时凄厉的惨叫,门外的秦御医和医女都丝毫未起疑心。   一个时辰过去了。   屋里依旧热闹,只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静亭不知道湛如为什么突然让她把滑胎改成早产,而且这么久了,迟迟没有人把“早产”的孩子抱来。她心里不禁有点悬起来,望着堵在门口的绿衣。绿衣也表示不清楚怎么回事,摇了摇头。   稳婆道:“殿下不要急,生产一整天的都有。您再等等。”   静亭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缓缓点了点头。   京城的西街上,一列大红色的车轿缓缓而行。沿路吹唢敲锣,红绸飘摇,热闹不已。   这条京城的最主要干道之一,此时被堵得水泄不通。十几辆马车被堵在街角,有几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不耐烦地张望着,但是碍于有人娶亲,也不便大骂出口。   左青坐在车内,不时地挑起帘子看看外面,眉头皱成一团。怀里的孩子像是感觉到他的紧张,咧嘴大哭起来。左青此时也没太多心思管,拍了拍孩子的襁褓,喃喃道:“好姑娘,求你别哭了。你娘全府上下,都指着你呢……”   车夫在外面道:“左青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左青脸色一白,忙将孩子的嘴掩住,“没事,没事!”他看孩子的脸皱起来,又怕掩得太死,将衣袖抬起来一点。这回孩子总算给了一点面子,没有再大哭出声。   而西街的另一头,同样堵得死死的。   “大人,怎么办?”车夫回头问道。兰静原本是面色灰败地靠在椅背上,此时睁开眼睛来。湛如淡淡瞥了她一眼,“闯过去。”   兰静不知是惊讶还是害怕,死死盯着他。车夫道:“前面是有人在送亲……大人……”   “闯过去。”   “是。”   车夫有点迟疑,但还是将车重新赶起来。在一堆堵住的马车间撞来撞去,来到了最前面,那送亲的队伍还在慢悠悠地穿街。车夫一甩鞭子,赶着车从两辆大红的轿子穿了过去,左右一片惊呼。   各部衙门都设在皇城四周,方便官员的上朝和办公。从公主府到宗正寺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此时快到正午,本就冷清的宗正寺更是门可罗雀。门内只有一个年轻的员吏懒怠地慢慢抄写,就在这时,门被人推开,突然灌进来的风把他案上的纸都吹得飞起来。   他忙把笔墨移开,不悦地看着闯进门来的人,“你找谁?”   “你们符大人在么?”   “你是何人?”员吏看对方的官服,发现职位还没有自己高,“你是哪里来的?符大人也是你想见就……”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另一边的门被推开,符央探出头来。在露出一丝错愕之后,符央的神色很快又变得凝重,关上门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湛如也走了出来。两人站定后,他低声说道:“小静今天早产。”   符央也是聪明人,虽然万分不解,但是此时也没有多问。“要我做什么?”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在这个时候,他几乎毫不质疑地选择了听从湛如的安排。   “府里没有人主事,你现在就回府。”湛如又将一张纸放在符央手中,“这个是我斟酌好的一个名字,请大人一并带回去交给她。”   符央点点头,“……那你?”湛如指了指远远站在宗正寺门外的兰静:“我现在用她去拖住圣上那边。府里就交给大人了。”   两人对望一眼,之后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离开。   湛如带了兰静向皇城走,符央望了一眼那两个逐渐走远的背影,匆匆走回宗正寺披上一件外衣。换衣服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张纸,上面是湛如写的三个字:年语浔。   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很快穿好衣服,拿过笔在纸上又添上“年臻”两个字。将纸上的墨迹吹干一些,收起来走出了门。   从宗正寺到谆宁殿,几乎穿过了大半个皇城。走在路上,兰静对湛如道:“典吏大人,您知道,谆宁殿的名字是谁取的么?”   湛如头也不回:“先皇。”   兰静一怔,没有想到他连这都知道。面色微微有些愠怒,但是片刻之后,她又说道:“不错,是先皇。圣上曾经说过,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诫子女容和宁静。静亭公主名字中的静字,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湛如没有说话。   兰静这一路都没有哭泣告饶。这个女人并不完全是无脑之辈,不会说一些无谓的话的。   果然,没有等他问,兰静就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圣上赐的。”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什么事情。然后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我是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遇到圣上,那时他还没有登基。他在周嫔娘娘殿里看到我,就要了过来。之后的两年,圣上的饮食起居,都是我在侧侍候。那时,我的名字叫做兰韵。”   “后来,先皇驾崩。在圣上登基之前的那段日子里,静亭公主就搬出了宫去。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圣上一个人在内殿喝酒,最后哭着睡着。我去为他收拾,他却突然拉着我的手喊‘皇姐’……我吓得呆住,但是过了半天去看他,发现他竟然还是睡着的。”   湛如回头打量了她一眼,像是第一次正眼看到这个人一般,“……倒是和她有一点像。”   “她们都说,笑的时候最像。”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她挑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77 年音   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她挑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之后又过了很久,有一天夜里,皇宫里进了刺客。我记得那天圣上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像是气急了,去了谆宁殿。回来的时候,嘴里反复念着两句诗‘何日孤鹜落霞,半城春水梨花。’问我这诗写得如何。我不敢妄加评论,便说不知道……”   “圣上对我说:‘你现在也知进退得很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忙跪下了。圣上却没有再提此事,累得在榻上睡着,我跪了半夜,听他一会儿叫‘父皇’,又一会儿叫‘皇姐’,不断地翻身。以为他是冷,给他盖上了被子,他却一下子醒了,对着我看了很久,突然说:‘你以后叫兰静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人都对我很好,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像静亭公主……或者说,因为在圣上眼中,我像静亭公主。”她低声说道:“可我不是她。就连圣上每次看着我的时候,他似乎都是在看她……”   湛如突然回过头,说了一句:“可惜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会看着你。”   兰静那种沉浸在回忆之中温柔又惆怅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完全消弭。湛如这句话,直接戳中了她的死穴——她用了将近五年时间,一直在以模仿静亭公主的神情仪态讨取敬宣欢心。可是这种欢心也只止于此,敬宣对她,除了有点眷恋以外,再无其他。   她本以为自己走上了一条捷径,但是最后才发现这条路根本通不到她想去的地方!敬宣对静亭的感觉仅仅止于姐弟情,敬宣又不是变态。所以她,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   甚至现在连其他宫娥看她的目光里,都有些怜悯了。   在这样绝望的同时,她开始无可抑制地,对静亭产生了一些怨恨。这种怨恨,直接左右了她在公主府的所作所为。她要让所有人看到静亭公主是一个骗子,她的怀孕是假的,她要揭穿她!   可是功亏一篑。   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她功亏一篑。   兰静紧紧地咬住牙关,憎恶地望着湛如的背影。但是片刻之后,她发现谆宁殿就快要到了。她只好将所有的不满压了下去,拉住湛如的衣袖,含泪望着他:“大人,是我不好。不要……不要对圣上说,好么?”她说完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太过愁苦,忙又仰脸微微一笑。   湛如看了她一眼,随后道:“抱歉。”   他抽出自己的袖子,有一些恶劣报复似的说道,“我和那些人一样,喜欢的是她,不是你。”   抬起头,眼前谆宁殿的门,正从里面被推开。两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随后是常公公,再之后是神色略带仓促的敬宣。推开身边人的搀扶就快速地走下台阶。   湛如吸了一口气,带着兰静走上前,将圣驾拦下。   “圣上。”   “容后再议。”敬宣将湛如推开,但是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在这里?皇姐滑胎了,你不知道?”   湛如摇了摇头:“公主是早产,在臣离府之前公主尚无大碍。此女意欲谋害公主,臣请圣上定夺。”他话还没有说完,兰静已经带着哭腔开口:“圣上,奴婢冤枉……”   敬宣皱了一下眉头:“谋害公主?”   “公主会早产,就是因为这个奴婢将她从台阶上推了下来。”   敬宣面色微变,兰静是他派去的,但是她居然……他的目光落在兰静脸上,她立刻连眼泪都不敢掉了。敬宣又慢慢看向湛如:“……公主府现在,谁在主事?”   “符大人已经回去了。”   敬宣缓缓点了点头:“把她带进来。”两个小太监忙一左一右架住兰静,一行人又回了谆宁殿。湛如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常公公在关门的时候,正和他照了个对脸。发现他诡异地对自己一笑。   窗户被轻轻扣了两下。   绿衣走到窗前,将窗扇打开。左青抬足跃了进来,将怀中抱着的孩子递给她。   绿衣将孩子抱到静亭身边,静亭便低声对稳婆道:“可以了。”   稳婆点点头,将孩子抱起来,拍了几下。那孩子立刻哭了起来,稳婆一边将孩子身上的旧布襁褓换掉,一边走到门前,喊道:“生了生了!恭喜殿下!”   外面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左青从窗口跃了出去。秦御医和医女走进房间,静亭装作累得昏昏沉沉的样子靠在枕上。斜过眼睛一瞥,正看见在后面稳步跟进来的符央。微微有点诧异,等他走到床边的时候,悄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符央正要说话,就被人打断。   “恭喜殿下,恭喜大人!是位小少爷!”   静亭一僵,搭着床头坐起来:“你说什么?”   稳婆将孩子重新包好:“是个男孩,恭喜殿下!”秦御医也捋着胡子,眯眼笑着看着那个婴儿:“不错,虽然不足月,但是胫骨长而直,少爷长大后,想必会是骑马射箭的好手。恭喜,恭喜。”静亭脸色有点白,想了一想,转头对符央道:“本宫有些累了。”   符央便吩咐了几句,叫他们将孩子抱出去。   将门关上走回来,他对静亭道:“我以为会是个女孩。”静亭将被子团了团,起身,有一点恼怒地道:“我也以为是。”昆万夫人怀孕的时候已经请了乡里郎中看过,静亭却还是不放心,又从城里请了医术高明的人,去给昆万的夫人诊脉。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是女孩,跑不了。   所以静亭才放心地要了他家的孩子。   但没想到这个玩笑开得这么大,居然是个男孩。   “公主,恕我直言,眼下只怕有些不好办。”府上所有的准备,都是按照生个女孩来的。包括他袖中现在放着的那张写了两个名字的纸条。“况且圣上那边……”   静亭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知道不好办,敬宣到现在都没有子嗣。这个孩子,将会比未来的太子还要年长,不管这个孩子到时品行如何,朝中和民间都肯定会有一些疏间亲的呼声——然而,这还是好的。倘若敬宣一直都没有子嗣,或者只有公主的话,那就更加麻烦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需要一个女孩的原因。   “让我想想。”她有点头疼,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已经没有万全之策。符央皱眉道:“不然……就对圣上说是位翁主?”静亭摇摇头:“你不要小看了秦御医和那个医女,我猜陛下现在,已经知道了。”   (公主生的女孩称“翁主”,男孩没有统一叫法)   叹了口气:“男孩就男孩吧。让我想个名字……”她略思索了一下,很快就决定,“就叫年音如何?”   孩子在外间哭得特别响亮。几个丫鬟轻声细语地哄,也哄不住他。   符央一怔,随后一笑:“这个名字好。”   静亭身体还很“虚弱”,所以,符央并没有停留很久就出去了。   她歪在床上待了一会儿,此时已经入冬,屋里并不温暖。她将被子又扯回来盖在身上,两眼望着帐顶,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一个办法,是通过称圣上无子,将年音指给皇后抚养。这样一来,这个孩子就算是敬宣的。但是这样做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以后敬宣有了皇子,又会在立谁为太子的问题上发生纠葛。   她想,她不应该将这件事推向那样复杂的地步。   皇室之中,像她和敬宣这样的手足,不需要再多一些了。   外面的年音还在哭闹不止。静亭突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就把这个孩子留下。以后有什么事情,她来担着。在丫鬟的劝哄之下,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她双眼开始渐渐发沉,困意袭来,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绿衣轻手轻脚地搬了个暖炉到外间。   小小的婴儿起初缩在襁褓里,在感受到四周的温暖之后,四肢舒展开来,张牙舞爪。绿衣盯着他看,想要逗一逗又怕把他弄哭,相当为难。   左青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到放着孩子的小床前,皱眉瞧了一会儿,“怎么不哭了?这小子来的时候,哭了一路。”绿衣道:“你将他认成丫头,他自然要生气。”左青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斜睨了她一眼:“你当他是神童么?”   绿衣道:“你不要小看孩子,小孩子都很聪明的。”左青笑得更厉害:“那你说说,你出生的第一天,你爹娘都说了些啥?第二天又说了些啥?”   绿衣瞪了他一眼。   正好这个时候,左青也侧过头来瞧着她。绿衣面颊微红,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外间门又被推开。   绿衣忙掩住被角不让凉风吹到孩子。湛如走了进来,走到床边瞧着孩子。绿衣轻声道:“名字是公主给取的,叫做年音。”   墨色的眸中波动了一瞬,他眉头轻皱:“小静呢?”   “公主在里间,可能睡了。”   湛如转头看了一眼里间紧闭的门扉,又将目光移回到孩子脸上。眼神微微闪烁,缓缓垂下了眼睫。   78 早产的尾巴   静亭翻了个身,听到外间似乎有轻轻的说话声。绿衣称“大人”,不知道是湛如还是符央过来了。   不一会儿,说话声就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之后,突然地,婴儿响亮的哭声响了起来。   她被吵得醒过来,只听年音不住地哭着。绿衣等人却不知上哪去了,没有人管。她正在要不要下床中犹豫,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低,渐渐地,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呜咽。   她突然觉得头皮一麻。   匆忙起身走出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影。颀长、优美的背影,他背对着她站在孩子的床前,听到门响,也并不回头。   静亭一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只觉得眼前发白,用力扶住门框。   “湛如,你住手。”   他仍不转身,淡淡说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回去,不要看。”   “我叫你住手!”   静亭快步走上前将他扯开,湛如的手一松,年音凄厉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静亭拍着他哄了两下,年音也停不住,小脸皱成一团。脖颈下面的一圈青紫,尤为显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湛如:“他只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可你现在放过他,他总有一天会害了你。”湛如瞥了年音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她脸上,“现在不比从前,圣上对你诸多不满。小静,留个男孩在府上终究是个祸患。你现在保了他,可是等你死的时候,他一样也得死。”   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敬宣的母妃柳贤妃,以及瞿妃娘娘早夭的孩子,她的另一个弟弟。   湛如如今作为,和当年的柳贤妃又有何区别!   “那你就掐死他?”她的声音止不住有些冷。   “人总是不能每时都心软的。”他说,“你既然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别再动他。”她说完,就看到湛如投来有些不赞同的目光,像是还想劝什么。她火一下子上来:“本宫叫你别再动他!他要是出事,唯你是问!”   湛如的身形微微一顿,他看了她半晌,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年音的哭声一直不停,哭到后来,嗓音已经有些不济,静亭哄着他。在湛如走出去之前,她突然抬起头来。   “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这么做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转过身来。她正努力仰着头看着他,那个表情看上去有些绝望。他轻叹了一声。“如果是我和你的,就不会。”   静亭苦笑:“多谢。”   三天之后,公主府摆了个小小的家宴,给年音办喜三。   前面提到过,静亭的这个孩子对京城中大多数人来讲,是个秘密。许多权贵到现在都不知此事,于是这家宴办得也不是十分隆重。但是宫里头是知晓的,敬宣派了常公公来,赏了些东西。   静亭自然得客气客气,将常公公请到座上,也敬了一杯酒。   常公公也不推辞,笑道:“听秦御医说,这孩子是个腿脚强健的。依咱家看啊,少爷的面相逢凶化吉的福相,俊俏得很。和殿下像极,像极。”   静亭忍不住瞥了一眼年音那皱皱巴巴的小脸。   小孩子皮肤本就娇嫩,现在年音脖子下面围了一圈棉布。   常公公又道:“听说少爷肺气好,嗓音中气十足。圣上原本是差人给斟酌了几个名字的,听说殿下给取了单名一个音字,便将其他那几个名字都作废了。还夸您取的这个名字好,小少爷肯定是个有福的。”   静亭连忙称是。常公公又多喝了几杯,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起别的事,却始终没有提敬宣是什么态度。静亭思忖着,敬宣如果要给这孩子封侯爵,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如果没有封,那么以后就也不会封了。   其实这孩子身无爵位最好。和宫廷、贵族扯上关系,多灾多难一辈子。   至少目前他是安全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绿衣挪到了静亭的外间来住,方便照看孩子。又提了一个叫结翠的小丫鬟到寝宫里来,两人轮换,日夜有人看管。   这个结翠原本是寝宫外面打扫的一个丫头,绿衣嫌她有些笨手笨脚的。但是经过之前兰静一事,她们实在是不再敢随便让外人入府。   后来兰静下场如何,静亭并不清楚。这事她本可以问一问湛如,但是她最近一想到他就心烦,干脆就不见面。   左青最近倒是来得勤了些。   “来,小子,笑一个。”左青趴在床前逗孩子。静亭坐在一边笑着瞧他们,两个丫头都在一旁鄙视他。左青依旧自得其乐,“叫哥哥,张嘴张嘴!”   孩子扁了扁嘴唇,哇地大哭出来。   左青束手无策:“公主,他……”一摊手就要交给静亭。静亭道:“我也哄不好他。”他只得自己哄着,就在这时,符央推门进来。左青松了一口气:“小子,找你爹去!”   符央微微一怔,脚步顿了顿,看向静亭。   静亭对他一笑:“大人回来了。”随即看符央有话要说的样子,她叫绿衣和左青他们都先出去。符央走到桌边坐下,说道:“今天陈诉请我去他府上。”   “哦?”静亭弯起眼睛瞧瞧他,符央已经很久没和她说朝政上的事了,今天提起这个肯定是有原因,“你去了么?”   符央点了点头。   其实陈诉开始对他示好,并不是刚刚开始的事。之前一段很久,他都对此人的态度突然转变感到疑惑,直到后来听到了静亭告诉他的小道消息,才不得不相信陈诉是真的倒戈来了。   他对陈诉此人甚不喜,但是也绝不会把对方往外推。   “可是今天陈诉……”他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他请我到他府上,没有谈及什么其他的,却问起公主的事。”静亭愣了一下:“我的事?”   符央点点头:“他问我公主近来身体如何,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说好。他就悄声问我,听说公主府添了一位少爷,可是真的。”   静亭皱了皱眉:“……是有些奇怪。你怎样答他?”   “我告诉他没有。”   静亭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转头看见符央还是一脸踌躇,她便一笑:“陈诉这人好像总喜欢打听我的事。没什么的,不用担心。”说完,就看见他的表情越发古怪。   静亭不再理他,走到床前看着哭累了的年音。叹了口气:“只是小音的事,瞒不了多久。迟早会被所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只怕注定多灾多难。   孩子抱住揉成一团的薄毯,双眼明亮地盯着她看。   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是从夜里开始下的,很小,落在地上也没有任何声音。第二天清早,街道上覆着一层细细的雪末。朝阳初升时,雪便渐渐融化了。   因为这一场小雪,今天的京城看起来比往日鲜艳一些。   静亭走在街上。很是凑巧,在方才出府的时候,她迎面遇到了今天提早回来的湛如。两人有点尴尬地照面,也不好不说话,于是,他问了她要去做什么。她说出来走走,他便跟着了。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在街上走了半晌,还是静亭先咳了一声:“和你说个事。”   湛如点了点头。她说道:“我打算明年年初,让左青和绿衣成亲。昨天问了一下左青的意思,他说愿意。”   “这是好事。”他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下,又道,“只是他们成亲之后,左青就不能再是男宠了。住在你府里只怕不是很合适。”   “那就找个别的地方,叫他们搬出去。”她做这个决定的本意,也是不想让左青一辈子当男宠。何况现在有个结翠,绿衣的事也有人做。   湛如却摇了摇头:“那你身边岂不是没什么人用。倒不如去户曹,将左青改成奴籍,这样两个人都可以留下来。”   倒也是个办法。   反正她是公主,户曹不会和她过不去。什么时候左青要走,再改掉便是。   两人走到了一处人潮拥挤的地方,湛如将她推到身后,从喧闹的人群中穿过去。这时候,人群里却突然有个高个子的男子挤了过来,拍拍湛如的肩膀:“典吏大人,最近可好?”   湛如笑着点了点头:“承周将军问。”那人便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随即拉住他的胳膊:“贤弟啊贤弟,你也来这种地方?哈哈,走,一起进去!”   静亭听着这话就不太对,一抬头,只见楼上匾额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风月椽。   那人还在大笑说着:“贤弟你可不知道,那黛琴小美人儿上次我远远见过一回,啧……”刚说到这里,他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静亭,表情一下子僵住,“殿、殿下……”静亭有点不解,询问地瞥了湛如一眼,他走回到她身边,对那人笑着一揖:“在下今日陪公主出来,改日再同将军小聚。”   等那人走了,两人走出人群。   “他是什么将军?”静亭问道。   “羽林军。七夕那天找人,就是他帮的忙。”   静亭哦了一声,想一想,又道:“他请你去看美人,你怎么不去?”   “我若去了,只怕你要撕了我。”说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静亭的表情。不由得一怔,哭笑不得,“莫非你想去?”   静亭十分端庄地,点了点头。   “那也来不及了。”他拉住她,指了指风月椽门前络绎不绝的客人,“今天是他说的那个美人请人,进门要有帖子。你这样不行的。”   79 此生此夜不长好   一刻钟后,静亭和湛如在风月椽侧门的巷子内拦住了一辆送酒的木车。送酒的两个伙计看起来非常匆忙,湛如和他们简单交涉了两句,甚至没有给钱,就将车接了过来。   “你们先去别处送,稍后过来取你们的车。”   他那张脸生得实在太难让人拒绝,那两人没怎么犹豫,便应声走了。湛如对静亭道:“走吧。”两人推着车上的几十坛酒,走向风月椽的侧门。静亭笑着睨他:“没想到,大人也会做这样的事?”   湛如不睬她。   静亭也知道要不是自己非要去看什么美人,他也不必做这样的事。但是之前几天一直和他别扭,她就偏想刁难他一下。两人到了侧门前,和守门的小厮交代几句,顺利地进了院子。   “新来的啊?送到那边,摆好就行了。”   两人依言走到一个摆着不少酒坛的小间内,守门人也不看着他们,转身走了。他们便将木车往地上一横,打算穿过院子,从欢馆的后门进去。结果还没走到院子中,就听一间房内凄厉的惨叫声传出。   几声重物击打的响动,随后,那叫声又低了下去,只剩虚弱的哭声。   “我叫你跑,叫你跑!还跑不跑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你再跑!”   “ 妈妈,别打了……”那个声音小声哭道,“别打了,我错了。”   “还跑不跑了?”   这大概是个逃跑的姑娘。这时候,她如果说几句软话,承诺不跑了,这老鸨应该也不会再打她。可是那边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说,很快,老鸨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你这小贱人,我今天就打死你!”   里面的哭声又高起来,静亭忍不住闭了一下眼。又转过头去皱着眉瞧瞧湛如,他轻叹一声,四下看了看,从车上拿下一个酒坛子来,远远地扔过房后。   屋里的打骂声很快就停了。   两人走到藏酒的小间里,将门掩上。对面的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又被狠狠摔上。老鸨的声音在院子中,“没有一个安生的。”然后她又对屋里的人道,“你给我好生待着,待会儿登台给我笑着去!得罪了哪位大人,我打穿你的脚板!”说完,屋里依旧静悄悄的,老鸨穿过院子匆匆向前面去了。   静亭将门扇推开,擦了擦满手的灰。转头对湛如道:“那屋里那个,莫非就是……”还没有说完,对面的屋子啪啪几声,窗户打开来。   一个下巴尖瘦、皮肤白皙的男孩子双手支在窗前。   他双眼通红,看了看对面的两人,和他们身后装满酒坛的木车。哑声道:“是你们在帮我?”   他发出的声音很奇特,若非看到他的嘴在动,静亭几乎想不到是他在说话。他的声音,竟然完全是个柔媚的女声!   静亭惊讶道:“你是……黛琴?”   男孩子点了点头。   他不是卖身来这欢馆,而是强被人抢来的。因为他天生嗓音奇特,唱歌时声调婉转,足以以假乱真。其实唱得比他好的歌姬多的是,只是他偏偏是个男孩子,便引来了不少人注意。被人强带到欢馆,又倒卖了几次,才高价卖入了京城风月椽。   静亭思索了一下,在湛如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胡闹。”他说道。但是眼角含笑,并没有真的反驳她。黛琴有些呆呆地看着院子中的两人,只见静亭踮起脚亲了他一下,转身就要跑。湛如拉了一下她袖子:“小心一点。”   “嗯。”她点点头,推起送酒的木车,向前面去了。湛如将门闩从外面敲了几下,拆了下来,打开门放黛琴出来。黛琴这时候有些懵了,站着不动。湛如道:“你再不跑,他们又会回来了。”   黛琴这才如梦初醒,跪了下来:“公子和姑娘的大恩大德,小人一世……”正说到这里,就听见老鸨一路骂街回来。黛琴脸色一变,湛如带着他,一同躲到了藏酒小间的后面。等老鸨进了屋,开始大叫起来的时候,湛如便拍拍黛琴,送他从院子的后墙翻了出去。   静亭则将几十坛酒送到了欢馆中。   “这位客官,这坛酒是我家老板送的。”这会儿老鸨不在,她在每张桌子前都放了一坛酒,笑着解释道,“我家老板说了,待会儿黛琴公子登台,要是不能让您满意,就是您用这酒坛,砸了我家的场子都可以。”   她相貌本就不惹眼,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她就是个风月椽的打杂丫鬟。今天场内极满,一车酒最后只剩下两坛。在坐客人,许多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突然被送了一坛酒,气氛登时热烈了很多。   静亭从后门出去时,正遇上老鸨满面愁容地进来。客人们见老鸨还是独自来,不由得哄起来。   静亭悄悄地退到门帘外。   老鸨并没有注意所有的桌上都多了一坛酒,哭丧着脸,说道:“对不住了,各位。今天黛琴染上风寒,嗓子不能唱了,请各位……”她没有说完。   楼上楼下的酒坛子已经噼里啪啦地砸过来。   静亭又回到后院里。   前面砸场子的声音在这里都能听见。她笑得喘不过气,湛如有点好笑地看着她:“美人也看了,酒也送了,还不走么?”静亭眨眨眼:“听他们说一封帖子三十两才能卖来,我们一文钱没有花,也把美人看到了。好像有些占他们便宜啊?”   湛如指着木车,笑道:“这不是还有两坛酒么?”   “甚是。”静亭拍了拍手,两人将车上的酒搬到小间内,“我们走吧。”   他们推着车光明正大地从侧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两个酒坊送酒的伙计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两人还了车,出了小巷,看到风月椽门前吵吵嚷嚷,之前潮水一样涌进去的客人此时又潮水一样涌出来,馆内一片狼藉。两人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这条街,此时并不是很在意去哪里,这天很冷,静亭却一点都觉不到。她一路都在忍笑,和他牵着手一直跑到长桥上,四周开阔,她才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出来时候老鸨那个脸色啊,真是……”她靠在桥栏上大笑。湛如没有她这么张牙舞爪,但是也弯着眼睛,站在一旁望着她好久。突然拦腰把她拥到了怀里。   静亭抬起头看看他:“你不觉得很好笑么?你还说,给他们留下两坛酒……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一边说,肩膀还在抖。湛如低下头,漆黑的眸子在她因为兴奋而微红的面颊上停留了片刻。他也笑起来,轻声道:“这好歹是街上,谁像你这么放肆。”   静亭推了推他的手,眨眼道:“你这还不放肆?”   他没有说话,抱紧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静亭渐渐止住笑声。湛如很少这么抱着她,他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他也很少这么陪她胡闹,她实在是没想到,和他一起做这些鸡飞狗跳的事,也会如此开心。   湛如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望着余晖下的河面。   这是京城的河流,结冰之前最后能航运的一个月。商贸来往,货物交易,此时临近傍晚,河上船只来往,颇为热络。   一艘大船破浪快速穿过河面,带起的水花拍打在两侧河堤上。船头桅杆上挂着一条灰黄相间的船帆,上面绣着一只利爪雄鹰,怒目振翅。   驾船的几人说的不是汉话,奇异的嗓音引得四周船客纷纷侧目。那大船依旧开得飞快,船头风帆猎猎作响,甲板上站着身形高大的一人,黑色盘龙靴。被兜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颚,高突的颧骨。   他用手抓住兜帽两侧的带子,向着桥上扬起头来。线条极分明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   湛如望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   静亭微微动了动:“我们什么时候回……”湛如没有说话,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静亭有点诧异:“湛如?”   他没有回答。   “差不多行了吧?”她仰起头来,晃了晃他的手,“大人?公子?相公?”   他这才转过眼来看她,轻轻嗯了一声。但是一反常态地,将她抱得更紧。   冥色入高楼。   墨色的双眸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不常态的橘红。   静亭兀自笑了一声,也伸手抱住了他。   ——直到很久以后,她都记得这天。   后来,她每每想起来,才明白那是他们在京城中极短暂的那段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的日子,那段日子中,极短暂的一瞬。   他们如此快乐,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所有陌生人的面前大笑和拥抱。   如同所有热恋中的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相爱的一对;如同她那时竟真的相信,他们就可以这么一直拥抱下去;亦如许久过后,她会有意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一段时光。   那天,在初冬京城的长桥上,他抱着她,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轻轻说道:   “小静,回家吧。”   80 又逢岁末   除夕夜雪,寝宫门前挑着两排红色灯笼,在纷纷雪片中通红一片。   符央撑着一把伞穿过小路,寝宫的门虚掩着。门内,绿衣有点焦躁的声音传过来:“……结翠你到底会不会梳头?去边上看着,我来。”然后静亭含笑的声音道:“叫她来吧,你别总是什么都不叫她做。等你出嫁了,这里还指着她呢。”   “公主!你、你……”静亭和结翠一起笑起来。就在这时,符央推开了门。见到静亭一袭流金橙色礼服,唇上稍上了一点胭脂,笑盈盈地回过头来看他。他不由得愣住。   绿衣道:“大人,关上门啊,好冷。”   符央这才将门关上走了过来。   “大人稍等我一会儿。”静亭对他说道,示意结翠来给自己挽发。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和符央一道出了府门。今天皇宫举行晚宴,贵族公卿都在受邀之列。   湛如在府门前送他们,静亭对他一笑:“你真不去么?”他官阶太低,只能作为随从跟着他们去。前两天静亭已经问过他,他说那就不去了。这会儿,他仍是摇摇头,给她紧了紧披肩:“早些回来。”   马车驶向皇宫。   今夜的皇宫,灯火通明。宫门前马车冠盖相望。   静亭和符央分别在宴席上落座。   静亭今天的位置是挨着太后的。此时主位上还空着,静亭便和太后先聊了一会儿。太后问她:“静亭是不是很久没见到皇后了?”静亭疑惑地点点头,太后诡秘一笑,“等待会儿她来了,你就知道。”   很快,敬宣自金色屏风后跨步出来。百官跪叩,在敬宣说了“平身”之后,静亭便抬起头来,悄悄打量他身后的皇后。今天皇后亦是盛装,美艳端庄至极,但是静亭瞧了几眼,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同。   太后低笑着提醒:“你瞧她肚子。”   静亭又仔细偷眼观察了半晌:“皇后有身孕了?”   “正是。”太后说道,“你有孕后不久,她就有了。也亏得是你……要不陛下总不知道着急。”静亭目光微微一闪,随后附和着点了点头。   天子赐酒,百官朝贺。   少顷,宴席开始,敬宣说今日不必拘束,席间气氛便热闹起来。静亭这才发现今天这座位有个坏处,平日里给她挡酒的人没有了,反而变成了她给太后挡酒。不出半个时辰,她已经觉得头有些晕。正打算找个理由离席。   这时候,却听殿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一个太监跪在了门前,有些慌张地尖声道:“契丹王储到——!”   殿内立时静了下来。   片刻后,殿内哗然四起。就在这哄声中,一只黑色的盘龙靴跨入了殿门,甚至没有等待敬宣发话,一支十人左右的契丹队伍便走了进来。殿门前的两个小太监六神无主,敬宣放下酒盏,眉头微微一皱。   静亭抬眼打量这些人。   为首的是契丹王储,她曾和此人有过半面之缘,如今是第一次瞧清楚他的面容。他看上去二十几岁,面颊瘦削,从颧骨到下颔线条都极刚毅。眼窝深陷,这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看上去有些阴鸷。   这一行人进来时步伐整齐,颇有目中无人之态。此时,殿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故意来捣乱的,纷纷用余光瞥向上座,等待敬宣发话。   契丹王储一行已经进城一月有余,朝野对此众说纷纭。契丹此行嚣张至极,每年深冬,边关都会被大雪封住。如今已入深冬,他们显然是留在京城不打算走了。而边境几座城池依旧被契丹兵力控制,致使朝廷只能和他们谈判,反受其制。   契丹王储不请自入,敬宣的面色亦不是很好看。半晌,才客气一笑:“为王储上席。”   旁边立刻又宫人过来,抬了一个席位请王储过去。那王储却看都不看他们:“不必客气!我等带来一件贺礼,还未请圣上过目。”说着,转身对殿外喊道,“呈上来!”   四个契丹人抬着一口巨大的箱子走了进来,放在大殿的正中央。敬宣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站起身道:“王储莫非是将此地视为你契丹领土!”那王储大笑:“圣上还没有看这份大礼,怎知您看了不喜欢?”说罢,他将箱子上的锁链解开,将几面箱板拆了下来。   只见里面露出一个漆黑的笼子来,笼中伏着一只黑影。随着四面光线投来,那东西猛地立了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在座官员见之色变。   一只活虎!   殿上响起了零星几声杯盏打碎的声音,老虎左右冲撞着铁笼,震得笼上的锁链摇摇欲坠。太后“啊”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她这一昏带了个好头,皇后跟着也昏了。   静亭忙把太后扶住。   敬宣还算不错,这时候既没有吓得摔东西,也没发昏。他指着铁笼冷声问道:“王储,这是何意?”   “猛虎献勇士,此为我契丹传统。”那王储笑着斜睨了一眼在座官员,“既敢自称天朝,堂堂朝中岂无勇士?想我契丹十六部族,枉向懦夫称臣!”   “大胆!”中军校尉是个年轻人,拍案而起。敬宣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冷冷一眼瞥过去,那中军校尉立刻闭上嘴。“王储厚礼,朕收了。”敬宣吩咐左右:“抬下去。”   常公公吓得脸色惨白,颤颤巍巍指挥侍卫:“抬、抬下去!”   “皇姐陪皇后和太后先回内院。”   静亭点了点头,将太后拖起来。就在这时,那契丹王储的目光突然向她投过来。被那样有些灼人的目光一盯,静亭十分不舒服,转身就要走。那王储却笑道:“静亭公主莫急着走。在下正向圣上有个不情之请,公主殿下不妨也留下来听一听。”   她眉头一皱,想起湛如曾经和她说:契丹此来,一是为了割地,二是为了减贡,三是……   契丹王储道:“在下钦慕公主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笑道,“请圣上……将公主嫁予在下!”   敬宣似乎是早就预料到此人会提这样的要求,眉头紧锁,却并不说话。大殿内鸦雀无声。   静亭将太后交给一旁的宫女,转过身来。   “王储说笑。既然王储连向我朝称臣都不屑为之,谈何娶本公主。”她站在台阶上,俯首望着契丹王储说道。她的神色很平静,话说得也很慢,但是掷地有声。   契丹王储道:“我等诚意求亲,天朝不允,我契丹又何必向如此恶邦俯首称臣!”   这是威胁,殿内方才还惊慌失措的众臣,此时又怒目向契丹人瞪过去。但是静亭注意到也有一些人在盯着自己看,那眼神中透露出来的,不乏有隐隐的期望。那意思分明是盼她答应下来,这样既不损朝廷的面子,又不必起冲突。   静亭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倘若你等可从此为陛下臣,按岁纳贡,不行抢掠,永不犯我朝边境,我便嫁!”   坐在这里的,没有一个会承认自己怕契丹人。可是真有勇气的,又有几人?   她这话说完,在座静了一静,那些原本躁动的人,皆露出了些深思的神色。   契丹王储道:“公主这是不愿意了?”   “倘若契丹真的有诚意,本公主求之不得。”她顿了顿,“倘若你等狼子野心,行阳奉阴违之事,辱我大国威严。本公主既是身死,也绝不委身于你契丹之人!”   她身后的敬宣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她这话说得好,是真的好,那几个原先还趾高气扬的契丹使者,气焰瞬间被压低很多。他们除了和亲,还留着不少趁火打劫的主意。此时让她这么一说,便都被堵了回去。   契丹王储面色微沉,目光在静亭面上停留半晌。突然,他大笑出来。   “绝不委身契丹之人?静亭公主,好一个绝不委身契丹之人!”   石桌上放着一盏风灯。小院寂静,雪片落在桌上,在灯盏周围的一圈融化。   一个人影翻过院墙,无声地落地。   “公子,那中原圣上已经收下猛虎。只是在座只臣,皆吓得不轻。我观中原朝臣,软弱无用,一只猛虎足以震慑朝堂,公子此计甚效。”   房门打开了。   湛如慢慢地踱了出来,倚在廊下。他摇了摇头:“不尽如此。真正堪当大用之人,怎会让你看见锋芒。”   报信那人微微一怔:“是。”   隔了一会儿,湛如问道:“宴席上……伤到人了没有?”   “并未。”那人说完,又将宴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讲了一遍。说到后面时,湛如神色陡然一凉:“王兄求娶公主?我不是让他不得这么做?”   那人有些怕他,忙跪下说道:“大、大王子说……他卖给公子您个人情,这是替您求的。请公子今次随他一道回契丹……”   “替我求?”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嗤然一笑:“你去告诉他,不管他是真是假,这件事,他又错了。”   “是。”那人应一声,起身行了一礼,又悄无声息地飞身离开了院落。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桌上的风灯,不再融化。   灯光逐渐微弱。湛如慢慢地走过去拿起那盏灯,拂去灯罩上的雪花。许久,他才自嘲一般地,低声笑起来。   81 澹台   静亭回府的时候,雪已经铺满了公主府门前的台阶。   和符央道别过后,她独自向寝宫走。没有撑伞,雪片落在身上,她打了个寒战,正要加快脚步。突然发现远处院墙,有一道阴影闪出。   她忙驻足细看,但是却再无动静。   空气冷得都快结冰。她站在雪里,突然想到歌弦走之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莫轻信身边之人”。在歌弦走之后,她确实也着手去查过府里人员的来历。当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特地叫湛如和她一起做的这件事。结果是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她想到方才在大殿之上,那契丹王储大笑到难以自持,“宁死不委身契丹之人?可叹可叹……哈哈,你居然说宁死不委身契丹之人?!”   她做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毫无疏漏,但是却有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契丹好像已经洞悉了他们朝中的一切,这很诡异。   出问题的究竟是事,还是那些事背后操纵的人?   她恍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挪动了一下脚步,才发现冻得已经快要麻了。她转身走向湛如的院子,推开门,石桌上放着一盏熄灭的风灯。她又走近房内,里面漆黑一片。   他这屋不大,她磕磕绊绊地摸到床边:“湛如?”   他似乎睡得很沉,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摸索了两下,握住她的手:“回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   静亭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契丹人?”   “嗯?”这个尾音慵懒而妩媚,他此时才睁开眼睛,“我当然不是。你喝酒了么?”   静亭死死抓住他的手:“你真的不是?”   “不是。别说这些了。”   他将她扯到床上,翻个身吻住了她。静亭并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用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隔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骗我……”他突然停下来:“那你怎样呢?”   她没有回答,低声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第二天清晨,年初一。   静亭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大概是昨晚喝酒的缘故。外面却鞭炮声不断,她别无选择地被吵醒。愣了一下,才发现这是湛如的房间。   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昨晚的事,她一度怀疑到湛如是契丹人……回过头瞧了他一眼,湛如正斜在枕上,对她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变得狭长。若是契丹人,则眼窝会陷下去。而且契丹人面部刚毅,极少会生的出他这样的相貌。   她想她应该停止这样的怀疑。即使在某些程度上,他确实有被怀疑的理由。但是他并没有骗她的理由。   他不会骗她。他不会的。他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符央他们,但是这些秘密,她都知道。   这样想着,她便也对他一笑。两人温存片刻,起身洗漱。等出了门的时候,正遇上迎面来的绿衣。见到他们,她松了一口气:“我猜公主就在这里。公主快去前厅。”   静亭道:“什么事,有人来拜年?”   绿衣点点头:“蒋大人和王大人府上各遣了人来,都有送给公主的东西。对,还有,楚大人亲自来了。”   “别再叫他大人了。”静亭纠正,然后转头问湛如,“你和我去么?”   湛如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却有两个人从小路上已经走了过来。是楚江陵和符央,走到这里,楚江陵便笑着道了声年好,“在厅内见到符兄,他便带在下进来了。”又转过去看着湛如,“大人也在。许久不见了,大人步步高升。”   湛如便也随着客气了两句。昨夜下了整夜的雪,此时府内处处银装素裹,天气却极冷,待不住人。几人转回向前厅走去,走到一半,迎面跑来个瘦小的人影。“少爷,哎!怎么一出来你就不见了……”   楚风跑到近前,被楚江陵呵斥住,只得低头给静亭和符央行礼。当他看到站在一侧的湛如时,突然脸色大变:“你、你是……”   “楚风,不得无礼!”楚江陵打断他,“这是金曹典吏大人,向大人行礼。”   楚风并没有露出不愿的神色,反倒是一脸恍惚,半晌才躬身行了个礼。湛如应了一声,几人便又向着前厅去。静亭走在最后,却将刚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前厅,收了蒋毓等符党官员送来的贺礼。静亭叫符央和湛如留下陪楚江陵,自己则从侧门出了厅。在园子里找到了正和府里小厮玩雪的楚风。“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楚风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到她面前。   “你之前见过湛如?”   楚风歪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殿下说那位典吏大人?见过的,他曾经到相府拜见过我家老爷。”楚风还是习惯称楚江陵为“少爷”,那么这个“老爷”指的就是已过世的楚相了。静亭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得了。挺久了……”楚相还在世时的事,确实已经有些时日。他突然又想起来,“哦,就在老爷过世前不久。他来拜见老爷,两人谈了一阵,把下人都遣走了。那天他走之后,老爷忙到很晚,不久就病倒了……”他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静亭只觉得像是一盆雪水从头浇到脚。她想起楚江陵对她说,楚相的死另有隐情。   倘若湛如和这件事情也有关系……   楚风又说道:“后来看门的小顺和我说,这位澹台公子心善又和气,出门的时候还给了他不少赏钱。我们都说……”静亭瞳孔蓦地一缩:“你叫他什么?”   楚风道:“小顺啊。”   “不是,你说湛如姓什么?”   “澹台。”楚风不解地望着她,“殿下不是同他认识么?”   静亭没有答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院中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冷寂无声。   楚风叫了她两声,都没有回应。他心想,这个公主果然还是那么讨厌,便撇下她跑到一边去了。半晌又回过头,突然觉得她独自站在雪里的样子,有些可怜。   湛如不仅是契丹人,还是契丹王室贵族之人。   静亭突然有些害怕回到前厅去,独自回了寝宫。绿衣忙给她拿来一个手炉,静亭示意不用:“我想躺一会儿,你下去吧。”   绿衣凑到她耳边悄声笑道:“公主昨晚累着了吧,要沐浴否?”静亭勉强对她一笑:“不用了,你去看看小音。”   “孩子好着呢,不仅会哭,还会哼歌了。再有几个月,就该连话都会说了。”   绿衣关上门出去了。   静亭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   她想,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她应该出去找到湛如,将这件事问清楚之后,打发他离开。并且应该找出个什么法子,来让他不敢把在公主府和皇宫里的所见所闻传出去。   可是她害怕。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让自己一遇上,就无法理智的人。   倘若他骗她,她会怎样?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如果走到最后一步,她会怎样。她愿意冒着一切风险相信他,又何尝不是因为她不敢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湛如。”她用指尖在床帐上划出着两个字。轻声念着,重复了很多遍,“湛如,澹台湛如……”   窗外的天一直昏昏沉沉,静亭在房中渐渐睡着。   年音的哭声时高时低,静亭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一座华丽秀气的宫殿,那殿门缓缓推开,一名貌美的宫装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高贵、却轻蔑的笑。她迤逦的裙摆拖过长长的阶梯,而在那宫殿的门内,另一个美丽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发髻凌乱,面色苍白。   宫里的侍婢走过来,将她拖回去。而她却不动,只是死死抱着怀中的一样东西,任谁劝都不肯松手。   “柳云娴!我迟早会向你讨回来……你杀我儿子,你这个贱人!”   “娘娘,您回去吧。不可以乱说话的……”“娘娘,小皇子是暴毙,贤妃娘娘什么都没有做啊……”“娘娘,娘娘,您放开小皇子,他已经死了……”   侍婢纷纷上来扯她,瞿妃被强行带回了漆黑的殿内。而走在前面的柳贤妃,却始终没有回头。   有人悄声道:“姐姐,我们走吧。”   静亭回过头,只见敬宣和自己一样缩在树丛里,轻轻扯自己的袖子。就在这时,柳贤妃却突然转过身,直直向他们躲藏的地方看过来。   可是她并没有动。   “你若觉得一个人可怜,便远远地看他几眼好了。同情弱者的人,才是最可怜的。”柳贤妃低声说,“你救他的时候他是一条狗,可是迟早,他会变成一条狼。”   ……   静亭蓦地惊醒过来,屋里火盆正旺,她摸摸额头,才发现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待了片刻,还没有起身,绿衣已经推门进来。静亭有些疲倦地闭上眼:“今天我谁都不见。”绿衣道:“公主,只怕不行,常公公请您进宫一趟呢。”   静亭皱了皱眉,只得起身。绿衣替她梳洗过,“公主不舒服么?脸色真是不好。”静亭摇了摇头,走出寝宫的门。   果然是常公公亲自来的,站在门前不断地向手上呵着气。静亭走上前问他:“陛下见我何事?”常公公原地跺了两下,尖声道:“还不是为契丹王储的事哟,殿下快走吧,圣上正急着呢!”   82 明月明年何处看   皇宫内早已有人清扫了积雪。道上却有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的时候有些滑。   静亭随着常公公走在去谆宁殿的路上。半途,迎面来了另一行人,为首的是一袭暗红色短衫的契丹王储,身后跟着几个契丹人。两边在路上这么一遇,契丹王储却少有地没有露出跋扈的神色,而是退到了一侧,单手斜在胸前,向静亭行了个礼。   “公主殿下。”   静亭也只好停下回了礼,才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候,不仅常公公,连她都有些急了。契丹王储已经离开,那么敬宣那边应该已经拿定一个主意了。不知道他们最后定下来的,究竟是什么结果?   “皇姐还敢问?!”谆宁殿里,敬宣将一摞奏折摔到静亭面前,“定北军今年被大雪堵在山里,四个郡县,少了顾训就活不了!没有一个敢和契丹开战的,契丹三千人,挟了朕四个县!”   静亭小心将那些奏折拿起来,打开翻了翻,都是边关郡县递上来的告急书。   此时,她已经约莫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手脚忍不住有些发凉。   敬宣铁青着脸坐在殿上,急促地喘息着。半晌,静亭没有等到他开口,便低声说道:“我方才在入宫的时候,偶遇了契丹王储,陛下……”   敬宣果然转过头来,盯着她说道:“偶遇?”他神色一转,突然冷笑出声,“你们多见见也好。反正澹台律也是要娶你的,你不认识他,到了关外还有谁管你!”   静亭猛地抬起头:“陛下!”纵然再不合,她也依旧是他的姐姐。在敬宣说出这句话之前,她还依旧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放弃她了。   敬宣站起身,走下台阶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澹台律说要明里娶你当王妃,暗中让你嫁给他十九王弟!朕若是不答应,他就屠朕边境四县!皇姐,你知道他十九王弟是谁么?!”   她知道。   “是你府上那个湛如!澹台湛如!”敬宣双眼竟然血红,按着她的肩说道,“朕早就让你不要留那些男宠,你偏留!如今反倒是一群契丹人替你把后路想得周全,那你去吧,到契丹做你的王妃去!朕何必费心保你!”   敬宣说到这里,气息依旧有些不稳。喘了几下,还要再开口,脸色却越来越惨然,眉头紧紧皱起来。静亭觉得有点不对劲,忙叫守在门前的常公公进来。此时敬宣已经说不出话,常公公冲进来慌忙扶住他:“快请御医!圣上又发病了!”   静亭被这个“又”给吓住了,帮着常公公将精选扶到内室躺下。御医不久便来了,静亭注意到御医只是蜻蜓点水地诊了诊脉,便开方子吩咐煎药。静亭在外间轻声问常公公:“陛下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自圣上登基以来,一旦忙着累着,就容易气喘。”   静亭这一整天本来就心神不宁,此时已经精疲力竭。在外间找了张椅子坐下,常公公却劝道:“圣上往常发病,少不得要两、三个时辰才能醒过来。公主不如先回府。”   静亭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等陛下服过药,本宫再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   她在这个地方也等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往,都是等敬宣见她,但是这次,她居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等。好像这样等一等,她就可以不再心焦,就可以有勇气回府,去处理她该处理的事情。   殿内很安静,更漏的声音节律而清晰。   宫人在廊下点起灯,透过一层窗纸,将屋里也照亮。   很快,药就被放在密不透风的食盒中端来。静亭见敬宣喝了,又沉沉睡过去,这才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寝宫中有个人在等着她。   外间没有点灯,她推开门,唤了一声“绿衣”,那边却迟迟没有回答。她心里便微微泛起一股涩然,走到他身边。   “又进宫了么?”湛如没有看她,反倒是看着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的年音,伸出一只手逗他。   静亭嗯了一声,也望着年音。   年音脖子下面那圈青紫早已消了,如今皮肤也比刚出生时候白嫩了许多倍,人见人爱。难得的是这小子一点也不记仇,早已忘了当初是谁掐得自己快要断气,抱住湛如的手指不放。口中还模糊地发出“伊伊伊伊”的声音。   湛如轻轻抽出手指,转头对她一笑:“绿衣说他能哼歌,原来就是这样的歌。”   静亭转身去将灯点着,望着湛如,没有说话。   他又淡淡一笑。   这个笑容——至少在静亭眼中,看不出和刚才又丝毫区别。这是他一贯的高贵与从容,曾经他一这样对着她笑,她都会神魂颠倒。   他这样笑着,望着她说:“小静,对不住,我骗了你。”   静亭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你哪里骗了我?”   “我是契丹王室的第十九个王子。如果你已经见过王储,那是我最年长的王兄,澹台律。”他顿了顿,“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我自己伪造的一身伤,为的是让你留下我。我通过你的身份,接触到权贵与皇族,将消息传递回契丹。后来我陆续引至你府上的一些人,像于子修、歌弦他们,都是契丹人。”   “楚相是你杀的?”   “不是。”他又思索了一下,“但你若说我杀了他,也不为过。”   静亭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下来,她从没有怀疑过湛如的动机。他一直在做着对公主府完全有利的事情,她曾经以为,这是为了她。   这又怎么能怪他。   是她傻。   若是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她根本没有注意过,他在为公主府谋利的同时,握入他自己手中的利益又有多少。而他对朝廷为害的事情,又做了多少。   就连今天,他对她坦白说出这些话,却也不是因为他不愿再欺骗她。而是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容他继续骗下去。   静亭在心中苦笑。   年音爬到了床边上,湛如瞧了他一眼,轻轻将他推回去。年音打了个滚,又握住湛如的手指。“伊伊伊——!”   这次他抱得很紧,湛如不敢硬抽,怕伤到孩子。只得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小音。”   年音立刻就放开了手。   静亭只听过绿衣和结翠天天抱怨这孩子很不好哄,此时不由得一呆。湛如转过眼望着她。   “小静,我要走了。”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回契丹么?”   “嗯。”   “那你走吧。”她很快就这样说,反倒让湛如有些诧异地望过来。静亭却不避开视线,直直望着他说道,“你走吧,即使你不走,我也不想继续留你了。”   湛如皱了一下眉。她却已经挺直了脊背:“我回到户曹去销了你的名字,再和圣上说,从此金曹也再没有你这个人。”   她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湛如,我不要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记住,是我不要你了。你走,现在就走。”   湛如看着她。在她说完之后,他定定看了她许久,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些什么一般。他看着她,目光由诧异,变得平静,最后连神色都消失了。墨玉一般的眸子,漆黑得像深深的一潭水。   “好,我走。”他顿了顿,说道,“你如今不去契丹只怕不行。你不必嫁我,也不必嫁我王兄,契丹部族会对你奉若上宾。往后如果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让你回中原。”   她点点头:“多谢。”   “不必谢,我欠你的。”他抬起头,不再看她。淡淡一笑。   “小静,保重。”   静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湛如走的时候关门很轻,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只有冷风灌进来了一瞬间,屋里骤然寒了一寒。才让她确信他已经离开了,不在这个房间,也不在这座府邸中了。   再也不在了。   她用手捂住脸,缓缓地跌坐在地上。   年音爬到床边,瞪大眼睛看着她。半晌,突然惊天动地地哭起来。静亭给他盖好被子,年音仍旧抽噎望着她。一会儿抱住她的手指,但是很快就松开,继续哭。   “小音,听话。”   小音却偏不听话。   静亭哄了他一会儿,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叹了一口气。   她最后也没有勇气问湛如,他骗她无数件事情,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有没有一点——哪怕只是一丁点是真的。   公主府外,沿东街一直走,不远就是城东门。   湛如在城门快要关闭之前,出了城。他什么都没有带,以一种好似要出府逛一逛的姿态,离开了这座他停留了四年的京城。来到城门外,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他。   “怎么这么慢?”为首的一人正是澹台律,他牵了一匹马,“为了送你,我们今晚都回不了城。王弟,这个情你可要欠着。”   湛如将马的缰绳接过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点头。   澹台律哈哈一笑,拍了拍马脖子,说道:“你先回去,等草场上草张了这么高的时候,为兄就回去了。”他在腰际大概比了个高度,“到时候我们还一起去独角山骑马猎虎!”   “王兄此次收获颇丰,回去只怕父王会高兴得不知怎么处办你才好。”听到这话,澹台律脸色顿时一垮。湛如握住了缰绳,直起身,“照顾好公主。”   同澹台律等人作别,他策马掉头,沿着着昏黑而漫长的官道走了下去。京城的灯火渐渐被甩在身后,湛如突然觉得心口微紧,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有些窒息。   可他始终没有回头。   83 和亲   圣旨下到公主府的那天,静亭恰好不在。   常公公也是公主府的熟人了,在门房里坐坐、聊聊。公主府内众人还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常公公便将这圣旨上写着和谈,实则为和亲的道理讲出来。绿衣等人皆变色。   于是等静亭回来,接了旨,回房便看见这府上几乎所有说得上话的人,都整整齐齐坐在里面等她。   她暗叹了一口气,走进来坐下。先开口道:“我不日便要走了,这几年你们都耽搁在我府里。今后想去哪里谋个高就的,我若能帮上忙,你们这几日就来同我说。公主府里还有些钱财,大家各分一份。该去哪里,就各自去吧。”   她这话还没说完,绿衣便已经抽泣起来:“公主,我们还能去哪里?你要去和亲,我们便也跟着一道去是了!”   静亭看周围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她此次去契丹,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都是堪堪,还哪里有余力顾得上别人?   思索了一下:“这府恐怕日后要封了,你们倘若真的无处可去,便跟着符大人。”   符央道:“公主,此事……”被静亭打断:“我要他们跟着你,不愁衣食,来去自由。你能不能做到?”   符央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   “好,我答应你。”   静亭微微一笑:“多谢。”她知道他,只要是答应的事情,他绝不会反悔。   “那就把大家都叫来,我走之前,再最后聚一聚。”   绿衣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动,用袖子抹眼泪。一时间屋里谁都不说话,只有被左青抱在怀里的年音,突然“伊伊伊伊”地大声叫起来。   静亭凑过去看了看,年音正挥舞小小铁臂,试图与左青一决高下。   方才常公公走之前对她说的话还在耳边。“……圣上和太后的意思,是把这个孩子送进宫里养。公主殿下,这话您可别和外人说啊……皇后怀的那个,可能是位公主!圣上有把音少爷过到皇后名下的意思,您就放心走,这个孩子送进宫里,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就是荣登大宝,都不是没可能……”   静亭摸了摸年音的面颊,只觉得有点无力。   转过脸,问绿衣:“他是不是饿了,奶娘呢?”绿衣道:“少爷不是饿,他平时都喜欢这样哼歌。”   左青抬起眼来,皱眉说道:“谁告诉你他这是哼歌?他是在叫爹。”   绿衣道:“胡说。”左青认真道:“我骗你们作甚,他就是在叫爹。是我教他的。不信你看。”他说着,指着静亭对年音道:“小子,叫娘。”   “牙牙牙——!”   几人目瞪口呆,左青得意道:“看,没错吧,是有区别的。”又拍了拍年音,“来,再叫一声哥哥。”   但这次,不知道是被拍疼了,还是怎么的,年音不肯再配合。小脸一皱,哭道:“伊伊伊伊——!”   “叫哥哥。”   “伊伊伊伊!”   “不准哭。”   “伊伊伊伊!”   结翠在一旁提醒道:“少爷的意思可能是要找他爹。”   左青恍然大悟,将哭得一团模糊的年音塞给符央。符大人从没伺候过这尊小祖宗,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没想到年音扒着他的袖子,哭得更凶:“伊伊伊伊——!”   静亭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年音。   结翠道:“少爷……可能是想找湛如公子。”   一屋子的人全都静了,静亭的手顿了顿,但是很快又继续,什么都没说。   半晌,绿衣才开口说道:“还提他作甚,公主府如今这样……不全是他害的!”说完,掩面哭着出去了。左青愣了愣,忙随着出去安慰。结翠想到自己说错话,也很是尴尬,退了出去。   只剩下符央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我买了一座府邸在北巷附近,公主走之前若不忙,可以去看看。”   静亭抬起头来勉强对他笑了笑:“好。你是大人,府邸务必要弄得气派些。反正我这里也没有人了,你倒可把我府库里的东西搬走。”   她说完自己也一怔。她本不想这样,但是今天似乎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人去楼空的序章。   她索性就一次将事情交代完:“我走之后,绿衣他们必定是不肯离去。所以有件事还要劳烦你,今年将绿衣和左青的婚事办了。若是有合适的人,你也为结翠留心些。若实在没有,你往后将她收了房也可。只是结翠不比绿衣,没有几个心眼,你别叫她被人欺负。”   符央应了一声,却低头盯着年音,并不将目光转到她脸上。静亭蹲得腿有些麻,扶着椅背缓缓地站起来。快速地眨动了几下眼睛:“那么多谢大人。”   符央这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她说道:“不必言谢。我既然答应你,就至死不会反悔。”   符央走下台阶,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初春碧如玉、蓝如水的天空。停留了片刻,才大步穿过梅林离去。   春阳如棉。寝宫外梅花开落,悄然无声。   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十分□谁是主?   梦回云散见天涯。   车驾十里,雪骢宝马。静亭离开京城的那天,正是艳阳高照,天开云阔。契丹的使者在前开道,她的马车在中间,随后行来的,是一行风光无比的嫁妆。   百姓将道边挤得水泄不通。皇宫里派出了六十羽林军,一直送出城门数十里。官道两旁,草木青青。   听到外面澹台律唤她,静亭走下车来。提着裙裾走到路边,只见羽林军一行齐齐站在她面前,为首的周将军抱拳行礼:“我等便送到此处,殿下保重。”   静亭回礼道了声辛苦。羽林军调马往回,待烟尘扬起后,周将军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此去万里,殿下……请看开些。”   周将军是熟人,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在京城街头看到她与湛如正是两情浓时。如今见她远嫁他乡,不由得在心中幽幽一叹。   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   车驾就这么远离了京城。   从京城去关外,途经郡县众多。只是契丹人在关外幕天席地惯了,并不耐与沿途各郡县打交道。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常常风餐露宿。又加之契丹人赶车极快,静亭一路行来,几乎被折腾到吐血。   澹台律自是懒得理,拨了个丫鬟照管她。   车驾渐渐北上。出发的时候是初春,风物逐日苏醒,气候渐暖。但是这样行了一段,反倒是又冷下来。越接近关塞,越是风高天寒,走到后来,两侧的山顶还能看到积雪。   夜晚宿在野外时,条件也越发艰苦。静亭想要个火炉之类的物品,但是契丹人出门却是不带这些东西的,她想经过市镇的时候买一个,提了一提,被澹台律驳回。   “方圆十里没有市镇。公主殿下,您是想这么多人为您绕路么?”   契丹人生起柴火,拿出一点干粮就着当天打到的野物为食。三五成群地围在火边,几口烈酒,几句高歌,也很是自得其乐。澹台律靠在一棵树下,仰起脸来懒懒对着静亭一笑:“殿下若是冷得厉害,便到大伙中间去暖暖。”   这话可以算是调戏了,契丹人听了,哄然大笑。   静亭这些天来也了解了少许这些人的脾性,知道和他们置气,不如自己省着些火力。转身回到车上去,拿了条毯子盖在身上,半晌才觉得稍稍暖和了一点。   外面的醉语笑骂接连不断,直到将近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静亭正靠着车厢迷糊,就在这时,却听到外面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一只巨鸟一样从空中落下。她的睡意都被赶跑,只听外面有个人说道:“参见王储!”   “起来吧。”澹台律竟还没有睡。   静亭想到既然是澹台律的下属来找他,那么想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己瞧一瞧,也是无妨的,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契丹装束的人正从地上站起来。“王储,王上这几日去磐手山行猎。差我问您何时到达,他好带人返回部族。”   “行猎?”澹台律皱了一下眉,用手摩挲着下巴说,“他的病好了?”   那属下低头道:“王上说已经无碍,大家……不好多议论。”   澹台律眉头皱得更紧:“我们再有五天也就到了。”又问,“父王有没有说什么?”   “是,王上说您……您求娶汉人公主的事他已经知道。”那属下头上直冒冷汗,“为了这事,七部主带着人到王帐问罪。王上只能替您做主,叫他们把林旗公主先送过来。叫您……叫您娶林旗公主为正妻,汉人公主为妾。”   澹台律冷笑了一声:“父王真是糊涂了么?他和七部主交代了,我又怎么和汉人的皇帝交代?”那属下诺诺不敢接话,半晌,才又说起另一件事。   “王储,今关外年的雪特别大,十二部那边山头雪崩,死了不少人。王上带着三王子和四王子去磐手山行猎,让十九王子去安抚流民了!”   84 打劫打劫   澹台律本是低着头的,听到这句话,却突然抬头向着马车这边看过来。   静亭微微一怔,目光和他碰了一下,随即抬手放下帘子。   那属下有杂七杂八说起了一些其他的事,约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去。待那飞翔一样的声音消失之后,静亭就打算合上眼睡一会。可没想到,车帘却突然被挑开,澹台律跨了进来。   静亭一怔,又被吹进来的冷风冻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王储?”   他在她对面坐下,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现在一定是在想,安抚流民是个什么样的活儿,是不是很危险。”   静亭哼笑了一声,也不回答。他这话说得是很不客气,但是没有管她叫“殿下”,反倒顺耳一些。隔了一会儿,静亭说道:“你现在一定是在想,陪王上行猎是个多么好的差事,错过了真是可惜。”   澹台律像是没有想到她会反击,有点诧异地瞧了她一眼,慢慢地,才轻声一笑:“静亭公主。”他上下打量着她,“倒有些意思。”   静亭有个专长——因为实在说不上是优点,所以只能叫做专长。只要她想,通常都蛮容易和人聊起来。和澹台律也是,虽然她有些怕他的阴晴不定,但是知道他在到契丹之前自是不可能杀了自己。这时她并不是很困,又冷得厉害,有个人愿意在车里和她谈两句,她还是很乐意的。   契丹人说话和中原人有个本质上的不同。没有说几句,澹台律便道:“我那王弟看上去有多清高,在京城几年,这不还是和你搞到一起去了。”   静亭觉得他这个动词用得实在是太难听,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澹台律又道:“只盼他这次回来得早些,若是我向父王提让他娶你的时候他不在,这事恐怕就有些不好办。”   也无怪契丹王着恼,澹台律强行求娶静亭这事,委实做得有些荒诞,何况他早已和七部族的林旗公主有婚约。他要将静亭以和亲名义带走容易,可是再让她嫁给湛如,这件事难度就很高了。静亭以为他早有办法,可如今才知道,他是指望着湛如去想办法的。   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原来认得湛如的人,都会有这么个毛病。   她淡淡瞧了澹台律一眼:“他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嫁给他。”   “难道你想嫁给我?”   静亭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他一下:“我谁都不嫁。”   澹台律哼笑了一声:“等见了他,恐怕你这主意立刻又要改了。”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兀自琢磨了片刻,“我娶林旗没什么,可老三他们几个的婚配,都是普通女人。湛如要娶个公主,当真有些麻烦。”   见静亭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说,“湛如没有告诉你么,他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这个“我们”指的自然是其他的那些契丹王子了。静亭怔了一怔,澹台律又道:“他原本是木姑捡来的,后来过继给父王。来的时候,他排第五,但不是王室血统,所以我每多一个胞弟或者胞妹,他就要往后推一个。如今排十九。”   静亭又是一怔。这些事湛如自然是不会和她说。她以为他是个契丹王族,便是生来高贵。却没想过中原尚且有她这样落魄的公主,契丹又能好到哪里去。   澹台律靠在车厢一侧,见她对这些事似乎不甚感兴趣,便不再说话。   静亭抱膝坐着,想着十天以后到达契丹,会是怎样的情形。   野外的篝火哔哔剥剥,风一直吹,火焰忽高忽低,却始终没有熄灭。静亭渐渐眼皮发沉,就这么睡过去。在睡梦中,她觉得马车似乎开动起来。四周摇摇晃晃,冷风吹得帘子翻起来。   半晌,她一个寒战,睁开了眼睛。   马车真的在行驶,但奇怪的是,外面的天还没有亮。   他们往日出发从来不会这么早。静亭觉得有点古怪,更何况对面还坐着昏睡的澹台律。她上前去将他推醒,澹台律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猛地睁开眼来,迅速扣住了静亭的手腕。   静亭觉得骨头都快碎了,澹台律目光微闪了一下,才放开了手。他很快也注意到马车的异常,将车帘撩起向外看了看,面色微沉,重新坐了回去。   片刻,他提高声音说道:“外面的朋友,能否把车停下,我们见面商量!”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原本平缓的马车突然猛地倾斜!静亭忙扶住座椅,接着车厢重重一震,居然彻底翻倒至一侧。于此同时,澹台律飞快地将她从车中拎了出来,向旁边地上一扔,拔剑和迎面扑来的人影缠斗起来。   只见那是一个黑衣人,并未蒙面,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他移动极快,手中是一柄匕首,但是却丝毫不输给澹台律的长剑。   澹台律只会些骑射的外家功夫,遇到这样真正有武功造诣的人,抵挡不了多久。只听几声清脆的铁器相交声,长剑蓦地被挑飞,澹台律被那人捉住两臂,挣扎不得。面色微寒,怒喝道:“你是老三的人?!”   刚说完,手臂又被狠狠一拧,静亭几乎都听见骨节错位的声响传来。那人怒道:“我是你老子!”澹台律面色骤冷,但又受制于人,只能一滴一滴地淌冷汗。   那人将澹台律捆了起来,又走过来捆静亭。静亭知道跑不掉,便十分听话,恭敬问道:“不知您是哪位英雄,捉我们是为何?”   那人看了她一眼,面色却好了几分,显然是对这“英雄”二字极为受用。“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飞牢独行小蛟龙,混这条道上的,就连龙脉山逍遥侠都要敬我三分!想当年我只身飞牢,救出继县牢里十三名死囚犯!”   静亭对龙脉山逍遥侠倒是有所耳闻,但是这人的名号就陌生得很了,乱七八糟的只听到他翻来覆去的“飞牢”二字。不由大惊:“这位肺痨的壮士,莫非有人请您来捉我们?”   澹台律忍不住皱眉,还真怕她被这人一怒砍了,低声提醒道:“他说飞牢。”   静亭道:“肺痨?”   肺痨的壮士得意点头:“对,就是飞牢!飞牢独行小蛟龙!”   他说话有地方口音,所以静亭才敢这样胡说八道。心想你都肺痨了,当然要独行,只怕别人还不乐意和你同行。这时候,肺痨将他两个扯了起来:“走!别磨磨蹭蹭!”   官道旁边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静亭被硬扯了进去。树林里较外面更加阴冷,肺痨解下酒壶一边走一边喝着,静亭和澹台律却没有那么舒服。三人在树林里走了少说有两个时辰,天渐渐亮起来。   树木逐渐稀疏,可见尽头。   前方是另一条路,但不是官道,黄沙土路。道路的一头沙尘扬起,几匹高头大马冲破尘雾,向这边行了过来。   静亭心中一松,想着稍后若是能引起这群人注意,便可向他们求救。但是这一群人冲过来时,沙尘漫天,还没等把他们面目看清楚,静亭就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脖子上。   “三个?”   “三个,还有个女人!”   “带走!”   静亭只觉得肩头被人一压,还没有动,这时候,肺痨却突然怒喝一声,抽出腰间长刀:“我乃飞牢独行小蛟龙是也!我到手的货,何人敢动!”   那几人中有个首领,他轻蔑地将肺痨打量一番,嗤笑道:“没有听过。拿住他!”   一声令下,五、六个挟长刀的人飞速向肺痨扑去。登时黄沙又起,混战作一团。起初,战圈中只听肺痨一个人高声叫骂,不一会儿,他便开始大喊卑鄙,最后只剩下连声惨叫,热闹得很。   他一个人,实在是敌不过对方这么多人。很快,也被绑了个结实。那首领将马枪一挑,肺痨便头向下地被挑了起来,扔到一匹马背上。   “回寨!”   一群人欢呼了几声,将静亭和澹台律也挑到马上。他们两个本身就是被绑住的,实在省了对方不少事。静亭突然想到了雱山夏苗时,符央猎到的一只云豹。大致也就是她现在这样个姿势,被横在马上。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个运气极差的公主。这一点,时常体现在每当她抱怨运气极差,它很快就会变得更差。正如她不久前还在埋怨契丹人的赶车技术,今天就被这群人的马术颠了个七荤八素。   他们离开黄沙道,跑入一片山地。路边景色换了又换,最终,这批人马上了一座山头。这山上竟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寨子,他们停了下来,将静亭等人也拉下马。   寨口有两个看门的年轻人,一见他们回来,便欣喜地跑上前,将门打开。寨中此时又涌出不少人来,竟有妇女而儿童在其中,欢天喜地迎着这些山贼各自回家去。   那首领却没走,吩咐人将静亭他们三人带到一间房里。“你们家住何处,姓甚名谁,都详详细细写在这纸上。别耍花招,只有等你们家里送来赎金,你们才可安然离去。否则我们寨里兄弟练刀枪,可从来不多靶子!”   85 "山寨"   山贼这种产物,边塞附近,是常有的。   他们有组织、有规模,分工明确。像静亭他们今天遇上的这些,明显就是个中翘楚,相比之下,肺痨这种单干的,实在是一点优势也没有。   他们被搁到这里,还真是让人比较头疼。他们总不能写家住契丹王帐、中原皇宫,即使是写了,对方十有八、九也会觉得他们在耍着自己玩,那就大事不妙。   所以这时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肺痨身上。   可没想到肺痨脖子一梗:“老子在这条道上混,哪有住家?!”他一来就极不配合,山贼被他激怒,将他拎出去拳打脚踢一番。随后见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们两边分开。两人押着澹台律和肺痨,两人押着静亭,各自走进山寨。   澹台律此生也没受过这种憋屈,但是有着肺痨的前车之鉴,他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回头远远望了静亭一眼,便随着山贼走了。   静亭被带到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在此处,居然挤着十几名面黄肌瘦的女子,年龄不等,甚至屋角躺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屋内有一股刺鼻的异味,将静亭狠狠丢进去之后,那两个山贼也不愿多做停留,关上门快速离去。   静亭打量了一下这间破到不能再破的屋子,暗叹了一口气,不意转过头,正看见身边的一个女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让她觉得极为古怪,不由开口道:“怎么了?”   那女子却不说话,直直盯了她半晌之后,突然尖叫了一声,扑了过来!静亭忙向一边躲开,但她很快就退到墙角,那女子扑到她身上,死死揪住她衣襟。旁边的女子也纷纷涌过来,将静亭围住。她们看上去疯疯傻傻,力气却极大,静亭被其中一个捂住嘴,喊都喊不出来。   这时候,却忽听那墙角的老妇人叹道:“她们只是看上你的衣裳,你叫她们脱下来就是了。”   静亭不再动,那些女子果然将她的外衫脱下来,便不再理她。只见她们抢到了衣裳,便一拥而上,十几人竟然瞬间就将那衣裳扯得粉碎,各自抢到一块,欢天喜地抱在怀里。静亭不由得有些理解不能,冷汗直冒。   老妇人伸出手来——她的手像是一截槁木,筋脉毕现。她拍了拍静亭的肩,随后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腿上,轻声说:“孩子,别怕,她们都不是坏人。”   这个声音苍老虚弱,却十分温柔。静亭此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紧紧靠着那老妇人,那只枯槁的手横在她眼前,她竟也觉得很是亲切。只听那老妇人道:“我在这地方两年了,起初来的时候,哪个不是吓得又哭又闹,天天想着往外跑。只是日子一久,也就都变得一个样了。”   静亭问道:“她们……都是被山贼抓来的么?”   “可怜见,大家都是。有钱人家的,已经被家里人赎出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家可归的,要么就是家里人不要的。男人们被拉出去给他们干活,女人们做饭洗衣裳……忍一忍,就过去了。”   “赎金是多少钱?”   老妇人拍了拍她的背:“普通人家的,五两银子。若是富贵家里人,几十两的也有。”   静亭不由沉默,五两银子,她有时候拿来当赏钱都嫌少,在这里,就断送了一个人的一生。这屋里状若痴狂、衣衫褴褛的这些女子,与其说是被山贼残害,不如说是被亲人遗弃。   她不再那么害怕,却依旧冷得厉害。伏在老妇人膝上,不再说话。   傍晚的时候,山贼果然让她们去厨房做饭。   你若要求一个公主会做饭,那当真是一种奢求。不过好在此处人多,静亭混在这些女子当中,打打杂、生生火,也没有人说她什么。   饭做好之后,她们又立刻被带去洗衣服。此时的水冰冷刺骨,那些同行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反应,一个个柔顺地俯下身去洗了。就这么一直到天黑,她们才被分到一些吃剩下的饭食。   静亭力气本不如她们大,这些女子一拥而上,最后留给她的,便连一点残羹剩饭都算不上。就这么饥寒交迫地回了住处。   她本以为忍到此时,这一天终于算是过完了。可是没想到,走回到那间破木屋前的时候,那门前站着数十个山贼的身影。她微微一怔,发现身旁的女子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恐惧的神情。   山贼们一拥而上。   有的女子惊慌逃窜,被他们一只手便扯了回来,随着凄厉的惨叫和山贼们高声的大笑,静亭这才明白,老妇人所说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指的是什么。   山贼的数量比她们还多,四周一片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静亭很快也被两人扯住,衣服被粗暴地撕扯,她脸色发白,突然扑到在地,抱住了其中一人的腿。   那人一愣,正骂了一句脏话,她则抬起脸来,柔媚一笑。   “这位爷可真真是俊俏,妾身喜爱得紧。想妾身在契丹大帐的时候,一晚上能遇上一位您这样俊俏的,就知足了呢……”趁那两人正愣着,她又媚笑道,“只是后来被他们谁都不肯再要妾身伺候,把我丢了出来……承蒙两位爷喜欢,妾身就陪两位一晚……”   她这话还没说完,被她抱住那人就像是甩瘟疫一样甩开了她。她被摔到地上,忍着疼慢慢爬起来。那些人都只道契丹人茹毛饮血,身上自是什么骇人的病症都可能有。对她避之不及。   静亭装疯卖傻,回到了住处。   外面一直喧闹不休,直到深夜,那些女子才被放回来,一个个眼神空洞,躺下便睡了。静亭回来得早,反倒是睡不着,透过房间的一扇小窗望着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敬宣知道了没有,而契丹又知道了没有。可即使知道了,又是否会有一方真的劳师动众来寻找她呢?闭上眼睛,就好像还会看见空荡荡的流芳殿。她坐在那里,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他来将手搭在她的手上,轻声说一句“公主信不信我”。   她慢慢将头靠在冰冷的墙上,逐渐睡去。   之后几天,一切都如同她刚来的那天一样。   静亭每天能辗转的地方很少,除了木屋、厨房和一个洗衣裳的院子,就再无他处。这三个地方离得并不远,至少在其间走动,她再没有看到过她来时的那个寨门。   这天,她正洗完衣裳向回走。在半路上,突然迎面遇上一群冲出来的山贼。她忙让到一边,只听那几人口中嚷着带着浓重口音的“跑了”“抓住”等词,她心突然狂跳起来。看着四下无人,她便不直接回住处,反倒是拐到了一旁的一片房舍中。   她将自己藏在屋檐下,此时天暗,有的山贼家里点起了灯,屋内不断传出女子的说话和小孩子的笑声。静亭走了一段,看见一间房门前,坐着一个少年。   她向他走了过去。   这当真是个少年,静亭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他的脸居然还微微发红。他腿上绑着几圈布条,膝盖有些不自然地屈着。发现静亭在看他,他便抬起头来腼腆地一笑。   “你真好看,你是五寨主的女儿么?”   静亭不知道那五寨主的女儿是个什么人间绝色,也不否认,看了看他的腿:“你受伤了?”   “我从马上摔下来。”那少年按住自己的腿,疼得有些皱眉。静亭点点头:“所以他们下山才不带你去。”   少年道:“他们不是下山,他们是去捉两个逃跑的人。”   静亭心中一动,摆出随便问问的脸色:“哦?什么逃跑的人?”   “前两天被捉进寨的,听说武艺好得很。大寨主说要杀了他们,二寨主就说什么‘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要他们入这寨中。二寨主说的话都很有学问,大家听了他的,没想到这两个人还是跑掉了,大寨主气得让大家去捉回来。”   “那你看,他们是更有可能被捉回来,还是能跑掉呢?”   少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静亭在心里暗想澹台律和肺痨最好能跑得了。但是转念一想,他们跑了之后,也没有多大可能回来救她,不由得又有些黯然。   她此后几天,有空便来这里同这少年搭话。少年的腿伤渐渐好了,但是他依旧习惯每天到这里来,静亭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不是什么五寨主的女儿,但是他不问,她自然是不会多提。   她渐渐地打听到了一些山上的地形、以及什么地方有人值守之类的讯息,但是要从这山寨逃出去,她依旧没有什么把握。直到有一天,她和那少年闲谈时,他无意间提起:“听说契丹的队伍这些天又来了,他们以往都和寨子两不相干,这次,他们有个什么俊美无双的多少王子却带了不少人入山。二寨主说,契丹这是狼子野心,要和他们打一仗呢。”   静亭心中一跳:“十九王子?”   “对,好像就是十九王子!”少年点点头,又露出些担忧之色,“听说他们人很多,不知道能不能打赢。”   静亭听到这话,思绪早已经不再此处,正低头兀自想着,突然,寨门前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马蹄声动地而来,少年惊慌地站起来,就要向寨口奔去。突然又回头看了看静亭,跑回来拉住她的手:“你快回屋去!”   86 契丹   静亭被这少年拉着跑得飞快。她发现他带她跑的方向,居然是她住的木屋。   到了木屋门前,少年将她推入门里,道了句“不要出来”就转身跑了回去。静亭这才知道,他早已知道她不是五寨主的女儿,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她快步走回屋里,此时那些女子都还没有回来,只有老妇人独自靠在屋角昏睡。静亭走过去将她推醒:“契丹人进了这个寨子,我想办法送你出去。”少年让她不要出来,但是她却知道,如果是湛如带的人马,那么这个寨子根本毫无胜算。因为他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   她扶住老妇人的肩,两人从屋里出来。因为着实也没有任何可带的行李,两人走得很快,从厮杀的山贼与契丹人之外溜向寨口。原本寨口的篱墙,已经被契丹的铁骑踏破,七零八落,附近也无人把守。   可就在这时,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传来,整座山都在抖动!   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然后越来越近。只听战团中有人大喊:“马圈破了!马圈破了!”马蹄奔来的地方,房屋尽倒。厮杀很快就停止,两方人各自奔逃,但是惨叫声还是不断响起来,又被踏碎在马蹄下。   想来是山贼眼见毫无胜算,居然想出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   静亭飞快地携起老妇人,向着篱墙的缺口跑去。可是她们又怎么能比这些跑疯了的马匹还快,转眼已经被马冲到了面前。沙尘四起,静亭感觉背后猛地一阵抽痛,身体向前伏倒。可是之后,想象中被马蹄踏碎的剧痛并没有传到自己身上。翻身坐起来,才看见老妇人仰面倒在一边,嘴角已经渗出了血,两只眼睛却还睁着。   她望着静亭,手指着离开的方向。   静亭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背上被踢中的伤口像是撕裂一样地疼,静亭咬着牙站起来,向着寨口跑去。可是随后又有两匹马前后跑过来,再度把她踢得倒在地上。她眼前发白,半晌,却突然听到几声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两匹马倒在她面前。   她支起身子努力向后望去,一柄沾着血的长枪伸了过来,枪头挑起她的腰带,随后她身体一轻,落到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上。身后有个声音道:“坐稳了。”   随后,这匹骏马冲开失控的马群,向着寨口奔去。   静亭有点恍惚地回过头,看着自己方才所在的地方,此时已经被马群踏遍。背后那人突然道:“你一定在想,怎么来的是我?”   静亭这才艰难地将目光收回来。抬头看去,入眼的只有一方瘦削的下颔。她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澹台律,多谢。”   澹台律带着她冲出了山寨。跑马再多,也终有散尽的时候。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山寨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往常,还多了一分死寂。   陆续有两方的人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契丹人和山贼都是成日和马匹打交道的,因此剩下存活的数量基本相当。澹台律则将自己麾下的人聚到寨口,下令道:“杀光活口!”   “是!”   澹台律在山寨只停留了两、三天,但是受的侮辱却是这位王子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多。静亭没有开口求情,否则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变成那“活口”之一。   剩下的契丹人,约有二十几个。随着澹台律下山,山下住了一些百姓,都被方才山上冲下的马群吓得面如土色。澹台律却不管,令属下在百姓家中抢了一些吃的和水,又抢来一匹马把静亭扔上去。   “启程!”   澹台律和肺痨逃出来的时候,发现了山中的一条捷径。这样走两日就可到达契丹。这一路上,虽然还是风餐露宿,没有什么生存条件可言,但是好在这些人对她的态度稍好了一些,让她有一点被照顾的感觉。途中听他们议论,才知道湛如确实也带人向这边来了,但是走的官道,反没有澹台律速度快。如今一个山内一个山外,便没有会面的可能。   两日后,出关,契丹。   关外的风光与中原不同,草场肥美,高至齐腰。成群结队的契丹人骑着马来来往往,牛羊遍地,处处泛着原始的生机。   到边关时,澹台律就给静亭找了一辆马车。契丹没有太重的规矩,车马一直行到部族门内。又人立刻迎上来:“王储回来了!”澹台律点点头下马,那人又道,“王上要您回来就把人带去帐中见他!”   澹台律走到马车前,方才的话静亭已经听到,探出头来:“王上要见我么?”澹台律点点头,方要嘱咐她几句,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帐帘一掀,一个黑瘦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笑着喊道:“王兄!”   澹台律一顿,很快也转过身去,笑着拍了拍来人的肩:“老三!你怎么在这里?”那人道:“老四这两日染了些小病,我来看看他。”澹台律向那帐子瞥去一眼,随后又笑道:“我先去见父王,晚些过来看他。你也是,别太操劳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王帐中便已经有人过来催促。澹台律叫上静亭,向着最高的那座尖顶大帐走去。路上静亭悄声问道:“方才那个就是三王子?”   澹台律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静亭看他面色不悦,于是没有再问。直到进了王帐,见到了契丹王——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之前,静亭也曾听说契丹王已入垂暮之年,但没想到他是这样病弱。倚在榻上,腿脚都裹在羊毛毯子里,只有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澹台律进帐行礼。静亭顿时有点无措——她没学过契丹人的礼节,正想着要不就按汉人的方式行礼。澹台律却一下把她按到地上。   原来她啥礼也不用行,跪着就成了。   “父王,身体可好些了?”澹台律沉声问。   契丹王应了一声,但是很快又开始咳嗽。静亭低着头听他咳个不停,开始渐渐明白了澹台律的不悦在何处——之前听说过契丹王去行猎,想必是行猎回来,就病倒了。王上一病,四王子也跟着病,这是多么贴心的儿子。   她心想,原来这些王室之争,在契丹也从不少有。   等契丹王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静亭感觉到一道刺人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半晌,契丹王沙哑地缓声说道:“这就是你要娶的那个汉人公主?”   澹台律道:“她不是。”   静亭被吓了一跳,但是没有抬头。只听澹台律继续说道:“儿臣赶到的时候,那公主已经被山贼杀害。此女是儿臣从山寨中随手救出的一名汉女,父王,我们可对外声称这就是汉人公主。那公主已命丧黄泉,此女便可从此顶替她。”   契丹王似乎有些怒意,急促喘息了几声:“荒唐!我叫你去中原,谁想你被汉女迷心,带回个公主来!林旗带着人整日在我这里哭哭啼啼,现在好了,你连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都要娶!我看你管不住自己帐里的事,怎么管我契丹十二部族?!”   澹台律躬身跪下:“父王息怒,儿臣却还有个主意。我们对外称娶了汉人公主,而自家门内,却是瞒不住的。儿臣听闻十九王弟喜好汉女,此次他从中原回来有功未赏,不如将这女子赐予他如何?”   契丹王没料到他会提这么古怪的一个主意,可这主意虽然荒唐至极,却好像也有那么几分道理。沉默了片刻,他冷哼一声:“那你最好盼着中原皇帝永远不要派使者来!”   他这样说,却已经是默许了。澹台律嘴角浮起一丝笑:“届时儿臣自会再想办法。”   契丹王疲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走出了王帐,行了不远,迎面便走来一个侍女,带静亭去她住的地方。   那侍女虽然表面恭敬,但是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轻蔑。静亭也不在乎,突然转过头对澹台律道:“你一定在想,你方才那个计策,真是天衣无缝。”   澹台律微微一怔:“你什么意思?”他的表情,确实说明他对方才的那个主意很是满意。静亭笑了笑,说道:“你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外族女人带回来,关起来就可以了,可是你偏要湛如娶她。现在你父王都答应了,湛如自是不可能反驳。你要害他,又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澹台律听她说完,大笑起来。这一笑还笑得静亭有些发毛,半晌,他停下来,望着她道:“难道这不是天衣无缝?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静亭望着澹台律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湛如啊湛如,你就是有这个本事得罪全世界的人。现在他们在你背后害你,唯有我这个被你得罪的不是很厉害的人,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了。   转过头,发现身边的侍女还在望着自己。静亭收回了目光:“走吧。”   87 林旗   天色渐晚,草场上的契丹人赶着牲畜回帐。炊烟在旷野上升起。   静亭被侍女带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帐前,而奇怪的是,帐内却已经点起了灯。静亭诧异这里怎么还有人,走了进去,只见一个面目俏丽的姑娘坐在桌边。她衣着华丽,颈上缀着几串五彩璎珞,正高傲地扬头打量着静亭。她身边站了个侍女打扮的人,可知坐着的这位,是个主子。   静亭微微一怔,侧过头看了带自己来的侍女一眼。而那侍女却已屈膝行礼道:“林旗公主!”   林旗公主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静亭面前。静亭有点尴尬地一笑:“林旗公主。”她不想向林旗行礼,即使对方看起来高高在上,但是实际上静亭和她的身份是相当的。没想到林旗公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就是那个汉女?”   静亭微微皱眉:“我是。”林旗竟一把将她按到桌子上,咬牙道:“冬青,给我狠狠地打她!”   林旗公主的侍女应了一声,立刻走上前来。静亭没想到所谓的契丹人残暴,她第一次竟然是在这个公主身上看到的。林旗的力气极大,面容扭曲起来,静亭无法挣脱,突然脚下一动,将桌子踢翻。   冬青的一巴掌还没落下,静亭已经趁林旗不注意,挣脱了控制。冬青冲上来将她的头发揪住:“公主小心,这汉女凶恶得很!”   静亭头发被扯得生疼,在心中暗骂到底是谁凶恶得很。这时候,那个送她至此的侍女却走了过来,她身形较为高大,将冬青的手腕一捏。冬青“啊”地一声,疼得松开了手。那侍女低声道:“林旗公主还请管好自己的下人,王储交代这个汉女不能动。”   林旗公主一呆,气得脸煞白:“她有什么好!律哥哥居然不怕惹我爹和伯伯生气,也偏要娶她!”静亭皱着眉,整理好衣衫慢慢站起身:“公主弄错了,王储打算把我送给十九殿下。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冬青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去问王储。”   冬青还要再说什么,但是林旗却有些犹豫了。目光冷冷地将静亭一扫:“你别想蒙骗我,我现在就去问!”   林旗转身跑出去了,冬青跟在她身后,回过头来瞪了静亭一眼。静亭叹了口气,见那侍女投过来的目光。“谢谢。”   那侍女的目光没有起初那么轻蔑,但是依旧不咸不淡的。她说道:“你别以为这样说就没事,你编配哪个都好。可惜万万不应该编配十九殿下!像你这样肖想十九殿下的女人我见多了,只是你不知道,那个冬青,是十九殿下的相好,以后要做王妃的,她可不算是个奴才。”   静亭愣了一下:“他哪来这么多相好……”   见那侍女盯着自己,她便闭嘴。半晌,又问道:“王储是不是和三殿下、四殿下、十九殿下都不合?”那侍女冷冷一笑:“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想给汉人递消息?”   静亭见她把问题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也只好不问。心想澹台律弄来这侍女,真是个看管的上好人才。   晚饭十分简单,一碗白米饭,一盘蒸羊肉。羊肉里夹了一些洋葱,味道尤为鲜美。   这待遇已经相当不错,至少没有茹毛饮血的场面发生。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桌上没有习惯的那么一把茶壶,静亭吃完了嗓子干的很,侍女却告诉她,要喝水,自己去河边打。   静亭出了帐。契丹不用风灯一类的东西,到了晚上,部族的营地便是一片黑暗。她走向河边,在路过一间营帐时,却正巧帐帘一撩,林旗公主和冬青走了出来。林旗公主这会儿似乎是高兴了,笑着喊道:“那律哥哥,我先走了,再见!”   澹台律将帐帘卷起来一些,靠在门前点了点头,一直目送林旗她们走远。静亭以为他没有看到自己,但是没想到,等她走近一点,他突然道:“你是我认识的所有公主里,最省事的一个。”   静亭脚步一顿。她原本和澹台律相处还算不错,何况他还救了她。但是经过今天王帐里的那一件事,她此时对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淡淡瞧了他一眼:“你认识很多公主么?”   “十二个部族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十几个吧。”   静亭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向河边去了。   河水泠琮,星光漫天。   这初春的季节,塞外也开始渐渐回暖。   这几日,契丹部族中有一件喜事,就是他们王上的病转好了。契丹王这病已有数年,好了又犯,犯了又好,这次好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下次再病得时候,会不会一命呜呼。   契丹王病好,四王子的病就也跟着好了。这又是一件喜事,今晚,四王子帐前篝火燃起,十几名贵族男女围在火旁,喝酒烤肉。   四王子个子不高,皮肤较白,此时却已经喝得面色泛红。躺在火堆旁,笑着指向林旗道:“林旗公主是个美人,可是要嫁给大哥的。我上次去七部的马场,瞧见了一眼你的妹妹林桐,啧!也是水灵的一个小姑娘……林旗来哥哥这里,怎么不带上她?”   四王子已经有五个妻妾,林旗不免有些恼怒:“林桐才十三岁,王子说这话也太早了些!”   四王子哈哈一笑,又醉醺醺道:“大哥,我们都没见过汉女。听说把你和小十九迷得什么似的……你带回来那个在哪儿呢?叫出来给我们瞧瞧!”   他一醉起来就有些无状,吩咐人去将静亭带来。澹台律并没有拦,不多时,静亭便也来到火堆旁坐下。四王子笑着调戏了她几句,静亭知道身在异乡、没有自己发淫威的份,便都忍着不理。   四王子见她不理,便又去找林旗说话,恭维林旗歌舞之技过人。林旗被他夸得有些脸红,围着火堆,跳了一支舞。之后她在静亭身旁坐下,对她一笑。   静亭见她突然客气起来,便知道没有好事。   果然,林旗公主道:“你是中原的公主,跳一支中原舞给大家看看吧。”   静亭是冒名顶替的公主这件事情,在契丹部族里现在已不是什么秘密。林旗这样说,就是想为难她一下。但是静亭还偏就被难住了,只得答道:“我不会。”   林旗天真地笑道:“那么,就只好罚你三碗酒了!”   契丹的酒碗和中原不同,那碗端过来时,静亭都被吓了一跳。她酒量说不上特别好,但也绝不差,可不是这样喝的。酒是塞外的烈酒,她有些迟疑地将碗端起来,只见林旗和冬青都笑盈盈地望着她,脸上只有幸灾乐祸。澹台律微微有些迟疑,但是被林旗娇嗔地瞪了一眼之后,便沉默了。   静亭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也罢,谁叫自己是最省事的公主呢。   不过是三碗酒。她咬咬牙,也就喝下去了,喉中如同烈火烧过,随后胃也被烧着。她头有些昏沉,只见周围的四王子等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林旗公主笑道:“好酒量!”   静亭也勉强一笑。林旗又取了一只碗,继续温柔地笑道:“我敬你一碗。”   冬青拿了酒坛来斟上,静亭虽然眼前模糊,但也看清自己的碗有多满,而林旗的碗只倒了一个底儿。但是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既然省事、就省到底好了,反正她也没有资本去和林旗闹翻。一碗酒又喝下,冬青拍手道:“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汉人,我敬你。”   静亭不知道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后来四周人看她的眼神都颇有一点微妙,她也不曾注意。头脑稍微清醒过来,是听到清脆的“啪”一声。她看到自己手中拿不住的酒碗摔在地上,和林旗一下子冷起来的脸:“我敬你有我契丹儿女的酒量,可你却没有契丹儿女的胸襟。不想喝便不喝,你摔碗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何必和我喝酒!”   静亭实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摇摇头。   林旗站起身来:“你们汉人说话,时常是不能信的。”她从地上拿起一坛酒抱在手中,又示意冬青递一坛给静亭,“你若不是看不起我,我们就一起将这酒喝了,不醉不归!”   周围的人都不说话,惊诧地望着她们。澹台律皱眉道:“林旗!”   林旗对他一笑:“律哥哥,你别管。喝完这坛,我们今晚就不喝了。”其实喝完这坛,静亭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幸有半条命剩下。林旗早就想好了要灌她,即使四王子不去叫,她也是要找个理由把静亭叫来的。而她自己手中捧的这一坛,是冬青早就准备好的白水。   澹台律道:“你出出气就行了,她是汉人,喝不惯这酒的。”林旗脸色一白:“你就这么护着她!你喜欢这汉女是不是?你喜欢她?”她突然发觉,通过整治静亭得到的那点快意,却完全没法和被他斥责的伤心相抵。眼中不由得沁出泪来:“她好在哪里?你喜欢这种软弱无能的狐媚汉女?”   她的哭闹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蹄声,和一阵喧闹。等林旗不说话,四周的人也都不说话的时候,昏昏沉沉的静亭才觉出有些变化,转头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   只见营火照亮的地上一人一马,那马极高。湛如坐在马上,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横在胸前,拉住肩上的黑色披风。他那双墨色的眸子流动着微亮的光,淡淡望过来。   88 重逢,唉   湛如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直到他走到火堆旁,也没有人出声。   他解下披风,俯身将静亭裹住。这时候,冬青才“啊”了一声,有些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十九殿下,你……你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湛如瞧了她一眼,却将目光又转到林旗脸上。“王兄无论如何都是会娶你的,所以你不必对付她。”他将静亭抱起来,又回了一下头,突然说道,“王兄不喜欢汉女。喜欢她的……只有我罢了。”   他这句话说得冬青差点哭出来,林旗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又瞧着澹台律,目光有些游移不定。湛如叫随后跟来的人将马牵走,抱着静亭回到自己帐中。   他住的地方也不好到哪里去,连个下人都没有,帐内一片漆黑。静亭在被他抱进来的时候已经昏睡过去,湛如端来醒酒汤慢慢喂她。静亭轻轻皱了一下眉,但是随后就很听话地喝了。   湛如望着她沉睡的面容,突然想,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再次见面,或许比她清醒着要好些。   在他拧了一块布给她擦脸的时候,静亭却突然醒过来。她胃里实在是很难受,弯着腰将眼睛睁了半晌,才慢慢地唤了他一声。“湛如。”   湛如将她遮住脸的头发顺到耳后,静亭却突然握住他的手:“我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来?”说完,她自顾自笑起来。湛如轻声叹了一口气:“你睡一觉,醒来我告诉你。”静亭偏偏不想睡,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道:“这位壮士甚好,只可惜得了肺痨。”   她笑完了,又讲起这一路上遇到的事。这种状态下讲出的自然是七零八落,湛如坐在一旁听着,不管她说的什么,都隔一会儿就“嗯”一声。静亭越讲越兴致高昂,“你知道么,你走的那天,我谁都没有告诉……后来被肺痨的壮士劫、被山贼劫、又差点被马踏死……我还活到现在,我连哭都没有过……”   湛如突然沉默了。她却又笑道:“对了,你王兄说他认识三十多个公主,我就认识一个……林旗公主还要打我,你的老相好也要打我……我都没哭,我一直都没哭!是不是很厉害?”   她折腾到了床沿,被湛如扶起来。他问:“那你开心么?”   她抬起头来,慢慢地一笑。   “当然。”   她想,她看起来是醉了,其实根本没有醉。   如果她醉了,就会让别人知道,她的坚强与开心都是假的。她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他。记得小的时候太后常说的那一句话“女孩子,就该偶尔胡闹一下”。她曾经以为,她渐渐失去胡闹的权利,是因为她是个公主。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不是,她不能胡闹,是因为没有人宠着。   她看似从不是一个人,可最终她却一直都是一个人。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天光大亮。湖蓝色帐顶,静亭稍微眨了两下眼睛,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身。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桌上放着早膳,却没有人在。她收拾了一下,便回了自己住的地方。那个身手挺不错的侍女正在打扫屋子,见她回来,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来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只怪兽。   静亭道:“怎么了?”   “十九殿下还真的看上你了?听说他喜好汉女,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静亭被她盯得全身难受,那侍女又道,“听人说十九殿下今天一早就被王上召去了。这下,你就要出名了。”   静亭头皮直发麻。   在床上躺了一阵,中午吃完饭,她照例自己去河边打水。路过王帐的时候正遇上湛如从里面出来,她有点讶异他居然在里面待了一上午。两人照面微有些尴尬,相互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静亭转身去了河边。正午的河水有些温温的,手浸在里面颇舒服。可正在她打水的时候,背后的营地却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凄厉至极。静亭手一抖,提了半桶水向回走。见到一间帐前聚了一群人,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尖叫着倒在地上。   “四殿下、四殿下他……他死了!!”   这话出口,周围的人面色都变了。三王子快步冲进帐子:“你别胡说!四弟?四弟!”他很快抱着四王子冲出来,此时四王子的脸已经变成紫色,嘴向一侧咧开,四肢垂下。“杜郎中呢?四弟中毒了,快请杜郎中!”   郎中很快就赶过来,却连脉都没有诊,直接摇了摇头。三王子脸色一变,将地上那女子领子提起来:“谁杀了四弟?说!”那女子本来脸色就惨白,此时吓得已经快昏过去。   看热闹是人顽固的劣根性之一,但是静亭这个时候不得不忍住。这种热闹恐怕不是她该看的,便转身欲走。而那女子哆哆嗦嗦道:“我……我不知道,我把药端给四殿下,服侍他喝下。然后他……他就抽搐,很快又不再动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殿下饶了月娘吧!月娘服侍四殿下三年了,从没有动过歪心思啊!”   三王子道:“大胆,谁都知道四弟的病已经好了,你给他端什么药?!”月娘哭道:“真的是殿下的药!昨晚四殿下回来召我和芳娘入帐伺候,后、后来……他把我们赶了出来……”   三王子道:“说清楚,他为何赶你们出来?”月娘脸顿时涨的通红:“我们伺、伺候得不好……今天早晨殿下很早就起了,去找十九殿下讨了个方子,回来时高兴了许多。叫我去厨房煎了,谁想到……”   月娘失声哭起来。三王子面生愠怒:“去,快去把十九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四弟平时哪里亏待他了!”   一个下人应一声,迅速跑去找湛如。静亭站在原地,这时候脚却突然有一点迈不开。   她已经看出不对来——三王子赶来的速度太快了,之后不问月娘话的真假,却直接把矛头指向湛如。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湛如得罪人的本事还真是天下一绝。   不多时,人群分开,湛如走了过来。三王子指着他劈头骂道:“当年父王好心收留你,却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害死四弟,下面是不是就要害死我和大哥,再害死父王!你想称王,也要看大家服不服你这捡来的野种!”   湛如轻轻皱了一下眉,没有回话。而是走到四王子的尸身前停下,正要俯下身。立刻被三王子隔开:“四弟是喝了你的药中毒死的,你别想做手脚!”   据静亭所知,契丹王室除了有王储澹台律之外,声望较高的便是三王子和四王子。二王子早夭,而从老五开始是好几个公主,再往下的王子,年龄就很小了。最后剩下的,就是湛如。   湛如望着三王子,半晌才淡淡道:“三哥这么喜欢管这事,是你觉得父王已经糊涂了,还是四哥其实是你儿子?”   三王子面色阴沉。静亭在远处看着,却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时候,只听人群外围也有个女声扑哧一笑,引得众人都转头看去。林旗公主走了过来,见到地上的尸首,她“啊”一声退后了两步。抬头对三王子道:“你们都是兄弟,十九哥哥怎么会害四哥哥。倒是四哥哥这些侍妾,应该好好查一查。”   这话说完,静亭正诧异月娘为什么没喊,就发现原来月娘已经躺在地上,吓得昏了过去。三王子冷笑道:“这些侍妾随着四弟好几年,四弟怎么没中毒?他是昨天晚上才回来的,今早四弟不过是去他那里讨了副方子,他就下了毒手……”   他说到这里,林旗身边的冬青突然大喊起来:“一定是四殿下的方子被那汉女改了!今早她就在十九殿下帐里,她恼昨日四殿下调戏,所以毒害四殿下!”   静亭一愣,深感这热闹还真是不能多看,看着看着热闹便找上门了。   她的理解,是三王子自己设法毒害了四王子,然后想把罪名直接安给湛如。冬青便拉着林旗公主一起给她相好的说情,顺便把情敌拖下水。   林旗公主毕竟是有些身份的人,三王子不好再一人独大,只得叫人将静亭也叫来。   静亭来的时候四周的人同样让了一条道给她,但是看她的神色多有些不屑。她并不畏缩,挺直脊背走到湛如身边。湛如侧过头来看着她,静亭对他一笑,转过头对三王子道:“殿下不如叫人将药方、厨房的药渣都拿过来,看看到底是我还是十九殿下在下毒。”   她清晨的时候很模糊,并不清楚四王子是否真的来过。但是她相信如果湛如真的要杀四王子,也绝不会采取如此白痴的方式。因此她猜想那方子要么拿不出来,要么就是拿出来了,可最终问题一定出在药渣上。不论是她还是湛如,都是绝对没有和厨房接触过的。   三王子面上带着一丝迟疑,吩咐人去屋里找找方子。几个人将屋里和四王子身上都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三王子越发犹豫,半晌,才道:“……去厨房将药渣取来给杜郎中辨认。”   湛如则淡淡一笑:“三哥何必叫人在此瞧热闹,不如请杜郎中一起到王帐里,请父王定夺。”   89 局内局外   三王子抬眸将目光移到王帐的方向,踌躇片刻,才点头道:“好,那就让父王定夺。”说罢冷冷扫了湛如一眼。   下人们将厨房的药渣拿过来,静亭也随着他们身后,向王帐走去。她虽然不知道湛如为什么想把此事捅到契丹王面前,但是可以肯定,三王子很快就要倒霉了。   王帐内契丹王正背靠软榻躺着,三王子抢先一步走上前,附耳对契丹王将事情说了。静亭认为他肯定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是湛如只是远远负手站着,并不出言。   “混账!”   契丹王猛然掀开毛毯坐起身,一个耳光打得三王子趔趄坐在地上!三王子震惊地抬头:“父……父王?”契丹王竟怒得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旁边连忙有个侍女扶住他。   他指着三王子骂道:“孽障!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咳、咳……”他多年卧病在床,极怒之下便是一口气闷在胸中。杜郎中见了,忙上前推推敲敲半晌,契丹王才缓过一口气来。盯着跪在地上的三王子:“我就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四儿和十九枉称你一声兄长。你还有脸说十九觊觎王位,你只怕做梦都盼着我早死!”   三王子抖得像个筛子,伏在地上:“儿臣不敢,儿臣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契丹王高喝到,“来人!将这个孽障拖出去砍了!”   他这一声说完,帐中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契丹王老了,他的愤怒开始吞噬他的理智,不仅如此,他行将就木的身体使他不得不令他做出最杀伐的决策,因为他没有时间可以等。   几个人冲进来将三王子架住,三王子开始大哭。契丹王道:“堵了他的嘴。”就在这时,帐帘却又是一掀,一人大步走进来:“父王,且慢!”   澹台律走到契丹王身边跪下:“四弟的事儿臣已经听说了,儿臣……”他说着面露悲怆,沉默了一下,又道,“求您念在父子情上放过三哥,父王身体要紧,莫为这些事生气。”   他这番话说得极好,既替三王子求情,却没有说这事不是三王子做的。   契丹王道:“你不用再替那孽障说话了。”澹台律却抓住契丹王的手不放,这时候,湛如也上前替三王子求情。契丹王终是心有不忍,叹了一声。   “他若有你们两个半分的的手足之情,便不会做这等牲畜事了。”   这话却是答应放过三王子了。三王子忙哭着跪下谢恩,又谢过澹台律,而走到湛如面前时,他却狠狠瞪了湛如一眼。   众人各自散去,湛如拨了一下静亭的肩,两人一起往外走。等离开王帐,静亭有点怜悯地瞧了一眼三王子独自走远的背影。湛如便问她:“你看什么?”   静亭道:“他真可怜,居然还没明白过来。”   所以说人要聪明,就多聪明一些,要么干脆傻得彻底。像三王子这样,明白是湛如反将了自己一军,却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下,他唯有打碎牙自己咽了,否则只会让契丹王更不满而已。   湛如淡淡一笑:“他若是能明白过来的人,方才就不会有人替他求情了。”   静亭一怔,心想倒也是。但是想到他居然能将自己的兄弟也这样算计,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可是转念一想,王室里的的兄弟、父子之间,也大抵都如此。就像刚才听到四王子的死讯,契丹王首先想的,竟是惩治三王子,却不是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有些好奇:“为什么你就知道王上不会怀疑你?”   湛如道:“上午父王召我去,问我想不想娶你。”静亭“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只听他又道,“他说王兄愿意把你让给我,又问我,此后只辅佐王兄一人,永不争夺王位,我愿不愿意。”   静亭恍然大悟。   这是利诱,但是想必契丹王还许了别的好处。契丹王从来都不糊涂,对于澹台律、对于三王子和四王子、对于湛如,他都有最合适的办法去拿捏。   “你答应了?”其实不用问,他自然答应了,否则刚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湛如点点头。   静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真的……不想要王位么?”   “我要它做什么呢。”   “你既然不想要,为什么还要讨好你父王?”听这话,湛如微微皱起眉不解地看着她。静亭道,“你要是不想讨好他,何必学这么多你兄长都不会的东西,又何必去我府里当男宠做奸细。”   他脚步顿了一顿。半晌才道:“都是父王让我做的,难道我可以拒绝?”   静亭道:“为什么不能拒绝?”她想到小时候宫里请舞师教她跳舞,父皇和太后都让她学,可她就是不学,他们最后也没有什么办法。像湛如这样的人更是,她一向觉得,没什么人可以勉强他。   除非他自己愿意。   湛如没有回答。两人又走了一段,静亭突然想到自己原本打水的桶,还放在路边没有拿,便又折回去。湛如则陪着她回去,她放水桶的地方较为偏僻,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帐子。反倒是一条小道,两边长满了杂草,尽头可见一间小木屋。   湛如指了指那间木屋:“我师父住那里。”   “你师父?”   “嗯,你要见见他么?”   湛如走到木屋门前敲了两下,门内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两人走进去,只见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名老者正坐在床上。看上去如果没有人来,他整天都不会动一下。   即使此时有人来,他也没动,只是叫他们随便坐。静亭连推说不敢,完完备备行了个礼之后,才坐下。随后发现湛如有些古怪地瞧了她一眼。   老者缓缓说道:“中原如何?”   湛如道:“风物甚好。我这次带回来几册医书,改日拿来给你。”老人眼睛一亮:“我闻中原鬼手神医有《杂症百例抄》,你可有带来?”湛如一笑:“那都是几年前的了,我还有别的。”   老人面露喜色,又问了些别的。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告辞之前,老人突然诡秘笑道:“我不及你,苍术非毒,却比毒更甚。”   湛如轻轻笑了一声,拉着静亭出了木屋。   静亭觉得他们之间不像师徒,反倒像是同辈。等走到外面,她实在是忍不住想问上他一问。没想到,湛如却先开口道:“你对他那么恭敬做什么?”   静亭觉得他简直欺师灭祖:“他难道不是你师父。你已经这样厉害,他岂不是世外高人?”湛如笑出声来:“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谁告诉你我只有一个师父?”   “啊?”   这么一想,方才在屋里,那老者确实除了医术,没有谈别的。静亭不禁莞尔,可是突然又想到最后老者说的那句话——苍术非毒,却比毒更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住的营帐已经在眼前,她停下脚步,忍不住又拉住湛如:“四王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四王子是不是王上令湛如杀的。   湛如微微一笑,墨眸淡如水:“你说呢。”   又几天过去,四王子的丧事办毕。   静亭一直很少出去,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帐里的侍女告诉她的。听说,三王子经过这样一件事,声望跌了很多,部下有几十军,都投了澹台律。   而更加稀奇的消息还在后面,听说四王子入土那天,他的五个妻妾都哭得昏天黑地。月娘甚至一头撞在棺椁上,后来被救了回来。其他几个妻妾,也进行了次数不等的寻死。   静亭听后感叹实在是稀奇,那侍女却道:“若是你除了夫君,再没有其他人让你仰仗半分,那你也会恨不得随他去。”   静亭微微一怔,随后轻叹一声。   又过了一阵,草原开始进入夏季。蚊虫渐多,夜里如果将帐帘撩起,就会有些飞虫扑进来。   静亭的膳食发生了些变化,偶尔也会有些干巴巴的蔬果送来。她吃着这些,去打水的次数就渐渐少了。这塞外的天气冷的时候呵气成冰,热的时候,却像个火炉。   这天她正在屋里待着,突然来了个人,说澹台律找她。   她有点诧异,向澹台律那间大帐去了。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熟悉的一封卷轴,是朝廷常用的统一装帧。她在契丹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东西,立刻走到桌边来。   澹台律将卷轴推给她:“你们皇帝要派个使者来,大概这月末就能到,父王叫我帮你准备一下。”   其实这卷轴是先送到契丹王那里的,澹台律被叫到王帐里,还被训斥了一顿。契丹王表示,如果不是你不小心让中原公主死了,找了个冒牌货,现在也没这么多麻烦。所以你自己去想点办法,务必把那个冒牌的,弄得看起来栩栩如生一些。   静亭心想,她刚来契丹不久,朝廷就派御史来了,这未免有些太快。按理说,敬宣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她仔细瞧了瞧那卷轴,上面字迹工整,必定是大鸿胪(管少数民族机构,九卿之一)那边主笔写的。符央在大鸿胪有没有人,她也不清楚。   如果来的是符央的人,那就太好了。   符央性子稳重,倘若他派人来,就应该是有能让她回中原的办法。   她忍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将卷轴放回到桌上。   90 黄雀在后   “安定山一脉西侧有定北军支持,但依我看,东侧则是亏空。如果我们绕路从山外包抄,擒顾训而南下,可直取你们的都城。”澹台律桌上有一份地图,上面勾勾画画。他指着地图问静亭,“你们都城军士加起来不到五万,可是这样?”   静亭哼了一声:“既然你都知道是我们的都城,我又怎么会告诉你。”   澹台律从墙上摘下一条鞭子来,在手中甩了甩,笑道:“我不过是问问,公主殿下嘴太硬了可不好。”   静亭冷笑道:“汉使正在来的路上,你打伤了我,这么快可好不了。”   澹台律睨着她:“那你就等汉使来了,脱了衣裳给他看罢。”   静亭让他气得不想说话,澹台律将鞭子一折,跨过桌子抬起她的下巴:“就说一说,嗯?你们汉人太狡诈,我也不一定贸然走安定山。”   她只得没好气道:“京城兵力何止五万,皇宫可随时从毗邻郡县调兵。一天之内,五个五万都有了。契丹一共才多少人。”   澹台律挑了一下眉,就在这时,帐帘却蓦地一掀,一阵环佩响传来。林旗公主清脆的声音叫道:“律哥哥!今天我爹爹派人送了……”她说着已经走进帐来,一抬眸便看见澹台律和静亭这样一幕,不由得愣住了。   她手中抱着两匹红绸,脸上的喜色僵在那里。澹台律也是尴尬地一咳,站直身子将鞭子放在一边。林旗公主将目光挪到静亭身上,随后望着澹台律,有点委屈地道:“她怎么在这里?”   静亭道:“我……”林旗公主立刻瞪过来:“你闭嘴!”   澹台律叹了口气,对静亭道:“你且先回去。”   静亭忙站起来向外走,直到出了帐,还听到林旗公主的责问和澹台律无力的解释。她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心中暗想,接下来的几天,最好都和自己那个会武的侍女待在一起。   可出乎意料的,林旗公主这次并没有来找她麻烦。   又过了两三天,静亭这边依旧什么事也没有。直到一天下午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告诉她:“汉人使者来了,王上叫你快出去迎接!”   静亭一惊,此时离月末还有十天呢。外面一阵喧嚣传来,许多脚步声向着部族门前跑去,她也只得换了衣服、侍女迅速给她梳过头之后,她便走出了帐子。   只见一群护卫的簇拥之下,汉使带着随从走进营来。这汉使生得脸宽须长,步履生风。静亭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失望,这个人的脸,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可以肯定不是个符党。   她站在一排迎接的契丹王室宗亲之后。汉使走来先同澹台律见礼,随后便走了过来。静亭忙换上得体的笑,没想到,他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去,惹得静亭一愣。   心想,敬宣派的这是什么脑残的使者。   接见过后,使者入契丹王帐晋谒,迎接的人群散去。静亭觉得颇无趣,见人们都匆忙去准备提前的晚宴,她便回到自己帐内。   夜幕降下,契丹本部内点起荧荧篝火。   王帐前的空地上,摆下盛宴迎接汉使。契丹王身体状况不佳,没有出席。澹台律请着汉使到席上坐了,菜肴酒卮流水一样端上来。几名年轻的契丹女子围着篝火歌舞,虽然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精致的饭食,但是胜在风情。   静亭被安排在一个很靠前的位置。如此,汉使才上前来与她敬酒,笑道:“下午见公主精神甚好,较从前美貌更甚,所以未敢相认。公主恕罪、恕罪!”   静亭心道这汉使莫非真的不会说人话,何况我从来也没有貌美过。只得尴尬地一笑,把话题转开:“大人带来的羽林军安置在何处?不如也请他们过来。”那汉使微微一怔,静亭解释道,“不瞒大人,本宫和羽林军周将军相识,不知他这次有没有来?”   “周将军还有其他要务在身。”那汉使脸色颇有一点古怪,“我将羽林军留在关内,恐怕不便前来。”   静亭只得点了点头。   宴席散后,下人们将残羹剩饭撤下去,又摆了新酒上来。几个歌姬拿了乐器来试弦。宾客去了一半,静亭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坐在她旁边的六公主提醒道:“稍后大家要陪着使者看歌舞、饮酒游乐至深夜。”   那至少还要两、三个时辰,静亭用过契丹的饭食,口干得要命。六公主便又笑着对她说:“这里没有水的,你现在可以去河边,反正还要过一会儿才开始。”静亭有意回自己帐内,六公主道,“你那里只怕没人的,侍女们今天统一被调到厨房去帮手。”   她谢过六公主,只得自己向河边去了。   星月当空,一天的燥热也渐渐散去。河水微凉,静亭先捧了一把泼在脸上,顿觉清爽许多。方在用帕子擦脸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轻微的一声响,一件冰凉而坚硬的东西贴在了她后颈上。   她一僵,稍微动一下,那利刃便又紧贴她的肌肤几分。   只听林旗公主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不要动,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静亭一听是她,就知道那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让自己尽量保持不动,心想着这时候宴席刚过,应该不止她一个人来打水。又想到方才六公主眼中含笑的贴心提醒,不由得暗叹一声。   “婶婶说你们汉人的女子,天生喜欢勾引男人,我看果然不假。”林旗公主说道,“你勾引了十九哥哥还不够,还要勾引律哥哥!用你那些下贱的手段!”   静亭听她这话,立刻想说要是天生喜欢勾引男人,那勾引一个当然不够,肯定是多多益善。但是她现在自然还是要命的,只低声道:“公主你看到的并非想的那样,不如把刀放下。你不想知道王储是怎样说你的么?”   林旗公主一怔:“他怎样说我?”   静亭信口胡诌道:“他说他认识的三十多位公主中,你最美丽的一个。但是你总是最让他头疼,因为你做什么事情之前,并不问问他的意见。”趁对方还愣着,静亭又道,“就像今天公主你在这里杀了我,便不想想会让契丹怎么对汉使交代?你做这样的事情之前,为何不先替王储考虑一下?”   这话说完,静亭便明显感觉到,后颈上的刀刃挪开了一些。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只听林旗公主颤声问道:“他……真是这样说的?倘若叫我发现你骗我——”   她突然没有声音了。   静亭皱了皱眉,不敢轻易回头,试探问道:“公主?”林旗没有说话,反倒是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林旗公主,请把您手中的刀拿好了,不要动。两位都是公主,我一个失手伤了你们金贵的身子可不好!”   是那汉使的声音!   林旗公主的刀微微颤抖:“你……你们汉人公主在此,你好大胆子。你要做什么?”那汉使冷笑一声:“汉人?那些牲畜又怎么能和我契丹的勇士相比!”   “你不是汉朝使者!”   那人只是冷笑,令林旗一手拿住刀,一手背到身后,他则用绳子将她捆起来。林旗虽然是契丹人,但是身手并不比静亭好到哪里去,她们两个落到此人手里,也只有任其宰割的份。静亭看出这人是想绑人,而不是想杀人,一时片刻也想不出逃走的办法,便顺从让他绑了。   那人一牵绳子:“走!”   而与此同时,营帐那边。   那些汉使的护卫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澹台律带着众人等了一会儿,渐渐觉得不对。便下令叫人去找一找那使者去了何处,顿了一下,他神色又微微一变,“再去找找林旗和静亭去了何处。”   就在这时,汉使的那个黑衣随从却突然走了过来,附耳对澹台律说了几句话。澹台律脸色大变,正要喊人,那随从又微微一笑:“您只可一个人前去,若让我们发现殿下带了帮手,只怕要香消玉殒了。”   那随从身形极快,说完这几句话,已经站到了人群外。只见他快速纵起,身影隐没在了暗中。   澹台律紧抿着唇,眼神阴鸷地望着那人消失的地方。半晌,才沉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山林中天光渐暗,静亭和林旗一起被牵着,跌跌撞撞地从林间穿过去。   走了这么久,静亭只觉得树林越来越密,而脚下的路一直是很陡峭的下坡。走到现在,只怕是已经在山间的凹地中。   终于,那人将她们向树下一扔,用一条长绳又束上两周,勒紧。便走开不管了。   这绳子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居然一点弹性都没有,两人被绑在一起,都有些喘不上气。林旗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很快就泪盈于睫,但是转头看到静亭面无表情,她又不服输地哼了一声忍住。   静亭看了看她,问道:“你来迫杀我,有没有留你的侍女在附近望风?”   林旗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怕你么?这次回去之后,我照样会杀了你。”静亭沉默了一下,突然道:“那我现在就把那人喊来然后激怒他,让他杀了我们好了。”   林旗怒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既然早晚要死,拉着公主你垫背岂不是更有意义些。”   “你这个疯子!”林旗盯着她,但是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些惧意。静亭轻轻一叹:“公主,你要是现在还想与我说这些,那我们就真的非死不可了。”   91 别枝惊鹊   林旗公主一怔。   半晌,她才低下头,说道:“我来的时候冬青不在附近,现在一定也不知道我和你被带到这里来。当时边上也没有人,只怕……是没人会知道了!”她面上露出绝望的神色。静亭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他们有所图谋,否则他绑我们作甚。”   顿了一下,她又道:“可能王储殿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让林旗心里委屈万分:“你不要得意!他是来救我的!我和律哥哥从五岁起就认识,他……他早就说过要我当他的新娘,他说十二个部族的女子里没有一个跳舞比得上我。十五岁的时候父王给我们订婚,律哥哥送了我一对金环,你……”她回忆起这些,又有了一点底气,“他是绝不可能喜欢你的!”   静亭在心里叹了一声。“你既然喜欢他,就好好喜欢是了,你既然知道他不喜欢我,对付我做什么呢。”   林旗又是一怔。   她看着静亭半晌,像是意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道:“你说……他、他对你好是不是为了气我的?”   静亭还没回答,就在这时,树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两个姑娘皆是眼睛一亮,但又止不住有些紧张。那绑她们的人也从树后走了过来,看着树林外的方向。不一会儿,澹台律策马的身影已经进入了视线。   林旗喜极而泣:“律哥哥!”   澹台律在还有几丈远处下马,见她们都安好,神色略微一松。抬眸看着那绑架者,“你是何人?敢假扮汉使!”   那人冷笑道:“我是十一部猛虎旗勇士,奉王命而来,讨回我们十一部被你们强占的土地!河东草场本是我们十一部祖祖辈辈的居住地,你们竟然说那是你主的。”他说着指了指静亭和林旗,“你们用草场来换这两人,否则我就杀了她们!”   “猛虎旗?”澹台律略一思索,突然微微一笑,“十一部本来只是和我父王不和,现在,你们却连七部族和汉人都得罪了。就算我把草场给你们,你们也得不偿失。”   那人脸色一沉:“你少说废话!换是不换?你再胡扯,我便先杀一人!”   林旗的脸立刻白了,“啊”地叫了一声,但是还算有出息,没有大喊让澹台律来用草场换她。澹台律瞧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那人身上:“草场给你们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要先放一人,否则我不能信你。”   那人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行,便点头道:“你要放哪个?”   林旗抬起头,含泪望着澹台律。静亭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见澹台律果然走近了两步:“让林旗过来。”   那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俯身割开林旗的绳子。林旗一得了自由,立刻奔向澹台律扑到他怀里痛哭,澹台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看着静亭。   他的眼神带着一点歉意。静亭明白的,其实在这个时候,不论是他、还是这个绑架者,都只能放林旗,因为他们谁也不愿意和林旗父亲的七部族彻底闹翻。   “现在人已放了,草场也该还了!这个汉女我要先带走,三天之内,如果你们不割让草场,我就将她的尸体送回来!”   静亭被他拎了起来,一把匕首抵在脖子上,牵着绳子就要向树林深处走。   “且慢!”澹台律又叫住了他,“有件事要和你说明一下。”   那人狐疑地望着他,澹台律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汉女,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她不是真正的静亭公主。在安定郡一箭射倒你们王旗的静亭公主早已经死了。你们要回去折磨她,就大可不必。”   那人的目光紧盯住静亭,像是想要验证这话的真假。澹台律又道:“静亭公主虽然是汉人,但是擅长骑射,她的射艺让我们许多契丹勇士都相当佩服。不过这位公主却有个癖好,她在府中豢养男宠……若不是如此,她还真当得一巾帼英雄……”   这时候,静亭也有点疑惑了,澹台律不带着林旗赶快走,在这儿替她做什么自我介绍?   澹台律依旧滔滔不绝:“他们汉人的皇室,只有一位公主。传言静亭公主和他们的皇帝素来不和,所以皇帝才要把她嫁到契丹来……”他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不悦地抓起静亭转身要走。澹台律又道:“且慢!”   静亭眨眨眼,他好像是在拖延时间啊。   澹台律这次讲起了河东草场的事情,那人又被他拖了片刻,见他还是在漫天胡扯,扭身便走。   澹台律道:“且慢!”   这次,那人连头都不回了。可就在此时,树林中一道风声掠过,黑暗中猛然刺出一柄银亮的剑来!那剑花飞快地一晃,在那人后退之时,已经精确地挑飞了架在静亭脖子上的匕首!   随后是利刃刺入血肉的一声响。   静亭只看到那人的心口,当中被剑尖穿透,还来不及挣扎就死了。是湛如,他站在那人的背后望着她,就这么望了好久。然后,他才缓缓地扬唇,对她一笑。   “小静你让开些,我要拔剑了。”   静亭忙让到一边,他快速地将剑抽了出来,鲜血顿时喷涌,那人的身体倒在地上。湛如走过来,用剑刃划开她手上的绳子。静亭背着手被缚了这许久,突然一解开,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澹台律和林旗走了过来,林旗看到地上的尸首,立刻闭上眼睛。澹台律笑道:“你看,我叫他且慢,他不听,果然大祸临头。”又转头问湛如,“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他们在路上设了人拦截。”   澹台律点了点头,又一笑:“我帮你救了她,王弟,你又欠了我一个情。”   “走吧。”   澹台律自讨没趣,点点头回去牵马。   静亭的两只手实在是抬不起来,湛如便走到她身后,帮她把头发挽起来。静亭站着不动,突然想到很久之前她扮男装不会束发,他就是这样替她梳头。   他的手突然顿了顿。低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静亭笑道:“我在想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   他轻轻嗯了一声,利索地替她将钗子戴上。静亭突然想,那个时候,真的只是朋友么?   她试图努力回想从前他这样替她梳头的时候,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心动。但是片刻之后才发现,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河东的草场,自然是没有让给十一部族。静亭这几日又找侍女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十一部族,当真就是在丰城下让她一箭射中大旗的那个。只是他们对她怀恨在心,又不知道当初湛如炸他们上千军的账,找谁去算呢。   月末,真正的汉使抵达契丹。   这个汉使是大鸿胪的行治礼丞,静亭虽然看着也很陌生,但是见他身后几十名熟悉的羽林军,想必不可能是假的。汉使带来了十几箱礼物,引起了契丹部族很大重视。契丹王特地亲自主持晚宴,给汉使接风。   契丹王还在病中,不得饮酒。但是这个汉使显然不知道此事,频频向王储和王上敬酒。不一会儿,契丹王就有些面露难色。   湛如走到上首替他挡下,他对着汉使微微一笑:“父王不胜酒力,我替他饮了。”   汉使没有见过他,只暗道他姿容气度过人,又是契丹王室,便客客气气地同他喝酒。湛如这人,他想对谁好的时候,别人通常都感到十二分的如沐春风。三言两语间,他已经和汉使谈了起来。澹台律看着他两人,目光微微一闪。   宴后,契丹王推说受不得风,由人扶着蹒跚退回帐内。接下来还是例行的歌舞,静亭经过上次一事,谨慎了许多,叫上两名侍女随自己去河边打水。正在这时,汉使却笑着向她走过来。   “公主殿下对此地熟悉否?可否带着在下附近转转?”   静亭有些惊讶,但是见那汉使若有所指的神情,她很快就明白了,将侍女遣退:“请大人随我来。”   歌舞还没有开始,他们的离开并没有什么人注意。静亭带着汉使向河边走去,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那汉使便跪下来:“蛮夷之地无礼,殿下在此受苦了!”静亭忙扶他起来:“大人不必客气。符大人如今可好?”   汉使愣了。   “殿下问的是宗正卿符大人?”他皱眉回忆了一下,“臣……只在朝会上见过他,大人很好。”   静亭也愣了,这汉使明显是有话对她说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是符央的人。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一去数月,陛下近来如何?”   “圣上对公主很是挂念,公主不必担心。”   静亭心道他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后患已绝,从此高枕无忧,我自然不必去担心他。可没想到,那汉使却说道:“圣上已经集结十万大军,秘密遣至边境,只待秋收契丹入关,便可寻由与他们一战。将契丹十二部族一次击垮,迎公主回朝!”   静亭又愣住。半晌,她才又道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是说……陛下,想让我回朝?”   92 玉佩   “陛下让你来,和我说这些?”   她语气有些不善,那使者忙又跪下:“不,圣上是要臣问公主一事。”敬宣调军的事情他是私自做主告诉静亭的,但没想到,她听了似乎并不满意。其实他不知道,静亭不是不满意,而是不敢相信。   发觉他的小心,静亭叹了口气:“你问什么?”   “圣上说,宫里曾流出去一枚玉佩,想问问现在是不是在公主身上……”静亭听了微微皱眉,这么久了,敬宣总算把这事想起来了。她点点头,使者接着道:“圣上说若是在的话,请问公主的玉佩上,是雕的满月还是麋鹿?”   静亭心道这是什么古怪的问题。玉佩上是雕了些花纹,但是她一直没有瞧出来是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才发现那玉佩居然不在。   她稍微愣了一下,才说道:“我今天没有戴在身上,改日叫人去告诉你。”   “是。”   她和使者一道向回走,使者回了宴席,她却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她回忆起之前喝醉的那天晚上,她半夜吐得很厉害,应该是那时候湛如照顾她,嫌碍事就把玉佩给摘了。之后她好像就没再见过,按理说,应该还留在他那里。   此时他帐内黑着灯,她想了想,还是直接进去,将灯点着。可是,还没等她开始找,就听到帐外一女子的声音道:“十九殿下可是住在此处?”   静亭一怔,忙走到墙边的立柜后面。但是刚一藏好,却发现灯没有吹。可已经来不及,已经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就是这里。”随后,帐帘被撩开,脚步声挪进来。   静亭额上微微冒了些冷汗,她发现第二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仔细一想,居然是林旗身边的冬青!   冬青上这里来做什么?   “你扶一下殿下,我去倒水。”冬青说道,另外那女子应一声。她们似乎都没太注意灯的问题,只听椅子挪动的声音、倒水声,随后冬青柔声道:“来,殿下,喝口水醒醒酒罢。”   静亭皱了一下眉,公主府里,符央是有名的海量,酒品也好;左青则酒量酒品一个都没有;至于湛如,她还真的不清楚。他于人前的醉往往是假的,可是两人独处的时候,却没有在一起喝过。所以她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   但是现在想一想,即使那时他在她面前喝醉,或许也未必是真的。   她自己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冬青和另一个侍女已经扶湛如在床上躺下。随后冬青吩咐道:“这里不用了,你回去吧。”   静亭忍不住眼皮一跳,那侍女明显是畏惧冬青,应了一声就出去了。静亭见立柜侧面有一块挂毯挡着,又想来这个时候冬青没心思顾及别的,便悄悄挪了眼睛向外看。   只见冬青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湛如的手背,“殿下,殿下?”湛如只是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无回应,冬青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殿下将衣服换了,再休息吧。”湛如依旧没有回应,冬青便将她稍扶起来些,一只手有些吃力地将他的外衫褪下。   冬青将手绕过他的肩,随后,不知怎样有些重心不稳地,倒在了他身上。只听冬青“啊”了一声,一下子滚到了床里。   静亭兀自一呆。这样子,自己再看下去似乎不太合适了。可是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极为缓慢。冬青束发的簪子滑落出来,落在地上清脆的“珰”一声。这一声,似乎将静亭震醒了,她飞快地收回视线。心中却有一块像是被堵住了,他……他对所有老相好都是这样的?   而这一声,似乎也震醒了半醉之间的湛如。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这样微小的颤动,在跳动的烛火下也变得明显。他侧过身,唇角动了一动:   “……小静?”   静亭感觉自己的听觉此时似乎比视觉滞后了,听到这样一声,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冬青却突然僵住了,隔了一会儿,只听他又沙哑地唤了一声:“小静。”   他慢慢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在灯下泛起琉璃般的光泽。他有些迷茫地将视线落在冬青脸上,皱眉道:“你……”随后打量了一下四周,揉了一下额头,“……你送我回来的,多谢。”   冬青方才绯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殿下,冬青……冬青告退。”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烛火压低之后又冉冉跳动起来。契丹不用更漏计时,房内显得极静。就在静亭暗自揣度他什么时候会再睡着的时候,却突然听他唤道:“小静,你出来。”   静亭一怔,慢慢地走出来。湛如抬眸望着她一笑,乌黑的发丝铺在枕上,他眼中还有略微模糊的酒意,静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你果然是装醉。”   湛如示意她过来坐下,轻声问道:“你来找我么?”   静亭说:“我来找我的玉佩,是不是在你这儿?”   湛如翻个身,在枕头下面摸出一枚玉佩来:“你说这个?”   她点点头,接过来凑近端详。这上面的纹路……说实话,实在是太抽象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上面没有圆形,那么应当……就不是满月吧,她猜,那就是麋鹿了。   将玉佩挂回到脖子上,见到湛如有些困惑的神色。她便将汉使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听后微微一笑:“原来是麋鹿。”静亭一怔,他便将玉佩又扯出来,指给她看,“人言麋鹿四不像,这上面的花纹,雕的是鹿角,和脖颈、鹿尾,而鹿首酷似马头,便是这一块玉的形状。”   静亭按他说的瞧了半晌,最后有点挫败地叹了口气:“原来你连这个都有研究。”   湛如只是一笑,将玉佩放回她的衣领中。   “对了,还有一件事。”静亭想了想,决定将汉使说的另一件事也告诉他,“陛下想了些办法,可能今年……会接我走。”湛如稍微怔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问她是什么办法:“那你走么?”   “当然了。”   湛如点了点头。望着帐顶,半晌,才慢慢一笑,神色有些疲倦。   静亭将视线挪开,犹豫许久,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敬宣想把契丹一网打尽的事情。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他……是一个契丹人。   他此时披风解下后的肩头显得有些瘦削。在静亭的印象中,他始终是孤独的,而别人常常因为他的美和从容,忽略这一点。她曾经以为,她能发现他的孤独,他会开心。   可是直到他走之后她才发现,或许他并不需要她的陪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她慢慢靠在墙壁上,玉佩贴在心口的一块微凉。她隔了许久,才有些涩然地轻声问道:   “湛如,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突然回到了丰城门外。抑或是更早,那个无意间亲吻他的下午。甚至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府门前,睁开墨眸的惊鸿一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现在说这个,不是有些晚了。”半晌,他说,“何况先不要别人的人,还问这些做什么。”   “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孤单么?”   他淡淡看了看她:“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要和我一夜缠绵么?”   静亭一怔,突然笑起来:“你果然是对所有老相好都这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有种遗憾的释然。   湛如瞥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   静亭道:“难道那个冬青,不是你老相好?”他叹了一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那时候就去了京城,一直没回来。你会在十五岁之前找相好么?”   静亭本是绷着脸,此时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原来那时候你十五岁。”她想了想,突然一怔,“原来你和我同年。”湛如淡淡看了她一眼,表情一点也不惊讶,想来是早就知道了。   即使是现在,静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所知甚少,而他却仿佛轻易地掌握着他想掌握的、关于她的一切。这不禁让她感觉有一点挫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静亭道:“你父王的病,你为什么不给看?”   “一直是我师父在管。”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他说恐怕回天无力。”   “其实你不希望他死,对么?”   在她看来,他为契丹所做的许多事、他对契丹王室的忠诚,几乎已经到了过分的程度。他这样拼命,起初她便以为,他想要的是那个王位。   但是渐渐地她又觉得不是。他只是想做这些而已,就像一个儿子应该为父亲所做的那样。   也许他,真的将那当作父亲,她想。   湛如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却突然说起另一件事:“三王子邀我和王兄,去磐手山游猎。”静亭一怔:“三王子?他不是已经要失势了,怎么还有动静?”   湛如笑道:“正是因为要失势了,才要赶快弄出些动静。否则岂不是要等着彻底失势。”   “什么时候?”   “下月初二。”   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小心些。”   他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静亭扶着床栏,眼皮也渐渐发沉,这时候,他却突然睁开眼,拍了拍她的肩:“上来靠一会儿吧。”   静亭强睁着眼睛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走。”他柔声道:“我知道,反正你不是现在走,躺一下又何妨。”   静亭觉得有道理,便斜过去靠在另一边的枕上。很快就睡得熟了。   93 磐手山   第二天,清晨起来,湛如依旧是不在。   桌上却留了一样东西——一柄长剑。当日湛如在山里刺杀绑匪救她,用的就是这柄剑。剑身比普通的剑要宽上几分,剑柄上有两个字“鱼龙”。   在旁边还有他留的一张字条,“闻今当远行,霜雪以赠卿”。   静亭怔了一怔,还是将剑别在腰间。然后去找了汉使,告诉了他玉佩的事情。汉使在此地停了不能过久,看她这么快就有了回话,也是松了一口气。   从汉使的住处出来,她走在营地中,看见很多身后背弓,骑着快马的契丹人从路上跑过,很快消失在门外。她回到自己的住处,问侍女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么,三殿下请王储和十九殿下一道去了磐手山,那些人是三殿下和王储的亲卫,随队而行的。”静亭听后,震惊道:“不是下个月初二么?”侍女道:“我也不知道,据说今天是王储早上提出来的。”   静亭想到方才那些骑兵谨慎的阵势,越发觉得不对……正是因为失势了,才要赶快做些什么……三王子想到的,澹台律未必想不到。这场行猎远非那么简单!澹台律和三王子,最后必定只能回来一个!   可是……最可怕的是湛如,他什么都想到,但他去了。   想到这里,她忙问:“磐手山离这里多远?”那侍女却淡淡一笑,将帐帘合上:“你还是别想了,王储交代我,今天把你看住了,哪里都不要去。”   静亭急得在屋子不自觉地走动,那侍女守着门口,无动于衷。外面偶尔又有一些马蹄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静亭没想到她这么沉得住气,不仅不让她出去,自己也没有半点想出外观望的意思。不由得睨着她道:“你真的不着急么?王储和三王子在山中带兵一战,胜负难料,那可是你主子!”   那侍女笑了一下:“我跟随殿下十年,三王子绝不是他对手。”   静亭只得默然,她也明白三王子和澹台律,相差甚远。但是她担心的是湛如。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鞘,这剑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上面的纹路已经不甚清晰。那侍女看到她的动作,有些忌惮地盯了她半晌,沉声道:“你有鱼龙,也打不过我,我劝你还是不要妄动。”   静亭苦笑一下:“你误会了。你照顾我这么多天,我不会对你怎样。”   那侍女一怔,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不去看她。   时间慢慢流逝,一转眼,已经临近傍晚。比起上午的喧嚣,此时的营地,反倒安静得有些异样。静亭等到此时,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突然,外面一阵慌乱,一群人跑向了一个方向,大喊道:“快请杜郎中!快请杜郎中!王上病危!”   帐中也能听得很清楚,静亭和那侍女皆是怔忪,静亭道:“几位殿下都不在,王上恐怕凶险。”那侍女狐疑地望着她,静亭道:“王上的病,是由十九殿下的师父接手,杜郎中只怕束手无策。”那侍女迟疑半晌,似乎想看她说的真假。只是静亭确实没有说谎,端正回望着她。   片刻,那侍女道:“你在这里别动。”转身出了帐,她大大地不放心静亭,所以就在帐前几步处拦下个人,将情况向那人说了。那人听后便匆忙跑去请神医,侍女回到帐内,却蓦地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她大惊失色,忙入内仔细检查静亭是否躲在了什么地方诓她。但是方等她进入内室,静亭便从帐帘旁边的搁架后面跑了出来,快速冲出了帐子。   她在心中道这王上的病危得真及时。跑出帐后,她立刻抽出宝剑,砍向支撑大帐的锁链。这剑极其锋利,寒光照人,锁链一共有四条,在她连砍几下之后,其中两条很快应声而断。帐顶开始倾斜,随后整个倒了下来,堵住了出路。   她将剑收回,转身对着歪倒的帐子抱拳说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开。经过王帐前的时候,一大群人簇拥着神医走来,她让到一边。在帐帘掀起的时候,不意看到里面低垂的床幔,雪白的羊皮垫子上,那个枯瘦的垂暮老人。   五、六个仆人围在他身边,端水喂药,活动他的手脚,他双目睁大,身子努力向起仰着,却没有人听他说话。静亭看到他不断开合的口型,像是在唤“王儿”。现在,他看起来终于不像契丹之主,而是一个孤独的垂暮老人。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的儿子们此时都正忙着自相残杀。   她低叹了一声,逆着人群,向马厩跑去了。   她夺了一批枣红色的马,它看起来很温驯。她拍拍它的脖子,然后骑了上去,它都没有甩蹄子。她正暗喜,这时候,从马厩里却跑出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来,一把抢过了她的缰绳:“你是何人!”   “我想借这马一用。”她只得解释,“我要去磐手山一趟,劳烦你给指个路可以么?”   “磐手山岂是你这种人可去的!”   静亭叹了口气,只得道:“你看好了,我是中原的公主。”她将脖颈上的玉佩扯出来,又吓唬他道,“我皇弟最喜欢割人手足眼目,剖人腹脏,你若同我作对,他日我定叫他将你关入死牢。”   没想到那人全然不怕:“我呸!中原的皇帝,我还恨不得食之肉饮之血!”说着就要将她推下去,静亭忙抓住缰绳的另一边。这人纵使再凶悍,可是她偏不下马,他一时也奈何不了她什么。   可是这样终不是办法,片刻间,已经又有两人被引来。她琢磨着不然找汉使去求助,可是就在这时,却抬眼望见了远处策马跑过来的两个身影。她眼睛一亮,突然高声叫道:“林旗公主!”   果然是林旗公主和冬青。她们骑着的是两匹雪白矫健的马,都穿着短打劲装。几个契丹人,见是林旗公主来了,纷纷露出几分恭谨之色来。静亭心道这公主比公主,还真是要气死一些自己这样的公主。   林旗将马拉住,缓缓行到她面前,瞥了她一眼:“怎么是你啊?你抢马做什么?”   “今天三殿下骗王储和十九殿下去了磐手山。三殿下带了很多兵士,想置王储和十九殿下于死地!”静亭知道和林旗讲道理是没有什么用的,唯有拿出澹台律的安危来吓她一吓。   林旗果然脸色一变:“你胡说,律哥哥岂那么容易中人圈套!”   “我是不是胡说,你不如问问这些人,今天是否看见许多骑兵调动。”静亭一口气说道,“而且他们早上去了,此时还不回,难道这不是异常?”   林旗兀自僵住,她知道今天澹台律他们去磐手山的事。昨天,她还缠了澹台律半晌,让他带着自己。但是澹台律却一口回绝了,所以她今天才气闷地带着冬青,去别的地方跑了一天的马。此时想起澹台律昨天异常坚决的态度,她心里不由得也慌乱起来。   “你随我来。”她对静亭说道。   静亭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也只好任她走。林旗想了一下又停住,转头说道:“冬青,把你的马给她!”   冬青不情愿地将马让给了静亭。这两匹马是七部族最好的快马,奔腾如电。林旗认识去磐手山的路,和静亭两人一路飞驰,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了磐手山下。   夕阳如血,磐手山高而陡峭,笼罩在一片橘红里。山脚被身穿铠甲的兵士围住,相反地,山林却一片寂静。   “律哥哥!”   澹台律牵着马站在入山口处,他似乎化为这个严密的包围圈中,最坚固的一处屏障。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看到林旗和静亭,他不由皱眉,片刻,突然又轻轻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看着静亭,“小十九说你为人执着,近乎偏激,果然不假。”   静亭颤声道:“他呢?”   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从被侍女告知澹台律主动提出游猎提前,她就隐约猜到了。三王子的势力,是不足以和澹台律为敌的。澹台律此举,除了连根拔除三王子以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她从没有忘过他是怎样在契丹王面前暗中陷害湛如。   他不仅要除去三王子,还要除去湛如。   澹台律微微一笑:“三王子意欲刺杀本王,已被诛杀。十九弟追击其余部却反被其伤,已经遇害。本王为十九弟报仇,现已下令封锁磐手山,将三王余孽一举歼灭!”   “不可能!”静亭身子不自主地晃了晃,但是她很快就稳住,沉声道,“也不劳你费事,你叫人闪开,我自己进去找。”这山间有三王子余部,还可能有蛇虎猛兽,但是她不在乎。澹台律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愣一下,然后低声笑出来。   他想到入山的时候,湛如和他并马而行,用极罕见的认真语气说道:“静亭这个人,个性执着,近乎偏激。若是身边没有劝得住她的人,她便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澹台律笑道:“这劝得住她的人,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   “也不尽然,其实我很怕她这样。”湛如望了一眼远处兵马暗集的山头,转过头来,“若是劝不住她,能管住也好。另外,王兄,倘若今年秋收,汉兵来犯,切莫和他们大军硬碰,请送静亭至边境。”   他这话说得有些古怪。澹台律却笑起来:“原来还是瞒不过你!”   湛如淡淡道:“王兄生来便是为主的命,治人即可。这些杀人的事,交给我便好。”   远处,三王子领着一支身穿铠甲的队伍,率先冲了过来。澹台律的麾下立时迎了上去,两边的人厮杀起来,喊声在山间震荡。澹台律沉声道:“你说的,我记住了。”   湛如轻轻点了点头,策马向着那战圈奔去。跑出树林时,他突然又停了下来,拨马回身。突然提缰轻轻一笑。   “王兄,再见。”   94 各种追杀   山风吹得衣衫马鬃在夕阳下飘动。澹台律没有回答,但是横马挡在静亭面前,便已经说明了他的意思。   “王上病危了,你知道吗?”静亭说道,“他时间不多,你们又何必要让他走得不安生。”   澹台律面色微沉。静亭见他似乎有些犹豫,拍马便要从他侧面绕过。澹台律一惊,忙横枪挡住。却没想这时候林旗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对静亭喊道:“这边来!”   “林旗!”   澹台律没想到林旗会帮着静亭,马头绕了个圈,才将她们两个挡住:“林旗,你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我看是你被蒙了心!”林旗叫道,“你居然害十九哥哥!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上独角山遇到老虎,十九哥哥射箭救我们的事么?你不是说他是你最要好的兄弟,你为什么害他!”   林旗喊到最后,大声哭起来。澹台律哑口无言,静亭挑开他的枪,他也没有动。只是有些疲倦地道:“我只是怕他,不拿我当成他要好的兄弟。”   静亭冷笑一声:“莫非你还不知道么?他已经在王上面前答应此生尽其所能辅佐你,永不觊觎王位!”澹台律终于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就是这样了。”静亭用鱼龙剑将他的长枪格开,“你现在做的事,迟早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枪头和剑鞘相碰,发出清脆的“铿”一声。澹台律像是突然被惊醒,转过身来:“我和你去。”他面上的犹豫之色渐去,将围山的兵士召回,“入山营救十九殿下!”   这些兵士之前都被告知十九殿下已死,此时惊疑之余,又纷纷面露喜色。澹台律和静亭策马在前,林旗紧跟上来:“我也去!”   澹台律将她挡下,留下两个兵士:“将公主看住。”林旗眼中又沁出泪花,澹台律轻声叹了一口气,退回她身边,“我现在去救小十九,里面危险,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林旗几乎没听过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不由得一怔,点了点头。澹台律俯身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林旗睁大眼睛,泪水又不断地涌了出来。   澹台律拨马率先冲入山中,静亭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几十名兵士。此时,山间已经暗了下来,天色渐晚,几十人没入阴翳树林中,草木萧索。澹台律带着他们来到了之前会战三王子的那道山梁,有几具尸首横在地上,厮杀的痕迹也很明显,但是却不见人。   澹台律略一沉吟,指着下面的山坳:“去那里搜!”   一行人冲下山坳,分散去寻人。静亭和澹台律一道。“老三已死,他的部下此时无主,一定不会向外硬闯,而是留在这等隐蔽的地方拖延躲藏。”澹台律解释道。   静亭道:“你怎么就确定湛如会和他在一处?”   “我不确定。”澹台律道,“但是唯有先擒住这些人,才能问到十九的下落。”   静亭默默点了点头。   天越来越黑,最后完全消失了最后一丝光亮。山林蓦地冷下来,静亭俯下身贴着马脖子,以获取一些热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今天这样不管不顾的、疯狂的、置生死于度外的事情,但她就是想做。“闻今天当远行,霜雪以赠卿”,湛如根本就没有指望着她去救他。可她就是想去,她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人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无法理解的事,她想,就像她现在这样。   这片山坳很宽广,她和澹台律行了约有一刻,也没有到头。四野一片寂静,突然,却在那死一样的寂静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随后越来越响,几乎是一瞬间,大批身着铠甲的军士从林中冒出来!他们飞马冲向两人,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狰狞。静亭坐下的白马猛地一甩蹄,向前跑起来。澹台律挑下为首两名军士的刀,随后也猛地策马逃跑。这些人是三王子余部,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瞬间将两人冲散。   静亭的马很快,而且十分有灵性,载着她钻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身后马蹄声渐轻,最后完全听不到。她回过头,却早已不见澹台律的身影。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有些幽僻。   她打了个寒战。这山坳比想象中还要大很多,现在跑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只怕不能指望别人来找到她。拍了拍马脖子,示意白马调过头,向着来时的路折回去。   可就在此时,马背轻轻一颤,她感到一个人坐在了她身后,简直是悄无声息地。她瞳孔一缩下意识地要喊,却被一只手绕过来捂住了嘴。   “小静,是我。”   她怔住,那只手慢慢松开。她回过头看见他在暗中朦胧的轮廓,突然间更有一种想要大喊的冲动。她几乎脱口而出: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一直跟着我?但是不到迫不得已,你却不见我!   湛如两手绕过她的腰,牵住了缰绳,低声道:“你不能回去。回去就正进了那些人的包围。”   静亭这才敛了敛思绪,望着他的脸,叹了一口气:“那你之前藏在什么地方?”   “那里藏不下这匹马。”他牵着缰绳引马慢慢向前走,“我们往树林深处走,他们今晚不会来了。”   静亭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又问:“三王子真的死了么?”   “他的手下说他死了。”他说道,“但是而今看来,却也不一定。三哥也不是全无脑之辈。”   静亭嗯了一声。又想到澹台律不知道逃往何处去了,她现在自身难保,也没有办法去管他,只得暗叹了一口气。希望他能和他那些兵士回合,再找脱身之计吧。   想到这里,她又用手肘碰了碰湛如:“喂,你知道么,澹台律其实喜欢林旗。”   “我五岁之前就知道了。”湛如轻声一笑,“林旗小时候就有很多人求亲,他还特地请父王去替他说合,才将两人的婚订了。王兄请人打了一对金环送给林旗,我说公主怎么会稀罕这些东西,他就和我打了一架。”   静亭叹道:“我实在难想象,他可以喜欢一个人十几年。”   湛如笑道:“你能么?”   “我怎么知道。我五岁之前除了父皇和敬宣,只认识太监。”她不想再和他谈这个话题,“对了,你父王病危了。”   湛如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沉默了。   两人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洼地,从外面看去,几乎完全被草丛掩盖。   他们先将马拴好,用草盖住。然后躲到洼地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两人用马背上的水袋中的一丁点水稍作洗漱,又喝了一些之后,便想办法往外走。   晨光洒落树林,一切看起来又都是那么的寂静。   可是,和昨晚几乎一样,走了没多久,林中就有一支队伍杀了出来。这次借着光亮,静亭一眼就看清,为首的那人正是三王子。三王子搭弓一箭射过来,湛如迅速将她按低在马背上,然后催马快速地向树林外冲去。   背后疾风作响,又有两支箭擦着身边飞过。“不要起来。”湛如将手放在她背上,静亭被猛烈的颠簸震得眼前发白,勉强点点头。即使是再好的马,载着两个人,也跑不了太快。身后的追兵一直落得不远,只听三王子的喊声传来:“十九王子连同王储勾结汉人谋反!杀叛国贼者,赏金五千!”   兵士门高喊起来,一时间,疾箭如雨飞来。   湛如抽出鱼龙剑,只听无数金属相击的声音密集响起。箭支纷纷落地,随后下一波的箭羽又飞来。白马冲上了山坡,从梁上一跃,钻入了一片更深的树林。静亭拍了拍左侧的马脖子,白马立刻向着左边冲了进去。   身后的声音终于渐远,追兵被甩下。   静亭长出了一口气,撑着身子要起来。却又被按住。“小静,你……先别动。”   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有些抖动,静亭心里咯噔一下,转过头来。只见湛如肋下穿出一支黑色的箭头,血染了大片衣襟。那片血花殷红得像是梦魇。   他脸色苍白,却对她淡淡一笑:“你从侧面下去,然后扶我一下。”   他依旧美得如此从容与不真实。   静亭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从一侧下了马。扶他下来的时候,颇费了一些工夫,只要稍微一动,他的伤口就会有血渗出来。最后静亭发现这样磨蹭也不是办法,便咬牙快速将他扶下来。湛如用手撑着地,轻轻喘息了一阵之后,对她道:“帮我把箭斩断。”   没有很好的条件,他这个伤处是不能轻易拔箭的。静亭点了点头,忍着恐惧将箭羽的头、尾都斩断——她并不清楚自己在恐惧什么。似乎也不是因为三王子随时可能追来,也许……她是怕他这种近乎变态的顽强吧,她不知道。   随后,她又从衣摆撕下了几条布,在箭支两端各缠了几圈。这是为了防止箭支自己滑动掉出。刚做好这些,就听林间马蹄声又响了起来,有人齐声大喊:“杀叛国贼!杀叛国贼!”   静亭脸色顿时变了。湛如苦笑了一下:“小静,他们只怕也不会放过你。我在附近躲一下,你骑马先走。”   静亭才不信以他现在的状况,能躲得过这样密集的追杀。她突然想,就这样吧,九死一生的次数太多,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便干脆也在地上一坐:“我既然来救你,救到一半就走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湛如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他才一笑:“那就劳烦你,再扶我上马罢。我既然被你救,救到一半就死了,不是更没面子。”   95 各种逃亡   两人重新上了马,白马扬蹄向着林中跑去。   身后的追兵时远时近,箭支一直不断飞来。两人策马转过这片山岗,渐渐地,将后面的人落得远了一些。但是很快,情况又急转直下。一道寸草不生的绝壁,横在了他们面前。   倘若湛如没有受伤,那么这道绝壁他们还有可能攀上去。而现在他的情况,已经容不得动用一丁点武功。两人在绝壁前勒住缰绳,左右两侧,都是漆黑的山涧。   “怕吗?”   静亭瞧了瞧那倾斜度极高的山涧,笑着摇了摇头。湛如握着她的手道:“那你选一边。”   “左边吧。”   他轻轻道了一声好,一夹马腹便转而向左奔去。但是还没等冲入那山涧,却突然有个声音道:“你们若想死,便死在这里就好!”   声音像是从峭壁之中传来的。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峭壁下有一座低矮的石屋。一个老人站在窗前,冷笑看着他们:“死在这里,我还能替你们收尸。下去了,可就尸骨无存了!”   湛如微微一怔,随后脱口叫道:“师父!”   静亭诧异地回过头看他。那老人则眯起眼睛,半晌,才缓缓地道:“原来是老头子家的小十九。”停了一下,他又道,“这两边的山涧猿猴都不敢下,我好心劝你一句,还是回去吧。”   湛如道:“多谢。”说完,也没有下马的意思,转头便要走。   静亭不解地握了握他的手,心道,这不是你的师父么?他既然住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请他收留,或是问一问那里可以逃生。她却不知道,湛如的这个师父,脾气是罕见的古怪。他似乎天生少一根筋,对任何人都冷漠无情,甚至连同情都没有。所以才能忍受一个人独居深山。   湛如自小便知道这位师父的性子,所以这种时候,他根本不费神去求他。   可就在这时,那老人却开口道:“慢着!”   两人皆回头望着他,他脸上的皱纹拱起,像是在笑:“我听动静,你们是在被人追杀吧?”   在这个地方,静亭几乎完全听不到林中的马蹄和喊声。这老人却已知晓他们在被人追杀,如此耳力,她猜想这就应该是教湛如武功的师父了。她不管湛如要怎么回答,抢先道:“是,前辈可否助我们逃走?”   那老人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又转向湛如:“我记得小十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转过身,“进来吧!”   湛如微微皱眉,静亭推他道:“去啊,去啊。”他抿了一下唇,有点无奈地道:“好吧。”两人下马走进了石屋。   石屋内干干净净,只是光线昏暗,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在一旁,放着几样奇怪的东西,有棋盘、石子、树叶等等……还有几册书,书封看起来都残破不全,似乎被人翻过无数遍。   那棋盘上没有旗子,却是几枚石子围成一个稀疏的圆,树叶和各色羽毛,有的放在圆内,有的在圆外,毫无章法。   湛如瞥了一眼那棋盘上的物件:“父王说师父近年不再练武,潜心研究阵法,原来果真如此。”   老人道:“正是。”他又转头看着棋盘,神色渐黯,“这个阵法,我已经解了二年多,始终不得其法。你若能解开,我便救你二人,如何?”   “这是《纪效新书》的将其头阵么?”湛如向那棋盘扫了一眼。老人见他一句话便说中阵名,不由面露喜色。他对人寡淡无情,对阵法却是疯了一样的热衷。慌忙将一旁的书拿起来:“正是!此处记载的破解之法有误,书言‘聚散相合,攻心为上’,可是我用后,就陷入死局。”   湛如托腮在一盘一侧坐下。他不动那几枚石子,只将羽毛和树叶取出,摆成两条直线贯通两端。他思索的时候,手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片刻,白玉般的手指夹住羽毛和树叶,将它们一半聚向中心,另一半试图冲破包围。果然,不出一会儿便成了方才一进屋时,棋盘上的状态。   他便又试了其他几种方法,但都徒劳无功。老人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会不会?”静亭道:“你都想了两年了,他想一会儿有什么?”   这老人一顿,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武功可以说是独步天下,但是让她一说,却也无法奈她这个丝毫不会武的小姑娘如何。这时,湛如突然轻轻一笑,抬起头来说道:“可见天下之事,也不尽然可用武力解决。”   静亭道:“什么?”   湛如招手叫她来身边坐下,然后对那老人道:“书上讲的是对的,此处说的攻心,并非取其阵心,却是心术之意。”他将阵摆回初始的样子,继而,将所有羽毛和树叶打散,排在圆周。可是乱过之后,每两颗石子中间就出现了一枚羽毛或是树叶。也可称是树叶和羽毛夹住一枚石子,就这样,他将所有的羽毛和树叶从阵中撤了出来。   老人望着棋盘,目光渐渐由震惊,变成狂喜。他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扔下:“离其阵,乱其心!离其阵,乱其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犹自沉浸在阵法中不能自拔,静亭提醒道:“你是不是该帮我们逃走了?”   老人才如梦初醒,突然跪在地上,向湛如拜了一拜。静亭被吓了一跳,湛如却只是笑,没有推辞。随后,老人起身走出门:“此处没有其他的路,要返回去,就必定要穿过树林。所以你们只能从上面走。”他带着两人走到绝壁之前,“我送你们上去。”   他先走过来,将静亭一托。她只觉得风声一下子变得很响,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绝壁顶上。老人又用相同办法也送了湛如上来,最后,居然还送上了那匹白马。   静亭摸着马头,对他道:“多谢。”可是一转眼,那老人却已经消失在崖边。   她目瞪口呆,对湛如道:“我要是有这样好的武功,一定每天自己跳崖玩儿。”湛如扑哧一笑,捂着肋下的伤口:“那你要练到什么程度,才知道自己跳下去不会死?”静亭一想,这倒也是个问题。他已经牵住马缰,“别闹了,快走吧。”   这道崖已经是磐手山最高的地方,却不是绝路。一侧是林立的峭壁,另一侧却长满了墨绿色的蕨类植物,平坦无遗。两人没有再骑马,而是牵着马不行了一阵。静亭瞧着他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忧道:“你还好么?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湛如点了点头,两人靠着一块相对凸起的石头坐下。   山上越高处,气候就越寒冷。这崖上与下面像是两个季节,白马原本乖巧地在一旁走来走去,不一会儿,也难受得蜷缩下来。   静亭想脱了外衫给湛如披上,被他按住:“像什么话。”   她淡淡一笑:“难道只有你会照顾我么?”湛如摇了摇头,靠在她肩上:“我没事,歇一会就好。”   过了片刻,静亭轻声问道:“你本来的打算是什么?”   “嗯?”   “如果我不和澹台律闯进山来,你的打算是什么?”   他顿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藏到三哥的人都死了,王兄撤走,再从这里离开。”   “不回契丹?”   “不回。”   她想了一想,才叹道:“难怪你要送我一柄剑。”   湛如将手放在剑鞘上:“这剑是父王给我的。我用了十几年,送给你也不算太薄。”静亭不知为什么,突然问道:“你能喜欢一个人十几年么?”   之后的半晌都是沉默。就在静亭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说道:“不知道,这你要过十几年再问。”   静亭本想说好,但是一转念,过了十几年,她还能见到他么?如果见不到,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是特别重要了。   她便也沉默下来。渐渐地,她感到他的体温在降低。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只得到一声模糊的应答,湛如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却不睁开。   静亭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慢慢用手梳理他的头发。这是他们从前好的时候,一个常做的举动,那时候有个秦御医,给她说什么每天要梳头半个时辰。湛如就说,那样手岂不是很累。静亭却突然来了兴致,叫他躺到腿上给他梳。一边梳一边慢慢聊天,半个时辰居然也很快就过了。   后来他有一次提,说我也给你梳好了。静亭却说不啊,我就喜欢给你梳。   那时候他们喜欢一下午什么都不做,两人裹着一条毯子待在床上,各拿一本书看。有时候书看完了,她却懒得下去换,就不管他看到哪里,强制他跟她交换。湛如这个时候便会笑着把书交给她,然后凑过来亲她一下。   她那时的幸福都会让现在的她嫉妒。   她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望着远处断开的山崖,不意他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静亭低下头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湛如用墨色的眸子望住她,突然道:“真的不要我了么?”   她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头转向一边。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转回来看着他:“湛如,我们私奔吧!”   96 醉倒需君扶我   湛如握住她的手,眉眼轻轻舒展:“好。”   倘若真有一天为世所不能容,至少他们还有彼此。   静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用手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他很瘦,下颔略有一些单薄,但皮肤极好。“等从这山上下去,我们就走。”她说道,“湛如,如果你不是契丹王室之人,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轻声笑道:“做男宠吧。”   “那如果我也不是公主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眼睛弯起来,露出一个看上去极温柔的笑。半晌,他撑着身子起来:“好了,走吧。”   两人牵了马,又继续向前走。可是没走出多远,突然又听到了那种马蹄动地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来得更快、更响,不一会儿,一大队人马冲上山崖,迎面向他们跑来!   此地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那些人马转眼就到了眼前,可是那领头的并不是三王子,却是个蓝衣的少年。扬鞭喊道:   “公主!”   静亭一怔,将那人看清,不由诧异道:“歌弦?”   是歌弦,他虽然还是少年模样,面容却多了几分棱角,比起从前的柔媚,现在俊朗了许多。他从马上跳下,冲过来就抱住了静亭,随后才抬眼看了看湛如:“十九殿下。”   湛如点了点头:“王兄呢?”   “我带了三百人入山,他就先回去了。”歌弦说着,又皱了皱眉,“要是问你那个三王兄,他已经死了。我看他这种兄弟不要也罢!”   说完,歌弦做了个手势,三百人回队向山下走。三人也牵马随后,歌弦又道:“我原本在中原四处游历,后来听说公主到了契丹,便赶了回来。昨天晚上才到的,就听说你们都来了磐手山。我遇到我姐,她说你们这边恐怕很不妙,我才向父王借了三百人赶来……”   静亭有点不解,湛如道:“他姐姐是林旗公主。”又对歌弦道,“多谢你。”   歌弦轻轻哼了一声:“我是来救公主的,又不是救你!”   静亭望着湛如,他淡淡一笑,对她眨了眨眼睛。她叹了口气:“你得罪的人还真不少。”   几人下了磐手山,歌弦带着他的三百人,先回七部族去交还。静亭和湛如则回营地。   因为澹台律已经回来了,所以营地现在安安静静,但是不难看出之前这里混乱过的痕迹。王帐前面,跪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中央摆着一些简单的香火器具。王帐前挑起素白的绸带,压抑着帐内的墨黑。   湛如脚步微微一顿,“你先回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直直盯着那王帐前的香火。静亭心里一颤:“你没事么?”湛如摇摇头:“没事,你先回去。”   “知道了。”她转身向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只见澹台律从王帐前走了过来,湛如走到他面前,两人相对站了片刻。澹台律突然伸手握拳,一低头,又看到湛如肋下的伤,只得改为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他们仍旧是最要好的兄弟。”静亭一怔,回过头来。只见林旗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对她微微一笑,“你的帐子倒了,你现在无家可归。律哥哥让我收留你。”   她提起澹台律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无比幸福的光。静亭忍不住也微微一笑,和她一起去了她住的地方。   之后的几天,契丹王的死讯传到各个部族,人们陆续赶来吊唁。   丧事办了半个月左右,告一段落,之后是澹台律的继位典礼。王帐又热闹起来,之前半月的沉闷肃穆一扫而空。澹台律自然忙起来,林旗就时常和静亭抱怨,他没时间理她之类的云云。静亭看着她,突然想澹台律这十几年的喜欢,虽然劳神费力了些,似乎也物超所值。   林旗嫁给澹台律那天,盛装高髻,前来观礼的人将王帐四周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欢呼、道贺,艳红的绸缎环绕,当澹台律牵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居然哭了。但即使是哭,也显得非常幸福。   静亭撩着帐帘,远远看着。林旗嫁人之后,这帐子就变成了她的,之前那侍女又搬过来和她住。   典礼完毕,宴席就开始了。静亭放下帘子,刚回到帐中,便有个人来找她:“十九殿下请您过去。”   她一怔,向着湛如住的地方走去。他果然坐在桌边,见她进来,便抬眸一笑。静亭到他身边坐下:“你伤好了么?”   其实这简直是废话,那种要人命的伤至少要修养半年左右才可痊愈。他肋下也明显缠着东西,但是以静亭对他的了解,已经完全猜出他会说什么。   “好了。”湛如说道,又指着案上的一卷东西,“你来看这个。”   她一瞧,又是那种朝廷的土色卷轴。心不由得飞快地跳起来,将卷轴展开,那熟悉的字迹一下子映入眼帘!她的手顿住,符央!这是符央的字!   快速地阅览了卷轴上的内容,大意是说汉使回朝后,天子和众臣听说公主在这边很好,都感到心中甚慰。感谢邻邦友好的招待同时,也想问问,既然两国的和平问题已经解决,那么派去和谈的公主,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静亭思索了片刻——符央之所以敢提她归计,想来是因为汉使回去汇报了这边的状况。契丹王日薄西山,必定已经没有心情去管一个外族公主的去留。但是符央自然想不到,现在契丹王已经换了人。   她心思一动,湛如已经说道:“我问过王兄,他说放你走。”她一怔,转过头来看着他。湛如又道,“如果强留你在此,你皇弟便有了出兵的理由,契丹十二部族只怕无一可幸免。”   静亭点点头:“那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我现在还不能走。”   静亭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勉强一笑:“我就说私奔比较好,做人果然犹豫不得。”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像是看着她,又像是没有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还不知道,那边朝廷出了一些变故,现在符央的人监国。他亲自来接你,已经在路上了。”   她一怔:“什么时候到?”   “明天。”   她吓了一跳:“那你怎么才告诉我。”突然又想了想,望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他以观礼为由来使契丹。”他顿了顿,“明天是王兄登基的典礼。”   静亭点了点头。原来澹台律这么快就继位了。“他登基了,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   静亭侧过头看看他,没有说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在湛如这里一直待到入夜,两人又像从前一样闲聊。或许是因为她就快要走了,这样待在一起的时间,竟然过得飞快。   “休息吧。”外面从喧闹变得安静,湛如说。静亭本已有些困了,又不想动,将头靠在他肩上撒娇道:“你抱我去。”   他笑了笑,伸手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静亭抬起眼帘对他一笑,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真好。”湛如神色微微一顿,随后又将她下巴抬起来,凑上去吻住。“今晚……要不要一夜缠绵?”他声音有些含糊地问道。   静亭本已困得睁不开眼,无意间,却瞥见他眼中平淡却带着一点落寞的光。他是一个习惯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的人,那双眸子像是碎裂的墨玉,衬得那张似乎带着一丝嘲讽神情的面容皓如冰雪。   他是不痛快的,她想。一个有名无实的十九殿下,被自己所谓的亲人利用,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谁还会记得他呢?她想,如果他能在这样的事中找到一丝安慰的话。于是她低声道:“那就来吧。”   他轻轻啧了一声,用两根手指将她的下巴挑起来,有些轻佻地眯起眼,望着她一笑。静亭看到他那样的神色,心底莫名地有一丝刺痛。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第二天她居然醒得出奇的早。   天才微亮,从帐帘的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光,照着身后他的睡容。静亭轻轻地起身,走出帐外,营地里只有早起的侍女在忙碌,十分寂静。   她去河边洗漱了一番,转身走向了营地边缘的小路。路边长满青草,沾着晨露,散发着清香。路的尽头是一间小木房子,房后,一圈竹篱围城的园子中,一个老人正弓着背忙碌。   她走了过去,敲了敲竹篱。老人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将她打量了一阵,才和气地一笑:“你就是那天和小十九一道来的那个小姑娘。”   静亭点点头。老人便笑道:“我这里只有药材,可没有什么招待你的。”说罢,他便又低下头,拿着水瓢去浇灌那园子中的植物。他对待它们的方式很独特,有的在根部灌满水,有的只在叶子上洒一些,有的却根本不管。静亭瞧了一会儿,问道:“这些是药材么?”   老人点点头,又弯下腰去缸内舀水。他的腰背很不便,静亭便绕到里面,替他舀满了水。老人却也不道谢,只是指给她一个小凳子。静亭搬来坐下,只听老人笑道:“我就知道小姑娘有话要问,你说吧,不用给我献殷勤了!”   97 砌下落梅如雪乱   “啧,你问我什么时候见到小十九?”老人将水盆放在一边,捻须思索了片刻,“那时候……可能是十三、四年前吧。他还是个小孩,就这么高。”他随便再身边比了个高度。   静亭点点头:“前辈在哪里见到的他呢?”   “就在他家老头子那边了。我是老头子请来,教给小十九医术的。当时和我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教他音律的老师傅,不过早几年人已经入土了。”   “小十九当时已经有了一个武艺师父,一个书画师父。在我俩之后,老头子又请了一些人来教他卜算、星象、棋艺什么的玩意……反正那几年小十九忙得很,具体他有多少师父,我也记不清了!”   静亭微微有点汗颜,又问道:“那你们教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   这人,倘若胸无大志,那么不自觉地就会变得好逸恶劳。但是要是心里有个念想,或是对某些事物的执着,那么就会奋发图强得很。   “什么态度?他能是什么态度?”老人微微一笑,叹道,“小姑娘,你不是他,倘若你也从小无父无母,被一个拾荒为生的妇人捡去,过了四年多的穷日子。突然有一天,你被王室挑中,要过继你作王上的孩子,突然荣华富贵,滚滚而来。身边的人从捡破烂的,都变成了高门权贵,你是什么感觉?”   静亭一怔,轻轻皱起眉。老人又道:“你肯定疯了似的想感激给你这些的人,你不可能想到别的,因为你只有五岁。”他顿了顿,“你再想,倘若这时候,王上请来别人教你一些东西,你除了拼命学好,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静亭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小十九是个聪明孩子,他这一学学到了十几岁,我们这些老头子,算是没用了。”老人叹了一声,“说实话,他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叫他背二百味药名,他只用一个晚上,第二天连药理都给我说得清清楚楚。”   静亭突然想到了一个重点的问题:“那么前辈知不知道王上最开始,是怎么认得湛如的?”   “捡到小十九那拾荒的妇人,名叫木姑。据说是有一次她病了,郎中没诊前不给看。小十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郎中请来,高高兴兴地给瞧了病之后,还送了药钱。这事情当时就传开了,王上也听说,才叫人把这孩子找来。”   静亭恍然大悟。   于是契丹王,才相中了聪明绝顶的湛如,才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他用不舍得让自己儿子吃的苦,培养了一枚杀人利器。这利器做得太成功了,湛如在学会了所有的东西之后,恰好还拥有了过人的容貌,近乎完美。   “再之后,就瞧不见小十九啦。听说老头子把他送到中原去了,连他五妹嫁人都没回来。不知中原有甚好。小姑娘,你是中原人吧,中原真那么好?”   静亭苦笑了一下,要说中原,倒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湛如在京城里这奸细一做,便是四年。他伪装得非常巧妙,就连她都丝毫没有察觉。他和多少人互通消息,窃取了多少朝廷机密……她都一无所知,甚至还把他推进了朝堂之内。   ——如果你不是契丹王室之人,你会做什么?   ——做男宠吧。   这一刻她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他说这话时的心情,还有他在那四年里的心情。他应该是矛盾的,尤其是到后来,她和他之间开始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或许他会头一次觉得,倘若他不是这个契丹王室之人,才是好的。   只是他没有办法。   ——那如果我也不是公主呢?   ——那就不知道了。   辞别了老人,静亭一个人沿小路走回营地。此时,王帐前彩绸铺地,锣鼓喧天,正是澹台律的登基典礼。几乎所有人都挤了过来,争相观看这一场盛典。   静亭绕开了此地,抬首遥望,之间营地门前停着的几辆马车,正是中原的构造风格。雕漆的门扇推开,一人穿着熟悉的靛色朝廷官服,正缓缓走下车来。   她依旧没有停留,却一直走回来自己早上出来的地方。这里门前一个侍女都没有,帐帘挑开,她看见他几乎还保持着清晨的姿势。只是眼睛睁开,正望着床幔的一处。那眼神……竟然有些迷茫。   听到脚步声,湛如转过头来,眼神慢慢在她身上汇聚,最后又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一点漆黑。他微微一笑:“你不去收拾一下东西,符央就该来了。”   “他已经来了,我马上就走。”静亭走到床边。湛如将毯子卷了卷,坐起身来。懒洋洋地望着她:“我就不去送你了,符央肯定带了不少羽林军,就等着杀了我这窃国贼。”   他语气极是漫不经心,但静亭知道,他越是这样说话,其实心里便越压抑得难过。   湛如是一个很害怕送别的人,他离开京城公主府的时候,便走得很匆忙。他每每尽力避开那些他送别人、或是别人送他的场面。他是这样的孤独,孤独到连这样聪明的他自己,都从不敢承认。   静亭突然掩住了他的唇。他微微一怔,但是静亭已经很快松开手。她笑了笑,“我要走了。”   他又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所以呢?”   “所以,倘若以后的说我不要你,那一定是我生气了,不是真的。我会一直想着你。”她思索了一下,将脖子上的玉佩拿下来,给他挂上,“送给你了。”   他低下头将玉佩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那玉光洁的表面,那上面还有微微的温度,比他的体温要暖。   静亭转身走了出去。在掀开帐帘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模糊的谢谢。   营地门前,符央走下马车。契丹人狂欢的气氛让他有些不适,他微微皱起眉。   新的契丹王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雱山行宫,他硬指认符央冲撞了他的车驾。不过这次会面,两方都很是客气,相互寒暄几句,契丹王便令人去请静亭过来。   符央看着营地内的方向。他身量很高,即使在骁勇剽悍的契丹人群中也不被埋没。他看见那个缓缓走来的身影,她像是变了很多,但眼神却没有变。静亭走到他面前,大概是有些自己不敢相信自己地眨着眼睛,半晌,嘴角才勾起来。   “大人。”   符央也想微笑,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竟完全不受控制,几乎无法笑出来。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他才做了个手势:“殿下,请。”   静亭心中想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转身和澹台律客气了几句,林旗和歌弦等人也走了过来,于是这道别用了好一会的时间。   “我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静亭承诺。   马车向着关内驶去,车驾很好,走起来极平稳。静亭独自坐在车内,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颈侧,然后才想起来,那条熟悉的绳子早已经不挂在这里了。   她慢慢地抿起唇,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烟尘辘辘,车渐渐远离了契丹。不一会儿,静亭听到外面叫停的声音,马车停下,符央开门坐了进来,才又吩咐启程。   “我有一要紧事相告,公主恕罪。”   静亭先是一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恕罪是闯进她的马车,不由哭笑不得:“有什么事就说吧。”她突然又想起离开之前,湛如同她说的朝廷里出了变故,不由神色一紧,“可是朝堂的事?”   符央点了点头。他神色严肃,说出的话则让她大吃一惊。   “圣上失踪了。”   静亭只觉得在自己还没有消化完全他这句话的意思之前,头皮已经开始阵阵发麻,“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符央点了点头,开始简明地叙述这一段时间朝廷内的事。原来,在汉使从契丹返回之后,带给朝廷两个消息——第一,是契丹王重病,契丹王室内部斗争激烈。第二,是当时作为王储的澹台律,要迎娶林旗公主为王妃。   静亭点点头。   “圣上本已令边关迅速集军,在今年秋收时进军契丹。但是听说这两件事之后,圣上突然改变了主意。”符央皱眉道,“圣上说此时契丹内乱,正是进军的最好时机。而且他们的王储将公主你带走,却娶其他女子为正妻,背信弃义,辱我大国颜面。这两个说法在朝堂上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那几天的早朝吵得极厉害,有反对的官员,要么扬言辞官,要么在午门外长跪不起,无不用其极,令人大开眼界。   静亭道:“那最后是什么叫陛下改变的主意?”   “公主,”符央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陛下根本没有改变主意。”   她一怔。敬宣没有改变主意,也就是说,敬宣已经向契丹起兵了……“这是几时的事?”她在契丹,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啊。   “大概就是半月之前,圣上已经亲自领兵出京。”不顾她的惊讶,符央继续道,“圣上虎符在身,所以出发时身边便只带了一千军。路过龙脉山一带时,恰好天降大雨,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98 拂了一身还满   静亭觉得自己心跳突然变得极慢,身子晃了晃:“然后呢,朝廷里没人管事?就没派人去找?”   “公主……”符央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但是在空中又顿住,收了回来,“监国的是我,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我将羽林军和京城守军各调出一半,赶去龙脉山搜寻圣上的踪迹,但是至今无果。”   龙脉山这场罕见的大雨,将山下百姓房屋尽数冲垮。那几天内,陆续有那一千军的尸首被找出,但是敬宣却始终没有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国之君,居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静亭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这件事传开了没有?”   符央摇摇头:“我封锁了消息,朝廷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静亭松了一口气,这极少数人,肯定是指的符央自己的亲信。只要众臣和百姓还没有知晓此事,短时内就不会动乱。   “可只怕此事瞒不了多久。”符央说道,“如今相位还空着,太尉是个鸾倾派,倘若圣上失踪一事败露,太尉必将先压制我,再独揽大权。此时京内没有皇室成员,我只得匆忙来此将公主接回。”   “那么现在京城里谁在主事?”   “我将蒋毓提为太常寺卿,现在交给他监国。”符央沉声道,“我走时和他说过,若是局势稳不住,便宣布圣上已死的消息,然后将小音拥为少帝。皇后那边我也托人打探过,她说必视小音为己出。”   静亭沉吟片刻:“也只好如此。只是陛下,莫非真的已经……”   符央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还不知道,公主莫想太多了。”   静亭知道符央是个谨慎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敬宣,只怕真的已是凶多吉少。   但是她不死心,当第二天随从来询问从那条路回京的时候,静亭坚持要从龙脉山一带走。符央虽不太赞同,也只得答应。   又过了两天,京城里传来少帝登基的赦召。   蒋毓果然还是不够资历。他是一个善居人下的人,他的为官之道,主要在于逢迎与谋划,论起主事,便差了一些,终究是没有斗过兵权在手的太尉。不得已之下,唯有拥立新帝。   静亭听到这个消息,独自默然了很久。   她一会儿想到年音傻乎乎的笑脸,一会儿又想到敬宣的怒容——其实说真的,她见到的敬宣,一年里有半年都在生气,半年里有三个月都是在对她发火。可是没有办法,那是她弟弟。   她本是有些怕他的,可是直到离开京城之后才发觉,自己竟还会不时想念他。后来逐渐才想到,或许他对她发火,是因为失望的。他也可以不管她甚至杀了她,但是他没有,他心里或许还是将她当做姐姐。   又过了两天,他们的车驾开始接近龙脉山一带。   道路崎岖泥泞,车队通行极是不便。静亭便舍了马车,和别人一样在外面骑马。这天,正行到中午,日头正盛,空气如炙烤,两侧的田地此时都填满了山上冲下来的泥沙,荒凉至极。   前方却突然一阵马蹄传来,一个单骑信使扬尘而来:“急报!符大人,急报!”他见到符央,那表情几乎要喜极而泣。符央眉心一蹙,将信接过来,扫了一遍匆匆合上,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   “蒋毓向我们要兵。”见到静亭正望过来,符央便解释道,“京城里本有些他能调动的兵,现在他只怕是被人控制,自身难保。”   他说着,又转头去问那信使:“眼下京城如何?”   “回大人,小的离开的时候,城门已经不让出了!蒋大人一直在皇宫里没有出来,只派了我和另外三人从不同路线秘密出城,来迎符大人和公主。他……他说要是晚了,国将不复!”   这信使不是个明白人,也说不清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胜在忠心,符央便令他速去另外三路,将其他信使截住,销毁蒋毓求救的信件。   “公主怎样看?”符央问她。   静亭想了想:“京城里肯定有人谋反,不是太尉,也会是别的什么人。”虽然这样说,但是两人都明白,这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太尉,“现在我们要是赶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蒋大人要兵,不如就给他兵,他自有他的道理。”   符央点了点头:“前面龙脉山还有未回的羽林军和京城守军,若是都能召回,约能凑足一万人。”   “太少了。”静亭皱眉,想了想,决定道,“我们写信给各郡县,还有定北军和珷王,强制他们带兵入京勤王。”(勤王就是帮皇帝的忙)   符央一怔,没想到她居然出了这样一个主意。略一沉吟道:“这样是好,只是,若公主以你的名义写信,只怕被京城知晓后,引来那叛乱之人的报复。所以公主写完之后,请不要回京。”他这样一想,有些艰难地道,“……公主不然,回契丹?”   静亭摇了摇头:“我就在龙脉山,你给我留五百人,我要在这里找陛下。”她想着,即使勤王成功,解了京城之围,也不是长久之计。拥立少帝这事,说是维护皇室,但其实是纵容了权臣与外戚的势力。年音还小,倘若叫他坐在那张龙椅上长大,估计几年之内,就会长成一个三观不正的昏君。   届时朝堂上即便有肱骨之臣辅佐,却也难免小孩子偏听偏信,奸人乱国。东汉“十常侍”、北宋“六贼”,都是先例。   所以要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要找到敬宣。   这样想来,就更加坚定了她留在龙脉山的决心。尽管符央一再反对:“公主,这样太危险了。”   静亭淡淡一笑:“陛下还在这山中,我又怕什么危险?”尽管已经有了新帝,但她仍称敬宣陛下,“倘若国为奸人所夺,朝纲不再,我再安全有什么用?”   符央望着她,神色微微闪烁,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大人,京城那边,就交给你了。”   静亭策马带着五百人连夜入山,符央在大雨冲垮的路上送她,一行人灯火飘摇,连成长龙。他站得笔直,因为背后有近万人的队伍正看着他,因为他肩上,负着年氏的江山。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快意交织在心头。   山地陡峭泥泞,转入山口,身后的灯火就再也看不见。身边的一名羽林军提醒她小心脚下。   静亭应了一声,突然抱住马脖子,回头望了望。自然是什么都望不见,她却突然一笑,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符央,还记得你的理想吗?”   几日后,各州县陆续接到信件。除了少数观望不动的,都纷纷开出勤王军。定北军顾训,亲自带了五万人前往京城。在隘口恰好和符央的人马相遇,两路合为一路,在隘口扎营暂歇。   很快地,陆续又有几个地方援军赶到,勤王人数突破十万。之后,珷王等人也来到隘口,勤王军集结完毕,准备向着京城进发。他们打出的旗号是肃清朝廷,迎太上皇回京。   而此时,被他们迎的那一位,还在云山雾罩当中。   龙脉山全线百里,传说中,这山下埋着一条金龙。山间泉水淙淙,气候宜人,那泉水涌出的地方,便是相传灵气汇聚的龙眼。   敬宣守着这枚龙眼,已经有五天。   当时大雨将道路冲垮,他带的人也四下溃散,多半被大水淹没。但是他却因为骑了一匹好马,在泥沙落下之前冲上了山头,才逃过一劫。   但问题随之而来。   他迷路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打击。向来英明的圣上,此前可从未想过“在山间迷路”这等闻所未闻的事。也没有人教过他,迷路之后应该怎么办。所以,迷失方向之后的他,向山里越走越深。   很快地,他发现了山间清澈的泉水,只是没有吃的。他只好忍痛将自己的马杀掉,没有火种,他便忍着恶心吃了些生肉。又带了一部分在身上,然后沿着泉水向上游走。   最后就走到了这枚泉眼。五天过去,他身上的马肉也所剩无几。他唯有捡拾些野果充饥。   不,不会死的。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我是真龙天子,这片龙脉会保佑我。他将清凉的泉水拍到脸上,以缓解越来越难抵抗的疲惫。但是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我不是,真龙降世的是皇姐,不是我,祖先保佑的是她而不是我……   绝望开始在他心底疯狂地蔓延。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歌声。不错,真的是歌声,像是少女无章法地哼唱,清脆地响在山间。敬宣抬起头来,怔忪地打量着四周,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敬宣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在贱民面前的威仪,立刻站起来:“你从哪里来的?这里怎么出去?”   没想到,这女子竟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拐个弯便向着另一边去了。敬宣一阵恼怒,起身追了上去,刚要将这女子痛斥一顿,却听她口中念念有词。   “进京?我不稀罕!当皇后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敬宣大吃一惊。立刻拦在她面前:“你如何知晓朕的身份?你是谁?!”   99 逍遥   那女子像是这才看到他似的,停了下来。上上下下将敬宣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做出评价:“你好奇怪。”   敬宣从未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气得脸色发白。那女子却趁他发怔的功夫后退了几步,皱眉摇摇头便转身走了。敬宣这才发现这女子疯疯癫癫,约莫是脑子有些问题。但是山里再无他人,他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在她后面。   “你站住!”   没想到这山路崎岖,那女子却像是走惯了此地,步履飞快。敬宣一时竟跟得相当吃力,半晌,那女子才肯停下,转过头笑着望着他:“你是不是想出去?”   敬宣点点头。那女子却又是一笑:“那你别跟着我呀,我是要进山的。”   敬宣本就饿极,被她这么一气,身子都有些打晃。那女子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对着他的脸,神情古怪地研究了半晌。   “真像。”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家的大仇人,刚才我都以为你就是他了。不过你可不是,那人的样貌的记得清清楚楚。”   敬宣见她又开始语无伦次,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好言道:“姑娘能不能带我出去?到了外面,我必有重谢。”   “这么一说话,果然就不像了。”那女子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盯着他的脸道,“ 那人也和你生得一般好,只是不是同一种。大仇人只有我一人见过,连小五和六子都没有告诉。”她嘻嘻一笑,“要不是你长得和他那么像,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她边说边向前走去,“当时好多官兵冲进我们家,我藏在仓房边上,就看见御史拿着宝剑冲进了院子里!我吓得哭出来,嫣儿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哭出声……”她说道这里似乎有些迷惑,想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不是御史,御史不是大仇人,仇人是后来的那个。”   她把敬宣说得一头雾水,但是听到“御史”两个字,不由得诧异起来:“你家到过御史?”她是什么人?   “御史进去之后,仇人就也来了!我看见他抱着她出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还看见他让清府,我爹被捆起来送走了……之后官兵来抓我,嫣儿冲上去,被他们打死了!”   敬宣一惊:“你说的是何时的事?”   那女子却又不答,而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个“年”字都快出口,但马上又咽了回去:“我叫敬宣。”   那女子一下子呆住:“靖哥哥……”她不由后退了一步,“你、你是靖哥哥?!不对,你不是!你不是……”她边说边退后,不料退得太急,脚下踩到一块凸石,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   敬宣下意识去拉她,却被连带着一起拽倒。此地山势有个斜坡,那女子首先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敬宣距她有一段距离,他清楚地看到那坡下有一块凸起的巨石。那女子便直直向那巨石撞了过去!   后脑和巨石相碰,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她立刻昏了过去,可是刚刚闭上眼,她却痛得大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突然脸色变了。   敬宣也收势不及,只看到她眼中的痴傻之色似乎不复存在。她抬头看了一眼同样滚下来的他,突然爬着向前移动了一段,将自己的身子挡在了那巨石的尖角前。   敬宣还来不及惊讶,便向她身上撞了过去。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再度陷入昏迷。   越来越多的血从她脑后渗出来,敬宣愕然望着面前这女子。她不疯了,还救了他?突然发现从这样近处看她,她五官倒也精致,皮肤细腻。他望着那微微颤抖的睫毛,终于起身将她抱起,快步向着山崖上方走去。   “公主,今晚我们是否就在此地休息?”   夕阳落下,静亭带着五百人,已经在山里找了一整天。山中地势起落不平,一天下来,众人皆面露疲惫。静亭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就这里吧。”   这样下去,能不能找到人是个问题,她和这些人,又能支撑几天呢?   众人陆续打水喂马,原地休整。静亭望着远处的山头,可就在这时,她似乎看见山体上一道黑影快速闪过。正犹疑之际,却听“噼噼啪啪”几声,两侧的山顶上,开始碎的石块滚落下来。   众人一阵骚乱,不知谁喊了一句“山崩了!”,立刻响起一片惨叫。各人骑上马四下逃窜起来,山上的石块还在源源不断落下,静亭身边的几个人护着她,快速策马离开了此地。但是走得稍远一点,静亭又忍不住回头看——这些石块个头都不大,根本不像是山崩。只是天色已晚,众人分辨不清。   “公主小心!”   就在这时,静亭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缰绳便被抢过了。周围几人立刻拔刀相迎,但是还没有冲过来,就听清脆的几声响,刀全部被震开。   随后,静亭觉得自己的马突然变得快起来。只见一个穿黑衣的人牵着她的马缰,奇特的是,他的速度几乎和飞奔的马保持一致,而且两腿似乎并没有沾到地。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只怕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要知道,高手遇到高手中的高手,通常都是紧张万分的。但是倘若连高手都不是,那就也不必费神了。所以当马速度渐渐慢下来,那黑衣人转过身的时候。她便客客气气道:“阁下劫持我,想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那人却刷地跪下了。静亭始料未及,忙翻身下马。那人道:“静亭公主,请受在下一拜!段逍谢您救命之恩!”   她皱了皱眉,确认自己不认识这样一个名叫段逍的人。但是听这声音……却稍稍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方似乎已经看出她的疑惑,接着说道:“在下未得幸见过公主,公主善人善举,想来已经忘了。两年前您在高平县赦免了魏氏一家的死罪,在下是魏氏家奴。”   静亭心中猛地一跳,她想起来了,他是小五!   “在下的本名,叫做段五。”小五说道,“当年魏氏全家被判流放,老爷不幸病逝途中。在下和义弟略通武艺,带着小姐逃了出来,但小姐当时也染了重病。我们几经辗转,在龙脉山附近遇到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将小姐的重病治好,还点拨了我与义弟的武艺。只是可惜小姐自病过之后,脑子便烧坏了,一直没有清醒……”   “你的义弟,叫什么名字?”   “秦六,不过现在改名叫做秦遥。”   果然是魏府的小五和六子。那这个小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是叫魏蓉。   静亭突然又猛然想到,段逍秦遥!“难道你们是……”   小五微微一笑:“后来前辈离开此地云游,交代我与义弟,山下常有匪寇出没。他走之后,让我们保护村民。村民们都是感恩心善之人,渐渐就将我们的名字传开,称作‘逍遥侠’。”   逍遥侠!   龙脉山有两名英雄侠士,整奸除恶,仁义通天下,为天下人敬佩。当初,肺痨的壮士就是以认识逍遥侠而自傲。静亭不知道是为这人时逍遥侠而惊愕,还是为逍遥侠居然就是小五和六子而惊愕。半晌,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你们除了拿我当恩人,还有没有什么……仇人?”比如当你扬言替你家小姐进宫而最后偷跑掉还招来官兵的人?   小五迷茫了一阵,随后摇了摇头。   “我和义弟更名‘逍遥’,为的就是不记前事,重新做人。曾经魏府败落,也是我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怪不得别人。”   静亭松了一口气。或许当年她是魏府事情败露的导火索,小五他们并不知道。   “你现在谢过我了,能不能送我回去?”她一想到那五百人在山里不知道都跑掉哪里去了,就深感头疼。小五却摇了摇头:“在下还有一样要紧物事交给公主,请公主随我来。”   静亭一怔,有点警觉地道:“什么东西?”小五却只笑不语,牵着她的马便向深山走去。静亭只得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倘若小五真的拿她当恩人,那他要带她去哪里,也没什么好怕的。倘若他是骗他的,她就是反抗,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小五一边牵着马向前走,一边问道:“对了,公主进龙脉山来做什么?”   静亭听这话,心中突然一动:“你和你义弟对这山里很熟悉?”   “嗯,是啊。”   静亭有点急迫起来:“那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100 君是南山遗爱守   静亭和小五赶到他们住的屋子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屋子周围很简陋,小五将马就随便拴在一处树桩上。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五哥,你怎么……”然后他立刻注意到了静亭,在月光下看清她的脸之后。他高声叫起来,“她?!她不是那个……”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可以合适描述静亭身份的词。   小五摇头笑道:“六子,不要无礼,她就是静亭公主。”   六子犹自站在原地瞠目结舌,小五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给恩人道谢?”   小五现在之所以这么淡定,是因为他在半路上,就已经把六子的这些激烈的反应完成一遍了。六子回过神来给静亭道谢,静亭忙让免了。小五又说道:“前两日我们拾得那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六子恍然:“是应该交给公主!”转身跑进屋内,取了一样狭长的东西给静亭,“这是我们在山间无意拾得,前一阵大水淹了整个山谷,水退之后,就多出许多东西……”   静亭疑惑地将那东西拿到眼前,半弧形、漆黑的一物,沉甸甸的。上面的花纹……她诧异:“虎符?!”   小五和六子点点头。   这是敬宣的虎符,有它便可以号令军队……她深吸了一口气:“多谢。”   小五和六子都表示不必客气,本来,虎符这种东西他们不能吃也不能用,放在家里作装饰还嫌沉。小屋和六子邀请静亭喝口茶,休息一会儿,三人向屋内走去,“昨天还道小姐的病好些了。”六子一边走一边道,“谁知道今天又发作起来,还跑出去了。”   小五惊道:“那你怎么不去找?”   “我哪里没找,我一发现就去了。结果刚到龙下粱,就看见小姐被一个登徒子……”六子还没有说完,小五和静亭都变色。小五盯着一个昏迷在屋中地上的人,咬牙切齿道:“就是他?”   静亭看清那人面貌,却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蓦地呆住。   她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只要他活着,京城的安危、年氏江山、符央的理想……一切就都有救!   “趁小姐神志不清……这种恶徒!”眼见着小五从腰间拔出剑,静亭忙收回思绪,挡在他面前:“等等!你们可能弄错了,这人……”   她要怎么和他们表达,这一剑下去,就是弑君了?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静亭哭笑不得地解释了敬宣的身份。过后,六子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讪笑道:“我只看见他抱着小姐从粱下上来,就……把他打昏了。公主不要担心,他稍后就会醒来的。”   之后,静亭和他们去里屋看魏蓉。   其实她在魏府,前前后后也就不过十几天时间。对魏蓉、小五六子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但是如今一见,也能发现小五和六子都较从前成熟了些,只有魏蓉却依旧没怎么变。   或许人经历些事情之后,鲜少有不变得风霜的。魏蓉因为得了疯病,反倒是一如从前,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魏蓉靠在枕上睡着,似乎是瘦了一些。她头上缠着几圈白布,六子轻声解释道:“我在龙下粱碰到小姐的时候,她头上就有这道伤……”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将被子掀开些,只见魏蓉腰侧的衣衫都被染红,“这……”   自老爷死后,他和小五一直将魏蓉如主母看待,没有半分逾越。幸而魏蓉这两年虽然疯癫,但是并没有给自己身上弄出过什么伤。遇到现在这种情景,小五和六子都手足无措。静亭道:“拿一点水和包扎的东西来,你们先出去。”   两人忙向她道谢,将东西拿过来。静亭动手给魏蓉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在她给魏蓉翻过身穿起衣服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疼,魏蓉□了一声,睁开眼来。   静亭一怔,正思忖着对待疯子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时,魏蓉却突然沙哑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是静亭公主。”   她看到这张脸,就知道她是静亭公主。这,是连小五和六子都不知道的。   “你不疯?”静亭试探着问。   这一问,却像是把魏蓉给问住了。她皱起眉头,慢慢回忆了半晌,神色才渐渐松开。摸着头后的伤口轻声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疯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是静亭公主?”   “就在我家被清府的那天……”这段记忆是让魏蓉极痛苦的,但是今天一天之内她居然说起了两回,“当时府里很乱,我和丫鬟躲了起来。看见一个男人抱你从屋里出来,说魏府私扣公主,犯上谋逆……”   魏府私扣公主,犯上谋逆。如有反抗者,当场格杀。   那天湛如,是这么说的。   魏蓉回忆道:“当时我和我的丫鬟都看见了,不过后来……她被当场杀死。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我疯了,但我知道我没有。我疯之前想过……如果还能再看见那个大仇人,我要亲手杀了他,还有杀了你。”   静亭没有动,因为魏蓉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并不冷。   “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魏蓉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随便你们是谁,我现在的日子和从前比,未尝不好。小五他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逍遥,我现在,就觉得很逍遥。”   静亭一怔,随后也一笑:“看来人偶尔疯一阵也是好的。”   “后来呢?”魏蓉颇有兴致地问道,“大仇人虽然是大仇人,但长得是一等一的好。后来你们怎样了?”   “后来……他走了。”   静亭说完,自己也是一怔。她和湛如之间那些说不清楚的破事,到最后居然只用这三个字就可以总结出来。他走了,就算她没有不要他,但是今后真的还能再相见么?   “没事了。”魏蓉看她发怔,轻声安慰道,“走了便走了,你若难过,哭一场就好。”   她搂住静亭,将头靠在她肩上:“我和你说,我离开高平的时候,就听说靖哥哥悔了婚约,另娶了别人。我那天晚上就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   静亭忍不住嗤地一笑,但是笑过之后,却又突然觉得真的有那么一点想哭。她这些日子里来一直忙忙碌碌,忙到几乎都忘记去想这些。   此时想起,才发觉真的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无助,还是因为想念。   静亭就这样和魏蓉说着话,渐渐到了夜深。两人不知什么时候便都睡了过去,静亭醒的时候,屋里灯已经熄灭,却有一个人影,站在自己面前。   这人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过来,似乎是在魏蓉头部的伤口拨了一拨,察看包扎的情况。   随后便收回手去,不再动了。   静亭觉得颇奇怪,睡意渐渐消失。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时,她才试探地唤了一声:“陛下?”   那人明显一怔,半晌,才低声道:“朕把皇姐吵醒了?”   “没有。”静亭稍稍挪动了一下,将魏蓉靠着自己的部分小心摆回床上,随后站了起来,“陛下请和我出来一下。”   小五和六子都在各自房内,早已睡了。静亭和敬宣走到了屋外,山里夜间甚冷。她在掌心呵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能否说一下,您是如何到的此地?”   敬宣点了点头,将如何因大雨误入龙脉山、一路摸索到龙眼、遇到魏蓉等事一一说出来,静亭不尽莞尔:“原来魏蓉的疯病是这样好的。他们将恩人当做登徒子,真是太无礼了。”   敬宣一愣:“魏蓉?”   “陛下不知道么,头撞伤的那女子名叫魏蓉,她家原来是私盐贩……”静亭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好几年前的事,殿下,就……别追究了吧?”   “魏蓉,”敬宣微微蹙眉,片刻,才点了点头,“朕记着了。”   “对了,陛下稍等。”静亭快步走回屋里,在敬宣惊讶的目光中,将虎符拿了出来,“这是小五和六子捡的,陛下请收好。”敬宣将虎符接在手里,却抬头盯着她,目光有些复杂:“皇姐……听说他们方才想杀朕,是皇姐救了朕?”   静亭一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敬宣觉得她应该借机把他杀害,然后自己拿着虎符回京——也不能说他是这么想,只能说,这是他心中最坏的设想。“陛下知不知道,京城如今是何状况?”   敬宣摇了摇头,静亭道:“陛下失踪之后,符央进退维谷。他在去契丹接我的过程中,又有人趁朝中虚空谋反,蒋毓推少帝上位,如今京城被重兵封锁,符央以勤王为号令各地发兵上京。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即使再荒唐无状,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敬宣闻之一怔,随后咄咄逼人道:“皇姐以为白马便非马了?”   “新君确实也是君。”静亭摇了摇头,“只是年纪尚幼,还恐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那皇姐可想取而代之?”   这是敬宣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她面前问出这样的话,静亭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平天下有陛下一人足矣,我没有那样想过,以后也不会想。”她慢慢走下台阶,敬宣盯住她的背影,眼中长年不变的微寒出现了一丝裂缝。静亭转过身,和他的视线相迎,微微一笑,“我从小就是公主,还不是个很好的公主,让我做别的,恐怕就更难了。”   敬宣走到她身边:“皇姐是真龙降世,就真的不曾想?”   “陛下是天子,我只想国昌民顺,和陛下同享这盛世江山。”   敬宣望着她,好一会儿。他的目光蓦地轻快起来,像是长期压在心口的一座山,终于土崩瓦解。他目光微闪,轻声笑出来。他回想在龙椅上坐的这四年,才觉得,那似乎都是在混沌中度过的。四年里,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由衷的笑过。   “既然如此,不能给皇姐一个盛世江山,就是朕的错了?”   静亭也笑起来:“是啊。”   终于和敬宣把这些事说清楚,她心里也是顿时松快了很多。夜色已沉,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向回走,“陛下早些休息,如果可以,明天我们就赶回京城吧。”   敬宣突然又叫住她:“皇姐,你平日里喜欢男宠……是不是也都是装的?”   静亭一愣,随后眨眨眼:“是啊。”   101 我为剑外思归客   第二天清早,小五送静亭和敬宣离开龙脉山。   因为京城如今的形势,所以他们走得很急,同六子和魏蓉道别之后。他们用了一个上午,赶到了龙脉山十几里外的一座小城,在城里打听到消息,说符央和顾训等人已经带领三十万大军从隘口出发,在京城外和据守城门的乱党,已经进行了数日激战。   “这三十万大军啊,把乱党头子打得抱头鼠窜!”小城里的酒楼伙计看着他们那一两银子的赏钱,说得眉飞色舞,“乱党只敢坚守,不敢出城,这不是?咱们这儿的菜价,这两天也跟着往上涨……”   将伙计打发走,敬宣看了静亭一眼。她点点头,低声道:“绝对没有三十万。”如果符央正能弄来三十万大军,也就不会几天都攻不破城门了。照现在的形势看,符央诈称三十万人,实际上应该就是二十万不到。京城里的“乱党军”应该也是二十万左右,不要看这个数目旗鼓相当——京城的城防设施可非丰城那样的地方可比的,即使真有三十万人,能不能打下来,也不一定。   敬宣点了点头。   “但是陛下回去了,就不一样。”静亭补充。等敬宣回去,城外的杂牌军,就会迎来御驾亲征这个天降之喜,城里挟持少帝的,就真成了乱党。到时候再补一纸诏书,将太上皇变皇上,攻破城门,一切名正言顺。   “在外面,不要这么叫了。”敬宣突然道。   静亭一怔,随后试探地叫了一声“二弟”,敬宣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又对小五说道:“能否请段少侠护送我二人回京?”   小五被(前)天子用了个“请”字,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答应,显然是将昨夜还要弑君之事抛到脑后。三人从这小城出发,又在路上行了几日。途中,不断听到京城那边消息,都说城外三十万大军如何神勇。只是再神勇,始终没能打进城。   九重城阙,滚滚烟尘。   三十万兵甲,夜深千帐灯。静亭他们赶到京城外的时候,正是一个夜晚。来到营地前,他们正巧和亲自出外巡营的顾训打个照面,顾训满面惊愕,随后转为喜色,恭恭敬敬请他们入营。   “这位是段少侠。”到了主帐内,符央、珷王都在,桌上放着京城的城区图。静亭指着小五介绍,随后就看到顾训和珷王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来。这位定北大将军和视财如命的异姓王首次有了一个共识:公主果然是到哪里,都不忘了收男宠……   “京城粮水充足,我等认为围城并非上策。”符央指着桌上的地图,“我们在城南屯兵,进攻开阳和平城两座城门,主力在平城门处。”平城门是都城南面的中门,从这里打进去,可以直取皇宫。   敬宣走到那地图前,沉吟片刻:“乱党已经占据皇宫?”   “尚不清楚。”不论是蒋毓还是皇后,最近都没有任何消息递出城来。他们打得也很迷茫,不知道城里境况如何。   敬宣便先写了诏书,将少帝废除,归复帝位。然后令人将这份诏书连夜抄印,分发至军中各营,一时士气大振。   第二天一早,敬宣又令一百将士在城门下喊话,将诏书内容念诵了三遍。随后传令,午时攻城。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攻城之前,军中一片肃杀,符央却叫上静亭,两人来到帐外,“公主可知,城中谋反的是何人?”   “难道不是太尉?”   “似乎另有其人。”符央摇了摇头,“据我们从城上虏获的少数俘兵说,是丞相府的人。”   丞相府?   她皱了皱眉头:“我去找段少侠,你现在去将这件事告诉陛下。”符央点头去了,静亭在一间营帐中找到了小五。两人赶回主帐附近的时候,数声鼓响,马蹄动地,攻城已经开始。   敬宣坐在一座临时搭起的步辇上,离平城门还有一段距离。静亭有点狼狈地从军士中穿过,途中被顾训的副将叫住说了几句话,随后才来到步辇前:“陛下请向后撤些,稍后顾将军会诱敌军出城对阵,此地危险。”   “皇姐先去。”敬宣脸色微微有些阴沉,“朕要会会楚江陵,朕倒是想问问他,朕亏待过他楚家什么!”   其实,她也很诧异,楚江陵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极少逾矩的人。况且相位迟早是他的,轻而易举地位极人臣,和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争龙椅相比,她认为楚江陵必定会更倾向于前者。“或许传言有误,是乱党之计呢?还是请陛下先后撤。”   敬宣却冷哼一声,直接拒绝了。   静亭无奈,只好也爬上步辇坐在他身边。小五立在一旁,他耳目较常人都敏锐些,不时说一些城门前的状况,“……顾将军的人在城下骂阵,城头上出来了几个穿官服的,好像在观望。”   静亭突然心中一动:“小五,你若潜在城墙之下,能不能在城门打开的时候冲进去?”   “可以一试。”小五目测了一下城门的位置,提起一口气,飞快地越过了正在向前冲的大军,转眼就消失了踪迹。   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一支城防军杀了出来。顾训等人诱敌成功,正迎上前拼杀之际,小五却已经闪电一般地从城墙下窜出,灵巧地从城防军的空隙间翻越而过,闯入了城门。他手起剑落,片刻便斩断了城门的吊索,闭合起一个角度的城门轰然洞开。   三声战鼓擂响,喊声震天。   “入城!”   顾训带头向城门冲去,那城防军本就是皇城人马,无心杀敌,被士气大胜的勤王军瞬间冲散,弃甲投降者不计其数。敬宣的步辇紧随其后,在十数大军的护送之下,顺利入城。   京城内景象熟悉依旧,只是大街小巷内,四处张贴着雪片似的昭告。静亭叫人拿了一份来,只见上面这样写:   ——列祖幸蒙圣德,微陋之身,谨拜庙堂。恩传于世代,铭记于心。特乃先严受隆甚眷,官至相国,天恩之厚未曾敢忘!   ——而今家门无状,乃父之教疏,亦子之悖言。可致妇人乱行,败坏家风,祸殃国朝,愧对天恩万民。楚氏一门,此与相绝,今乃特告天下。   静亭将这文绉绉的东西看完,已经是一头冷汗,再扫到最下面的那个落款“因罪绝姓氏江陵谨上”,接着是一个日期,是两天前。   这昭告的意思是,两天前,楚江陵决定和楚氏决裂了。原因——是“妇人乱行,败坏家风,祸殃国朝”,他没有办法改变此事,只得从此都不再姓楚。   “丞相府是什么妇人敢拥兵乱政呢?”步辇行了一段,在前面与符央、顾训等人会合。小五也瞧见了这昭告,拿过来问静亭。敬宣看了这东西之后,像是突然气消了,此时面沉如水。静亭只得解释道:“应该是……他的姐姐楚安陵吧。”在她印象中,楚安陵并不是一个很安分的人,而实际上,楚安陵也确实有不安分的能力。至少君不在朝的这一段时日中,她的所作所为,楚江陵就没有压制住她。   “我听说,今天楚江陵要在相府门前,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圣上、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静亭迟疑地回头,敬宣沉声道:“摆驾相府。另外,先封锁朕已入京的消息。”   相府门前,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京城百姓。他们多数都不甚清楚最近皇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听说天子换了人,丞相府的动静,却是云里雾里。静亭他们赶到的时候,象征性的除名已经结束,远远地却看见楚江陵站在相府门前,一身素衣,脸色青白。   “众位见照,今日起我便与楚氏断绝!待为父亲守孝满期,回报养育之恩,从此我与楚氏,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声音很高,但是细听却有些嘶哑中空。虽然还是那张青年才俊的脸,却没有了那种青年才俊的风采,看上去十分疲倦。他说完这几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走下台阶来。   就在这时,巷道的另一边却有一趟迤逦的车驾缓缓行来,车上珠翠锦绣,精致不凡。看见随车的整装十几名护卫,百姓的议论声低了下来,楚江陵的脸色越发难看。   “弟弟要走,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来送行一番?”   车帘挑起,一名华服的青年女子走了下来。她动作高贵优雅,笑容得体,正是楚安陵。她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楚江陵说完这一番话的时候出现。从容地走到楚江陵面前,福了福身,笑道:“以你之贤能,今后必能在朝廷上再谋官职,为国家肱骨。日后相见,还盼你莫忘当年姐弟一场。”   楚江陵不语。楚安陵挥了挥手,身后便有人呈上一个木匣来,她用双手捧起:“此为圣上今日封我为安华王之诏书,从今以后,奉入府内祠堂。”   此言一出,不仅是楚江陵,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变色。楚安陵静默半晌,面上隐约露出几分满意之色。蓦地眼角的笑意一收,凛声道:“当今圣上英明,今日入宫,君言‘从来天下,以男子主家国,女子虽有德,却空负其志’!因此重用本王,拜为都骑将军,以示天下从此女子也可一展宏图。你们谁质疑圣言,现在就请站出来!”   102 再笑倾人国   围观百姓鸦雀无声。天子的言论,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那可是逆上的大罪。   静亭他们进城以后,为了低调行事,便换了马车。此时坐在车中,听到这一番言论,敬宣冷笑出声。静亭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在场的无人不知,皇宫里那位至今连牙都没长齐。这番话不可能是天子说的,也不可能是皇后或者什么人说的,只能是楚安陵自己的话!   连这份封王的诏书,想必也是她强制要来的。皇宫已经全部落入她的控制,而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京城中的势力。   “楚安陵……”敬宣一手挑着车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两年前她归京时,朕封她安华淑人,她推辞不受。原来是嫌朕给她封得小了!”静亭又见到他这种熟悉的怒容,不由得掌心有些冒冷汗:“陛下……”敬宣转过头来,看她略有不安的表情,先是一怔,随后慢慢收敛了怒气:“皇姐不必担心,你和她不一样,朕晓得。”   静亭感激一笑。   这时,楚安陵已经指挥着下人,在京城百姓面前换下相府的匾额,换了一块“御笔亲提”的安华王府匾额上去。静亭心道,若不是他们入城时特地封锁了消息,楚安陵不知原天子又回来了,他们也没有运气看到这样的一幕。   楚安陵的神情冷峭,嘴角却含着一抹笑意。她将四周惊愕又不敢多言的百姓淡淡扫了一眼,朗声说道:“今日圣上已经草拟将更年号为‘琼安’,示意今后朝廷,唯才是用。诸位的家中,不论是男子、女子,什么样的出身从事,一旦有才者,举荐朝廷,圣上将一视同仁。”   楚安陵竟将自己的名字加到年号里,从此后朝堂是何人天下,不得不令人深思。楚江陵脸色铁青,气得指着她道:“司马昭之心,妖言惑众!妖言惑众!”   楚安陵冷笑道:“天下向来有德者居之,司马昭之心又如何!尔等男子,向来以‘妇德’二字将女子束缚家中,可是敢问‘妇德’是何人所定?还不是你们男子!以男子之身,约束女子之行,使有德之女子不得施展,你们有何立场指责于我!”   她如此嚣张,在场的,不仅是楚江陵,还有其他看客中几个读过书,有理据反驳她的,此时却都无法开口。因为他们都说男子,她说他们没有立场,再谈也不过是生为男子骄纵自大的表现而已!   敬宣向静亭使了个眼色。   静亭点点头,跳下马车。拨开人群向前走去:“他们没有立场,王爷可愿意听我说几句?”   她声音清脆,故意将“王爷”二字咬得很重。四周人听到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她走到已经变作“安华王府”的相府门前,抬头对楚安陵一笑。   楚安陵脸色骤变:“你是……”楚江陵已经脱口喊道:“公主!”   这一句“公主”,让人群彻底沸腾了。静亭面色不变,对着楚安陵笑道:“幸而王爷还记得我,那么您便也该还记着,我有二十几名男宠的事。我这样的人,不算是有妇德吧?”   楚安陵脸色阵青阵白,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自静亭一出现,楚安陵方寸便乱了,不是因为静亭,而是因为她的出现,或许意味着另一个本该消失的人也……   “既然我是个没有妇德之人,那便有资格同王爷说话了。”静亭说罢,在场的许多人都露出些忍俊不禁的神情。她在心里暗笑,又道,“人常言君子有德。想来在王爷眼里,并非以为妇人便应无德,而是您所认为的‘妇德’,与世人所言不同是么?”   楚安陵盯着她,半晌才冷着脸点点头。   静亭微微一笑:“那么敢问您在父母孝期间出仕朝堂、弄权迫协幼主、罔顾君父纲常,便是您所认为的‘妇德’么?”   这句话就像是在沸水中又泼下一桶滚油。楚安陵顿时大怒道:“一派胡言!此人冒充公主,拿下她!”十几名护卫犹豫片刻,就要上前,楚江陵面色一沉冲了上去。但是还没等他来到静亭面目,那几个冲在前面的侍卫便已被一条横枪扫中。那强去势如竹,收势如风。   “公主是冒充的,那么本将军如何?”顾训和其父顾擎驻守安定山已经三十余年,打过大小胜仗无数。民众敬畏顾家军,不少都将二人画像供奉家中,不可能不认得。   楚安陵见他都出面了,便知城门已有变数,咬了咬牙,指挥那胜于的护卫:“将这些妖言惑众之人及同党拿下,投入狱中请圣上亲审!”她话音还未落,敬宣便已走了出来:“朕已在此,你所说的圣上,不知是何人。”   “犯妇楚安陵祸乱朝纲,迫协太子,收监入狱。”人讲话都有“势”,便好比围棋中的“气”,多则自然而威,气势将尽时,人再多也无用。敬宣的出现,浇灭了楚安陵和她的随从护卫最后一点气焰。仅仅是几名顾训的亲兵,便将其团团围住。片刻之间,制服了数人。   一名护卫见大势已去,突然向一旁的府门内冲去。楚江陵跃起到他面前拦住他去路,那护卫额上青筋跳起,红着眼睛提剑向楚江陵刺去。这时,另一个护卫也趁乱冲了过来,从背后进攻楚江陵,前面那个手腕一转,剑势猛地一收,趁楚江陵闪躲之际,将剑横架在他颈上。   楚江陵再想到家门已被姐姐败坏,从此无颜面对天下人,此刻又被人挟持,竟有了求死之心。扬头便向剑上撞去。   “叮”!顾训飞快地抬枪,将那柄剑挑开。但楚江陵脖颈上已溅出一片血红,身子向后倒去,被旁边的家丁连忙扶住。   而看到这一幕,已经被绑住的楚安陵却没有半点忧色,冷笑一声,转开头去。   连同楚安陵在内的十几名乱党很快就被制服,收监下狱。围观的百姓被驱散,相府门前变得冷冷清清,只有那“安华王府”的匾额,看上去甚是可笑。   接下来,敬宣令勤王军大举入城,带着符央、顾训等人,去皇宫清除剩余乱党。   静亭则被留下来,暂时落脚在相府。楚壮士虽然做了一个类似自刎的举动,但是好在命大,这会儿还剩着一口气。静亭让小五去请来郎中,给包扎一下再开上几副药,给楚江陵先把命续着。   时至正午,静亭在相府吃了些东西,正等皇宫那边消息。此时突然有相府的家丁来报,有一位左公子求见她。静亭微微一怔:“请他进来。”片刻,左青穿过花园走了过来。   “公主!”他露出一抹喜色,快步走到她身边,“听说你回来了,皇宫那边全是兵,不让人过……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圣上呢?你不去契丹了吧?”   他拉着静亭说了一大通,那边小五等他说完了,对静亭拱手一揖:“公主的家人来了,段某便先行离去。日后有用得上我们弟兄的地方,公主差人去龙脉山吩咐一声便是,后会有期。”说完便飞身走了。   “他是谁?”左青瞧了瞧小五离去的方向。   “一个朋友。”静亭转回来,有点好笑地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怎么还和以前一个样子?你怎么也是成过亲的人,我以为你总该沉稳些。”   左青不以为然地一笑。静亭又问:“绿衣和结翠呢?”   “她们在府里给公主收拾东西呢。其实那屋子她们天天收,也不知有什么好折腾的。”   静亭一怔:“公主府?”   “嗯。”左青点点头,“公主你不知道吧?你走之后,圣上特地让户曹可以不封公主府,我们和符大人都还像以前一样住着。那些公子们走了一些,大多数都没走……”   静亭听他絮絮叨叨说着,突然有点恍惚。或许是出去得太久,再见左青,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些,脸上的轮廓略显分明,让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左青,你有没有听说过逍遥侠?”她突然问道,见左青点了点头,“方才那个,是逍遥侠中的一位。”他眼睛立刻一亮:“他姓段,莫非是段逍?”   静亭点头道:“正是,两年前我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一家人府里的小厮,如今却已名动天下。你可想像他一样,闯出一番事业?”   左青眼中的那抹亮色很快就消失:“公主你一回来就要赶我走?”   静亭叹了一口气,方要再说话。这时,有人来报符大人来了,静亭便和左青先迎出去。符央此时已经换过一件衣服,是九卿靛色的官服,对上静亭询问的目光,他点了点头:“圣上留在宫中了。”   意思即是,该处理的已经顺利处理好了。   “顾将军和珷王暂时住在京城,勤王军驻扎在城外。封赏过后,再各自回驻地。”三人坐上马车回公主府,路上,符央说道,“圣上交代我告诉公主,太子由皇后抚养,一切安好。公主可改日进宫探望。”   103 勤王的尾巴   听符央这样一说,静亭才猛然想起,在相府门前敬宣就提过“太子”。他居然封了年音做太子,她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陛下打算何时封赏勤王军?”   “这圣上倒是没说。不过不出意外,应当是明日。”敬宣自是也不愿让这数万大军留在京城附近太久。这支勤王军在关键时刻,帮他赢回了京城。但是关键时刻过后,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的好,而且越快越好。   静亭点了点头:“明日……我们出城送送他们。”   “临风玉树高,垂下绿丝绦。山水迢迢路,路上有座桥。”第二日,京城门外,珷王摇着扇子站在马车前,笑眯眯望着来送行的静亭,“公主殿下,本王这诗作得如何?”   “高妙至极。”静亭嘴角抽了抽,对珷王拱一拱手。珷王向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笑逐颜开地上了马车:“山长水阔,本王与公主就此别过。他年得见,再与公主谈诗赏月。”说罢吩咐马车启程,车轮辘辘,尘沙扬起。另一边,顾训也对敬宣、静亭、符央分别一礼,却没有什么话,翻身便上了马。   静亭突然上前一步:“顾将军!”   顾训将马勒住,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她。“将军,本宫想向将军举荐一人。”她将莫名其妙的左青推到马前,“此人为名门之后,知礼晓义,武艺出众。愿将军将他收在帐下,或为副将小吏,望将军栽培。”   左青这才明白静亭给勤王军送行,执意要带上自己是为什么。不由得大叫一声抱住她的胳膊:“公主!我不走!”   静亭望着他眼睛,淡淡说道:“你就想一辈子待在公主府么,你可能养活你自己、养活绿衣?你愿意他人一辈子看不起你?”这件事,她不愿意提前告诉左青,是因为知道即使提前劝解他一百次,他也终是“不走”两个字。昨晚,她和绿衣谈过这件事,最后绿衣哭着点了头。   “我会替你照顾绿衣。”她轻声却坚定地说道。   顾训在马上等得有些不耐烦,将马鞭绕了个圈:“这人到底要不要走?”左青望着静亭,眼中的犹豫终于渐渐褪去,变为浓浓的不舍,他慢慢松开了拉着静亭的手。   “在下左青,参见顾将军!”他扬起头,望着马上的顾训。他想,倘若我有一天也像他这样身穿铠甲,那铠甲上的反光也会如此耀眼么?这样的想法,竟冲淡了他心底的别愁,血液中有什么东西仿佛突然醒过来。他面上渐渐浮现出决然的神色来。   顾训点点头,令车骑统领来,将左青带入编中。静亭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才转过头来对顾训深深一揖。顾训亦不多言,只是又点了一下头,便策马下令行军。他虽然什么都没说,而静亭却知道,将左青托付给他从此便绝对可以放心。   勤王军陆续开离京城。   送行过后,静亭心里多少有些难过,便舍了马车步行回府。她要步行,符央自然没有坐车的道理,两人便一起走回公主府。路上,静亭觉得他频频向自己看来,又几次欲言又止,便抬起头对他一笑:“怎么了?”   符央只是想让她不要再想着送别的事,提议道:“公主可想去我宗正卿府看看?”   静亭一怔:“宗正卿府?”她都忘记九卿在京城里都有专门配的宅子,“在哪里?”   “离此地不远。”符央将地址大概说了一说,静亭便点头答应,两人向着宗正卿府走去。九卿的府邸位置是不变的,上一任走后,还留给下一任住。这九座府邸都在皇城附近,平民百姓在这里都很少见,深巷中尽是官家马车进出。   但是这九座府邸,又分散在几条街上,都不相邻。静亭本想问符央这是为什么,但是转念一想,一条街上挨着住满了九卿,似乎也确实有点儿诡异。   宗正卿府的大门很气派,里面更是雕栏玉砌,池塘假山,布局大气。只是进门半天也没有碰见一个人,有些荒凉。   “圣上未封公主府,所以这里我便一直没有收拾。”符央解释道。幸而走了一会儿,他们遇上了爬到一间屋顶上的一个小孩,那小孩见到他们,便蹭蹭蹭爬下来,叫来了府里的所有下人。加上这小孩,也只有五个。   下人们匆忙收拾了两间屋子,小孩跑出去现买菜,叫符央和静亭凑合着吃了一顿午饭。午后烈日炎炎,符央没有公务,静亭更是个大闲人,两人便决定在此地消磨一下午。符大人去书房里看书,她则拿了一盘酥饼,站在廊下乘凉喂鱼。   “你这里什么都没有,鱼养得倒是不错。”日已西斜,池水铺上一层金色。静亭听到身后脚步声,却不回头,继续把酥饼捏碎扔下去。   符央走到她身后,她继续说,“不过太荒凉了。这么大的院子,真是浪费,就是种点菜也好啊。”   她对宗正卿府评价了半晌,也不听符央答话,不由得诧异地回了一下头。却见他正望着自己,那眼神与其说不加掩饰,不如说是不加修饰,虽然直白,但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便笑了一下:“大人没想过搬过来住?”   符央也不小了,但是始终没有提过要自立门户。当初她叫左青和绿衣成亲的时候,也表露了一些要把结翠配给符央的意思。只是从身份的差距上来讲,结翠嫁给符央也只能做个妾室,她见这两人都没有太大的意愿,便没有再提过。   符央和左青完全不一样,符央已经算是功成名遂,不用再去志在四方。但说一样也真一样,静亭看他虽然不说,可是当男宠也当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要搬走的意思。   不走便不走吧,于是她想。公主府里已经走了那么多人,歌弦、于子修、湛如,今天是左青,符央若是再走了,就真的不剩下什么了。与其那样冷清,她还不如搬回宫里去住。   符央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在池边陪着她站了一会儿。   天色渐渐暗下来,静亭随手将剩下的半块酥饼扔进水里,鱼群立刻被这巨大的天外来食惊散。符央的面上一僵,静亭拍拍手上的残渣,转过头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两人向府门走去,可是还没等出去,那个屋顶小孩却跑了过来:“大人,有个楚公子求见!”符央和静亭对视一眼,都在心中道楚江陵好得也忒快了些。却没想,到了门口,只有楚风一人哭丧着脸站在台阶上:   “符大人,您救救我家少爷吧!他、他不行了!”   屋顶小孩指着他道:“咄!我家大人又不是郎中,你说什么怪话!”被静亭扔回门里,她望着楚风泫然欲泣的脸,不由得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找符大人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请郎中?”   楚风本来是极讨厌她,但是此时也顾不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静亭怀里,断断续续道:“这片街坊最、最好的两个郎中,都叫……张大人和古大人请到他们家里去了!我去求他们,他们却说……家里人得了急病,不、不肯放人!古大人从前和我家少爷很是相善,现在却叫人把我赶出来……”   静亭一听,也皱起眉头:“你们少爷现在如何了?”   “少爷从昨天起就一直发热,刚才……连水都咽不下去了!”楚风哭道,“家里的人大部分变成乱党,都捉起来了。少爷没人照顾……我去求他从前的几个同僚,他们都不管!”说着就快哭得背过气去。   静亭忙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我们去找郎中。”其实她也知道,那什么仗势欺人的张大人古大人,还有楚江陵那些关键时刻一个都不靠谱的同僚们,都是见楚家落败,欺负楚江陵这么一个身无官爵的少爷。让楚安陵这么一闹,楚江陵即使丁忧后出仕朝廷,也混不到什么好位置。落井下石,此时不落更待何时。   符央拂袖走下台阶:“我去看看,公主让他们陪你先回府。”楚风一听他这样说,立刻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小跑着跟上去。   静亭看着他俩走远,这时候,屋顶小孩又跑出来:“启禀殿下,日暮西沉,北雁南翔。殿下可欲行归贵府?”   静亭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唱戏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让这么一个小孩陪自己走路还不够添乱,反正夏天天黑晚,她便一个人沿街向公主府溜达。   街边商铺已经纷纷打烊,只有几间客栈门前,还有车马来往。她借着余晖,看见一间客栈门外,停着一辆灰色棚顶的马车,车的四壁包了一层灰布,裹得严严实实,像是车内的人极畏风。车夫向着后面说了几句什么,那车里便伸出一只手来,扔给他一块银子。   那只手生得近乎完美,白皙又修长。紧接着,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深紫色的长衫,领口露出里面月白中衣的对襟,头发挽了个髻,随意用一条带子束住。   静亭看到他走下来时,便愣住了,随后又快速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劳烦你先进去,订一间上房。”车夫接过银子,笑逐颜开地跑进客栈。湛如走了两步到车门旁边,却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头向静亭望过来。   104 楼中燕   静亭一瞬间似乎被定住了,夕阳的余晖扫过这条空旷的街,在他的面颊一侧勾勒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就仅仅是这么两相对望着,她的心就已经狂跳起来。而就在这时,那车厢的门却慢慢地被推开。车里面竟还有一人,推开的车门内,露出一片翠黛相间的衣角,上绣靡靡复复的花纹,下面是一双女子的软靴。   静亭忍不住微微一怔,她不是个善妒或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此时便好奇多过不快。只见湛如听到动静,很快转过身握住那只推开门的手,“你身子不好,不要出来。”车内传来几声模糊的低语,随后湛如才将车门轻轻关上。   静亭走了过来,向那车厢瞥了一眼之后,还是忍住没有发问。只向他笑道:“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湛如神色微微一顿:“我听说京城封锁了,便是发了信,想来也收不到。”   静亭颔首,此时,那车夫跑了出来:“公子,您要的房间订好了!”静亭睨了一眼湛如:“客栈什么都不方便,去我府上住吧。”她见他面色有些迟疑,便指了指马车,“这位……不是身子不好,客栈能住得惯么。”   他似乎对那马车中的人很是重视,略思索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马车向着公主府驶去,静亭特地落后了一段,和湛如并肩走。路上,她问道:“你不回契丹了?”   “还不知道。前一阵,我突然找到了……”他皱起眉,像是在考虑怎么描述,“……我儿时的养母。”静亭点了点头,她曾听说过,湛如曾被一个拾荒的妇人收养。   “车里那位就是?”   “嗯。木姑的病……已经有三、四年。郎中当做痛症治,我找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是中风。塞外医药贫匮,我便带她到中原来。”他解释道。   静亭点点头:“先让她住下。我可以装个病,叫宫里御医来瞧她。”   湛如道:“这倒不必。只要有药,让我来就好。”   静亭知道他医术应当不比御医差,便不再坚持。突然一转念:“让木姑先回府,你能不能和我去一趟相府?”她将楚江陵怎么受了伤,此时病重无医的事情简单说了一说。湛如点头答应,两人拐了个弯去相府。   京城高官权贵的住所都在这几条街上,路途也不远。两人赶到相府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楚风提着一盏小灯开门,见到静亭在门外,神色一松,见到她身后的湛如便又一紧。红肿的眼睛露出些戒备的神色:“符大人在内堂,两位请进来吧!”   进了内堂,见到符央问了一问,得知符央已经以他的名义,令人去请被扣在两座官家府邸中的郎中。但是刚去不一会儿,还没有回音。静亭便提议道:“……让湛如去看看吧。”   符央乍一见到湛如,也颇为惊讶。但是他毕竟比楚风有断决多了,压下疑问,请湛如去楚江陵的寝房。   除了楚风不放心硬要跟进去以外,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廊下。静亭便低声对符央解释了一遍方才在路上偶遇湛如,说过之后,符央神色微沉,却并没有说什么。   片刻之后,楚风走了出来,要了小刀和水。下人很快就取了过来,楚风正端着水盆要进去,却听里面湛如唤道:“小静。”   静亭走到门边,见他正坐在床前。“你来帮我一下。”   他嫌楚风毛手毛脚,令楚风站到一边去。随后一圈一圈将楚江陵颈上包扎的布取了下来。那布已经被伤口渗出的脓血沾湿,看上去有些瘆人。湛如用水重新清洗了那伤口,随后将小刀在火上烧了一下,削去伤口周围的腐肉。   静亭看得一阵难受。片刻,他将一些药粉敷到伤口上,用一块柔软的布将药粉贴住,让静亭按着。他在上面再用布一圈一圈缠上,在这期间,楚江陵只是一直皱着眉头,身体因为疼痛微微抖动,却并没有醒。直到做完了这一切,湛如将扎在楚江陵身上的几枚银针摘下来,楚江陵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轻轻动了一动,翻了个身。   静亭小声问:“好了?”   湛如点点头,看了不住翻身的楚江陵一眼,对一旁的楚风道:“伤口不再溃烂,热自然会退。他现在虚弱得很,尽量不要服药。倘若晚上还不退热,再服也不迟。”   楚风一一记下。又趴到床边来,摸摸楚江陵发烫的额头,担忧地道:“少爷这样烧,会不会留下些后症?”这时候,楚江陵却身体猛地绷紧,一下子将楚风的胳膊抓住。眼睛虽然闭着,面上却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父亲……父亲!”   楚风吓了一跳,忙摇晃着他叫道:“少爷你醒醒?少爷!”但是楚江陵却只是闭着眼喊父亲,不时还冒出一句“谁害死了你”。湛如目光微凝,收拾东西转身就要出去。这时,楚江陵却突然松开了手:“静亭……”   他这一喊,把静亭吓了一跳。但随即发现楚江陵根本没有醒,烧得满头是汗,口中却不住喃喃喊着:“静亭,静亭……”   楚风满面不解地转头望过来,静亭愣了一下。转过头,却看见湛如已经走出去了,她忙跟了出去,有些尴尬地拉住他。湛如停下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向她望过来。她觉得那目光深不见底,想了一想,湛如远道而来,自己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医治楚江陵。此情此情,确实不怪他误会。   “楚大人如何了?”这时,符央突然从廊下走了过来。   “已经无碍。”湛如说着,从静亭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转头对符央颔了颔首。符央也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三人同丞相府上的下人交代一声,便回了公主府。一路上静亭虽然有话想说,但是当着符央,她也实在不好提那些腻腻歪歪的。回府之后,绿衣和结翠都迎上来,湛如则去看木姑住的地方。   静亭回到自己寝宫里,吃过晚饭,便问绿衣道:“木姑安排在哪里住?”   “在梨融院,那里最暖和。公主想问的不是她的住处吧?”绿衣一笑道,“湛如公子没有同她一起,还住他原来的院子。”   出了她寝宫的门,穿过梅林向左几十步,就是湛如的院子。此时屋内的灯熄着,她在门前停了停,心想湛如大概还在梨融院照顾木姑,自己不如进去等。   但没想到,一进屋便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坐在窗前。窗户正开着,微薄的月色洒进屋来,湛如将手放在膝盖上,头却仰着,散下的发丝将侧脸遮住。他整个人生得比单薄更恰到好处一些,他若想的时候便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可他更多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种温柔的冷漠。   他如斯美丽,他如斯寂寞。   听到门响,他只是侧了一下头,却并没有转过来。静亭走了两步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生气了?”   湛如摇了摇头,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转到她脸上。   “小静。”他轻声道,“我这次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分开吧。”   静亭用了片刻,才理解到他说的这个“分开吧”是什么意思。怔了一下,随后肯定地说道:“你生气了。”   “你说楚江陵么?”他摇了摇头,随后淡淡笑了一下,“他喜欢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我早就知道。我说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静亭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她渐渐地手心有些出汗,涩声道:“为什么?”   湛如没有回答,只是望了她一眼,便转开了头。那一眼像是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不愿说出口的怜悯。静亭只觉得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却还是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她一向是喜欢这么刨根问底的。湛如想了一想,居然用颇认真的语气说:“倒也不是。”   他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你记不记得在丰城,刚打完仗那会儿,我走的时候和你在城外见过一面?”静亭点点头,他继续道,“那个时候,我想着你是个公主,而我不过是个契丹来的细作,那时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实在是不该和你好,并不是不喜欢你。后来,你也回了京城,同在一个府里日子久了,我又渐渐觉得,似乎和你好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静亭从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些,此时虽然觉得他语气很不对劲,但还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要我了。”他一笑,“我并非没想过要和你重修旧好,但是到现在,已经淡了。到现在,我依旧和在丰城的那个时候差不多,也没有再多喜欢你些。所以就算我同你在一起,倘若有个什么别的事情,我也可能选择离开、或者出卖你。既然是这样,我便不想再骗你了。”   静亭让他说得半晌无言。他说的似乎每一句都极有道理,她不能否认。他将以理智的形势约束感情,或许在他的眼里,喜欢还可以分成是很喜欢和一般喜欢,甚至分得更细。感情可也视作可抛弃和不可抛弃。   可对她而言,她所能用来表达自己的,仅仅是“喜欢”二字。她原以为有这二字便够了。   她有些恍惚地打量他的脸,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小静,你记得从前我们看的那本《桃花扇》么?”他突然说。   静亭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桃花扇》是个略带遗憾的故事,讲的是香君侯郎。不过她想,湛如想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个。   李香君和侯方域几经辗转,最后终于在山中重逢时,有个张道士出来将花前月下的两人狠骂了一通。静亭一直觉得这一节有一点不真实,因为书里说,那两人竟在这一骂之下,双双出家。   “你还记不记得张道士骂他们的时候说了什么?”湛如淡淡一笑,眼睛微微合起来,道,“‘你看家在那里,国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舍它不断吗?’”   105 重逢的尾巴   偏是这点花月情根,舍它不断吗?   她以为她和湛如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似乎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而她却经常不知道。以前他也在一些别的事情上劝过她不要认真。可是他,又真的知道他想要什么么?   过了片刻,她才收回思绪,望着他的眼睛说道:“那就分开吧。”她顿了顿,“但是湛如,你记着,我认真过的事情,便再也改不回来了……不管你如何。”   “如果我伤害你、利用你呢?”   “你这么做的还少么。”她苦笑了一下,将头靠在他膝盖,“就算你伤害我、利用我,只怕我也不会变了。”   他不要她认真,可她却偏偏要认真;他不让她喜欢,可是她就偏偏要喜欢。   记得很久之前,他们好的那段时候,静亭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然后说给他听。曾经有一次,她和他说:“我和你,就像走一条独木桥。”   那时候他在做别的事情,就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意思?”   “相对就停住,相背就分离。”静亭笑道,“所以你在前面走,我在你背后。”   说完之后,湛如居然像是听进去了。将手里的事放下,略思索了一下问她:“为什么不是你在前面走,我在你背后?”   “因为我,一定不能忍住不回头。”   静亭从不算是一个心狠的人,但是他是。她一直觉得他最狠的地方都是对别人,如今才知道,他对自己都是这样不留余地。他果真……是那种不会回头的人。   “我送你的那块玉呢?”她突然问。   湛如从怀中将那枚玉佩取出来递给她,静亭却没有接:“你戴着它吧。”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像是有些不确定似的。又思索了片刻,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戴着它吧。”   他戴着它,才能让她感到自己确实是心安理得、并心甘情愿地地走在他背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玉佩挂到脖子上,低声说了一句“随你”。   据湛如所说,他这次来京城,有两件事要做。一是给养母木姑治病,二是打探他自己的身世。   “你的身世?你还有什么身世?”静亭诧异地问道。   原来,在她离开契丹后不久,也就是澹台律登基后不久,他们发现了有一队固定的侍卫,长期驻守在远离部族的一个小山村内。他们以为这是前任契丹王在山村内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秘密派人去守卫,便从侍卫中调了几个人回来询问。   这一问,才知道守卫的不是东西,而是个人。这人就是木姑。   澹台律认为这是父王对湛如养母的一种特别关照,便懒得再查问下去。但是湛如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在他到了部族几年之后,王上曾经亲口告诉他木姑的死讯,并允许他戴了半年的孝。这个山村如此偏僻,看起来,竟像是要把人藏起来,而非照顾。   湛如去找到了木姑,彼时,她已经中风两年,并且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生活时而不能自理。湛如尽力为她调理,但是木姑的情况时好时坏,好一些的时候,她对他说起当年捡到他时的情形。   据她说,她是在一条向关内的道上拾荒时,碰到两个人在争吵。那两人吵了一会儿,就大打出手,这时候,木姑正好走到他们附近,其中一个从马背上提起一团东西,向着她扔了过来。木姑发现这竟是襁褓里包裹的一个孩子,她猜想这两个是黑市的人贩子,便抱着这个孩子匆匆跑掉了。那两人似乎武功很是高强,却也没有追上来。   “所以你觉得,你的身世和中原有关系?”   湛如点了点头。静亭想了一下,“这可是非常的不好办。武功高强者何止成百上千,而且十几年过去,他们就是重新站到木姑面前,她能认出来么?”   “我不知道。至少,先把木姑的病治好。”他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疲倦,“我只是想找一找,找不到就算了。”   静亭轻叹了一声:“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就来和我说。”   木姑在山村里,被王室的亲兵看守了十几年,养成了如今胆怯认生的性子。在静亭府上住了几日,最初,除了湛如谁都不让靠近。后来才渐渐好一点,静亭叫结翠去照顾她。   又过了几日,木姑的病需要几味寻常市面上没有的药材。静亭便进宫去找,在皇城根下,正好遇上了同样来进宫的符央。两人一照面都是颇为惊讶,静亭问道:“大人这是做什么去?”   “圣上召我谆宁殿入见。公主来见圣上?”   “不是,我先去太医院,然后想去皇后宫里看看小音。”   两人闲谈了几句,便从岔道分开走了。符央左转穿过御花园去谆宁殿,但是走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有个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爹!”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身后一大片桃树中央,枝叶的缝隙中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地望着他,隔了一会儿,又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爹!”   他怔住了。就在这时,那张小脸缩了回去,随后,树后传来一个乐呵呵的声音:“你说谁是你爹啊?雒喜,看看外面什么人。”说完,一个女孩子应了一声,拨开树枝走出来,见到符央站在外面,不由得“啊”了一声:“这……奴婢见过大人!”   里面的人道:“是哪位大人来啦?”   这雒喜也不认得符央,符央听里面的人是个女声,正有些尴尬,里面那人又发话道:“那过来吧,叫哀家见见。”   符央一怔,绕过桃树,树后是一张小石桌,一个面目慈善的妇人正抱着年音坐在桌边。符央忙低下头行礼:“臣宗正寺符央见过太后。”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原来你就是宗正寺符央。”说着将两手不断向前抓的年音拍了一拍,又对一旁的雒喜道,“让大人抱抱他。”   雒喜将年音接过来,递给符央。符央见太后这样通融,迟疑了一下,便将年音接在怀里。孩子抬起乌溜溜的眼珠望着他,口中偶尔蹦一两个字,但是还说不出完整的话。符央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似无意向太后问道:“臣听说大皇子由皇后抚养。小孩子闹人,这样热的天,太后还是在宫中静养为好。”   太后笑道:“你也知道这小子闹人,皇后的那个身子,怎么带他?”   符央这才想起,先前听说过皇后也有了身孕。静亭去皇后宫里看孩子只怕要扑空了。他又和太后闲谈了两句,便将孩子交还给雒喜,向着谆宁殿里去了。   外殿站了几个小太监,都低着头一动不敢动,敬宣正在里面发脾气,连常公公也被赶了出来。   内殿的地上扔了一堆纸笔书本,还有打开乱七八糟的奏折。见符央进来,敬宣的手微微 一顿:“你来得正好,瞧瞧这个!”他扔了一张纸在符央面前,“太常寺十六个礼官大夫取不出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是一群废物!”   符央将那张纸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十几个人名,都是女孩的名字。他心念一转,便知道这些应该是给皇后未出世的孩子取的名字,听说御医诊断那孩子是个女孩。在他看来,这些名字都不错,但是敬宣第一次为人父,要求难免高些。   这会儿,敬宣已经扔完了桌上的书本纸笔,只剩下书柜上一排瓷花瓶。他扫了一眼,没有再动手,压住怒火坐下来:“你不是挺有学问的?你给想个名字吧!”   “此事愿陛下还交还太常寺,礼官通卦数天象,臣不敢妄言。”他就是想了出来,也绝不敢说,宗室的孩子没有他一个外臣插手的道理。敬宣也是明白这点,等怒火消了些,便不再提此事。令常公公进来将书桌收拾好,拿出折子开始谈政事。   君臣两人在殿内说了约有一个时辰,敬宣脸上露出了些疲态。摆摆手正要说话,这时,外殿突然一阵喧哗,常公公快步走到门外禀报:“圣上,太常陈大人和光禄勋卢大人求见!”   敬宣揉了一下额头,有些压抑地道:“叫他们进来。”   门打开,陈诉跨过门槛率先走进来。他身后是光禄勋(负责安全警卫事务的政府机构)卢肖,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武官,任京西骑郎将。两人虽是一同走进来,相互却是一片不爱搭理的神态,分别跪下给敬宣行礼。   敬宣叫了平身:“你们什么事?”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陈诉扑通又跪下了:“圣上,臣有罪!您开恩救救小女吧!”   卢肖冷哼一声:“陈大人,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你女儿?”又转头对敬宣道,“圣上,陈诉伪造上令,私自调度京城守军,其心叵测。圣上明察!”   在陈诉和卢肖你一言我一语当中,敬宣和符央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卢肖统管京西警卫,今天一早,他突然发现自己辖区里的守军跑掉一半。他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慌忙叫手下人去察看,却发现守军们也都没有走远,而是分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搜查。   他不明所以,截住了一个管事的小校询问,才知道是陈诉令他们来找人。卢肖本来不疑有他,但是听说找的这个人是陈诉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就有点儿皱眉头。盘问陈诉拿了谁的谕令,小校也说不清楚,卢肖便自己找到了陈诉当面对质,这才发现陈诉根本什么凭据也没有,私自骗了军队替他找人。   106 危局   武将的脾气极少有好的,尤其是对文官。陈诉也心情急迫,两人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陈诉因为是太常寺的人,光禄勋大夫也管不了他,两人便这么吵到了圣上面前。   敬宣听说是这么一件芝麻大点儿的小事,脸色更加难看。陈诉和卢肖见情况不对,都不敢再多言,敬宣将手中的折子拍着桌上,说了一句“荒唐之至”之后,便再没有发话。   符央只得出来打圆场:“圣上,依臣之见卢大人也是忠其职守。”说到此处时,陈诉突然抬起头来,哀求地望着他。符央想起前一阵陈诉也给了自己不少方便,此时不管他,未免太不厚道,“臣以为,守军既然已经调出去,不如便由他们搜查。只要不扰民,陈大人爱女心切,也非不可恕。”   陈诉向符央投去感激的一瞥。   敬宣本就不想管这些破事,符央说完,他便直接点头答应,让陈诉他们该哪里哪里去。没想到,等那二人刚出门,便有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圣上,不好了!不好了!”   常公公铁青着脸将他揪出来:“大胆的奴才,会不会说话!”那小太监哭丧着一张脸:“圣上,真的不好了呀……”敬宣跨出门口:“出什么事情?”   小太监跪在地上:“启禀圣上,凤栖宫走水!皇后娘娘还在宫里……”   敬宣听闻这话,脸色骤然一变,身子晃了晃,极怒道:“你说什么?!”他一手扶住旁边的门框,但是脸色还是阵阵发白,咳嗽了几声之后,像是突然一口气憋闷胸中,胸口急促地起伏,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常公公见此,吓得声音都变了:“圣上!快、快宣太医!”   小太监跪在门前,见状腿都软了,心道自己居然还有这等一语中的的本事,圣上他果真不好了……   谆宁殿里变得一团乱,常公公敲着敬宣的胸口给他顺气,宫人们慌作一团。最后还是符央亲自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敬宣的病情暂时稳住,常公公一身虚汗滑坐在地上。   “圣上的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像这次这样的,我等还真……”常公公抹抹额头,又对符央道,“这里有我在,请大人速去凤栖宫看一眼吧。”   符央踌躇了片刻,凤栖宫是后妃的住处,不过情况紧急,得人先活着才有心思避嫌。常公公连连将他向外推:“求大人快去!凤栖宫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等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此处若有变故,我立刻派人去知会大人。”   符央匆匆向着凤栖宫赶去,一国无相,太尉和御史台都不及管宫里的事。此时这些事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是恩泽,但也是不尽的风险。倘若敬宣和皇后都无事还好,若是有一个出了什么问题,那便真如常公公所说,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凤栖宫处火光冲天,零零散散的宫人慌张地救火,符央走到宫门前,沉声吩咐将附近几个宫苑的太监和宫女都调到此处来。幸而火是从午后开始烧的,建筑内部基本还没有焚坏,皇后很快被救出。   这时候,静亭也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大人,何不召羽林军救火?”   符央道:“没有召令,我调度不了他们。”羽林军不像京城那些闲散的守军那么好骗。静亭皱了一下眉头:“怎么,陛下还不知此事么?”   她是听说凤栖宫起火,直接从太医院赶来的,根本不知敬宣那边也凶险的很。听符央一说,她脸色立刻也变了。想了想,令宫人迅速将皇后转移到流芳殿。皇后没受什么伤,转移的途中还醒来一回,听说自己的近身宫女都被烧死,立刻又哭着昏了过去。   之后,静亭赶到了谆宁殿。   “公主可算是来了!”常公公坐在偏殿守着敬宣,有两个小太监给敬宣按摩手脚,四个小太监给常公公扇风。一见静亭进来,常公公大松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脖子。静亭先没有看敬宣,而是走到桌边那几个一筹莫展的御医身边,问道:“圣上之症可有解?”   “回殿下,圣上这是旧症。我等正在尽力。”说着,几人托出一张方子给她过目。静亭简直想骂这些磨磨蹭蹭啰啰嗦嗦的废人,但还是忍住:“很好,速拿去煎药。”   之后再去看敬宣。只见他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渐渐由急促转为平缓,但是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宫人们在眼前忙忙碌碌,心想,敬宣究竟为什么会患这旧症呢?她之前也见他犯过一次,似乎一次比一次凶险。这病症,她没有,也不记得父皇有过,那么想来就是敬宣自己整出来的了。   他是个极律己的人,御医说他生病,完全是劳心劳力所致。   不多时,药已经煎好端了过来。敬宣喝下之后,呼吸明显平稳了不少。静亭此时才想起自己怀里也抱着一堆药材,想了一想,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敬宣的病症,和药材一起,差使个小太监送到公主府去。   临近傍晚,凤栖宫那边还没有好或坏的消息传来,不过公主府那边的回音已经来了。湛如写了一张方子叫小太监送回来,静亭拿着和太医的对比了一下,感觉基本没有差别。那小太监道:“那位公子还差我……”静亭心一跳:“他叫你问什么?”   “那位公子差我向公主道声谢。”   她有些失望,挥挥手叫他下去。自己则靠在一旁的矮几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醒来时,正听到常公公再外面低声和人说着话,她揉眼瞧了瞧依旧沉睡的敬宣,便走出偏殿。   只见符央和常公公正站在门外,见她出来,符央微微一怔。正要说什么,常公公已经带笑道:“殿下、大人都未曾用过晚膳吧?我这就叫御厨房送过来。”静亭看了看符央,想到别说是晚膳,她连午膳都没沾着,想来他也是一样。此时他似乎也是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和她相互看了一会儿,都觉得颇为狼狈,又有几分庆幸。   “凤栖宫如何了?”   符央入了偏殿,静亭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他在敬宣床前不远处坐下,皱了一下眉,随后同样低声答道:“火救得太慢,只怕宫殿不拆掉重建是不行了。皇后无恙,但她的宫女都葬身火海,她情绪很激烈。听说刚才不肯吃饭,太后已经去劝她。”   静亭之前匆匆见过皇后一面,见她的样子,应该已经快要临盆。心道大难不死还可着劲地折腾,这一国之母当真是颇为勇猛。   想了一想,她又觉得有点困惑:“你是说,皇后身边的宫女,全死了?”   “嗯。四个贴身,四个近身,都死了。”   “皇后那个样子,难道逃生比八个手脚灵活的宫女还要快?”   符央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他明显是也解答不了。   两人就这么默然守了敬宣一会儿,又用过晚膳。符央打算回去凤栖宫火场,那些救火的太监和宫女还都被灰头土脸地留在那边等着人管。静亭则表示她想在这里等着敬宣醒来,符央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倘若圣上明晨还不醒……”他踌躇道。   “那就只好称病罢朝。”   常公公点点头:“咱家晓得。”他顿了顿,担忧道,“但愿圣上醒过来。若明晨真的不能醒,咱家便叫人在城中发皇榜,招揽天下名医。同时令衙门办公皆青衣角带进出,百官斋戒,为圣上祈福。”   他在皇城中摸爬滚打多年,混到司务监领事的职位,这一番规划不仅合情得体,也是他衷心担忧敬宣的结果。可是一说出来,就被静亭和符央异口同声地否决。   “陛下昏迷不醒之事,决不可传出去。”静亭低声道,“公公若不想再有一次安华之乱,就必须封锁这一消息。不仅是不能告知百官和百姓,这殿内伺候的人、太医院的知情人,都要叮嘱仔细。”安华之乱是指的楚安陵挟持幼帝一事,常公公听到这个,脸色一变,随后肃然点点头。   当夜,符央在皇城内值宿。静亭守着敬宣到半夜,还是困得忍不住,在偏殿的外间榻上睡了。   第二天清早,敬宣果然还是没醒。   外面刚打过四更,谆宁殿的殿门便打开来。符央一夜未睡,此时俊朗的面容略带疲色。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如今的太常寺卿蒋毓。   静亭从榻上爬起来不久,蒋毓便已抬脚进来:“殿下?小臣在此,怎好让殿下如此操劳,快请回府去休息吧。”   静亭拿毛巾擦了把脸。“大人客气。我进去看看,陛下该吃药了。”   “公主!”符央想要拦她,一时挽住了她手臂。静亭一回头,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动作不妥,松开了手,“公主已经守了一夜,眼下无事,请回府休息。”   蒋毓道:“是呀是呀,某虽不才,也可以项上头颅一保陛下平安。”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跑进一个宫女来,跪到地上哭喊道:“殿下,大人!娘娘她……娘娘她早产了!”   107 年嬴   皇后早产了,这便是不是忙中还不添乱。   皇后现在身在流芳殿,身旁伺候的人都是临时调来的。符央一听消息,便留下蒋毓先盯着国政,大步向流芳殿走去。静亭忙也跟上。符央这才倒是没有再劝她回府,而是回了一下头。“谢谢。”   他一不是皇亲国戚,二不是三公人臣,此时虽然找不到别的人管这事,但是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有静亭支持,说话办事便站得住很多。两人快步赶到流芳殿,在殿外一侯就是几个时辰。大约午时,房内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片刻之后,一个宫女面带喜色地走出来:“殿下,大人,娘娘得一龙子,母子平安!”   静亭和符央对望一眼,都有些疑惑。静亭心中想到的是太后说过的皇后胎像似个女儿,符央想到的是谆宁殿内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女孩的名字……但他们面上还都是带笑,让那宫女转达了些恭贺的话。走时,符央说道:“皇子殿下的名字,我等去请圣上示下。”   那宫女掩唇一笑,神色轻闪:“晓得了,娘娘等得。”   回去的路上,静亭对符央道:“皇后倒是有国母之风。若是孩子一落生她就吵着要陛下来看她,我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符央一怔,片刻才淡淡一笑:“她本来就是国母么。”   “……嗯,对。”   回到谆宁殿,符央又同常公公拟了“圣谕”发到太常寺,让礼官们加紧取几个皇子的名字送来。忙完这些,已经是未正,符央和静亭从早上忙到现在,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一顿饭。静亭将一块软垫放在腿下面,晃了晃腿,长舒一口气。见宫人们都出去了,便向符央抱怨道:“这孩子生了得有三个时辰吧,我都站累了……国母都这样么。”   符央瞥了她一眼,“公主你也生了快三个时辰,你不知道么?”   “呃?”她一愣,才想起她“生产”的时候,就是符央在门外守的。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拍拍他的肩道,“符大人,你和这样的事……还真是有缘。”   敬宣是两天后醒来的。   他昏睡了两天,消息就封锁了两天。谆宁殿内,一切吃用公文按例送往。两天之内,静亭、符央和蒋毓谁都没有回过家,待敬宣醒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接近精疲力竭。   幸而敬宣醒来之后,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静亭在当天下午也回了公主府,进了院子,就看见结翠捧着茶壶打廊下过。   “公主?!”见到她,结翠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公主怎么在宫里那么久?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适逢皇后生产,我多留几日罢了。”她将这几日的事情一句带过,向屋里走去,“家里有事么?”   “没有。哎,公主,湛如公子在房里……”   这时候,静亭已经推开了门。湛如果然托着腮坐在屋内,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一笑:“我想你这几日也来不及,便帮你把账对了。”他一手握着笔,身边放着一摞账册。静亭到他身边坐下,道了声辛苦,转过眼去看那账册上的字。这才发觉自己熬了两天,此时已是头昏眼花,忙接过结翠手中的茶壶,灌了两杯凉茶。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将头发打散,坐到床沿。湛如见她这是要补觉的样子,起身便要出去。静亭却叫住他:“等一下,我有事问你。”   他便又坐下来。静亭问道:“皇后生产了,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听你在外面和结翠说了。”   静亭认真道:“我是问你在我说之前,你知道吗?”   湛如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才轻声笑出来,点了点头。“生了位皇子,我知道的。”   不知道是出于庆幸还是什么,静亭松了一口气。自发现了他是契丹安插在京城的人之后,她便明白他在宫中想必也少不了眼线。只是他走之后,这些眼线有没有拔除?现在,他和这些人还有没有联系?   此时他的坦言让她心下稍安,又问:“那你还给你王兄递消息么?”   他摇了摇头。   静亭有点不信,狐疑地望着他。湛如轻轻一笑:“我骗你做什么。这些人,我平时都是不用的。只是你差人向我讨了个难症的方子,又连着两日不会来,我有些想知道你在宫里做什么,才接上一两条线。”   说到这个,静亭脸色一黯:“那个病,真的没法治?”   “不能说没有办法,只是要看得这病得人是谁。”他顿了顿,“这病说穿了,不过是累出来的,只要调养好了,自然就不会再犯。倘若继续这么下去,便是我师父来了,也无力回天。”   他显然知道得病得人是谁,所以说得很隐晦。静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只得点点头。   她知道敬宣这人的习惯,就是凡事必都躬亲一番。即使交给手下人去处理,之后,也要当面向他口述一遍,他才能放心。一般朝廷,都是以丞相为政治中心,百官将事务汇集到丞相处,再由丞相筛选呈给天子。就算没有丞相,天子也会因实在不堪重负,而设置一些类似的机构,比如明朝的内阁。   而到了敬宣这里,他居然将自己变成了政治中心。换了别的朝廷,相位空置这样的事,听起来应当是荒唐之至。在敬宣这里,却好像没什么影响,他本身,就是习惯将所有事抓在自己手里的。并不是因为专权,而是因为多疑。于是,自从他成为天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停地在这个位置上试图累死自己。   太常寺礼官们小心翼翼地拟出了十几个新名字,送到谆宁殿。敬宣这次倒是没有再发火,在其中挑了一个。二皇子,名年嬴。   年嬴出生的时候不足月,身体底子便不是很好。皇后对孩子呵护至极,成日捧在手心里养着。太后见她一时间也顾不上另一个,便将年音抱到自己宫里带(其实年音也是早产儿……)。   一个月后,静亭和符央入宫参加二皇子的满月宴。   同样是皇子,年嬴自出生起便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这天,京城百官都为他一个无齿小儿来贺喜。而年音则显得委屈得很了,就连过继入宫的时候,也因为静亭去契丹“和谈”而显得不是那么光彩。静亭作为他的第一任后娘,见到宫中的盛筵,心中便越发不太是滋味。   “太后养也好,我也是太后养大的呢……”她自我安慰道。符央听见,沉吟了片刻:“公主,既然皇后诞下二皇子,可否……”可否将年音接回公主府?   碍于外人在场,他没有说完。但是静亭已经明白。心想,从天子家要儿子,这件事虽然有些荒唐,但也未必不可行。敬宣得了年嬴,心里自然是更愿意立自己亲子,但是也实在没道理和静亭说“你儿子朕不要了”。所以这件事唯有她去提,只要想个办法堵住悠悠之口,便应当不难。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我找个时间和陛下说。”而后又睨着符央笑道,“符大人素来是个沉稳的,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符央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的偶遇,年音一声清清脆脆的“爹”,让他不由微微一笑:“想来小音,也更喜欢公主府些。”   两人闲谈了几句,便分别入席。宴会上,能够看出敬宣身体虽还有些虚弱,但精神极好。皇后将二皇子年嬴只抱出来了一小会儿,敬宣的眼睛却经常不自觉地向孩子那里飘。当皇后以孩子体弱为由,提早离开的时候,敬宣便露出些不舍的神情来。   静亭见他高兴,心情便也好了些。宴至一半,有宫女来至她背后,轻声相告:“殿下,宫门外有位公子要见您。”   她一愣,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席。今夜皇宫中一片灯火通明。宫门前,湛如提着一盏风灯站在阶下,见她过来,便走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   湛如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笑道:“你不带这个就出门,只怕又要在宫里留宿了。”静亭拿起一看,原来是公主府的令牌。她之前入宫时,因为守卫都认得她车驾,便没有查令牌。而晚上回去遇上宵禁,却可能没这么方便了。她将令牌收起。“多谢。”   “你从哪里过来的?”   她微微一怔:“宴会上啊。”湛如的目光轻轻向她背后飘了一阵,又收了回来。灯火微弱的光衬得他的一双眸子深黑如墨,静亭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了?”   湛如神色微微一凝,低声道:“不要回去了,直接回府。”   “喂……”她忙拉住他,“不能把符央扔在这儿啊。到底怎么了?”   湛如踌躇了片刻。“我陪你回去吧。”   108 鸟尽弓藏   静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见湛如微微颦住的眉,便默默同他一起向宫内走去。门前的守卫自然要盘问一下,静亭略一想,便顺口答道:“这是本宫的男宠。”   那两个守卫只得放行。   进了门,静亭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湛如笑了一下。他倒没有说什么,拉着她转弯向偏离主道的一座花园内。这里树木繁茂,白天看来是一片绿荫浓景,晚上则有些阴翳。静亭传得单薄,此时晚风一吹,不仅有些发抖。“湛如,你发现……什么了?”   “你到宫门前时,有个人远远跟着你。”他低声答道。静亭本来还将信将疑,心想即使有个宫女太监什么的跟在自己身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得了。但是两人在树丛中走了片刻,前方很快闪过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入了花园深处。那人身穿白衣,看样子是个宫女,但是静亭心中却猛然警觉起来。   今天是何等重要的日子,什么宫女敢穿白色的衣服。号丧么。   静亭此时也顾不得回宴会上,和湛如一道向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湛如的感官自然比她敏锐不少,很快就在花园深处将那个宫女找到并截住。本以为她会狠狠挣扎一番,没想到,她却哭着跪在地上:“公主殿下,求您救救奴婢!”   静亭疑心这是对方的骗术,没有走近。“你是什么人?”   “回殿下,奴婢原本在凤栖宫做事的。”   静亭冷笑一声:“凤栖宫的宫女全都烧死了,你想说你是来索命的么?”   “不是的,公主!”那宫女急了,飞快地说道,“我是凤栖宫的二等丫鬟,不是近身伺候皇后娘娘的。出事那天,我正在后院打扫,看见起火之后我吓得翻墙逃了出去,才免于一死。宫里的管事也不知道我还活着,把我忘记了。”   静亭不置可否:“哦?那你跟着本宫作甚?”   “奴婢知道起火的内情!奴婢不敢说与圣上,又听闻公主心善,是……是观音菩萨再世,求公主听完救救奴婢!”   听她说到“观音菩萨再世”这句的时候,湛如忍不住抬眸,笑着望了静亭一眼。静亭也是一阵无语,随后想到,这宫女想来是死里逃生,又误了清点人数的时机,现在被录成了个死人。便将计就计想要出宫,见她这个公主像个心软无脑的,于是来编故事诓她。   她淡淡一笑:“这等事你应该去求你主子,本宫管不了的。”那宫女见她似乎没有听八卦的兴致,急急道:“殿下有所不知,凤栖宫大火正是皇后娘娘的计策啊!”   静亭心中一凛。轻眯了一下眼,不动声色道:“你这奴婢如此大胆,欺骗本宫,还妄图诬陷皇后么?”那宫女连声叫冤,静亭笑道,“那我倒不知,凤栖宫的宫墙竟这么不堪用,一个小宫女都能轻易翻出去。原来皇后住的地方是市集么,随便什么人进出。”   那宫女面如土色,磕了两个头:“奴婢该死!当时院子里一片乱,奴婢偷、偷了娘娘的琉璃灯罩,送给看守偏殿门的紫露,才被她放了出来!其实……”   ——其实当时,是这样的。   这个宫女,自称叫芮儿,在皇后的凤栖宫做丫鬟已经三年。原先是个三等宫女,一年前被提到二等,但始终不是皇后眼跟前很受重视的人。事发当天——也就是凤栖宫起火的那天,芮儿照例在庭院做擦扫。在下午的时候,她看见两个皇后的贴身侍婢,紫露和紫玉先后从外面回来。   “娘娘自有喜之后,寝宫内都少不了人侍候着。紫露她们几个更是寸步不离……我之前不知道她们两个出去了,那时候见了,便觉得有些古怪。”芮儿回忆道。   之后,紫露和紫玉都神色凝重地进了皇后的寝宫,宫门闭起来。大约一刻之后,紫露出来,叫了其他的几个贴身和近身宫女进去,关起门来又过了大约一刻。   寝宫的门打开,八个一等宫女鱼贯走出来。   紫露和紫玉一个守住正门,一个守住偏门。其他六个宫女到凤栖宫各处,将二、三等的宫女都叫进了殿内。芮儿由于在庭院不起眼的地方站着,被遗漏了。整个凤栖宫陷入了异样的宁静,片刻,宫殿窗内突然冒出了浓烟。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滚滚浓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却并没有任何呼救声传来。直到火苗开始冒起,里面才传出惊叫声。芮儿见势不对,忙从廊下摘了两个琉璃灯罩下来。这两个灯罩是御赐之物,罩身上镶着一丝一丝的金线,异常珍贵。芮儿跑向偏门,将灯罩送给紫露,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这灯罩平日挂在廊下,宫女们来来往往也时常被它吸引住目光。只是在皇后眼皮子底下做事,谁也不敢觊觎。   “紫露当时不肯收,还让我进殿去。”芮儿说道,“我不肯去,她便说,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我和她说,凤栖宫一场火过后,谁也不知道这灯罩是被人拿了,还是被烧了,她便不说皇后娘娘的命令了。我继续求她,承诺今日之事不说与任何人,她最终才答应放我。”   紫露将灯罩藏在怀里,打开偏门,秘密放了芮儿出去。但是芮儿刚到外面,便听见紫露跑远的声音。她疑心不已,大着胆子绕宫墙跑到了凤栖宫的正门,发现原本看守这里的紫玉果然也已经不在。   芮儿在门前,听到凤栖宫里传出火焰的毕剥声、争吵声、叫喊声。随后是哭声、惨叫声……她吓得跑开了,躲在远处往这边看。过了很久才看见姗姗来迟的救火的人。   “后来……后来我就听说,皇后被救了出来。可是四个贴身、和四个近身的宫女,全都被烧死了!我才明白原来是娘娘设计杀死了她们!”   芮儿低着头哭道:“奴婢怎么敢再见皇后娘娘,圣上……也不是奴婢这样下等人能见到的!我走投无路,今天看到公主一个人,便想将此事说与公主。求殿下救救奴婢!”   静亭皱了一下眉:“你这样说,那么皇后为什么要害死她的宫女?”   “奴婢不知!皇后娘娘心机深沉,殿下……您若不救奴婢,奴婢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啊!”   皇后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宫女呢?   如果芮儿所言是真,那么皇后应该是怀着一种杀人灭口的目的。她先许些好处,令八个一等宫女帮自己完成望风放火等一些列工作,将二、三等的宫女烧死。但是最后,芮儿所说的争吵声与哭声,应该就是兔死狗烹,皇后将办完事的一等宫女们也关起来烧死了。   所以最后救人时,只有皇后一个人在前殿,而其它宫女都困在寝宫附近,无一生还。当时情形很乱,见到这种异状的人,大多也只会道一句万幸,而不会细想。更何况当时皇后哭得伤心欲绝,又挺个大肚子,哪里有半分凶手的样子。   那天晚上,因为敬宣没有醒,静亭和符央便安排了另外一批宫女,临时照顾皇后。但是现在想来,那些人是从哪里调的、怎么来的,他们根本也没有过问过。只知道那批新去的宫女到了没多久,皇后就早产了。   事后的母子平安,让他们都没有心思去怀疑。   静亭将指甲收进掌心,突然觉得有些冷。一个女人,会愿意冒着夭折的风险,强行让自己的孩子提早降世吗?   她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宴会结束之后,敬宣陪着皇后一道回她暂住的流芳殿。静亭打听了一下,据说皇后对流芳殿颇为满意,还提出凤栖宫那块废墟不如挖了,改建成一座人工湖。敬宣本来已经答应了,但后来想了想,估计还是得给静亭留一点面子(流芳殿最初是静亭的住处),便承诺给皇后在别处建一座新宫殿。   静亭叫符央和湛如先一道回府,她则去找了太后,言语隐晦地问了几个问题。太后也是颇精明的人,并不多问。略沉吟了一下,道:“哀家这里人来人往,不是个安定之所。你说的那人,先留在这里。明天一早我送她至瑾太妃处。”   静亭点点头。   将抹眼泪的芮儿送到太后宫里之后,她才慢慢地走出了皇宫。   她直觉地感到今晚听到的那“一派胡言”有七、八分可信,皇后,也并不似表面上那么如水沉静。静亭心道,这闲事若是管了,只怕正要和皇后冲突起来;可倘若这事是真的,那便绝不是小事。   “你近几天若是再入宫,帮我打听一下,宫里对皇后和凤栖宫的事有什么说法。”回府之后,她把符央找来,“不要问陛下,尽量听一听宫人的说法。”   让符大人去打听这种小事,静亭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符央没有说什么,直接点了点头。第二天下午,他回来的时候,说:“倒是没有听说什么。除了新建的凤栖宫工程有些紧,还有,太医院死了个太医。”   皇后是什么样身份的人,此时又是正得宠,宫里即使有三言两语说她的话,也绝不那么容易传得出来。静亭思索了片刻,觉得只能在太医院的事情上碰碰运气。当即称自己头痛,叫人宣了秦御医到府上。   109 夺嫡计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秦御医坐在桌前,提着笔给静亭开“头痛”的方子。搔搔头道,“这是前两天的事了。喝酒误事唉,我早就叫那个小子别喝那么多酒。年轻人,他不听我的。这不,前个晚上喝太多,一下子过去了。学了一身医术,连自己都来不及救。”   “哦?这么说那位御医,医术也是颇好的?”静亭裹着被子在床上按着额头问。   秦御医脸色微沉,生硬地答了一句,“殿下说的是。”静亭这才想到,能进太医院里头的,几乎都是华佗扁鹊再世,她这么问有些看轻秦御医的意思。只好赔笑问道:“那么那位御医死前几日,有没有给什么特殊的人问过诊?”   秦御医称那个御医为“小于”。他略想了一会儿之后,道:“小于喜爱说笑,这宫里的贵人们有个症候,便常请他去瞧,顺便也随着说说话。但是他资历尚浅,像前两日圣上的病,便是我们几个老头子瞧的,没有他的事。”   静亭心中一动:“那他有没有给皇后娘娘问诊过?”   “哪里能没有。”秦御医道,“皇后夸他会说吉利话,自怀胎龙子之后,都是叫他给问的脉。要老头子说,会说吉利话管个什么用!他嚷嚷了半天要生皇女,最后还是个皇子!”   静亭猛然惊觉:“皇后有孕,是他一个人从头管到尾?!”   秦御医点头。   八个宫女,以及知情的御医,全都被灭口。皇后令于御医来问诊,只怕也是早有预谋,因为在太医院这种人人头顶恨不得贴一张“我是道骨仙风”的地方,要找到一个生活有陋习的人,还真不简单。   于御医的死,在旁人看来也只是因为酗酒过度而暴毙。   她原本,对芮儿的话仅仅信个七、八分,现在却已信了九分。又问了秦御医一些于御医生前的生活状况,她将秦御医送走。   绿衣端了一盅汤进屋来,对尚在床上发愣的静亭抱怨:“我不是说夜凉叫公主别冻着,公主怎么又病了?”静亭这才回过神来,问绿衣道:   “倘若你想生个儿子,却偏偏生了个女儿,你会将她当做男孩养么?”   “公主问的这是什么啊……”绿衣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道,“肯定不会的。小时候还无所谓吧,等到孩子长大了,你叫她不能打扮、不能撒娇,像个男子一样念书练武,那个女孩子一定会非常痛苦。”   “那,如果有很大的好处呢?”   “能有多大?”绿衣眨眨眼,摇头,“那也不会的。”   静亭在心中苦笑:如果,好处是那个孩子可以当上太子,而你未来可以做太后呢?   秦御医一回到宫中,就被敬宣叫到了谆宁殿。   “皇姐得了什么病?”他捧着几份奏折,抬头问道。秦御医恭谨地回道:“公主殿下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受风。”   敬宣微微皱眉,他认为静亭不是这种小题大做的人,“皇姐和你说什么了没有?”   静亭没有封口,秦御医便将静亭所问、和自己所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敬宣越听越是心惊,最后猛地站起来,将奏折扔在桌上:“她好大胆子!”   秦御医连忙哆嗦着跪下:“圣上……公主殿下只是问问、问问,绝没有冒犯皇后娘娘的意思!”却不知道敬宣说的“她”根本和他说的不是同一个。敬宣没有叫他起身,而是直接大步出了谆宁殿,一路走到流芳殿门前。几个宫女连忙过来行礼,被他一手挥退。   他胸口隐隐发紧——他这个身子最是发怒不得,可是自从他得了病之后,便越发易怒起来。片刻之后,他拂袖走出流芳殿时,脸色已经青白得吓人。身后皇后的大哭声一直传来,他铁青着脸吩咐宫女:“将皇后看住,别让她踏出这里一步……不,你们也不准出来!羽林军!羽林军何在?!”   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是刚刚被吵醒的年嬴。常公公见敬宣脸色不好,忙走上前:“圣上,请将小皇子交给奴才……”   “皇子?”敬宣冷冷一笑,眼底发白,“好一个皇子。都给朕滚!”   当天下午,敬宣便拟了废后的圣旨。此事干系重大,敬宣膝下又一向子息不丰,发出去之后一石激起千层浪。符央也在得知消息后,和其他各卿一同紧急入宫。在别人力劝敬宣撤销这一道旨意的时候,他却没有出声。   他已事先听静亭说过一遍是怎么回事,此时知晓皇后是必废无疑,便不去触逆鳞。果然,劝了两个时辰,大家见上头依旧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便恹恹散去了。   渐渐地,宫人们口中的“二皇子”,悄悄变成了“长公主”。   这桩本应该惊天动地的皇室丑闻,却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很快就有另一件事情吸引了京城权贵们的注意——天子以身染痼疾为由,提出“恐无后君,早立太子”。将大皇子年音立为太子,迁入东宫。   京城大街小巷传三报喜,吹吹打打热闹了一天。直到傍晚,那拖长音的“天子圣明——太子敬敏——”才渐渐消失于巷尾。   公主府里的灯一盏一盏点起来。湛如将几本账册合上卷起,抱在怀里走出了门。他先去了梨融院,屋里结翠正埋头做针线,木姑仰面躺在床上,安然酣睡,被子四角都盖得严严实实。   听到响动,结翠抬了一下头,随后笑道:“公子来了?公主前脚刚走呢。”   湛如在床边坐下,抚了抚木姑花白却梳得顺直的头发。问道:“她怎么来这里?”   “不知道,公主每天都要来看一看。”   湛如沉默了片刻,低头望着放在床头的那枚象牙梳子。   他走到静亭寝宫的时候,里面黑着灯。他略停了一下脚步,还是穿过梅林向里走。结果在半途却遇见了静亭,她正举着一盏纸扎的玲珑灯,踮脚向树上挂。几次挂都没成功,她便先停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静亭这才注意到他站在这儿,笑道,“你来了啊。你拿的什么?”   听他说是账本,她就叫他先送到屋里去。湛如回来的时候见她还在努力,不由得停下脚步,“你把灯挂这儿做什么?”   她瞧瞧他,稍有些羞涩地抿唇一笑:“你不知道么,明天是七月七了。”玲珑灯有这么种说法,只要挂在门前,到七夕早上都没有熄灭,便可以同意中人永结同心。听她这样说,湛如不禁微微怔了怔,随后伸手将那盏灯接过:“我来吧。”   静亭却又抢了回来,摇头道:“这个要亲手挂才行的。”   “那你够不着,就挂低些。”   她笑道:“我就爱往高了挂。”   他没有说话,看着她颤颤巍巍终于将那盏灯挂上了树梢。灯罩间落下的光将两人的面容都镀上一层金色。静亭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你不会等我走之后,来把它弄灭吧?”   湛如摇摇头:“我不信这些的。”   静亭脸色微黯,但还是笑着温声道:“那就好。”   她掸掸衣裳,转身向寝宫走。湛如一直站在原地,却低着头,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看灯。半晌,才开口问了一句:“你就那么想和我在一起么?”   她的背影停了停。   “或许吧。”她没有回头,径自向前走去。   京城的东南街巷,是历朝历代达官显贵的居所。所以虽不是极致的繁华,但是高门府邸,自有一派肃穆。每天清晨,那一扇一扇或朱漆、或黑漆的木门第次打开,车马轿舆,逶迤行来。   东巷的巷口,此时跑过一个家吏打扮的人来。他急匆匆地穿过巷子,一直到门前挂着“陈府”的那件府邸门前,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整了整衣冠。穿过院子步入中堂,向椅子上坐的那人跪下行礼。   “老爷。”   陈诉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急得站起来:“免礼!有消息没有?”   这偌大的中堂,此时连个像样的侍卫都没有。自从几天前,陈柳霜和陈诉因为外人不知的原因,大吵了一架之后,陈柳霜便负气离开了家。陈诉为了找她,冒险诓了光禄勋骑郎将麾下的军队,从此和卢肖结了个梁子。   那天,符央在敬宣面前帮他求了三分人情,任京西守军给他调度了一天。但是这一天找下来,却完全没有收获。之后,陈诉不得不以重金贿赂守军中的小校,在卢肖不知道的情况下,调小股人马出来找人。府里所有的家丁,也被他派出去。可至今已经将近十天过去,却依旧不见陈柳霜的影子。   陈诉在堂上踱步。听那回来的家吏禀报:“……属下又去小姐的几个故旧家里问了一遍,都说没有见到。王值郎上午带着二十人在北巷找,想来一个时辰内就会有回音。”   陈诉听后,半晌都没有说话。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才又颓然坐回去:“去吧,继续去找。”   那家吏应了一声,见老爷面色不好,便安慰道:“小姐约莫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过几日自己就会回来。父女之间,哪里有隔夜仇?”   “父女之间,父女之间……”陈诉喃喃说了几遍,苦笑出声。   110 差错   正午时分,去北巷找陈柳霜的人也无功而返。陈诉独自默然立在堂上,半晌,才转身向内堂走去。来到一间精致的雕花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桌椅的挪动,却无人应声。   “柳霜还没有找到。”他似乎也不在乎里面的人是不是在听,只是低声说道,“已经十天了,她若真的只是在外面逛还好。可她认识的那些人,我真的不放心……”   里面的人站了起来,脚步轻轻移到门边。片刻,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传出来:“你既然知道她认识那些人,当初为什么不把她看住。现在出了事,你同我抱怨什么,难道我能把她找出来么?你可别忘了,我从没认过她是我女儿!”   陈诉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走廊的另一边跑了过来,叫了一声“爹”就扑到陈诉怀里。陈诉轻轻拍着怀中的二女儿,转身向外走。陈梓霜揪住他的衣襟,仰着头对那紧闭的方面喊了一声:“娘?”那边却依旧迟迟没有回音。   陈诉将她抱到厅内放下,摸了摸她的头:“别去吵你娘,你娘病着。”   陈梓霜仰头做了个鬼脸:“爹,这句话你说了好多年啦。我知道是假的,娘没有病。”她眨眨眼睛,“你惹娘生气了,她不肯出门,是不是?”   陈诉苦笑道:“是。真聪明,去院子里玩儿吧。”   忙有丫鬟走上前,将陈梓霜领走。陈诉坐在厅里,脸上满是疲惫又无奈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招手叫人取来笔墨,写了一封信,令人送给符央。他原本相善的同僚都是鸾倾派官员,唯独他一人半路出家,改投了徐州派。这是一件两面不讨好的事情,许多人都不能理解他执意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而陈诉将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在此时,他想到肯伸手帮自己的人,只有符央一个。   虽然这希望也很渺茫。   送信的家丁一路跑到公主府,说明来意之后,将陈诉的名帖递给守卫,便原地站着等。他发现几乎有一人是和自己同时来的,也递完名帖在门口等回音,便有意与其闲聊两句。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语。陈府的家丁自讨没趣,待守卫叫他两个都进去,才一前一后地进了府门。   家丁发现那少年走的是和自己相反的路,不由得问起带路的守卫来。守卫心道这人是个话痨,不情愿地答道:“你要见的是大人,他要见的是公主,不是一个地方。”   家丁又笑嘻嘻问道:“这位大哥,他见公主做什么呢?”   “不知道!”   静亭在寝宫里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少年。她合上手中的信笺,似笑非笑道:“哦?这么说,是陈小姐派你来的了?”   那少年默默地点头。   绿衣在一旁小声问道:“公主,哪个陈小姐?”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自问自答道,“啊,我知道了,就是死缠着湛如公子的那个么?”   静亭望着那少年的神色,只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只是个送信的,却和陈柳霜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此时还不知道陈柳霜已经离家出走,只是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这个事,便冷淡地将信笺推回去。“告诉她,我不去。”   那少年冷冰冰道:“陈小姐说,倘若不去,公主一定会后悔。”   静亭心道只怕去了我才会后悔,一哂道:“是么?请她自便。”说罢做出要送客的姿态。那少年盯着她,极不情愿地走出了门。静亭望着他快步走向府门,这少年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即使走得极快也腰背挺得很直。绿衣不禁在一旁搭话道:“这人好奇怪啊!”   静亭嗯了一声,心里也觉得很不对劲。陈柳霜找她,要做什么呢?   她暗道这几天要警惕一些了。站在台阶上,她远远望见符央神色匆忙地走出来,出府门去了。不久之后,符央的院子那边又跑出一个陌生的家丁,在院子里乱闯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没有方向地团团转。   “你去问问他是做什么的。”静亭皱眉对绿衣道。   绿衣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汇报:“是来请符大人的。他说什么陈大人要符大人帮他找女儿……符大人答应之后就出去了,那人找不到出府的路,话还特别多。我叫侍卫把他送走了。”   静亭蓦地一怔:“陈大人?哪个,陈诉?”   “对,就是陈诉。”   静亭终于知道不对劲在哪儿了,忙向府门跑去。“大人去哪里了,宗正寺么?!”静亭联想到前一阵陈诉突然对符央示好的事,不由得将今天的两件事想成了一个陈诉父女的阴谋(其实她错了)。匆忙追出去,门前的两个守卫急急在后面喊道:“大人是坐车走的!殿下!”   静亭并不停留,公主府离宗正寺不远。她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街,可还没跑出几步,墙头人影一闪,一个人鹘鸟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一惊,脱口道:“是你!”   正是之前给她送信那少年,没想到他并未走远。他冲上前,一把扣住静亭的手腕——他的动作呆板却精准的出奇,整个人就像是一部武功变态的机器。静亭还没来得及挣扎,后颈就被人敲了一下,她甚至没有感到疼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里。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几把椅子、一个立柜,摆设也极简单。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是客栈的房间。   房间没有窗户,却有一面墙壁外传来人说话、杯盘交错的声音,颇为热闹,她便猜想外面是客栈的大厅。又来到立柜门前,刚要打开时,房门却开了。   那劫持她来的少年站在门前,冷冷道:“我家主人要见你,跟我来。”   她知道想从这少年口中套话难于登天,只得作出从容的神色,随着他走出门。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二层建筑的第二层,从天井向下望去,果然有形形□的宾客坐在厅中用餐。店伙计吆喝迎客,还颇为热闹。反之,二层却异常安静,只有六间雅座,其中有一间,就是静亭刚刚出来的地方。   或许其他几间里,也别有洞天呢。她有些惴惴地想。   待来到顶头的一间门前,少年推开门让她进去。这里却真的只是间雅座,里面摆着一张用餐的大桌,上面放着茶壶、几碟小菜。一个伙计垂手站在门边,低声道:“侍剑少爷,主人令她在此等候,稍后就到。”   那名叫侍剑的少年便点了点头,示意静亭到桌边坐下。   这一等,就是近一个时辰。   楼下的嘈杂渐渐低了下去。静亭此时倒是不饿,心中却忐忑得颇为难受。就在她忍不住,要开口询问那木雕一样的两个下人时,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他面庞宽阔、面膛赤红,衬得五官显得比一般人要清晰深刻一些。   他向静亭一抱拳,大声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劳公主久候。”   静亭觉得这人瞧着竟有几分面熟:“阁下是……太尉?”   “原来公主认得老夫!”   原来这就是之前被静亭等人疑心胁持幼主谋反的太尉,静亭虽然和他不算熟,却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鸾倾派。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不知大人以陈小姐的名义,请本宫来此为何?”   “公主可知这是何处?”   “还请明示。”   “这里是蜀月楼。”   蜀月楼是一家饭庄,所以此地只有雅座,没有客房。静亭心道,看来此地是鸾倾派的据点了。此时,太尉已经吩咐人去上了一桌酒席。静亭虽然丝毫没有胃口,却不得不做出平静的神色来,慢条斯理地吃了些。一顿饭过后,太尉抚掌笑道:“公主果真女中丈夫也!”   “大人有什么事情,现在请说吧。”   “好,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太尉是武职,静亭这样的态度,倒是颇合他的脾性,“老夫这次请公主来,是想向公主讨个人情。”   人情?   静亭心道,我和你之间,好像没什么人情可言吧?   但是她只能微微一笑,示意太尉说下去。“老夫本不想劳动公主,可是派人去好言问了符大人几次,他却避而不见。我所求也不多,只有两件事而已。依公主殿下与符大人的交情,帮忙说说情,自然不是难事。”   太尉说到这里,便暧昧地一笑。静亭淡淡道:“是两件什么事让大人你如此费心?”   “小事而已。”太尉漫不经心道,“这第一件,是老夫手下有两名不识礼数的将官,冒犯了符大人。还请符大人高抬贵手,莫同他两人计较。”   静亭一听便知道这里头大有文章。“哪两人?”   “便是骠骑长史和主簿,王修、杨钰两人。”   “哦?”说起来,静亭倒是知道这两人,也知道这件事。骠骑军是京城周边的一支军队,因为守着京城的门户,所以历来很受重视。像敬宣一年国库亏空,朝廷俸银给不上,在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只有三支军队没有克扣过军饷,除了京城守军和边防军,就是骠骑军了。   111 太尉   政府对骠骑军仁至义尽,每年拨给他们的钱,几乎能建一座城。前些日子,太常寺照例的一笔蓄买冬苗的钱没给下来,蒋毓是太常寺卿,就问金曹钱都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是:临时拨给骠骑军了。   蒋毓便连同符央给圣上递了个陈条述说此事。敬宣见了,居然还很高兴,表示骠骑军每年都从国库里挖走一大笔钱,我也有点吃不消。你们既然提了,就快研究研究怎么从他们手里扣钱,点了符央和蒋毓去查军费的用途。两人不查还好,一查,却大吃一惊——骠骑军每年领着七万人的军饷,而实际上的军队,却只有三万多人。   这种虚报人数、多领军饷的事情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吃空额。这种事在军队里也不少见,大家多多少少心照不宣。但是再胆大的,也只敢把三万多人报成四万,唯有骠骑军这两个真的猛士,一开口就报了个七万。一报就是好几年。   王修和杨钰两个在事情败露之后,双双被捉进了镇北巡抚,狱中待审。此事在士林中引起一片哗然,符央和蒋毓便更慎重了几分,在骠骑军中详细调查了一番,拟了草本还没有向敬宣回话。倘若符央肯放这个人情,这两人倒是可免去死罪。   静亭在心中冷笑,又问道:“那么第二件事情呢?”   “这第二件事,还要公主和符大人多费费心。”太尉状似头痛地轻叹了一声,愁眉道,“公主可知,老夫傅隆十一年入京,之前在平川郡做过三年郡守?那三年中,我在平川县结识一人,他胸中有万千兵将。天下大势,都在他心里藏着。我与他结为友好,时常在一起谈兵论治,他授我良多。”   静亭耐着性子点点头,太尉接着道:“三年期满,我离开平川郡时,才知道这位先生是什么人。原来他就是曾为太子太傅、兼御史台的徐老先生。先生致仕回乡后,少问世事,除了我这一个老友,他身边只有一幼子。我临行前,先生徐小公子托付于我,我对先生承诺必待之如亲子。幸而徐小公子广学饱识,很快便成为了年轻一代士林中的翘楚。否则先生去世时,老夫也无颜跪于墓前了。”   静亭听他提到“太子太傅徐先生”的时候,也忍不住“啊”了一声。她从未见过这位先生,但却听父皇提起过,父皇一生都颇敬重这位老师。听太尉翻过陈年旧事,她不由问道:“你说的这个徐公子,莫非就是……”   太尉点点头:“正是光禄卿徐大人。”   “原来如此。”静亭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太尉前面说的那些是废话,却也不是废话。他接下来提的要求,必然是苛刻至极。   果然,太尉用盖子拨了拨碗中的茶,说道:“如今朝廷,唯有符大人是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人。身为朝臣,便应多多规劝陛下,一国不可无相,这丞相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我观满朝文武,只有光禄卿徐大人最有资格坐这个位置。”   静亭不置可否。   “辅佐陛下,乃人臣之本。倘若符大人愿扶持,徐卿位列三公,便是万民社稷的福祉了。”   静亭心道,前一个条件,符央兴许还能答应。只是后面这个——如今那个空着的相位,几乎是符央触手可及之物。你要他扶别人上位,简直就是把他的仕途一刀切断了。即使他眼下答应,待日后,你们鸾倾派得势,还不是想怎么整治我们就怎么整治。   想到这里,她说道:“这两件事情,干系重大,本宫还要好好想一想。”   太尉鹰眉微挑,大笑道:“殿下不必同老夫周旋!实话告诉殿下,自打你来到这蜀月楼,老夫便已派人去知会符大人。想必符大人牵挂殿下,会更愿意来此处,单独和老夫见面。”   静亭面色一僵,片刻,她才淡淡一笑:“是么?那么大人请小心了,别小看了符央。”   太尉并不在意她的虚张声势,拍手叫了侍剑进来:“带公主殿下去休息。”侍剑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静亭只得随着他,回到最初的那个房间。   房中早已有一人在等候。   “殿下从契丹和谈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没来得及过府拜会。”陈柳霜坐在床沿上,反客为主地望着门前的静亭。她将“和谈”两个字咬得很重,“也罢,我倒是想瞧瞧,朝廷第一大清官、公卿第一美男子符央,会不会为了你这契丹人的残花败柳,放弃他的相位。”   静亭方才与太尉说了半天,此时早已没心情再同她斗智斗勇。“陈小姐有空来瞧我,不如回家去看看。你父亲正急着满城找你。”   她虽是随口说的,但是心里也觉得陈柳霜这么对待长辈确实有点过分,口气不由带上责备。陈柳霜面色微变:“你知道什么?陈诉……找过你了?!”   静亭没想到她对自己的父亲是直呼其名的,愣一下才道:“没有。”   陈柳霜阴沉着脸盯了她半晌,才慢慢一笑:“看来殿下不喜欢好好说话。侍剑,给公主殿下看座!”侍剑那张冰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陈柳霜道:“你忘了太尉大人的话?你得听我的!”   侍剑只得将屋角的一张宽被椅子放到中间,按着静亭坐上去,随后用绳索将她和椅背捆在一起。他捆得并不甚紧,静亭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却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一边。   陈柳霜将门关好,冷笑着走到静亭面前。“殿下坐好了,这张椅子千金难求。你可知它妙在哪里?”她说着,拨开椅背两边的锁扣,将椅子背板的最上面一层抽了出来,只见那板子里面,赫然露出十几支密密麻麻的铜刺来。每一支都精短又锋利,静亭虽不能回头,却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陈柳霜回到床沿坐下。“殿下可不要乱动。这些铜刺上涂了药,你若被它们扎成筛子,伤口却会不愈合也不溃烂。到时候殿下想死却死不成,那才是最难受的。”   静亭只得尽量将脊背挺直。她相信陈柳霜没有骗她,这些铜刺的长度正好是能让人血流不止、却不致命的,真是天赐的审讯问刑上上之选。   陈柳霜道:“现在公主该说了吧,陈诉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静亭苦笑道:“不管你信不信,真的什么都没有。”   陈柳霜大怒道:“胡说!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如哥哥远在契丹,我看你不见棺材还不掉泪!侍剑!”   静亭一怔,心想原来陈柳霜还不知道湛如已经回来了。这时,侍剑已经走过来按住她的肩,意图将她的背向后摁到那些铜刺上去。她忙收回思绪:“陈大人真的没有找我,他只叫人给符央送了封信!”   陈柳霜果然神色一敛,示意侍剑先停手。“还有呢?”   静亭其实并不清楚符央和陈诉有多少交情,尽量捡着她知道的说了。陈柳霜沉吟片刻,“我写信邀你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静亭本想说绿衣,后一转念,只怕陈柳霜认识不少手眼通天的人。便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侍剑:“他。”   陈柳霜气得两眼通红:“你不死心是不是,你指望你那□夫来救你是不是?!我呸!你早晚要死在这,那个符央,也要和你一起死在这!你若识相,还能死得痛快些,你若偏要嘴硬……”她说着,又用眼神示意侍剑。   侍剑的手再次按住了静亭的肩膀。静亭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陈柳霜的问题想来还多得是,只怕自己答一个,还有更多刁钻的来要挟自己。想到此,她干脆心一横,径直向后靠去。   陈柳霜和侍剑本也只是想吓住她,却没想到她真如此烈性。在铜刺扎入皮肉的瞬间,侍剑已经迅速将她推开。静亭只觉得背后又冷又粘稠,开始还觉得入骨的疼,片刻后却只剩一片麻痹。她强笑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陈柳霜:“你还有什么问的?”   陈柳霜一时呆住了,望着静亭那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半晌,却也不敢真的就此弄死她,狠狠一跺脚:“好!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还能笑多久!”   陈柳霜摔门而去。静亭整个人都懈下来,身体提不起一点力气,侍剑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扶她到床上侧躺着。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   一天过去了。   静亭不被允许出这间屋子,侍剑似乎是不眠不休地在看守她,却从不和她说话。第二日,陈柳霜照旧过来,但也只是奚落恐吓她几句,并不敢再轻易折磨她。待陈柳霜走后,静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将身体移开床单沾满血的一面。   这伤口果然不愈合也不溃烂,她动一下也会牵动整个后背疼痛刺骨。   陈柳霜为什么如此恨她,真的……只是因为湛如么?   她直觉地感到那种恨意,而又不仅是恨,却是掺杂了失望、不甘的一种微妙情绪。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想,脑海中又浮现出陈柳霜常咬牙说出的两个字——陈诉。   这个人,似乎是个关键。   她脸色苍白,躺了片刻,便忍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侍剑在门前和人说话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转过身,只见侍剑淡淡向她望过来。   “符大人到了,正在茶厅与主人叙话。”   112 陈诉   静亭从床上爬起来,咬着牙下地走了两步,来到衣柜前打开门。里面分为两层,下面堆着各式各样折磨人的刑具。静亭不由一怔——看来自己把自己先弄得半死不活还是好的,否则陈柳霜一一把这些试在她身上,那就生不如死了。   上面一层有几件叠好的衣衫,她取了一件深红色的穿在身上,盖住背部的血迹。   做好这些,稍等了不一会儿,果然就有人来敲门:“侍剑少爷,主子请公主去茶厅一见。”   侍剑对静亭道:“走吧!”静亭点点头,在他的看管下走到了茶厅。这是二层的六间房里靠中间的一间,刚走到门前,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几缕幽香随着明亮的光线洒落门前,静亭已经在没有窗户的房内待了一整天,此时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茶亭的半面墙,都打通作了窗户,此时竹帘半卷,微风清扬。   桌边坐着两人。太尉捋着胡须,正一脸笑意地向门口望来。另一边的人却立时站了起来:“公主!”正是符央。他看着她,可是一双眼睛似乎半晌才渐渐有了焦距。低声又唤了一句:“公主……”   静亭上前对他一笑:“大人。”   随后,她和太尉也相互一礼,算是见过完毕。太尉叫人奉上茶,笑着说道:“符大人,殿下你已经见到了。如此,不如来谈谈我的第二件事?”   静亭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转头看向符央。只见他面色平静,只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她想,看来符央是已经答应放过骠骑军的王修、杨钰两人,条件就是见她。她不由得又看向太尉。   太尉面色隐约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也将茶盏端起,抿了一口:“符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如今在蜀月楼,不是在你的宗正寺!你有什么要求,请提上桌面来我们商量。你执意不肯开口,老夫便只好委屈公主殿下……”他说着,淡淡扫了静亭一眼,“只好委屈公主殿下吃些苦头了!”   符央面色微沉,片刻说道:“你放她走,我同你谈。”   “待你我谈妥,你与公主殿下一道离开,岂非皆大欢喜?”说着,太尉招招手,一旁的侍剑便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子来,放到符央面前,“符大人,宗正寺是京城有名的清水衙门。你若安心守着这块地方,老夫保证,你和你的朋党一个都不动。这样的东西,每年给你府中送一份。”   他说着,眼角带笑地示意符央将盒子打开看看。   符央没有去碰,那盒中无外乎金银财宝之类。即使他今天答应太尉的条件,也绝不会收下这些。他转过头想静亭看来,那神色颇有一点无奈,还有一点犹豫。看得静亭心中猛地一跳,认识他这么久,岂不知道他此时再想什么,她立刻道:“不可!”   她这话说完,太尉的脸色便沉下来:“公主金枝玉叶,还是莫要插手这些的好!否则别怪我的手下伤了您尊贵之躯!”   静亭微微冷笑,就算她和符央今天侥幸安然无恙走出这个地方,日后太尉的人得了势,他们一样是没什么活路。“我这身子不足为虑。拜你的手下所赐,左右也是几年里好不利索。再添几道新伤又何妨。”   不曾想,听到这几句话,太尉居然神色一变,招来侍剑低声问了几句话。侍剑答了一番过后,太尉便阴沉着脸说道:“把那个贱人带过来!”   侍剑出去后,太尉转过脸,神色尴尬地对静亭和符央道:“伤害公主,是陈柳霜一人的主意。我已吩咐他们好生伺候公主,没想到这贱人……”正说到这里,侍剑已经带了陈柳霜进来。   陈柳霜将屋里的人一扫,对着太尉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亚父!”   这一唤,倒是让静亭和符央吃了一惊。太尉却丝毫不动容,狠狠一掌掴在陈柳霜脸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给你权力,让你对公主用刑?!”   他知道符央一身的硬骨头,担心他为这事就此和自己谈崩,此时便急于和陈柳霜撇清关系。这一下打得极狠,陈柳霜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个红肿的掌印来。她哭着跪下:“亚、亚父,静亭公主几次出言对您侮辱、目中无人,女儿实在看不过去,才……”   太尉又在她另外半边脸上落下一巴掌:“说,谁准你这么做了!”   “是、是我自己想……”   陈柳霜抽噎的话没有说完,太尉已经立刻打断了她:“殿下、大人,这贱人自作主张。她对殿下做了什么,稍后殿下可双倍讨回来……”陈柳霜听到这话,哭得差点昏过去。却让侍剑等人拉了下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陈柳霜的变了音的哭声渐远。静亭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正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天生没心肝的人认贼作父,又能怪谁拿她当枪使呢。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不知为什么,陈柳霜的哭声突然止住。楼下隐约传来几声怒喝,很快,有人跑上来敲门:“主子,陈诉……陈诉找上门来了!”   太尉寒声道:“慌什么!”虽然这么说,他面上也露出少许僵硬之色来。起身道:“我下去看看。”说罢,又忌惮地瞥了符央和静亭一眼,大约是怕自己不在时他两个商量什么主意。   最终,太尉“请”符央随他下去看看,只留了静亭一人在楼上。由侍剑守着房门。   虽然不能出去,静亭却可以站在门边看着外面的情形。只见站在厅中的正是陈诉。陈柳霜在他面前不远处捂着脸抽噎,却压抑着不曾痛哭出声。陈诉望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脸色灰白,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太尉大步走到陈诉面前,虽然面色不虞,却仍是大模大样地见了个礼:“老夫正同符大人喝茶叙话,没想到,却遇到陈大人至此。”   陈诉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见礼。“小女不懂事,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下官……下官这就带她走。”   太尉微微挑眉,却并没有阻拦,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冷笑。陈诉又忍不住向着他身后一直不语的符央瞥去一眼,犹豫许久,才道:“不知公主殿下……”   太尉指着地上的陈柳霜,笑道:“陈大人,这才是你的女儿。”   陈诉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既尴尬又痛苦。静亭不记得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但是此时的陈诉看起来那么苍老,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罢了。这不禁让静亭心中有了一丝莫名的恻隐。   陈诉慢慢地走到陈柳霜的身边。“柳霜,你……回家吧。”   他竟然没有责备她。   陈柳霜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眼泪不住地在眼眶中打旋。可是,片刻之后,她却坚定地涩声道:“我不走。”   陈诉惊愕道:“你还要留着这个地方受欺负?你走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你妹妹和你娘也很担心你……”   柳霜眼中的泪光突然不见了,反倒换上了一种讥诮的神色:“娘和妹妹?我没有娘和妹妹!”她站起来走到太尉身边,“我在这里没有受欺负,在那个家里才处处受气。我做错了事情,亚父自然要教训我,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外人?”陈诉像是一下子呆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陈柳霜冷冷一笑,指着他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人说的话,我早就听到了,我根本不是你女儿!”   她话音刚落,太尉却突然跳了起来,大喝道:“谁?!”   他是武人,有着常人没有的敏锐。蜀月楼的大厅内,一道轻微的风声破空滑过。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人倒地的声音。   静亭惊异地发现,一直站在门前、挡住自己半边视野的侍剑,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迟疑了一下,却并没有推开门走出去。只见太尉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腰间的刀柄上,蜀月楼的两扇门被推开,出乎意料地,走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一个美人。   太尉扣住刀柄的手指蓦地收紧:“你是什么人?!”   两旁的掌柜伙计,此时都已兵刃在手,从两侧向着门口移动。美人跨步走过门槛,他什么都没有说,面上却带着高贵又令人仰视的神情。   他淡淡一笑:“我是公主的男宠。”   113 归时人倚栏   这话说完,在场之人面上的表情不尽相同。有惊讶的、猜疑的、瞠目结舌的,还有松了一口气的……但是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楼上。静亭只得推开茶厅的门,缓缓踱了出来。她面上虽极力保持着镇定的表情,但是目光却忍不住向门口那里飘去,心也快速地跳起来。   他来了。   湛如抬起头来,对着楼上的她微笑了一下。随后转首看向太尉,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道:“圣上已经亲审了王修、杨钰两人,明日午时斩首示众。你等包庇他两人,说来也是同罪。”   太尉眼中寒光一闪,高声道:“一派胡言!你一面首娈童之辈,岂可议论国家大事!”声音虽大,却终是有那么一点点虚。他知道这样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收到消息,可能是这人在说谎,不过更加可能……是蜀月楼已经被封锁,自己还全然不知。   想到此,太尉的面孔不禁有些涨红,一种背水一战的感觉慢慢在脑海中浮现。他“刷”地抽出剑,一时寒光四射。“老夫便先杀了你这妖言惑众之人!”   他一声号令,四周埋伏的伙计立刻都跳了出来,摆好阵势。一时间刀光四起,十几人的攻击向着中央的湛如身上招呼过来。陈柳霜本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便直接“啊”了一声,一了百了地成功昏了过去。   湛如很轻巧地躲开了密如雨的刀阵,并顺手夺了一把长刀在手里。太尉面色微沉,知道面前这人只怕是比想象中还要难对付,便做了个手势,令手下都让开。   他自己则一步一步持剑向湛如走过来。   湛如以一个横剑的姿势,将刀横在胸前。待太尉走近出手的时候,他便将刀刃直接向前推出——要知道,刀与剑的区别,在于剑利在尖,刀利在刃。剑用刺,刀用砍。太尉不敢直接对他刀刃,出剑相击,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空中响起。   “太尉私自结党,拿下!”   蜀月楼门前,突然传来这样一声冷冷的高喝。只见一个肩戴双色羽林徽的将军走进来,紧随其后的,是十几名严装的羽林军。和太尉的手下一相碰,便激战起来。   两方的人数基本相持,但是太尉这边,领头的侍剑已经出师未捷,阵脚便不免有一点虚浮。太尉见此,挺剑便要冲上前,被湛如一手横刀拦下。太尉夺过扫过来的刀锋,湛如突然又手腕一转,像用剑一般以刀尖去挑他身上重穴。   太尉不得已被拖住。眼见己方几近力单势薄,突然开口大叫道:“你们拿我,可有圣谕?!”   周将军冷笑一声,取出一只土黄色卷轴:“决曹拟票在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符央前脚去了蜀月楼,湛如后脚就到了决曹。太尉在信上提过,不准将任何消息透露给敬宣,否则静亭立刻就得死——这个要求,一是为了防止朝廷发拟票捉拿,二是防止符央等人用强兵。   然而决曹是隶属丞相门下的机构,如今相位尚空着,决曹便自动转化成了一个给钱就办事的衙门。湛如用钱和一丁点人脉打通了决曹,解决了拟票的问题。再加之羽林军周延又是个肯两肋插刀的的人,不论是湛如还是静亭都和他有几分交情,于是,兵也有了。   太尉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半晌,却又道:“你们可有我私自结党的证据?!”   此言罢,周将军便不由一怔。朝臣结党是要动摇国本的,但是大家年复一年,一直乐此不疲,就连符央这样的半清流也没能免俗。太尉是鸾倾派之首,结党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是证据……一时间还真拿不出。   周延不由得用眼神示意符央,意思是这个证据得由他来拿。符央微微皱眉,就在这时,楼上去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太尉私自扣押公主与朝廷重臣,包藏祸心,这个证据可确凿?”   静亭倚着阑干,笑吟吟地望着下面。   太尉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她大骂“贱妇”。周延恍然大悟,懒得听他骂完,在太尉还没反应过来“扣押公主与朝廷重臣”根本不是拟票上的罪名之前,直接下令将人拿住。   静亭看着羽林军训练有素地绑人,长出了一口气。俯身将地上的腰佩拾起来——这是湛如刚才用来打侍剑的暗器。她蹲下来之后,突然觉得眼前一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扶着阑干重新站起来。背后的衣服完全被血浸湿贴在身上,恐怕是伤口又裂开了。   楼下,陈诉也神色复杂地对湛如、符央等人各见了一礼,抱起陈柳霜便走。   太尉被绑得结结实实,向外拖去。他的手下余孽也渐渐被羽林军逼到穷途末路,就在这时,太尉突然停止了咒骂,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大叫道:“杀了那个贱妇!”   那几个店伙计装扮的持刀人闻言,突然不要命一般向羽林军发起攻击。其中有几个越出包围,飞快地向着楼梯上跑去。周延正站在楼梯口,拼命挡住一个杀红了眼的人。“殿下,快走!”他却不知道这里的建筑结构,二层是个封闭的空间,静亭没有地方可走。   静亭先是一怔,随后轻轻一笑,将身体完全靠在栏杆上。下面“公主”“殿下”乱糟糟喊成一片,许多人面露焦急地向楼上冲来。她视线中花白慢慢浮现、弥漫,可混沌中她却看见他。那么多人中,她只看见他。一如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有什么重物不断塌陷碎裂……那眼神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湛如将刀扔下,锋芒在他的面容上轻轻一闪。清如水、宁如雾的眼中,竟露出一抹冰雪初融般的笑。   静亭也慢慢笑起来,向着楼下道:“我快要昏了,所以你一定要接住我。”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些滑腻的温柔。说完,她便将眼睛闭上,翻身跃下了阑干。   她觉得在半空中就已经昏了过去,随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时,她亦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能隐约感觉他抱住她,甚至非常用力,双手微微颤抖。   羽林军带着太尉回镇北巡抚。符央本打算和他们一道走,随后进皇城和敬宣说明内情,但是转头看了看湛如正抱着脸色苍白的静亭上马车,便还是将事情托付给了周延。   马车在京城熟悉的街巷之间穿梭。静亭紧抿着唇,大约是在昏迷中也疼痛难忍,湛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绕开她的后背搂着她。车厢里有一股淡淡的血型味,符央看着窗外,亦没有说话。   片刻,马车微微颠簸,静亭的身子晃了晃。湛如便干脆让她侧躺下,将她散开的发髻拨到一边。说道:“大人可是在想太尉的事?”   符央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话,点了点头。太尉的位置很快就会空出来,需要有一人取而代之,一个国家,倘若三公里面空了两公,即使不动乱,也显得过于匪夷所思。   湛如道:“大人心中可有了人选?”   “我是想到一人。可……”可是一旦举荐此人,朝廷上下势必哗声一片。符央微微皱眉,倘若只是朝臣的攻击倒也还好,只是不知圣上那里,会怎么想。   湛如笑道:“是光禄寺卿徐谨吧。”   光禄寺卿徐谨,就是之前太尉保举作丞相的那一位。符央有些惊讶湛如竟会猜出来,因为徐谨并不是升太尉最好的人选,但是符央依旧想到了他。因为他认为此人当得这个位置,不论是否是对立的立场。   湛如淡淡一笑,顺手将静亭手中握着的腰佩取出来。她的手本来是紧紧地握着,他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掰开。   “大人不必多虑,圣上不会为这样的事猜忌你。”他摩挲着那枚腰佩,“……假以时日,百官之首的位置,必定是你的。”   符央眉眼微微一挑,将视线移开。只听湛如又道:“倘若是我在这个位置上,我定不会扶徐谨这样的人。可现在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你,就在刚才,我突然也发觉,像你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也不错。”   他笑了笑,继续道,“朝堂上如此行事者,唯你一人而已。大人不如记着我这句话,人臣富贵,皆在天子之握。多用干吏,少用清流,可保江山百年平安。”   马车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公主府门前。湛如小心扶着静亭,慢慢走下车去。符央单手挑着车帘,直到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许久,他才像是有些恍然地,下车叫道:“湛如!”   湛如脚步停了停,转过身来。符央深深望着他。   “多谢。”   114 看取眉头鬓上   静亭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太尉挟持公主一案一时震动京城,敬宣也很快得知了此事,太尉变成了前太尉。符央被急召入宫,陪着敬宣审查此事。   公主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在符央的步步高升和年音封太子这两件事中,捉到了一丝风向的变化。静亭这个公主,瞬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她醒来之后,不断有人来“探望”。见了这个不见那个也不好,于是这几天来,她都躺在床上,支使着绿衣帮她收礼。   “……公主殿下化险为夷,正是殿下洪福齐天,是真龙降世啊!”这会儿,一个前来拜见的官员站在下首眉飞色舞道,“殿下善人有善报,大家都说您是观音菩萨再世呢。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绿衣熟练地将礼单接过,然后随手放到了一边的桌上。那官员瞧着桌上厚厚的一叠礼单,脸色不由得一僵,又奉承了几句才告退。绿衣望着那人的背影,轻哼了一声:“公主,这人脑子有问题吧。一会儿说你是龙,一会儿说你是菩萨,这种官员怎么做事啊?”   静亭和身边的湛如对望了一眼,笑道:“是啊,改日叫符大人教训他。”   那天,静亭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她一动却碰着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他,湛如是个一天睡两、三个时辰也能容光焕发的人。但是她醒来时却发现,他看上去竟有那么一点憔悴。   湛如很快也被惊醒,给她背上的伤上了药,动作极其温柔小心,又倒了热水给她。静亭默默瞧着他做这些,突然想,他就真的,只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么?   倘若真的只有一点点喜欢,那天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你看家在那里,国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舍它不断吗?”她突然想到从前他说的那句桃花扇中张道士骂香君侯郎的话,有样学样地念了出来。   湛如微微一怔,片刻,才扶着她的肩轻声道:“从今往后,只怕我偏是舍它不断了。”   静亭则是呆了半晌,随后当场哭了出来。   在这条独木桥上,她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回头。   两人此番都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就连静亭见客时,也要他在身边陪着。这样几日下来,京城中悄悄兴起了符大人失宠的传言,公主殿下貌美的新欢被传得神乎其神。   静亭看着面前的铜镜,里面映出她和湛如两人的面容。他站在她背后,拿着梳子为她梳头。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轻,一梳到尾。他俯下身的时候神情颇为专注,倒映在铜镜模糊的表面中,两只眼睛显得越发漆黑。   从四年前遇到他到现在,在她看来,他的变化只是极微小的一些地方。曾经还带了一些少年的面貌渐渐褪去,湛如这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像是一泓沉而温的水。   将她的头发挽了个缵,斜插一支红珊瑚钗子进去。他按住她的肩,抬头将镜中的她打量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这样要比你往日那个男髻好看些。”   静亭听他突然将“好看”二字用到她身上,不由得怔了一怔。摸了摸脸:“是么?”   她的五官依旧和从前一样,无甚出彩之处,仅仅是能够称得上清秀而已。不过好在湛如似乎也并不是很在乎这些,想来也是,他若是喜欢美人,每天孤芳自赏几个时辰,也就够了。   他从背后抱住她,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之后。静亭突然道:“湛如,我们以后找个机会……私奔吧!”   她对“私奔”一事,几乎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执着。湛如轻笑了一下,柔声道:“好。”   “料你也不敢说不好……”她眯着眼一笑,慢慢地道,“哪有你这样的男宠啊,好大的架子。往后你要是再让我追着你,我就彻底不要你了。”   湛如听她开始秋后算账,不由得有些头疼:“小静,我……”   “你还不承认?”   他只得道:“不敢。”   静亭满意地点点头:“嗯。那本宫就罚你……”她面颊稍稍泛红,挑着他的下颔,在他耳边说道,“就罚你今晚侍寝吧。”   湛如神情一顿,随后慢慢笑起来:“是,殿下。”   两人坐在院子里闲聊,渐渐地已经到了下午。绿衣这时候从外面回来,对静亭道:“公主,陈大人请人送了一封信来。”   静亭道:“不是已经说不见客了么?”   “那陈府的人似乎有急事,求我一定把信给公主。”绿衣想到方才在门前,陈府年近五十的管家竟然跪下求自己,便不由有些恻隐。静亭将信接过来,略略扫了一眼,露出些惊讶的神色来,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   “怎么了?”   “陈诉家要被抄了。”静亭微微皱眉。这是一封求救信,但并没有题头,看信上的语气,更像是写给符央的。直言陈府已经被镇北巡抚的兵包围,请派人来将他们劝走。   静亭身上都只是些皮外伤,这几天下来也好得差不多了,便立刻换了衣服出门。“那个送信的人呢?”   她很快就在府门前看到了送信的人,是个清癯、看上去颇为精明的人:“小人陈广,拜见公主殿下!殿下,求您救救陈府!大小姐自作主张加害您,已经被老爷严惩过。老爷被太尉一案牵连,实则无辜,求您开恩!”   静亭令人扶他起来。问了才知,这陈广是陈诉府上多年的管家,他自称是陈诉见府邸被包围,叫他翻墙捡小道跑出来送信。他先去了宗正寺找符央,但是符央这会儿入宫去了。他被衙役拦在门外,只得上公主府来。“老爷嘱咐小人,不到万不得已莫打扰公主清净,可……”   陈广面露难色,有些尴尬的样子。静亭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才一笑道:“是么?”她将那封信展开,“只有下级对上级官员会自称‘仆’,你将这封信给我,真的是你家大人授意?”   陈广脸色一变,慌忙跪在地上:“殿下开恩!老爷……的确没有令小人来向殿下求救,可事态紧急,小人便自己想出这个主意!请殿下降罪!”   静亭点了点头,她见这人眼神炯炯,便知他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此刻虽然向自己告罪,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惶恐之色,显然是十分圆滑。她虽然心里觉得这样的人喜好卖弄聪明,微感不悦,但是想到他忠心为主。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给你一块令牌,你拿着就可以进宗正寺。”   她说完就要转身,陈广却突然大胆扑过来,抓住她的衣摆:“殿下,来不及了!求您亲自去一趟陈府,否则……那些兵就要闯进陈府,老爷、夫人、老太爷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和他们生得起气!”   侍卫连声将陈广喝住,将他拉回门口按在地上,他却依旧表情坚决地望着静亭。   静亭将令牌在手上转了转:“我让你去见符大人已经仁至义尽,镇北巡抚都是些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么?我凭什么替你们去趟浑水?”   陈诉正襟跪在地上:“因为我家老爷……是殿下您的亲生父亲!”   陈府门前,骑郎将卢肖正点着自己一队部下入府搜索。陈府虽人口不多,此时却安静得一丝声息都没有。唯有靠近东厢的院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女眷的啼哭。陈府的所有人员,都已经被强行关在这里了。   因为卢肖纵容手下将陈府内小件财务不入账,而让手下人私藏,所以清府的过程进行得尤为迅速。陈府里被镇北巡抚的兵占领,值钱之物被搜刮一空,而桌案、书柜被砸坏扔到院中,一片狼藉。一个副将眉开眼笑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呈给卢肖:“大人,这是从书房搜出来的……”   卢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匣子接过。   “禀大人,罪臣陈诉已经被撤了官袍,扣在东厢。”   “哦?”卢肖挑起他那条尖尖的眼尾,“圣上没有裁决之前,就这样关着他吧!不用给送饭。”   “是!”   那副将领命跑走,卢肖用手慢慢抚摸着那只沉甸甸的匣子,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来。就在这时,门前突然一阵嘈杂,他眉头一皱:“慌什么!”一个人跑过来禀报道:“大人,公主……公主殿下来了!”   卢肖一阵愕然。静亭则已经走了过来,轿舆旁跪了一排人行礼。她挥了挥手令他们散去,径直走到卢肖面前:“你奉何人之命来陈府大行扰民之事?”   卢肖见她语气不善,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加印卷轴来。“殿下请看,这是决曹拟票……”静亭扫了一眼,心想,如今决曹的拟票还不是就如废纸一般。现在除了太尉在狱,其他涉案官员都还没见如何,偏只抄了陈诉的家,看起来是这卢肖有意和陈诉过不去。   “本宫命你们撤出陈府,将所搜之物放还。”   卢肖一句脏话到了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勉强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罪臣陈诉和太尉逆谋一事干系重大,其心可诛。切不可令他继续为害朝廷,养虎为患……”   “太尉逆谋一事,莫非你比本宫还要清楚?”静亭打断他,“陈大人救驾有功。你清他的府,可有圣上手谕?”卢肖莫名其妙地听到“救驾有功”四个字,张大了嘴,摇了摇头。静亭便不再瞧他,径自向陈府内走去,“让你的人撤出来,半个时辰之后还有留在里面的,我削你军籍。”   卢肖看着她渐渐走远,脸上的笑渐渐落下,阴沉地吼道:“叫他们都滚出来!快去!”   115 生父   “陈广,如果让我发现你所言有半句虚假……”到了陈府内,静亭脚步停了停,转头对陈广道,“我稍后会自己去问陈……大人,你若是胡扯这些来骗我,应当知道是什么罪。”   “小人绝不敢欺瞒殿下,请这边来!”陈广走在前面,向着东厢的方向去。静亭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之前陈广说的话,亲生父亲,亲生父亲……她脚步不禁有一点虚浮。微微颤抖的手却突然为人握住,她转头,湛如正也望着她。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又是何其的了解她。静亭的手心果然全是汗,微微冰凉。他望着她,那意思大概是在说不想便不要去。   静亭深吸了一口气,片刻,才笑着对他摇摇头:“走吧。”   此时,包围东厢的兵已经全部撤走,这座院落如同被遗弃了一般立在一片狼藉之中。陈广脚步加快了些,推开院门,带着静亭他们走到一间房内。陈诉正一身素白中衣,紧皱着眉头坐在房中的矮榻上,模样有些狼狈。   见陈广入内,他立刻站了起来:“怎么去这么久?外面的……”他说到一半,却已看到跟在陈广身后进门的两人,一时怔住,“你、你竟……”陈广跪在地上:“老爷,小人实在不忍见您受卢肖如此欺辱,自作主张……请您责罚!”   他这番告罪,又和之前在静亭府上的告罪不同。此时陈广面上满是决然,约莫真的是求陈诉罚自己了。陈诉见此,声音微微颤抖地道:“你……殿下……”   陈广叩了个头:“小人已经告诉知公主殿下!”   陈诉脸色一白,颓然坐回到榻上。似乎半晌都会不过神来。静亭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五官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陈……大人,是真的么?”   陈诉这才神色复杂地抬头望着她,沉默片刻,略有些蹒跚地扶着榻站起身:“陈广,你先下去。”陈广关上门走出去,静亭则随着陈诉进了内室,只留湛如一个在外间等。   内室的桌上只有一盏小油灯,陈诉将它点着,慢慢在一旁坐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枚玉佩放在桌上。   “方才陈广趁乱逃出时,臣本想将这封信也一并交给他,倘若臣此番有个三长两短,也可让他将此信转呈殿下。”陈诉道,“但我怕他直接以此信向殿下求救,却没想他还是……”   静亭没有说话,只听陈诉继续缓缓道:“陈广对殿下所言……是真的。”   静亭神色猛地一震。   此事要追溯到二十余年前。   彼时上一辈的陈老爷子尚未致仕,陈诉是家中独子。在他们陈府对街,住着一户杨氏人家,是京城中小有名气的布商,家境殷实。杨老爷子也曾读过几年书,做过地方小官,后转而经商,也是半个儒商的人物。陈、杨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几年之后,便渐渐彼此熟络起来。   杨老爷不时上陈府来拜会,有时也会带着自己的女儿。彼时陈诉约莫二十出头,杨小姐十来岁年纪,颇为投缘。于是两人结了个拜,以兄妹相称。   几年之后,先皇战胜归京。后宫纳新妃,特许高门大户都可以送女儿进宫选秀。杨氏自小便以过人美貌而名动京城,此时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色倾国。一朝进宫选为美人,恩宠不断,过了二年,妃位几度晋升。最后做了贵妃,赐号兰。   随后便是那段坊间广为流传的——兰贵妃同柳贤妃争宠,同时怀上龙种。   皇后的凤鸾虚位以待。先帝暗中表示出谁先诞下皇子,便封后的意思。京城阴雨连绵一个月,后又连绵一个月。   这一年,陈诉也早已经成婚。夫人同是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他在家中看着檐雨如线,阴郁不开,心中就不由得有些担忧在宫中的义妹。秘密请了人去探听,得到的消息是杨氏在宫中一切安好,并且太医有诊断,说是生子之兆。   陈诉安心下来。   京城下着第三个月的雨。   兰贵妃诞下龙种那天,突然云销雨霁,霞光满天,一片祥瑞之气。陈诉的家中却突然闯入一个人,黑衣蒙面,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交到他手里。“琴姑姑令我将这孩子在护城河中溺死,而贵妃娘娘旧日做美人时,我在宫中钟鼓监,娘娘于我有恩。我知道你是娘娘义兄。”   这几年,杨家的布匹生意已经不在京城做,兰贵妃在京城的亲人,也就只剩陈诉这义兄一个。尽管外面风传这孩子是真龙降世,是个极扎手的身份,但陈诉仍旧秘密将他留了下来。并且忍痛,咬着牙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交给黑衣人带回去。   此事陈诉不敢告诉他人,甚至父母都未曾告知。他找了一个家生子,当做自己的女儿养。然而此事是断不可能瞒过孩子的亲生母亲的,陈诉的夫人和他大吵了一架,从此闭门不再见人。   他以为这样做便可以保住自己义妹的一条命,可是却没想到,自打兰贵妃将真龙天子诞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置她自己于死地。一个空有美貌、毫无背景心机的商贾之女,怎么斗得过柳贤妃和琴姑姑等人。陈诉的女儿,没能保住兰贵妃的命。   “后来,我听说元娘死在了宫中,以为一切都完了。”陈诉说道,“但是不久之后,又听说元娘产下一名公主,我想……这会不会就是我的女儿。爹致仕后,我循例入太常寺,在当今圣上封太子的大典上,我看到了你……”   那年,当那个年仅五岁的小公主,一身锦袍华冠站在店里的皇族中时,他用了十二分的自制,却还是当场激动得全身颤抖。她还那么小,头冠几乎将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脸色甚至有些苍白,可是依旧强忍着不适,抬头做出端庄的仪态。   这是他的女儿。   “虽然那时已经过了五年,我也立刻就认了出来。殿下……殿下!”陈诉苍老的脸色浮起激动的神色,说道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静亭忙扶住他:“大人慢慢说……”而她这一声“大人”,令陈诉突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脸色微白。   半晌,他才慢慢地道:“臣……臣逾礼了,殿下恕罪。”   他说着,便低下头去,不再用失礼的目光望着静亭。静亭却有些怔忪地一直望着他,半晌,她才轻声说道:“梓霜是我的妹妹么?我……我娘,还在世么?”   她的声音竟也微微有一些颤抖。自她有记忆以来,便连自己的母妃兰贵妃的画像都没见过一张,这个人物是宫中的禁忌,从不被人谈论;父皇也只是个慈爱却博爱的模糊形象。如今却突然告诉她,其实她的父母另有其人,她一时间,不免有些消化不了。   她以为自己一直是孤独的,却还常常要装作很坚强和快乐的样子大言不惭地去给别人陪伴。此时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陈诉的双眼一瞬间明亮起来,可随后,又缓缓低下头去:“内人尚在世上,只是许多年不曾见客了,殿下……”静亭凝视着他,打断:“不要再叫殿下了……爹。”   陈诉慌乱地起身要跪下:“殿下不可!臣罪该万死,非但不能保护你,反倒乱投党派,害你和符大人进退两难。臣管教不住柳霜,多次让公主涉险……”他久居人下,自己给自己数落罪名的本事极好,一条一条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静亭扶住他,陈诉有一些蹒跚地抬起头来,谦卑地望着她。静亭心想,陈诉投了鸾倾派,却是因为他的父亲前任,也是鸾倾派官员。陈诉后来转而投向符央,是因为……符央是她府上的男宠。这对符央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事,但是对陈诉而言,却是连身家性命都系在了上面。   “我本以为,我有一个圣明的父皇。”十几年来,她一直在追着先皇遥不可及的影子,若是不能像他一样大漠长河、扬鞭沙场、纵马天下,她便觉得自己是失败的,那不该。可是追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又何尝不知道,那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影子。   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身边却有这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平凡父亲。   “可是至少……你是在我眼前的。”她轻声道。   虽然他如此平凡甚至平庸,除了远远望着自己不能相认的女儿,默默关心她,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可是这却是真实的,不再是模糊的音容笑貌,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   她在陈诉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枯瘦的手:“爹,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会再欺负你,也没有任何人敢再欺负咱们家!”   陈诉的手剧烈地颤抖,却用力地将她的手握紧。隔了一会儿,静亭又想到一件事:“不过,当年送出宫的那个皇子,去哪里了呢?”陈府没有少爷,莫非留下来当了书童或者家丁什么的?那这个真龙天子的命运还真是……令人唏嘘。   听她问到这个,陈诉的脸色竟一僵。“那个孩子……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陈诉点点头,将玉佩拿给她看。同是长圆形,上面雕着个弧形。静亭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她之前那块玉佩的一对,上面的图形是满月。   “这是先帝赐给两名皇子的玉佩,这一枚,是我从襁褓里发现的。我怕惹出祸端,便另收起来。”   当年,他将兰贵妃所产的皇子藏在自己府里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除了极亲信之人,谁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但是一天之后,他在去那个隐秘的处所时,发现看守的丫鬟已经被人杀死,而孩子不知所踪。   “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百年之后,也无颜再见元娘了!”   半晌,陈诉才又道,“静亭,爹一直想要帮你,但是却每每不尽如人意。曾经,我有一次结识了一位南疆异术士。因为我听说你喜好找那些……公子入府,我以为那些人中,实在没有几个正经人。但是我又不信,你真的有外面传的那么荒诞,便请那位异术士潜入你府中,替我看一看传言是否为真……”   静亭恍然大悟:“就是那个灵芝?!”见陈诉点头,她实在是有一点无语。她一直想不通当初灵芝为什么要夜访她府上的所有男宠,这几年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想想,却实在没想到是她这个爹的主意。   “爹,那灵芝说每次你收到一封信,就要派人来探查我的行踪,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别人寄的信,却是我自己写的。”陈诉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信。他不敢将这段宫闱秘史告诉静亭,又有一点私心地,不愿意永远不能认这个女儿。便写了一封信,嘱咐陈广待自己死后再秘密交给静亭,后来每每思念女儿,他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将这封信拿出来看,并让人去打听静亭的消息。   静亭有点好笑地道:“那灵芝最后跑回来了没有,她怎么说?”   “她说你不似那般荒诞不经,却是个极有主见之人。”陈诉说着,目光又微微凝了凝,有些踯躅地道,“方才和你来的那人,是……”他此时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觉得无论怎样的男子都配不上自己女儿。   见静亭无动于衷,他才为难地道:“既然你喜欢,将他……带进来让爹见一见,好么?”   116 风叶鸣廊   静亭去外间叫湛如进来见陈诉。湛如听了原委,虽有一点震惊,但是想也没想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对着陈诉施了一礼,算作对长者的拜见。   此情此景,静亭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陈诉问了湛如几句客套话,又将他家的户口查了一遍,听到湛如说他家仅有一个养母时,不由得皱了皱眉。于是静亭想了想,便也没有多话将他还曾经是个契丹人这件小事说出来。   “天也不早,你们还是快些回府。”问过了话,陈诉似乎有些累了,又嘱咐道,“你娘身子不好,否则该叫你去见见她的。这些年……她为了你的事,不肯迈出房门一步……”   “那改日待她好些了,我再来瞧她。”   两人出门之前,湛如又对陈诉施了一礼。陈诉以审视的目光坦然受了,但是脸上分明有几分满意。待两人出了房门,走到院中,有个瘦小的丫鬟走了过来:“湛如公子,我家小姐……您去看看她吧,好么?求您了!”   这个丫鬟脸上煞白,眼睛红肿着。湛如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绕开她走过去。“她有什么事,改日来公主府上递帖子找我吧。”   “小姐她出不去啊!”那丫鬟哭道,“老爷不让小姐出去,连房门都有人守着。小姐这次回来,不哭也不闹,我们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发脾气,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求公子去劝劝她!求公主殿下开恩!”   湛如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而静亭却有一点动容,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有些明白了陈柳霜的心情。或许在很早的时候,陈柳霜就已经知道了一切。那种介于夺走别人的东西、与被别人夺走之间的微妙感觉,对一个年轻的、渴望宠爱的女孩子来讲,几乎是一种折磨。   “你去看看她吧。”静亭对湛如道。   湛如略迟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便点点头。两人随着那丫鬟走到一间门外,湛如独自进去。不一会儿,那个丫鬟却又出来唤静亭:“小姐请殿下也入内一叙。”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陈柳霜坐在床沿,脸色白中还带了些青色,面色平静,整个人却瘦削了许多。湛如坐在桌边,静亭看陈柳霜没有见礼的意思,便直接走到湛如身边坐下。   陈柳霜淡淡笑了一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刻薄,眼神有点空洞地望着静亭和湛如半晌,从一旁柜子上取下一个盒子来。“我现在不能跨出房门半步,下次见到你们,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三个透明杯子,杯中盛装着晶莹透明的液体,酒香扑鼻。她将它们取出来,自己拿了一杯,另两杯推到静亭和湛如面前。“公主殿下,以前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今日向你赔罪。”   她说着,又看向湛如,“我也不会缠着你了。这酒是公主殿下出生时,陈诉埋下的女儿红,如今我拿来敬你们,祝你们……永结同心。”   静亭迟疑地看了一眼湛如,他没有动桌上的杯子。   陈柳霜似乎并不在乎,径自将杯子举起来:“也罢,公主,我只是有些话,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和你说。我恨你,真的好恨你,从我听说你是他们的女儿,到如哥哥入你府上做男宠……明明是我在他们膝下承欢十几年,明明是我先遇到他,可是到头来,没有一样不是你的!”   陈柳霜的眉突然展开,惨然一笑,“你只是运气太好罢了。有时候我真想让你变成我活几天,让你也尝尝,什么是一无所有……”   “别说了。”静亭心头也像是被堵了一块,“我喝。”   她将杯子端起,一饮而尽。方才她观察过陈柳霜的动作,陈柳霜只是将一个杯子单拿了出去,而给她和湛如的这两杯却是一样的。想必就算里面下了些什么东西,也不会致命。陈柳霜至少是不会想害死湛如的。   就算是自己还给她的吧。   湛如有些无奈地瞧了她一眼,也拿起杯子喝了。陈柳霜见两人之间默契非常,双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将被子捏紧,片刻,才快速地将酒倒入口中。   “知道你们的酒里是什么吗?”陈柳霜将空杯放在桌上,“是‘不离’。当年灵芝在此时,我特意向她求的。”   静亭一听是灵芝弄出的稀奇古怪玩意,不由头皮发麻。陈柳霜睨了一眼她脸色,笑了笑道:“你不用怕,‘不离’不是毒,而是一对蛊。在你两人身体里,平日不会发作,可若有一天你或是他,爱上了别人。变心那人体内的蛊虫,就会醒来了。”   静亭微微一怔,转过眼去看着湛如。他正要望过来,两人相视一笑,竟都不再问蛊虫发作会是什么后果。   永结同心,陈柳霜给了他们一个诅咒似的祝福。可就算没有这蛊虫,她和他也是不离不弃,不死不休,无论如何却也是不会再分开了。   和陈柳霜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两人起身告辞。   陈柳霜的丫鬟走进屋里,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桌上的杯子接连打碎在地上,丫鬟惊叫道:“小姐,小姐……来人啊,快救救小姐!是不是、是不是方才那两人……”   陈柳霜脸色白如纸,嘴角黑色的血不断渗出。她靠着床栏,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许久才慢慢闭上眼睛:“不是的。”   她唇上已经尽失血色,“你们都不问我‘不离’发作会怎样,真是好信任对方。你们……再好不过一直这样下去,变心的那个人,他会疼的啊。他会很疼的……”   此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爹悄悄埋下的女儿红,还是叫我找了出来。终于有这一样东西,你没有从我这里抢走。”   晚上,静亭提灯穿过梅林,去梨融院看木姑。木姑的病总是时好时坏,这会儿又已经早早睡下。静亭给她梳了头发,低声和结翠说了一会儿话,便出门向湛如的院子去。   他正坐在窗下,发丝散在肩头,他身上松垮垮披着一件白衫,很是随意。静亭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他才有一点反应,抬起头来对她笑一下。   她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记不记得,白天答应了我什么?”   他眉头微皱,像是迷茫了片刻,但是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思考。摇了摇头。   静亭同他单独在一起时通常是很放肆的,这会儿便爬到他腿上。一边扯他胸前落下来的头发,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真不记得了?”   他轻轻皱了皱眉,推了她一下。静亭却扯着他头发不松手,湛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静,你找到了父母,想必心里是十分高兴的罢?”   他淡淡一笑,神色温柔,眼睛却没有看着她,“还没来得及向你道喜。”   静亭一怔,在心中叹了口气:“你很难过么?你这算是在嫉妒我么?”   他的神情这才有一点变化,愕然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我都说过,我不过是想在中原找找看,若实在找不到父母……就算了。木姑对我有养育之恩,她能够颐养天年,我便没什么遗憾的。”   静亭想了想,突然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我也会陪着你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身子微微一颤。静亭握着他的手,道:“你是不是很害怕孤独,所以你总是做出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样子。可是其实,你很怕没有人懂得你吧。”   “原本你以为我父皇和母妃都已经不在人世,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可是如今,发现我的父母也都还在世上,你又觉得不一样了……”这是他性格中唯一害怕的东西,怕离别、怕分别、怕送别。   当初因为不知前路如何,他竟宁可甩了她独自走,现在也是一样。她叹了口气,柔声道,“不要这样,好么?如果你真的什么也没有,我就更要永远陪着你了。”   “为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你没看么,如今连陈柳霜都不要你了。我抛下你,你一个人岂不是很难受。”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他抱得极紧,静亭还没说什么,唇已经被贴上。卧榻不宽,两人缠绵片刻,她的腰带很快散开。他的手从她脖颈上滑下去,在碰到她胸前挂的玉佩时,稍稍停了一下。   “怎么又来一块?”   “我爹给我的。他说,这是当年从宫里……”她还没说完,唇上却被他咬了一下。她疼得吸了一口气,皱眉道,“你干什么?”   湛如将她抱起来,轻声笑道:“难道不是白天你自己说要我侍寝的么。”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她脸微微一红,没有再说话。两枚玉佩的丝绳纠缠在胸口,实在是很难分清彼此了。   117 真龙降世   湛如住的院子里很少有下人,天色已晚,他亲自出去叫人送了热水过来。沐浴过后,两人重新裹着被子躺着。片刻之后,静亭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我们聊一会儿天吧。”   他“嗯”了一声。“聊什么?”   “不如……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的陈柳霜?”她声音依旧慵懒,但是语气明显有些快。湛如笑了笑,摸着她头发道:“你一直想问的就是这个吧,难为你了。”   静亭被识破,只得沉默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等她说什么,道:“我十五岁那年,父王令我来中原,设法与中原朝堂牵上线。我初到京城,在酒楼和她偶遇。我问她京城风俗、权贵朝臣,她竟也都能说上一些来。那时她正和家里人吵架,借住在她京城里的一个朋友府上。我无处可去,她便邀我同去借住。”   “所以说,她是你的恩人?”   “算是如此吧。我在中原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了。”他勾了一绺她的头发绕在指上,隔了一会儿又道,“我在京城中两三个月,才渐渐打听清楚,彼时新帝方登基不久,朝廷百废待兴。在这个局势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却从不缺人用。”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中了你。”他慢条斯理地笑道,“我觉得与其混入朝堂,倒不如置身事外。可惜哪个权贵家里,都不缺十个八个的食客门人。唯独你这里,既和圣上密不可分,又免去鱼龙混杂的麻烦。我便想了个法子,住进了你府上。”   静亭回想到第一次见他时候,他满身是血的情形。不由得汗颜:“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把自己弄伤然后等我救你么?”   他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怎样。那时候你我都只有十五岁,我能把你怎样?”   “那如果当时,我没有救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想了想。随后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低声道:“你不会的。”   那年第一次看见他,在他满身血污的映衬中,她只看见了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那么生动,纤尘不染,像是无论怎样也不会掩盖住他眼中的光亮一般。   他说的对,她不会的。   或许从那一眼拨云见日过后,她就再也忘不掉他了吧。   第二天清晨,静亭收拾好了,回到自己寝宫,继续作出病怏怏的姿态支使绿衣收礼。下午亦照例去梨融院看了木姑,正和结翠说着话,外面突然匆匆跑进一个侍卫:“公主,上次那人又来了!”   这“上次那人”指的正是陈府的官家陈广。静亭叫人带到梨融院来,见他又是一脸仓皇之色,便问发生了什么事。陈广施了个礼,急道:“殿下快去看看吧,夫人……夫人她不好了。吵着想要见您,请殿下去一趟!”   静亭反应了一下,才想到他说的这个“夫人”,应该就是自己昨天没见到的亲娘。脸色微变,已经向外走去,边走边问:“怎地就突然不好了?”   陈广道:“夫人原本就有气喘的病,这些年不出门倒还好些。可是今晨……”他压低了声音,难堪地道,“昨晚上,大小姐服毒自尽……老爷本不让我们将此事告诉夫人,但今晨夫人还是听说了。”   静亭心里咯噔一下:“怎样了?”   陈广以为她问的是陈柳霜怎样了,解释道:“大小姐服毒很快就被人发现了,救得及时,性命无忧。”又道,“夫人却不太好,听说了之后,今早送去的饭便动也没动,原样端出来的。不一会儿气喘就犯了,又不让郎中看……”   静亭点点头:“我和你去。”两人向外走去。   这时候,门内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结翠的一声惊叫。静亭回了一下头,却惊异地看见连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木姑,此时突然抬起了上身。她的面色很痛苦,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完成了这一点身体上的挪动似的。   地上摔着一个烛台,应该是刚才被从床头推下去的。木姑正看向门外,竭力从喉中发出声音似乎想迫切地表达什么。   静亭也是一惊,转头吩咐结翠:“你照顾好她。”又在院外叫了个人,让去把湛如叫来。随后她也没有太多工夫关注这里,匆匆和陈诉赶到陈府。   昨天在符央回府之后,她和他提了一句陈府和镇北巡抚的冲突。符央一封邸报就把这件事迅速摆平,今天陈府的主子下人们,都已经搬回原先住的地方。   静亭被引到内堂暖阁,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一阵哭声传来。随后一个女人又哭又笑地喊道:“报应,都是报应!”   陈广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来:“夫人情绪不稳,请殿下去劝劝。”   屋内果真乱成一团,陈诉在床边转来转去,几个丫鬟又是端茶又是扇风,一个郎中却站得离床远远的。见静亭进来,屋里突然静了片刻。哭叫声一下显得尤为清晰:“陈诉,你害我女儿,现在你女儿也活不了!这是报应!”   几个丫鬟都跪下要行礼,静亭低声道:“免了。”   她一开口,床上的人立刻没声音了。   静亭走到床边,只见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卧在床上,许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她脸上满是泪,目光停在静亭脸上便一下子闭上了眼。但又迅速睁开,嘴唇微微颤抖。   “娘。”她轻轻唤了一声,握住妇人枯瘦的手。眼泪不断从妇人发白的眼眶中滑落,郎中慢慢地走上前,她终于不再哭闹。一直到诊脉结束,熬好的药端来,她喝过之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静亭和陈诉一起走出房门。对面的廊下站着陈柳霜,她由丫鬟扶着,靠在廊柱无言地向这边望过来。静亭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房间,在陈柳霜心里,真的从未将娘当做她的母亲么?而她娘,心里又是不是真的从没有陈柳霜这个女儿?   陈诉取了一把伞给她:“天晚欲雨,你早些回府。”   静亭点点头,带着伞坐上马车。   回到公主府时雨已经落下来,静亭撑开伞,想了想,没有回寝宫,而是直接去了梨融院。夏天的雨总是一阵一阵地大,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静亭推开房门时,大风差点把烛火吹灭。她忙关上门,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湛如果然还在这里,木姑则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他在桌边拢了拢烛火走过来。   他微微凝着眉,眼神像是沉在水底的琉璃,却不像平日那样娴静。静亭没注意到这些,甩了甩身上几乎能拧出水的衣服,胡乱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木姑没醒来么?”   “醒来了,也能动。服药之后才又睡的。”   静亭啊了一声,有点喜悦地道:“是么?我走之前看她好像还能说话了,不过我没听清楚,不知道她想和我说什么。对了,她到底想说什么?”   湛如沉默了片刻,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她倒不是想和你说什么,而是……认出了陈广罢了!”   静亭走后,他很快就赶到梨融院来。木姑醒得很是蹊跷,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强撑着精神才能动能说话。而这个刺激,就是陈广。   木姑说,当年在边塞附近捡到湛如时,那两个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人中,有一个便是陈广。   静亭颇为诧异:“没有记错?这么多年了,她当时只瞧了一眼,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   “不会记错。”湛如摇摇头,“木姑耳力较常人好些,她记住一个人的声音,不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出错。她说是听到陈广的声音才认出他来,那当年的那人,应当就是他了。”   “哦?”静亭皱了皱眉,不解,“可怎么会是陈广呢?”陈广是陈府的管家,对陈诉忠心耿耿,陈诉待他似乎也不薄。按理说不会有人贩子这样的副业。   不对。假如说当时带湛如出关的,确实是陈广。那么陈广身边还有的另一个人是谁?   她突然回想到那天陈诉和她说的话。   ——“这是先帝赐给两名皇子的玉佩,这一枚,是我从襁褓里发现的。我怕惹出祸端,便另收起来。”   ——“我将那孩子藏起来。除了极亲信之人,谁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   谁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除了极亲信之人……除了极亲信之人!   对陈诉来说,陈广算不算是极亲信之人?   那日她与陈诉对话,湛如虽然在外间,却也自然听得清楚。她能想到的,他自然不会想不到。思及此处,静亭定定望住他,这才发现他与往日不同在何处。他的眼神几乎让她看不透。   且不说是什么样的原因,让陈广突然背叛了陈诉。可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当年兰贵妃诞下的那个孩子、静亭如替身一般为之活在这个皇室里的人,岂不是……   一时间,怀疑、震惊、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冷,风从门缝钻进来,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手脚蓦地冰凉。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湛如,你……你相信吗?”   湛如没有回答,迟疑了一下也望着她,随后移开了目光。像是默认了。   他是相信的。静亭的思绪仿佛一瞬间都被生生撕裂了,心里一团乱麻。突然失控一般地站起来,连椅子都被碰倒,“这……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去问我爹,我要亲自问问陈广是怎么回事……你是契丹人!这不可能的!”   她提起伞,转头就冲了出去。   她替一个人活了近二十年——在这个位置上,在这个皇室里。直到她爱上他,他们都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匪夷所思的命运,简直令她的感情也显得突兀而可笑起来。   她忘了打伞,雨水打在脸上,迷住眼睛,不断地顺着面颊滑下来。   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她停住脚步,隔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可是很快有新的雨点落下来,她覆着环在腰间的那双手,仿佛自言自语道:“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俯身用微凉的下颔贴住她的脖颈:“不哭了,小静,不哭了好么。”他柔声道,“你说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你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什么都不是。”   静亭突然想起了昔日湛如给她撑伞的情境,那些或笑或闹、或小心翼翼、或情投意合的时候。如今两人都是被与浇得全身湿透,她这才感觉到一点真实。这才是湛如,他现在还在这里,只是她府上的一个男宠罢了,其他的什么也不是。   静亭哽咽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再让木姑和任何人说。”他轻轻应了一声,她又道,“答应我,忘掉这件事。你忘了你是谁,永远……不要去抢那个皇位!”   118 惆怅对遗音   谆容殿的园内是一排翠绿的芭蕉。早朝方过,一夜的雨还未听,打在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院中草木青翠欲滴,一丝微风穿窗吹入,殿内茶香袅袅。   敬宣在殿内的矮榻上坐着,手中翻越着清早宫人送来的东宫舍人名单。年音年纪小,除了太监乳母相伴,身边最好还有一两个年龄稍长的孩子,长大后还可以伴读。他持墨笔在名单上勾了两个,抬眼,见外面雨还淅淅沥沥地下不停,便走到院中。   常公公走过来道:“圣上,可要摆驾回谆宁殿?”   敬宣向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最近你听说了没有,皇姐在做什么?朕好久没见她了。”   常公公恭敬道:“回圣上,奴才不知。”他心中暗道不是圣上您自己将监视公主府的人都撤回来的么,现在又突发奇想,我怎么会知道。敬宣有些失望:“啊,那就让人去公主府探听一下,回来禀报朕。”   常公公应一声去了。敬宣则只带了两个小太监,亲自撑着伞向东宫去。雨中的皇宫较平常显得要鲜亮那么一点,他走得极慢,半途,他突然注意到路旁一片黯黯发灰的宫墙,以及旁边稀疏荒凉的一片草地。“这是什么地方?”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往日却没有今日的闲心左右乱看。   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圣、圣上,是……太妃她们住的地方……”   “太妃怎么住这里?随朕去看看。”他早已忘了先帝过世后,妃子们就统一迁入了冷宫。抬步就想那里走去,绕过灰色的宫墙,只见雨水浸润的草地上,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正坐在地上。她似乎浑然不觉湿寒,双手在草地上摸索,口中念念有词。   听到脚步声,她便迅速地转过头来。敬宣看到她的脸——年龄约在五十岁上下,肤色黯淡,而花白的头发上却别着一支金灿灿的步摇。敬宣在心里分析了一下,想,父皇怎么弄了个这种姿色的太妃。她却突然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指着敬宣。   两个小太监忙叫:“大胆!”   那妇人却突然抿唇一笑,屈膝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奴婢给圣上请安!”说完之后她又重新坐到地上。   敬宣见此,感觉这人十有八、九有些疯癫。又听她自称奴婢,不由得诧异道:“你是太妃身边的女侍?”   “圣上怎么忘记了?奴婢是瑶琴啊,在谆宁殿伺候先帝,后来派去给各宫娘娘梳过头的。”她望着敬宣,半晌才恍然大悟说道,“奴婢真是糊涂,那时候圣上还没有出世。奴婢虽给圣上的母妃梳过几次头,您哪里能记得我呢?”   敬宣住在皇宫多年,上一辈的事情也听说过些。“朕知道了,你就是琴姑姑罢?”   “是了,原来圣上知道。”琴姑姑一笑,“圣上刚出世的时候,我还抱过您一次呢。只是那之后,奴婢便十几年没有见过您了……”敬宣听她这样说,不由得想,难道琴姑姑比太妃们还先来到此处?琴姑姑也不管他,自顾自接着道:“奴婢见您再不出现,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做梦也常常看见那么小的一个婴孩来向奴婢索命……呵、呵……”   敬宣眉头一皱,觉得这疯子越说越不像人话。琴姑姑又道:“当年得知您到了陈诉府上,奴婢……扣了他们管家陈广的妹妹,令他将您杀死!可是您果真是命里的金龙,陈广那样的人岂能损您一根毫毛?他将您送至关外,从此没了音讯,可是奴婢从没有一天停下搜集您的消息!听说您在做了十九王子,奴婢也遭了报应,柳贤妃死后,奴婢一夜从天上掉到地下,被扔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敬宣一言不发,脸色却变幻莫测。琴姑姑疯了,她是将他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他,却似乎……恰好知道了那人是谁。   琴姑姑还跪在地上说着:“奴婢害了您,您才是真龙天子!幸好今日见您已经荣登大宝。柳贤妃的那个孽种,终是成不了大事……”   敬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见着琴姑姑发白的嘴唇还在雨中一张一合,不知是在倾吐还是在请求宽恕。倘若她不说,谁也不会想到冷宫里这样一个过气的宫女,会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秘密。正是这样多年的压抑把她逼疯,如今见到敬宣,竟阴错阳差地认错,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敬宣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龙脉山中名叫魏蓉的女子。她曾经说过他长得和另一个人相像,“倘若不是你和他长得那么像,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她口中那个,是魏氏的仇人,而魏氏贩卖私盐是因为静亭才败露,在魏府救了静亭的……会是谁?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一阵针刺似的寒意爬上脊背——他当着不是真龙天子,而皇姐也不是。真正是的那一个人……他脑海中浮现出湛如的面容。突然觉得是那么地理所应当,他和湛如接触不多,却明白那是怎样聪明而有决断的一个人。那样一个人,和自己相比,谁……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觉得这个世界的雨突然变大,盖住视线。连身后的小太监唤他,他都似乎听不到。   他感到莫大的恐惧,像是抢走一件别人的东西,偷偷摸摸藏了十几年,却突然有一日暴露在阳光下的难堪。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空虚——他是如此的孤独。孤独到这世上那么多口口声声叫他“圣上”“陛下”的人,却只有两个疯子会对他说真话。   他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转过身,大步向回走。他不知道想要走去哪里,两个小太监吃力地跟在他身后劝阻,这时,迎面一个侍卫跪下来行礼:“禀圣上,公主殿下近日在府中养伤,偶尔和太常掌故陈诉有来往。据说平日公主见客,总有一男宠陪同在侧,两人形容亲密……”   敬宣这才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瞧着前方半晌,才慢慢地、无言地苦笑一声。   “去,宣皇姐和……她那个男宠,一道进宫来。”   静亭和湛如坐马车到皇宫时,雨已经停了。早已有宫女们将地上的水扫开,御花园中花木沾着水珠,显得晶莹剔透。静亭见常公公亲自迎出来,不由得想问出了什么大事。微微委婉了一些,问道:“本宫许久未见陛下了,他最近在做什么?”   常公公堆笑答着敬宣最近做的事情,快到谆宁殿时,他放低了声音:“圣上精神不好,待会儿公主劝一劝。”   静亭点点头。来的谆宁殿,却没想敬宣竟一个人站在门前。正僵着脸望着他们来的方向,静亭见他脸色却是是不好,忙走上前:“陛下,你……”   敬宣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开眼去,直盯着湛如的五官。   真的有些相像——那个秘密在一点一点重重压住他心口,若不说破他还不会注意。可一旦知道了,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便觉得处处是证据。他这边死盯着湛如看,湛如却也在微微有些审视地打量着他。   真的有些相像,湛如在心中下定论。   “你……随朕入内。”   敬宣说完,便转身向殿内走。静亭有些不确定地望了望他指的方向,很纳闷地问湛如:“他叫你?”湛如迟疑了一下,走到她身边。“小静,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如今圣上,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他低声道。   静亭变色道:“怎么会?木姑那事你有没有……”湛如摇摇头:“我答应你不会说,你觉得我在骗你么?”静亭忙道不是,他遂笑了一下,伸手将她耳鬓的头发向后顺了顺,“那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我都没有在意,你更不要放在心上了。听话,等我一会儿。”   他声音很轻。这样有几分轻佻的举动在他做来,却不显得唐突。静亭也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了。”   厚重的门被缓缓合上。   静亭站在偏殿门口。周围站着几个宫女,常公公已经不在此处。隔着一扇门,她也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她在偏殿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等了约有两刻时间。   内殿的门没有开。外面却跑进一个皇城守卫来,急喘了几下跪在地上:“殿、殿下……圣上呢?外城、外城不好了!”   “什么?”她站了起来。   “前太尉余党……暗调兵马,私自从城门放入。现在京城已经全是他们的人,皇城也被围住了!”   静亭这才注意到,这人的衣装也极为狼狈。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皇城里又多少兵?”她刚说完,内殿的门却开了,应当是敬宣听到了外面的喧哗,面沉如水地走出来。那守卫愣一下,叩首道:“圣上、殿下,皇城里有约一万禁军,现在都在外城死守宫门!”   一万人,不知能撑多久……静亭有些为难地看了敬宣一眼。她现在就怕他钻牛角尖,如果他执意守着皇宫不走,那恐怕只等叛军瓮中捉鳖了。   好在敬宣这时候倒是能转过弯来,冷声道:“城门处如何?”   “城门……也被叛军封锁了!”   119 外城内宫   守卫退下去之后,湛如也从内殿中走出来。   敬宣本是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见他出来,神色微微一顿,随后一敛。隔了一会儿,正色道:“眼下你们同朕一样,要出皇城恐怕不太方便,即使到了外面,也难出京城。你们现在就躲到……”他略想了一下,决定道,“流芳殿吧。”   静亭点了点头。敬宣差人去将常公公叫来,在等待期间,湛如问道:“前太尉的余党,是怎么回事?”   这恰也是静亭想问的。据她所知,前太尉正在京城打大牢中好好被关着。尽管其权倾一时,一呼百应,但是目前已经被定了死罪,等着秋后问斩。死牢犯……貌似不是那么好救的吧?   敬宣冷哼了一声:“他们在朕的眼皮子地下结党弄权,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前两日上折子已经被朕打了回去,真是反了他们!”   静亭有一点无语,外面的是些“乌合之众”,那被“乌合之众”逼到现在这种境地的陛下您又是什么。   此时宫里都已经得到消息,用不着的宫女和太监被集中到冷宫附近,虽然哭声喊声乱成一团,但是秩序却还不算太乱。片刻之后,常公公来了。敬宣吩咐道:“你派人去清理一下流芳殿,带皇姐和……湛如公子过去。”他居然没有再“男宠”来“男宠”去的称呼湛如。常公公应下,敬宣又道,“周延在不在,叫他来见朕。”   周将军今日正在皇宫内当值,此时正带人在宫门前和叛军混战。得到传召,他立刻就交下手中的事,到了谆宁殿。敬宣叫他设法联系城外剩余的羽林军和镇北巡抚的人,周延面露难色,但还是应下。   敬宣思索片刻,又道:“倘若条件允许,你再设法联络到御史台和九卿,他们手头多少有兵权,另他们速来解皇城之围。”皇城和京城同时告急,但是现在他只能先舍下京城。皇城之围若不解,只怕江山都不知要落入谁手。京城周边封锁的消息应当一、两个月之内,就会传到其他各郡县,届时地方官员察觉不对,应当会派兵来援救京城。   周延踌躇道:“圣上,只怕九卿中已有叛变者,否则如今也不会待全城沦陷,宫内才听到消息……”他说到这里,就见敬宣面色一寒。他忙打住声,“臣定竭力同各卿大夫联络。”   敬宣面色虽不好,却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个现实一些的问题。沉吟片刻,他睨了静亭一眼,转头对周延道:“你只去宗正寺找符央便是,他人不用管了。”   周延应了,向着宫门前去。   不久之后,常公公也回来了,说流芳殿已经神速收拾好。要带静亭他们过去,她迟疑地看了一眼有些空荡荡地大殿:“陛下一起去吧,这里的守卫都调出去了,不安全。”   敬宣摇了摇头,独自一人走回正殿坐下。   他的背影让她联系到一柄剑,或是一块微冷的石碑。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没入大殿华丽却幽暗的阴影中,似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打算再离开这里了。   “敬宣!”她突然叫道。   敬宣的身影顿了顿,有些讶异地转过身来。静亭定定地望着他,就算如今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但是深宫中十五年的相依,难道就此一笔抹消么?   “陛下,你……小心一点。”   敬宣沉默了一下,突然淡淡一笑:“皇姐。”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味这两个他叫了多年的字眼一般,又说了一遍,“皇姐……谢谢。”   静亭和湛如两人去了流芳殿。   他们入宫的时候,才是辰时,而到流芳殿已经接近日正。雨虽然停住,天空却始终未曾放晴。两人在流芳殿中简单用过午膳,听着外面不断传来撞击声和隐约的哭声。皇城的围困,依旧没有缓解。   “之前在谆宁殿,陛下同你说了什么?”她问道。   湛如坐在窗前,用指尖去接屋檐落下的水花。半晌才道:“他知道我是谁了。”   静亭虽然原本已想到了会是这样,此时心中却依旧像是有一根弦,“啪”地崩断。“只有这个?他有没有提……”皇位的事?   如今三人都知道,敬宣的这个皇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抢的湛如的。静亭艰难地道:“其实我觉得,陛下这个皇帝做得……还不错,这几年较先帝在的时候,天下还要太平些。”刚说到此处,她便想起此时此刻的皇城还陷在叛军的包围中,声音不由一低。   湛如将手收了回来,他的手很白,指尖细佻。但是静亭知道他很讨厌把指甲留长,她原先以为他是觉得那样很女气,后来才知道,是他自小练武留下的习惯。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眼眸漆黑似墨。“我知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   “你还要我说几遍……”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因为我答应过你。”   静亭这才笑了一笑,挪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两人在流芳殿里过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常公公来了。   “殿下、公子,圣上要去东宫看太后和太子,现在在谆宁殿等着二位。”像常公公这种资深狗腿,自然是敬宣用什么称呼,他就用什么称呼。静亭和湛如到谆宁殿里时,周延刚刚复命离开。   敬宣正独自一个坐在殿内发愣,见他们来了,才抬起头来,有一点挫败地道:“皇城周围包围太严,周延没有见到符央。”他说完,也并不期待什么回答,面色疲惫地站起身来,“走吧,去看母后和小音。”   静亭挪动了一下,突然又站住,以一种有几分振奋的声音说:“陛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偷跑出宫去的时候……”敬宣一怔,随后眼前一亮:“密道!”   这皇城下面的密道错综复杂,实则,教小孩子偷溜出去是附带作用,密道的主要用途便是像今日这样,在皇城告急的时候和外面通递消息。敬宣叫来一队禁军,令他们从不同的密道口出宫。据他和静亭回忆,直接通向宗正寺的密道口是在宫里的钟鼓监下面,于是他们在这里还加派了五个人。   太后和年音在东宫里,也早已听到了皇城被围的消息,退在东宫后殿。静亭几人陪着太后用过晚膳,将东宫中人的情绪稍稍安抚了一下之后,便回到了钟鼓监。   钟鼓监正中的院子里,有一口大钟。自前朝便一直放置在这里,每天每个时辰,都有专人将它敲响。这口钟深黑中带着一丝碧青,洪声传遍皇宫,甚至,还能传到外城。   戌时的钟声敲响,回荡在空空旷旷的内院中。渐渐地,将黑未黑的天色,浮上一轮皎月。   亥时的钟声敲响。   大钟的下面,地道的入口终于传来几声闷响。随后,青砖石板被掀开,几个禁军鱼贯跳了出来。静亭见他们都毫发无伤,亦没有和人打斗过的模样,心中一松:“见到符大人了没有,他现在如何?”   像符央这等旷世忠臣,自然是不可能叛变,但是他所面临的一个危险,便是可能先被叛军捉住去做杀一儆百的范例。   她话音刚落,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臣很好,多谢公主问。”   两个禁军俯身,从通道口将一个人拉了上来。身形高挑,官服也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正是公卿第一美男子符大人。静亭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他。敬宣已经问出来:“你怎么亲自来了?”   “圣上。”符央正了正发冠,对敬宣行了个礼,“京城守军兵力五万,臣能调度的,只有不足一万人。但臣来之前已经将解救皇城托付给了另一人,倘若他能全力相助,皇城便可无忧。”   “谁?”   “徐谨。”   敬宣向来沉稳,此时也忍不住啊了一声。徐谨原本是光禄寺卿,和前太尉来往密切,当初前太尉下台时,符央力荐徐谨做太尉。便引来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在假意安抚鸾倾派余党。   “……那件事过后,臣曾私下同徐大人见过几面。”符央说道,“臣却以为,徐大人为人诚恳,受制于前太尉,实为迫不得已。此为报效朝廷之际,相较于和鸾倾派乱党沆瀣,徐大人想必更愿意效忠于陛下。”   敬宣沉默了片刻:“话是如此。”   符央道:“臣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部署,唯有一赌,看徐大人明日如何行事。倘若真的未能君义臣行……”他说着看了看敬宣,又看了看静亭。目光稍住,竟微微笑了一下,“那臣唯有拼死保护陛下与殿下出城,马后鞍前,以死报国了。”   敬宣伸手去抚摸着大钟上冰冷的雕刻,半晌,才道:“好,就如此办吧。倘若明日……徐谨也反了,你们就随朕一起强行出城。”他说到这里,又回头,神色有一点复杂地望着湛如。   “你会武功,能不能……随身照顾小音?”   湛如笑了笑,如常地答道:“是,陛下。”   120 京城烽火   第二日清晨,卯时日升。   一个太仆小官牵了几匹皇家马厩中的良马在谆宁殿前,其中有一匹马身高建,通体漆黑,无一丝杂毛。敬宣走下谆宁殿前的台阶,默默牵过这批骏马的缰绳。其他几匹马虽然没有这么好,却也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众人各牵了一匹。   谆宁殿的瓦檐笼罩在清晨薄霭的天光中,敬宣望着那绵长的数十级台阶,半晌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说道:“等一会儿他们开始围攻宫门的时候,我们便都到御花园去。倘若宫门破了,朕、皇姐还有符大人便从南侧宫门走,湛如你保护太后和太子从北侧走。各带一百五十禁军,冲出城去。”   天子和太子,必须活下其一,所以他们只好选择分开逃命。而各一百五十禁军,这已经是能调开的最大兵数了,否则宫门处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卯时末,徐谨的兵没有来。皇宫两门告急。   形势比他们想象得要严峻一些。他们只得提前到御花园去,焦心无比地等着最后那一刻。太后怀中抱着年音,这孩子长大了些,此时正睁大着眼睛看着周围的几人。小面团似的脸上全是好奇,却没有哭闹。扑腾了一会儿,他又伸着小手去揪旁边湛如的头发。   湛如将他接过来抱住。年音在他怀里拱了拱,很舒服地叫了声爹。   静亭愣了下,转过头去。只见湛如捏着年音的脸,也正向她看来。今天他们不能从一道走,片刻后分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或是还能不能再相见,乱军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静亭走了过去,和他一人一边将年音的脸捏住。年音变成个包子,嘴一咧,叫了声奶奶又回到太后怀里去。   两人的手顿在空中,稍停了一下,湛如将她的手握住。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过了片刻,他才轻轻道:“你小心一点。”   “嗯,你也是。”静亭点点头,抬起头来又望着他一笑,“不过你是真龙降世,想来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出事。”   他想了想,也笑道:“我们同一天生辰,兴许你也是真龙降世吧。”   静亭无话可说,两条真龙……不会打架么?   半晌,才听他又用极低的声音道:“不过……既然让我真龙降世,便不会那么倒霉,让我孤独终老罢。”   皇城破得比想象中要早一些。一万禁军挡不住城外的猛攻,几乎全军覆灭。喊杀声渐渐近了,敬宣将缰绳紧紧握在手里,咬牙道:“走!”   他说完“走”的时候,静亭就将手松开了。她翻身上马,回头对着湛如一笑。他漆黑的双眼仿若装着整个苍穹,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慢慢融化的冰雪。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便转身扶住太后上马。   两批人分头奔向南、北两道宫门。敬宣的马好一些,冲在前面,静亭和符央在后并行,一百五十禁军围绕在他们四周。御花园、谆容殿、司衣监、东宫……一座一座皇城建筑飞快地掠过,在快到南宫门的时候,两侧突然冒出了很多灰色战甲的叛军,在外围和禁军厮杀起来。   “大人,请快走!”“保护大人!”禁军受到阻击,一边打一边发出惑敌的喊声。但是叛军的情绪似乎没有因此处没有天子或太子而受到任何影响,已经密密麻麻地包围上来。   静亭他们三人不敢停留,更加紧催马,冲向宫门。身旁的禁军越来越少,叛军却像是潮水一样没有尽头。突然,不知何处伸出一杆斩马横刀,贴地向着静亭的马腿砍来。   这种刀立起来足有一人高,且极重,专用来斩断战马的四蹄。静亭见地面白光一闪,忙将缰绳死死地拉起来。马的前蹄抬起,贴着刀刃擦过,后蹄却被刀锋一斩而断!   马发出凄厉的哀鸣,血肉模糊地后退屈起,马身向后仰去。就在这时,敬宣已经闻声调马回头,将静亭的后领一扯,扔到自己马背上坐下。那横刀又斩了过来,敬宣冷笑一声,一拎缰绳竟控制着良驹跳起了一段,才稳稳落到地上。   那手持横刀的叛军一愣,没想到这位圣上居然马术不错。而敬宣不等他回过神来,从背上摘下一件物事狠狠向着那人一砸,那人残叫一声,肩头立刻鲜血淋漓,整个肩膀都再也抬不起来。   他们的马很快就赶上了符央。   静亭这才注意到敬宣所用的武器,居然是一张轻弓。他将弓向她手里一扔,继续催马向前。马蹄抬起、落下得飞快,马背上颠簸不已。皇宫虽大,但不是跑马场,一转眼宫门便已出现在眼前。   宫门前自然是一片混乱,叛军和禁军将宽敞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所带的一百五十禁军此时也只剩下五十左右,紧紧贴在了他们三人的两侧,打算一鼓作气趁乱冲出去。此时,却忽听符央道:“臣以死尽忠了,殿下,陛下。”   他将马头拨正,行到了敬宣和静亭的马前。   静亭一怔,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夺了一柄横刀,有些吃力地提在手中,背却挺得笔直。   他们像是冲进了一片灰黑色的潮水里,叛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静亭只看到刀光血影,却几乎看不清人。禁军的数目在急剧减少,她死死握住敬宣的一只手,盯住前方符央的背影。他的官袍染上了一片又一片的殷红,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他的背没有那么直了,身形微微有些摇晃。   突然,敬宣叫了一声“皇姐”,将一个箭筒从腰间摘下来扔给她。   敬宣喜欢马,从小擅长骑术。而她虽然马术没法比,却恰好也有一样玩的顺手的东西。   弓箭。   她抽出一支箭来,迅速地搭弓瞄准,将迎面冲向符央的一个叛军一箭射倒!   箭筒中的箭在一支一支减少,因为马背上只能用轻弓,杀伤力并不大。但是,在她的箭将近射完的时候,前面的叛军却突然阵脚大乱。一阵喊杀声传来,外围杀入另一支军队,来势如竹,叛军支持了片刻,终于向四周溃散。   那军队行到近前。为首的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穿战甲的年轻人,他跳下马来,前行两步跪在敬宣面前。   “陛下、殿下,罪臣徐谨护驾来迟!”   徐谨终于还是来了。   皇宫南门的叛军被迅速剿灭,几人都松了一口气。符央身上有好几处伤,方才一直都是强撑着一口气,此时终于忍不住,昏倒在了马上。敬宣颇有一些震动,叫人快去逮几个太医院的太医来。随后,他在符央的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道:“朕原本以为……这朝廷里不会有真正的死忠之臣了。”   静亭一边心道陛下你与其说这些,不如正经给他升个官要紧,一边着急和徐谨商量去皇宫北门接湛如和太后他们。徐谨便立刻又亲自去了一趟皇宫北门,这趟却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原来湛如带着太后和年音,已经顺利出了宫门。这个效率和运气不禁令人目瞪口呆。   皇城之围解开,敬宣回到宫中整顿上下一片鸡飞狗跳的皇宫,顺便进一步策划,如何将京城之围也解开。时至傍晚,徐谨突然换了官府从外面跑回来:“陛下,有一支勤王军从城外杀入,已经将把住城门的叛军歼灭了!”   敬宣一怔,站起身来:“哪里来的勤王军?”   “这……臣也不知……”   霞光满天,敬宣策马轻骑出了皇宫。静亭亦随在迎勤王军的队伍中,路上,她忍不住问湛如他是怎么排除万难、带着太后和太子这一双老弱妇孺闯出皇城去的。他眨了眨眼笑道:“轻功啊。”   城墙巍峨,在余晖之下,城门像是一座厚重的石碑一般屹立。百朝兴废,沧海桑田,不过浮华一瞬的过眼云烟。   城门洞开,一直肃容整齐的军队踏过护城河的吊桥,向城内开来。为首的一名将军,生着高挑的身形和清癯的一张脸,乌发束在盔甲,露出一方削尖的下颔。他入城门后便催马向前本来,在圣驾前才收住缰绳,一纵跳下马来:“神佑我朝,圣上英武,保我朝江山百姓洪福齐天!”   他声音清亮,仿佛传彻了京城火烧一般的天空。火烧一般的天空下,三军、文武、百姓齐齐下拜。   “圣上英武,保我朝江山百姓,洪福齐天!”   一时间声震云霄,而这话音刚落,那将军却突然抬起头,有一点毛毛躁躁地跑上前来,大叫道:“公主,我回来了!”   静亭站在人群中,哭笑不得地抿了一下唇。   “我看到了……左青。”   121 琳琅   夏末的风有一点微凉,天色渐晚。   静亭将沐浴后微有些潮湿的头发披在肩头,湛如站在她身后,熟稔地给她梳头。   静亭微微眯着眼睛,从镜中望着他的面容。待她的头发干一些之后,他便将它们挽起来,绕来绕去弄了半天。静亭想要回头,被他按住了脖子:“还没好,别动。”   她问道:“你在弄什么?”   “给你盘个朝云髻看看。”他将她的发尾别到发髻里面去,随后取了两支银簪簪上。从镜中望着她道,“这样很好看,明日朝典就这样去吧。”   “不要,好麻烦。”   “不麻烦,我给你梳。”他说着又将银簪取下,换了两支玉的上去。静亭自己感觉没有任何区别,但还是乖乖坐着让他换来换去,隔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不如和我一起去。符央拜相,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呢。”   他嗯了一声。静亭又道:“去朝典之前,你……先陪我回一趟家吧。”她说的这个回家,指的是去陈府。湛如抬起眼来看了看她,静亭不由得一阵心虚,“嗯……是我爹要惩处陈广,遇上一些麻烦,让我去看看。没有什么大事,你要是觉得烦……”   湛如笑了一下:“那看来我更得陪你去了。”   两人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账房又照例把账本送了过来。这对账的事情是每月必有,雷打不动的。静亭翻了一会儿账本,觉得眼睛有些累,又看他颇为专注,便轻轻放下笔走出门去。   公主府水池中的荷花刚刚开过,此时晚风中还飘着几缕清香。她沿着水边的回廊慢慢踏月走着,穿过水榭,却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盏风灯的微光,在暗中微微摇晃。   走近却发现是符央。他提着灯,站在阑干的一边,正望着水中的残荷。   听见脚步,他便侧过头来,看见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一笑。“公主还没歇么?”   静亭点点头:“明天是大人的大日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圣上赐了我一座府邸,明日之后再不同以往,我只怕是不能再在公主府上长住。今晚便想来这里看看。”   他的神情有一些渺然,静亭没有走近,隔着有一段距离也靠在阑干上。   符央这次护驾的功劳无人能及,敬宣便破例封他为丞相。不过,满朝文武,倘若符央不拜相,他人也更没有那个资格。这个位置,他当之无愧。   符央此时却另想起一件事:“公主,我前两日偶然和楚兄见过一面。”静亭微微一怔,那个还在丁忧的楚江陵……原本人人都会以为能做丞相的楚江陵,现在阴错阳差,位置竟被符央占了,不知他会作何想。她也觉得楚江陵着实是命途多舛,有几分惋惜地问道:“哦,他和你说什么?”   “他要回乡了,让我替他向公主道声珍重。”   静亭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风吹着水面波光粼粼的月色,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符央手中的那盏灯也忽明忽灭。静亭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打算回去,走之前,又回头笑道:“差点忘记说了,恭喜大人拜相。”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符央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做一个上有君王下有天下苍生的好官。为了实现它,他用了很多年。他所做的努力她都亲眼看到过,所以在这一刻,她竟也有一点为他感到振奋。   符央像是隔着一层薄雾似的也笑了笑:“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静亭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最开始说要帮你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世上真正的有志之人何其少,大人却是一个。如今你功成名遂,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愿望?”   他神情一顿,淡淡道,“有倒是有,不过想来也是做不得数,不提也罢。”   静亭一笑道:“既然左右已经是做不得数,那么说一下又何妨?”   符央怔了怔,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将风灯随手挂在阑干上。走过来按住她肩头,轻轻一吻落在她眉心。   他将那盏灯重新提起来,里面的火苗微弱地瑟瑟抖动着,他便直接将它吹灭,大步走出了水榭的回廊。   回廊之外,满地月光,似乎天地向来都是如此的开阔。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脚步逐渐变得轻快。他向来是个极恪守礼教之人,这样逾礼的举动,对他而言几乎是从未有过。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没有下一次,所以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他唇边扬起淡淡一抹笑,没有再回头。   第二天,静亭和湛如离开陈府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吩咐车夫快一点赶到皇宫,静亭有些头疼地坐回车里,把头靠在车厢上闭着眼。湛如给她揉着太阳穴,她张开眼,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面露同情地看着她。   “你这种没有和家长吵过架的小孩,是不会懂的……”她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湛如哭笑不得:“你毕竟是十几年没有和你娘见过面,她对你思念得有些过头,也是……”   方才在陈府处理陈广的事,还进行得算是顺利。但是处理完了之后,她娘将她拉进屋里说的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回想起来依旧汗毛倒竖。   她摇摇手中的折扇,咬牙切齿道:“不管怎样,我绝对不会答应将名字改回叫‘陈柳霜’……”   湛如只好一路哄着她,来到了皇宫。两人刚刚来到殿前,午时的钟声便打响了。敬宣坐在金銮宝座上,将一份圣旨递给一旁的常公公宣读。随后是一套略显繁琐的程序,直到符央披上敬宣亲赐的官府,百官朝贺。   符央从众官员的簇拥里走了出来:“公主、湛如,今晚我府上设宴,你们和左青他们来吧。”   静亭和湛如应下,转身正欲离开,却突然从背后常公公又追了上来:“二位留步!圣上请二位过去!”转头看去,那金銮宝座上却是空的。   敬宣在大殿后面的花园里等着他们。听见脚步声,他却不回头,似乎在很专注地看重花园中的景色。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原来以为这些是我的,而现今才知道。我有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抢了你的!”他没有自称“朕”。   湛如没有回答。只听敬宣又道,“我觉得我应该非常恨你,可是我似乎并没有这个资格。我母亲设计害死了你的母亲之后,我又抢了本应是你的东西……说起来,倒是你应该恨我才对。”   湛如突然轻声笑了一下:“那我现在有的东西,又是谁的呢?”   敬宣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望着他:“你不恨我吗?”湛如摇了摇头,不是很在意地道:“我少了一些东西之后,自然会得到一些别的。至少现在我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好。”   敬宣听他说完,身体竟剧烈地有一些颤抖:“你、莫非你不想……”他的双眼望向谆宁殿金碧辉煌的尖顶,在阳光下,琉璃瓦上反着灿烂的光。敬宣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小心翼翼捧着这光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它让他时而担惊受怕,时而将他灼伤。   湛如笑了笑:“那些现在是你的,我不想。”   他牵着静亭的手离开。前殿热闹庆贺的官员们此时都已散去,颇有一丝冷清的空荡。   敬宣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走远,越走越远。而他站在大殿的阴影里,像是整座宫殿都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突然想大喊出些什么,可是他不能,他是一个君王。这壮美如画的江山总要有一个人来负担,而现在,这个人恰好就是他。他是乐于如此的,可是那并不代表他有的时候不会害怕孤单。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那个小女孩伸手给他,笑得眼弯弯和他说着“你就和我一起玩吧”。他突然想叫住她,张了张口,却又慢慢闭上。怔忪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走下台阶去。   静亭感觉背后有人拉她的袖子,回过头,竟看到是敬宣追了过来。不由得惊讶道:“……陛下?”   敬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踌躇而吞吐地说道:“你……我以后还能叫你皇姐吗?”   她愣了一下:“当然。”   敬宣这才松开手,那表情竟像是如释重负。   静亭和湛如向宫门走去。这皇宫里的宫人们依旧是给她恭恭敬敬叫“公主殿下”,然后对她身边的“男宠”也简单行个礼。这情形和从前别无二致,两人走了一会儿,静亭此时觉得颇有些好笑,转头对湛如道:“只怕你今后还是要一直被人当做男宠。”   他想了想道:“那也还不错,至少有人给行礼。”   她看他居然还很满意的样子,实在是觉得有点无语。故意说:“等你年老色衰,自然就没有了。”   他笑道:“年老色衰?会爱驰吗?”   他黑眸中泛着微亮的光,定定将她望住。静亭忍着笑,伸出手指,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颔。   “看情况吧。” 作者有话要说: 琳琅的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大家就不要吝啬留个评吧,和我说几句话,什么都好。非常感谢你们的陪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